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道徒众多,礼晃想寻找一个凡人,简直易如反掌。
自那日不欢而散,丛不芜再也没有踏足过无极殿。
她躲在聚灵阵内,虽然无意打探,耳边却总会飘来有关无极殿的一切。
那些弟子说,无极殿内多了一位温柔似水的姑娘,名叫约枝堂。
少不更事的小弟子总会抱剑路过丛不芜门前,那些混杂笑语的交谈,她不会听不见。
“看我的新剑穗!”
“这剑穗打的什么结?真漂亮,我以前从未见过。”
“我也不知道,这是约姑娘送的。”
听到传说中的“约姑娘”,剑穗便不重要了:“你也见她了?快和我说说,约姑娘长得好不好看?”
“自然是好看的,不然她能住进江山君的无极殿吗?”
“嘘,你小声一点,别让不芜前辈听见了。”
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紧闭的房门,后来没听到什么动静,他们便你推我、我推你地跑开了。
丛不芜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些时日,她习惯了发呆。
道场剑影交错,本是内门子弟在相互切磋,不知谁大喊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霎时间众人纷纷停了剑,望向声音来源,道场中心。
苏涉水浑身戾气,翻手挽个剑花,举剑对上了面前的人。
原息顿时生出一阵怯意,但在众目睽睽下,他不想丢人,于是只能色厉内荏地回道:“灵山谁人不知,你师娘已经被江山君扫地出门了,他宁可与一介凡人结为道侣,也断然不会继续与妖修为伍。”
他是礼岂座下首徒,无论走到哪里,修行人士都会给他几分薄面,更何况,约枝堂入主无极殿,是众弟子有目共睹。
原息认定,此事是他占理。
苏涉水连道三声“好”,一剑便劈了过来。原息也算家中天骄,但他的修为显然远不及年岁更小的苏涉水,被频频袭来的剑招逼得连连后退。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苏涉水肝火大动,此等境况,稍有不慎便会被殃及池鱼。
他们心照不宣地站远了一些。
一时之间,只剩两人打得难分难舍,无人胆敢上前阻拦。
连一向待人温和有礼的周迎送也袖手远远站着,作壁上观。
原息喘着粗气,招法混乱,渐渐不敌,苏涉水冷笑一声,剑尖顿在了元息颈前。
原息屏住了气:“苏涉水,你敢……”
那柄杀气腾腾的剑,随着他的话闪出一道微光,变作一团宝扇,“啪”地打向了他的嘴。
众人瞧在眼里,呆若木鸡。
被如此羞辱,简直颜面扫地,原息登时勃然大怒,可苏涉水眼中的精光,却让他望而生畏,不敢轻举妄动。
苏涉水打够了,才收剑入鞘,对着嘴巴通红的原息哼道:“敢诋毁江山君,我打的就是你这张狗嘴。”
他一时情急,连“师尊”也忘了喊。
原息捡回一条命,猜想苏涉水是顾及他的身份,于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将发胀发烫的嘴唇捂了片刻,厉声道:“防人之口,甚于防川。我说的明明是实话,你若不爱听,不应该来打我,应该去打江山君,毕竟江山君才是始作俑者……”
“你要再敢出言不逊!”苏涉水像一只着了火的公鸡,咬牙切齿又要拔剑,“原息,我今日不活撕了你,算你皮紧!”
眼看他又要动手,原息一颤,见好就收,连声道:“万事以和为贵,苏师弟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实在毫无宗门风范。家师常说,修行修心,最忌莽撞,人一莽撞,便容易暴露野心。”
“罗里吧嗦,”苏涉水只当他在放屁,“那你师尊没告诉过你,无野心无以致远吗?修行之人,最不能缺的就是与天比肩的野心。灵山培养的就是野心,你若不服,还是快些滚下山去吧。就一句,打不打?”
原息倒是料到他如此没脸没皮,退后几步:“不打。”
他不禁皱眉,早知礼晃一门子弟各个离经叛道,一悟百悟,一通百通,可他们悟的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
苏涉水唾骂一句:“怂包。”骂完就要离场。
道场中却是一静。
“原息。”
礼岂温和的嗓音让原息心神一定,旋即大惊失色,抬手捂住了嘴。
他还没想好编什么谎圆过去,方才气焰嚣张的苏涉水已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逼回,低下头装起了鹌鹑。
“师尊……”
待众人回神,礼晃已经站在了礼岂身边。
“大哥。”
礼岂微微笑着,“这等小事,怎么连你也惊动了?”
礼晃不答,只是凉凉扫了苏涉水一眼。
苏涉水两膝骤软,险些跪了下去。
礼岂道:“此事乃原息有错在先,我会依照宗规,罚他去傲来峰守峰三日,手抄经书七十二遍。”
原息不敢多言,拱手道:“弟子领罚。”
礼晃却道:“不必。”
众人两眼一瞪,又听他不疾不徐地说:“原息所言皆实,不必受罚。苏涉水明知故犯,视宗规于无物,于道场之中殴斗同门,近日不必来无极殿中了,到傲来峰种树去吧。”
此话掷地有声,却与礼晃平日作派大相径庭,众人面色各异。
礼岂面色不变,对原息道:“还不谢过江山君。”
局势颠倒,原息的嘴角飞扬起来。
他上前一步,“谢过江山君。”又得意忘形地觑了苏涉水几眼。
傲来峰的风水有问题,守峰只是要与峰中瘴气斗上几个来回,可植树百棵才能存活有三,最是磨人心性,灵山子弟常说“宁扫山道数十年,不植傲来树三棵”,去傲来峰植树有多苦多难,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
苏涉水内心哀嚎,连礼晃话中的“所言皆实”也顾不得了,瑟瑟问道:“师尊,弟子要去种几棵?”
礼晃乜他一眼:“九百。”
周迎送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无声地制止了要求情的众师弟师妹,待道场众人散尽,脚步一转,带着闵宁泫寻丛不芜去了。
为保大师兄不被逼的自绝于傲来峰,他们来找师娘求求情。
丛不芜难得没有蜗居室内,闲坐廊边,正与人闲话。
周迎送认得那个身量颇高,长发微卷的男子,他是一条狗。
一条礼晃救下的狗。
丛不芜常常唤他“阿黄”,听起来与“阿晃”倒有几分相像。
可他却是有名有姓的。
闵宁泫脚步一顿,“明有河来做什么?”
周迎送摇头。
明有河将一颗艳红的山果轻轻抛起又接住,明亮的双眸牢牢盯住丛不芜。
“你别骗我了,我都听说了。”
丛不芜神色一僵,又很好地掩饰过去。
“听说什么?”
“礼晃不要你了。”明有河毫不避讳,“丛不芜,我带你走吧。”
丛不芜被问得有些失神,百年前,礼晃也曾问她:“要不要跟我走?”
于是她跟来,百年后沦为笑谈。
明有河坐在她身边,轻声说:“雁过尚能留痕,你蹉跎的百年,在他眼里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