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罚弟子的辛勤努力没有白费,傲来峰彼时正浓翠葱郁。
自峰顶眺望山雾卷涌,美不胜收。
但丛不芜没去。
她丢给礼晃一个冷眼,回屋睡到了半夜。
她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去不复返的,被她一把火烧光的,曾经的曾经。
明有河一袖拂开红木桌上的瓶瓶罐罐,指尖泛出一点黄色的微光,在桌面绘出几条细线,继而抛给丛不芜一包石子,两人相对而坐,打着琉璃盏下起了石子棋。
窗外夜鸦惊啼,月黑风高,暗纳不祥。
老虎不在家,猴子当大王。
礼岂今日不在灵山,原息大手一挥,在房中摆上好酒,带着一众师弟师妹胡闹,房中热闹非凡。
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气势十足地划着拳,门外忽然袭来一股劲风,紧接着,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苏涉水面如阎罗,怒发冲冠。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他已经揪住原息的衣领,将他高高拎了起来。
“说,是不是你拔了我的树?”
手边的酒坛就地一滚,原息半醉半醒打了个酒嗝,一脸茫然:“……什么树?”
此事说来话长。
天一擦黑,傲来峰上来了两个抱石童子。
他们将木桶和铁锨交到苏涉水手里,微笑告知:“涉水前辈,明日起,您要再去种树。”
苏涉水不干:“凭什么?”
他起早贪黑许多天,明明已经种够了。
抱石童子还是微微笑着:“不够的,你种的那些树,现在只剩一百一十个树坑了。”
苏涉水两眼一黑,险些西归。
他垂头丧气地坐下,将原委一一道来,恨不得一剑将房顶捅穿:“那是我千辛万苦种的树……”
整整一百一十棵,几乎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
“究竟是谁……”
原息整理好被他扯歪的领子,幸灾乐祸道:“这几日被罚去傲来峰的可不止你一个,平日里你就毛毛躁躁的不招人待见,保不齐是谁看不惯你,背地里暗下黑手呢。”
苏涉水冷笑连连,他早就将能想起来的仇家都质问过一遍,最后才想起了原息。
他单手托着脸,牢牢盯住原息的脸,想看出一点端倪:“真不是你?”
原息无奈,坦荡道:“我对灵山师祖起誓,这回还真不是我。我没这么下作。”
见他二人不再剑拔弩张,有其他弟子上前出谋划策:“涉水师兄,你不妨去问问抱石童子,今日有没有谁未在惩罚名册,却去过傲来峰。”
“我已经问过了,它说……”苏涉水话音一顿,面色大变豁然起身,“我知道是谁了,我知道了……”
一圈儿人头当即凑过来,“谁?”
还能是谁?
最可疑的就是那个约枝堂。
苏涉水一拳砸在桌上,“我就知道……”
她无端的问起傲来峰,能有什么好事。
黄鼠狼给鸡拜年。
苏涉水取出一袋灵石,抛到原息手边:“叨扰了,给你赔罪。”
原息两眼一亮,火速收了,“不愧是二世祖。”
“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闵宁泫与周迎送自道场练剑归来,途经无极殿前时,遇到一个面熟的仙童。
他曾是丛不芜跟前伺候的奉茶童子,自打丛不芜移出无极殿,便退回了山中。
现在竟然又出来了。
闵宁泫稍一忖度,立刻喜不自胜,跑过去问道:“师娘搬回来了?”
仙童木头似的僵住:“宁泫前辈何出此言?”
闵宁泫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瓜,又被他手上的东西吸住目睛,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弯成月牙,笑说:“这不是师娘的妆奁吗?你还想瞒我……”
仙童瑟缩一下,嗫嚅道:“这是我要拿去丢掉的。”
笑意缓慢地冰冻在脸上,闵宁泫一时没理清楚:“什么?”
她的目光有些吓人,仙童硬着头皮继续说:“约姑娘要入住侧殿了,不芜前辈的东西得挪出来。”
他的用词已经足够委婉,用“挪”,而不是“丢”,已算是顾及丛不芜的颜面。
这在人人都要踩一脚丛不芜的灵山,堪称可贵。
习惯使然,闵宁泫匆忙看了周迎送一眼,又飞快地转回脸,将仙童手里的妆奁一把夺过。
“胡说八道!”
仙童捏住衣角,委屈道:“我只是听命行事。”
“我要去见……”
“师尊”二字还没说出口,闵宁泫的话就被生生打断。
“我道是谁举止无状,敢在无极殿前大呼小叫,原来是你们啊。”
周迎送与闵宁泫齐齐回首,长长的阶梯尽头,一人慢悠悠走来。
待看清那人的脸,他狠狠拧了拧眉。
闵宁泫认得他,在礼晃苏醒的那一日,他曾拦丛不芜上山,还伤了她的腿。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闵宁泫一点面子也不想给他留:“你又是谁?也敢在无极殿撒野。”
谢盈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在台阶上停住脚步,幽声道:“区区不才,姓谢名盈,受夫人之命,来无极殿保护约姑娘。”
闵宁泫“呸”了一声,“狗仗人势。”
如此两桩新仇旧恨添在一起,一群人憋得心里冒火,饶是端庄如周迎送,也来献言献策。
他们正是火气旺盛的年纪,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屁话一概不信,有仇不报非丈夫,善罢甘休是孬种。
熹微时分,无极殿侧殿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约枝堂两眼通红地倒在地上,清泪流了满脸,颤颤地用手指着镜子:“有……有鬼……”
仙童忙将铜镜翻转,再回头,她已经娇娇弱弱地晕了过去。
殿中弟子足足跪了两个时辰,礼晃才终于自侧殿而出。
他脸上浑然不见怒气,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骇人。
“谁干的?”
一片噤若寒蝉,无人应声。
苏涉水抚平袖口上的折痕,他袖中还藏着一条周迎送抓来的蛇,本想今天偷偷丢到侧殿去,没想到有人比他们下手还快。
快点没什么不好,就是手法太过粗暴。
哪有用真鬼吓人的,万一将约枝堂吓死了,是要背上血债的。
于修行无益啊。
礼晃耐心告罄,座前金柱上雕刻的巨蟒慢慢有了生气,化出十余佩剑披甲的护卫。
“都带下去,先打七十鞭。”
苏涉水倒吸一口凉气,被拖走时在心里盘算,这七十鞭挨下来,他得多少天不能动弹。
不算不知道,一算不得了,苏涉水不知哪来的勇气,扭着脖子向座上的人喊:“师尊偏心——”
礼晃换了个姿势,“何处偏心?说来听听。”
于是苏涉水又被拖回来,脚尖要磨出火星。
他动了动酸软的腿,指着远处其貌不扬的谢盈,“他擅作主张,将师娘的东西都丢了。你为什么不罚他?”
谢盈大惊失色,不知这小鬼怎么咬上了自己。
他两腿一弯扑通跪下去,在礼晃冷冷的凝望中,说不出半个字。
项运阖派他来约枝堂身边,他自然万事要以约枝堂为先。
他认为,约枝堂不想看到有关丛不芜的一切。
当约枝堂搬入侧殿,对他露出满意之色时,他就知道,他的想法是对的。
礼晃不会苛责新欢,但他不一样,他只是灵山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外门弟子,随时可以被顶替。
是他得意忘形,失了分寸。
礼晃出牙缝里挤出一丝笑:“罚,当然要罚。”
他走过来,凌冽的气势逼得谢盈心惊胆战。
礼晃冰冷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触感像被蛇细吻上来。
谢盈认命般闭上双眼,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
他被迫直视着礼晃晦暗不明的眼,听见礼晃说:“做事要干净利落,还有一件东西,你忘了丢。”
“灵山宗堂内主母之位供的谁?”
谢盈不明所以:“是……不芜前辈。”
“将她的名碟丢出宗堂。”礼晃低垂的长睫盖住一半瞳孔,手上又用了几分力,“灵山之内,岂能供妖?”
周遭太过安静,苏涉水的脚像在地上生了根,想不通事态为何演变至此。
他好像……又闯祸了。
名碟被送来时,丛不芜正坐在屋檐上用匕首切山果,匕首轻轻一转,泛出冷光。
“他不记得了,我不怪他……”
这句话她重复了许多遍,明有河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下头,“嗯。”
当真如她所言,没有丝毫埋怨吗?
明有河不信。
她活到现在,前半生不堪回首被人诟病至今,后半生小心谨慎被礼晃弃如敝履。
她再无坚不摧,也只有一颗心。
明有河听着她的每一句自言自语,细细感受着那些苦涩的怨恨。
丛不芜侧脸苍白,像雪后的山。
“他救过我的,我不该怪他……”
眼前已是断崖,她应该悬崖勒马。
可她走了太远,归无归处,找不到退路。
功德有损,飞升无望,她只剩礼晃这一点意义。
也许礼晃不该将她带回了,她应该死在一百零一年前。
明有河用手里的小石子打远处的飞鸟,打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仰面躺在瓦片上。
他与丛不芜近在咫尺,积雪融化时,会露出嶙峋的山石。
丛不芜还在低喃,她在努力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蠢蠢欲动的勃勃野心。
明有河眯起一只眼睛,用手指轻轻勾勒她的身影。
只要等到雪融化……
他就能看到坚韧的山石。
他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一把明火正在燎原。
丛不芜经历过摸爬滚打,危凿险刻,礼晃以情为饵,拘住她,画地为牢,困住她。
但他压制不了丛不芜的不屈与顽强,她送过太多人去黄泉。
“我不能怪他。”
丛不芜说完这一遍,便没了动静。
她也躺下来,闭上眼睛,享受暖阳。
匕首与瓦片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明有河无声地露出笑,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迫不及待想看看,时局该如何扭转。
灵山一无是处,拿什么困住奋飞的雀鸦?
明有河听见山风在响。
风带来自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