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礼童子见过大世面,心中讶异难当,表面也不显分毫,笑容扯得恰到好处,将话说得滴水不漏。
“此事干系重大,前辈请与江山君细谈。”
“不必了。”丛不芜转身就走,“我不想看见他,他也不想看见我。”
相看两相厌,有什么好说的。
童子两手揣在身前,目送她远去。
待那道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他才身形一摇,去向项运阖禀告。
丛不芜推开门,却不见明有河。
她抬头,向屋顶张望:“阿黄?”
等许久也没等来,他大抵又是跑哪个山头上摘果子去了。
心神一松,丛不芜只觉双眼倦怠不堪,捞过一条长凳,躺在上头歇了一歇。
闭眼小憩片刻,眼中的酸疼有所缓和,丛不芜不自觉地往地上侧了一眼。
聚灵阵法的残痕,已经所剩无几。
丛不芜心弦猛动,忽的撑手坐起来。
或许,明有河根本没有回来。
思及此处,她再不敢耽搁,仓皇起身。
“阿黄!”
门外清风拂来,两个半人高的垂髫童子飘在丛不芜眼前。
“不芜前辈,江山君有请。”
他们的颊侧殷红,点有一滴血大小的红点,这可不是什么童子。
分明是礼晃遣来的一缕灵气。
丛不芜扶住门框的手顿时一紧。
他回来得倒快。
无极殿内空无一人,落针可闻。
丛不芜凝神细思,若是为解契一事,礼晃大可无须劳心请她过来。
两个人去灵山宗堂滴上两滴血,岂不方便?
正困惑不已,侧殿繁重的垂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了起来。
礼晃开口便道:“丛不芜,你养的好狗。”
丛不芜了然。
难怪礼晃捏着鼻子也要将她请来。
原来又是约枝堂出了事。
他兴师问罪来了。
约枝堂自怀乡城归来,便去侧殿小歇。
仙童与谢盈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可她躺下不过须臾,便没了呼吸。
惊惧之下,谢盈忙去将礼晃寻来。
约枝堂睡容恬静,面色如常,却是至今未醒。
仙童将侧殿翻个底朝天,只在床底发现一纸黄符。
那张符画法独特,一看便是出自明有河之手。
礼晃强压怒火,纡尊降贵地走到丛不芜跟前。
“你若不想死,就将他交出来。”
丛不芜:“我找不到他。”
礼晃与她相隔仅半步之遥,丛不芜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凛冽气息。
“她若不醒,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所谓关心则乱,想必便是如此。
礼晃已经是非不分,就此认定了明有河的罪名。
丛不芜坦然自若:“不会是他做的,也不会是我。江山君连这等雕虫小技都看不穿的话,灵山之主的位置,还是让给你大哥吧。”
礼晃只当她在垂死挣扎:“你将他藏在了哪里?”
“这话我还要问你。”
丛不芜噙起一点冷淡的笑,凭她对礼晃的了解,这事多半是他自己的手笔。
不过她暂时还想不明白,她都自觉腾出主母之位了,礼晃为何还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失踪不见的明有河,一定与这件事有关。
在礼晃冰冷的凝视中,丛不芜的气势丝毫未减。
她甚至冷笑一声,将礼晃的警告原样奉还,针锋相对道:“阿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礼晃:“寡廉鲜耻。”
颠倒是非一向是他的强项。
丛不芜无心与他唇枪舌剑,两人之间气息彼此萦绕,明明分外暧昧,却如针尖麦芒,在昏暗的光线中僵持不下。
“礼晃,你若执意赶尽杀绝,我不介意与你鱼死网破。”
“就凭你?”
礼晃毫不掩饰话中的轻蔑,“自视甚高。”
他抬起手,又凑近一点,目光变得格外温柔,将丛不芜的碎发拨到耳后。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丛不芜拔不动脚,礼晃的指尖状似不经意地擦过她的脸。
这种久违的柔情,像是……终于等到故人重逢。
丛不芜却分外警惕起来。
礼晃的视线随手指下移:“今日我心血来潮,不如大发慈悲,送你回老家看看。”
金柱上的巨蟒化作一个一丈高的武人,丛不芜面色一变,却为时已晚,浑身上下如服药石,动弹不得。
礼晃捏住她的下巴将她一把推开,眸中静如无物。
“押下去。”
金身武人问:“押到哪里?”
礼晃半道身影已经踱入侧殿,厚重的垂帘遮住他的脸。
“黑水牢。”
丛不芜躺在板石铺作的地面上,眼睁睁看着上方小小的金色光圈闭合。
那是水牢禁制,方圆约十里。
丛不芜苦中作乐地想:她还能看见禁制,看来这里也并非深不见底。
周遭是耸桀石壁,布满鬼画符般的朱砂字迹。
半炷香后,丛不芜试着动了动手脚,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地迈着步子,向地势稍高的地方走去。
她拖着软绵绵的脚,才移两步,足下的石板竟如塞泉顿开,吐出汩汩黑水。
不过是眨眼间,水已漫及腰间。
下一刻,污水成潭,恶臭弥天。
石壁散发出淡淡的红光,丛不芜顾不得石头上写的咒术是什么,本能地游过去,攀住一节凸起的石块,大口大口喘气。
四周已是一片汪洋,丛不芜抬起头,她离禁制处,不到三丈之距。
但那是黑水都不敢漫过的地方,她不能拿自己的性命试招。
礼晃说,这样腥臭的地方,等同她的“老家”。
污秽浑浊的地方,生出污秽浑浊的她。
被黑水冲刷的感觉并不好受,水下隐隐有一股强大吸力,正直冲丛不芜而来。
她来不及多想,将匕首插进石间罅隙,好歹没被暗潮汹涌的黑水拉到潭底。
水面归于寂静,宛如一面漆黑的凶镜。
半截身|体浸在水中,很快,丛不芜冻得瑟瑟发抖。
她试着念些法咒,咬破手指在身上画符,全都无济于事。
她紧盯着水面,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深不见底的黑水中,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礼晃冲冠一怒为红颜,可不会轻易放过她。
像是要印证心中猜想,丛不芜的脚碰到了一条又粗又长的肉柱。
或者说,肉柱碰了碰她。
那是一条巨蛇……
丛不芜迅速潜入水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抢占先机。
浑浊的水中,她看到了一圈圈环绕起来的蛇身。
黑色的鳞片不断摩擦,它的身长无法估量。
丛不芜几乎生出一种错觉,也许它与黑水是共生共存,水的尽头在何方,它就有多长。
无数注视的目光,正紧盯着她。
巨大的蛇头近在咫尺,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眼睛。
丛不芜心口一滞,直至此刻,她才想起灵山的黑水豢养了什么东西,又是以备什么样的不时之需。
挖灵……
无极殿,仙童来报。
“君上,不芜……”他将话说一半,又生生咽回去,改口继续道,“水牢妖修灵体已碎。”
礼晃缄默,脸上情绪难明。
仙童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他一眼:“她已将玉碟送还,掌礼童子特来询问君上,可要解契?”
礼晃静了好一会儿,才说:“妖修灵体已失,灵山已除她姓名,前尘往事皆不作数,契结等同空谈,谈何‘解契’?”
仙童听在耳中,不免生出几分悲凉。
礼晃道:“去,将那条狗放出来。”
仙童抬首,不明此举何意。
殿中童子好不容易才将明有河骗来,如此轻易就给放了?
“将他打出原形,抽一条筋,送去水牢。”
仙童面露苦色:“君上明鉴,明前辈并无罪名,恐是难办。”
礼晃气定神闲:“没有罪名,你就去找。”
他既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仙童自是不敢多言。
礼晃的视线在他身上停顿稍许,又吩咐:“你应当知晓,该对那妖修说些什么。”
凡间常道:“一日夫妻百日恩。”
礼晃与丛不芜百年夫妻,却能如此绝情,有些人的心,也许生来便是石头做的。
仙童及时掐住大不敬的念头,默默退下。
失了百年灵体,冲天妖气便再也遮盖不住。
黑水渐渐褪去,丛不芜落在水中,向水底沉去。
禁制受妖气侵袭自启,繁杂的符文如星齐坠,带着滚烫的热度砸落。
丛不芜受此一击轰然落地,被死死钉在阵中。
挖灵之痛皆如筋骨碎裂重铸,灵山一年锻一灵,那条巨蛇,将她绞起一百零一次,才将她的灵体挖尽。
她在灵山的百年岁月,最后只给她带来了漫长的疼痛。
丛不芜无骨般瘫软着,在禁制的威压下,剧痛不减反增。
她起初还在咬牙坚持,可等鲜血涌上喉头,便如一片被秋风扫起的落叶,在地上可怜轻颤。
待一道符文正好烙在眉心,丛不芜灵台大震,灼热的剧痛卷土重来,霎时遍及四肢百骸,那口淤积的鲜血,终于喷溅而出。
残余的灵山之灵自她额心泛出,与此同时,她的心口边,缓缓探出一截红线。
红线无声无息地漫出来,坠出一串串铜钱,熟练地绕上她的腰身,最后,打上一个死结。
它像一条蹀躞带,挂的却不是兵器玉饰,而是缕缕数不清的铜钱。
每一枚铜钱,都是丛不芜欠下的孽债。
礼晃说她功德有损,大道难成,他没有说错。
她的来时路血流成河,白骨堆积。
那是她一生最不堪回首,不愿面对。
她已经主动解契,礼晃依旧苦苦相逼。
朦胧间,丛不芜只能想到一个可能。
他对过去的百年如避蛇蝎,生怕她死死纠缠。
将她与灵山彻底分割,断了她的所有念头,才是他精心策划,所图所谋。
冷汗与血挂在眼睫,丛不芜什么都看不真切,依稀只能感受到炽热难当的光照,那是除妖禁制又一次涌来。
意识丧失之前,她模糊地想,也许她将长眠于此。
再也不会醒来。
好在……前尘如梦,恩怨两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