明有河抚掌而笑,将“小柳仙长”的劝告如数奉还,好心道:“丑鬼,留你一具全尸,快些转世投胎去吧。”
“小柳仙长”转脸望去,迎面而来的,只是一位明眸女子,当下不由笑了一笑。
“弱小女子,还是不要乱逞英雄。”
只是下一刻,他的鼻尖却沁出了汗意。
丛不芜径直而来,行过酒楼所有法阵,将绿光踩在脚底,在翻涌的符文中如履平地。
她像一口井,谁都看不清水中藏了什么。
楼上栏杆轰然断裂,一滩肉饼重重摔落在地。
本该在雅间内的外门弟子筋骨尽断,胸膛起伏两、三下后,奄奄一息,有气进,没气出。
木梯被嗒嗒踩响,斐禁缓步沿阶而下。
他经过呆若木鸡的“小柳仙长”身边,一停未停,一直走到酒楼外,倚上三人合抱粗的漆柱,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再没了动静。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实力悬殊至此,“小柳仙长”骇然大惊,慌忙之下拽了柳叶玉牌,大力抛向丛不芜,想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可玉牌碰到她,却仿佛穿过水雾。
“小柳仙长”别无他法,只得抖着右手拔剑相对,丛不芜身形一闪,飘然出现在他眼前,轻轻抬指,就将出鞘半寸的银剑摁回了鞘中。
她的双眼古井无波,面无表情问:“那个孩子呢?”
“小柳仙长”瞪大两眼,晓得他们人多势众,实力又与自己有云泥之别,自己毫无胜算。
如是一番审时度势,他也能屈能伸,扑通跪地,先磕了一个响头,道一声“姑娘饶命”,又放低姿态在酒楼内高喊:“把那孩子放了!快放了!”
掌柜一声不应,无人应答。
“小柳仙长”面色顿时发白,冷汗涔涔,正要放出神识再去传唤,明有河忽然弯下|腰,在地上捡起一只黑鼠。
黑鼠粗|长的尾巴被他捏在手里,他饶有兴味道:“要不是到了生死关头,那小家伙还不肯使出看家本领呢。”
明有河拨弄两下,手指一松,黑鼠跑了个没影儿。
庖厨内黑鼠成群,掌柜的华服锦衣已经被撕咬得所剩无几,几绺破布惨兮兮地挂在身上,衣不蔽体,露出鸡皮裹着的瘦削身板。
他的脸松树皮一样皱在一起,被红眼睛的黑鼠逼到木凳后头,战战兢兢抖如筛糠。
链条越勒越紧,几十只黑鼠用力撕咬也撼动不了分毫,鼠婴逃脱不开,只能气若游丝地伏趴在地上,眼珠和鼻子早就化开了,软趴趴地挂在脸上。
听到熟悉的声音,他知道自己有救了,眼皮却依旧紧闭着:“有死人,好多死人……”
丛不芜默念了句咒诀,链条缓缓松开。
鬼门关里走一遭,鼠婴四肢绵软,明有河上前帮他拉开锁链,体贴地安慰道:“死人有什么好怕的?那是你的本家啊,你不就是死人吗?”
不少鬼怪都能借尸而行,这儿是专门杀鬼烹煮煎炸的地方,尸体出现在这里,半点也不奇怪。
他话至此处,陡然消了声音。
庖厨内有一处脏乱的拐角,被丛不芜尽收眼底。
拐角里有四张枯骨砌作的长桌,人头堆叠,肱骨相交。
物尽其用不足为奇,可好巧不巧,白骨上系着绿色的玉牌。
玉牌泛起微光。
此乃遇妖之兆,不祥。
这样的微光,丛不芜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黑鼠群早已散开,鼠婴缓回一点力气,立刻发觉异常:“咦?这些玉牌娘亲也有,她给了我一个,我送给仙长了。”
他揉揉酸麻的手腕,将眼睛鼻子捏好,问丛不芜:“仙长,它们怎么亮了?”
丛不芜说:“不知道。”
这样的玉牌,竹林草庐内还有一个,被云竹西挂在了墙上。
可惜那个已经废了,遇到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再无响应,静如磐石。
丛不芜目不斜视地经过发抖的掌柜,纤指挑起玉牌,去看上面的字。
靳。
这是……
“前方百里有城‘问鹊’,驻守仙门姓靳。”
这是在上一座城中,那只化形不久的白兔精告诉她的。
丛不芜沉静不语。
原来云竹西姓靳,是靳氏仙府的人。
明有河看着面前的累累白骨,也想到了丛不芜打听来的那句话。
“靳氏族人,被吃了?”
他觉得匪夷所思,自古仙府权力更迭都静和平缓,靳氏受辱至此,安氏怎么瞒得滴水不漏?
丛不芜并未作答,将玉牌重新摆正,“走吧。”
彼时“小柳仙长”已经不见了,那个卑躬屈膝的外门弟子也没了踪影,唯留下一滩凝固的血迹。
鼠婴猜想:他许是生怕“食鬼”一事东窗事发,借机溜了。
这样的丑事,要是被安府主知道了,她定是要大发雷霆的。
丛不芜扫一眼,什么都没说。
明有河神情稍纵变幻,斐禁一直没跟来,从始至终都站在酒楼外。
他还没废物到会让两个半死不活的人溜走。
明有河回眸,嗅到一丝似有若无的臭味。
他不禁笑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鼠婴经历了大起大落,蔫蔫的没有精神,无精打采,像霜后的茄子。
他如今这般神情,若与斐禁站在一处,就是一大一小两个丧气鬼。
丛不芜他们连仙府弟子都打了,不妨破罐破摔,直奔问鹊仙府。
万事总有应对之策,有时开门见山,反而能打得真凶措手不及。
酒楼内愈发静悄悄的,鼠婴这回学聪明了,跟在明有河身后,看他走一步,自己才敢踩着他的脚印行一步。
走过破碎的门板,明有河停住步伐
。
酒楼外没有哑巴斐禁,却有一个他意想不到的熟人。
——如果一面之缘也算熟悉的话。
“柳仙长?”
柳仙长也有一张阔面,宽鼻之上,一双三角眼斜斜吊起,比“小柳仙长”还要难看不少,外貌姿容委实不大可观。
明有河每每见他,都忍不住感慨问鹊仙府真是朴实无华来者不拒,柳仙长修为平平,又生得这般模样,在弱肉强食的玄门之中,简直一无是处。
也许这就是他被安府主派去竹林搬送箱子,不出来抛头露面的可溯之源。
柳仙长的架子比“小柳仙长”小,身边一个外门弟子也没带,威风大减。
他的眼睛在鼠婴手腕上粘了粘,对鼠婴大变的模样不觉惊讶。
柳仙长能看出这是鼠婴,已经强过“小柳仙长”了。
只是他笑起来着实伤眼,明有河不忍细看。
柳仙长以礼相待:“二位请。”
二位?
明有河转头,丛不芜果然又没了。
这次消失的,是斐禁与她。
明有河又在心里记了斐禁一笔,不过他这回并不着急寻人,颇有闲情逸致地端详起柳仙长的眉眼,问道:“柳仙长身份尊贵,怎么来此偏僻之地?”
柳仙长干瘪的唇角一扯,含笑道:“你们惹了大乱子,柳某若不来,可就乱了套了。”
鼠婴埋着头,安静地装哑巴。
他面上不显,心里的话却一句接着一句:“小柳仙长”真是可恶至极,做出这等丑事,竟然还敢腆着脸脸恶人先告状。
明有河道:“柳仙长明鉴,我们可不是寻滋生事,都怪贵府子弟欺人太甚。话说回来,您与那两位同门打过照面了吗?”
柳仙长摇头:“不曾。”
明有河点头,又自言自语道:“我与阿淇在鹊河边追蝴蝶,不小心越界来了上游,既然你知道我们的底细,也知道这一切都是误会一场,我们也要回家了。”
柳仙长一改温和,铁面无私道:“那可不行,你们现在还不能走。不瞒二位,此次柳某乃是奉命前来,要捉你们回府。无规矩不成方圆,怕是要多有得罪了,还望二位海涵。”
明有河有意露出薄怒神色:“是么,那是怎么个得罪法?”
他的戾气不似作伪,柳仙长又软下语气,说道:“二位莫要紧张,我家府主宽宏大量,只是走个过场,要请二位画押留纪。”
“嗯,”明有河松了眉心,“如此便好。”
鼠婴偷眼看着柳仙长,总觉得他话里藏话,嗓音温和了,危险却更深了。
明有河学着丛不芜的语调:“走吧。”
柳仙长脸面挂笑,在前引路。
问鹊城中最寂然之地大抵就是此处,酒楼外的街道歪歪斜斜,周遭房舍紧闭,荒无人烟,半个人影也望不见。
明有河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鼠婴的手心,两人不言自明,鼠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他装得有模有样,迷迷糊糊道:“我都走困了,柳仙长,仙府怎么还没到?”
柳仙长回头哄道:“快到了,快到了。”
“柳仙长,你是不是迷路了?”明有河快走一步,重重拍了一下柳仙长的肩,问他,“这路越走越窄,问鹊仙府已经拮据到这种地步了吗?”
柳仙长依旧迂回搪塞,避开他的话锋,道:“快到了,就在前面了。”
明有河看了一圈儿,周边亦有亭台阁楼座座相连,但俱已成断壁残垣,破败瓦砾。
四面八方只有风声呼啸,比那座食鬼的酒楼还要荒凉。
“这地方,年头也太久了。”
柳仙长这次说出的话总算与明有河问的沾了一点边,他的笑容放大了不止一星半点,露出一排七歪八扭的牙。
“你说的不错,这里的确年头已久。这是从前的靳氏仙府,已经荒废二十多年了。”
明有河像是没听见,继续问他:“柳仙长,你有没有想过换一张赏心悦目的皮囊呢?”
不然一会儿真打起来,他都下不去手。
柳仙长露出几缕痴迷情绪,对明有河的逆耳良言恍若未闻。
他的步子越走越慢,身躯不再紧绷,心情也跟着舒展了。
“这里是没有什么人,但却实打实是个好去处,做什么都方便。”
“哦,”明有河道,“方便你养花吗?”
柳仙长窄小的眼缝张了张,很快又缩回去,“你都知道了……”
他一语未完,眼中忽然迸发出浓烈的森然寒意,鼠婴大叫:“仙长小心!”
颓废的阁楼里跳出一道黄影,花茎粗如瓮缸,根须扎碎青石板里,摇摆着带齿的黄色花苞,将明有河面前的光线,挡得彻彻底底。
数不胜数的花瓣似能遮天蔽日,鼠婴错愕仰头:“好大的花……”
他死了许多年的心猛然一跳,终于想明关窍,倒吸一口凉气,望着柳仙长怒气冲冲。
“原来黄花是你养的!”
柳仙长悠闲地眯起眼睛,“地狱无门你自来投,知道的太多,可不好……”
“小柳仙长”也说过这样的话。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仙府的秘密,会越挖越多的。”
明有河演够了戏,两手拍了拍,笑道:“柳仙长,下辈子再有人拍你的肩,你可莫要用左手拂开了。你养的邪祟有样学样,早把你卖了。”
柳仙长负在身后的左手一僵,眼睛成了一条缝,咬牙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黄花欢欣鼓舞地摇摆身|姿,花茎一连鼓出三朵花苞,花瓣上的牙齿密密麻麻,张牙舞爪作出攻势。
不知哪里来的劲风一扫,竟将这凶态毕露的邪祟当中斩断。
丛不芜站在远处最高的屋脊上,半垂眼睫。
阴风将她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此时该有西悬红日,霞光铺陈,或是大雨滂沱,细雪纷纷,方能显得她从天而降,宛如神祗的气势来。
可什么都没有。
丛不芜身后,只有越来越低的天穹,阴雨依旧未落,远处渐趋迷蒙。
斐禁沉默无声,站在屋檐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超级喜欢看大家猜剧情,但是目前为止还没人猜对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