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砚舟挑了挑眉,目光从她的脸挪向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一时看不出纹的什么,半刻,视线又回到她的脸上。
朱序猛然间回忆起来,难怪看这女孩如此面熟,原来那日陪同江娆去“捉奸”,在写字楼的大堂里,她曾管贺砚舟要过钱。
因她穿着个性夸张,又五官优越,她才记忆深刻。
江娆还曾发消息让她猜测两人关系。
见他不语,朱序一时也没开口。
“你怎么来了?”女孩不太欢迎的样子。
“不能来?”
“能,您老随便。”女孩敢怒不敢言,抬抬下巴示意:“请坐。”
贺砚舟仍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坐,暂时也没有退出去的打算。
房间安静,只有纹身笔发出及细微的嗡鸣。
这人存在感这样强,高大身影挡住唯一通向外面的出口,好像空气都不太流通了。
朱序更加热,额头又布满细细密密的汗。
隔了会儿,女孩忍不住抬头,朝外张望:“就你自己来的?”
“还想见谁?”
“你吃枪药啦,就不能好好说话。”
贺砚舟缓了缓表情,终于抬脚,却是向内,坐进角落的小沙发里。
他解开大衣纽扣,将两侧衣襟向后撩了撩,手肘撑在腿上,拿起旁边的杂志随便翻起来:“回临城过元旦。”
“……知道了。”她问:“你呢?”
“不确定。”
再次安静,除了机器运作声,又多了纸张翻动的声音。
女孩觉得奇怪,以往他不屑在这店里多待一秒,今天反倒赖着不走了。
到了线条最复杂的花蕊部分,割线极为密集。
她没那闲工夫开口问,随他坐,专注干活。
与此同时,痛感无限加深。
朱序咬住下唇,半声也不好意思哼出来,呼吸却有些乱。
她闭了闭眼,听见他问:“很疼?”
朱序撑起脑袋,他坐在自己右前方的位置,杂志合在腿上,人是靠着沙发椅背的,正淡淡看着她。
她张了张口,只听旁边女孩懒洋洋解释:“因人而异,有人不敏感,有人觉得难以忍受。割线笔是很多细针丝组成的圆针,受力面积更尖锐。待会儿上色会好些。”
贺砚舟听她说完,视线又挪回朱序身上,问她:“为什么不分两天完成?”
女孩又先道:“姐说长痛不如短痛。”
贺砚舟不易察觉地牵了下唇角。
几分钟之后,割线完成,朱序终于可以直起身缓口气。
女孩递来纸巾让她擦汗,并清理图案周围污渍,从抽屉翻出圆镜,让她检验是否满意。
两人说话的间隙,贺砚舟撩帘出去,没多久,他端着两个注着温水的纸杯走进来,一杯递给朱序,另一杯捏在手里,又坐回原来的位置。
朱序:“谢谢。”
“不客气。”他弯了弯唇角。
女孩看看两人,这会儿工夫竟迟钝起来,以为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他终于不那么排斥她所热爱的事业,竟主动照应客人。
她笑嘻嘻道:“我也口渴。”
贺砚舟从旁边书架抽了另一本杂志,慢慢喝着水,眼睛抬都没抬。
女孩白他一眼。
换了上色的排针,把剩下那部分完成。
那些烟花疤痕已是坏死组织,坚硬并且凹凸不平,需要反复刺涂。
女孩一时好奇:“这还有重叠的,当时很疼吧?”
朱序:“……还好。”
“比纹身疼?”
“……还好。”
女孩用纸巾擦掉多余色料:“姐你下手可真狠,一看就是有故事的……”
“学校给你办好了。”
她没八卦完,忽然被打断。
抬起头来,贺砚舟仍有一下没一下翻着那本无营养的杂志:“年后这边结束掉,乖乖上学去。”
女孩冷下脸来,不理解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么扫兴的事,“我不去。”
贺砚舟没说话,只冷冷瞥她一眼。
女孩有些气恼,手上动作也多:“我就搞不懂,你为什么非逼我去上学,我不喜欢!我开个店怎么了?我自食其力遵纪守法,我靠手艺赚钱,怎么就那么不对你心思呢?”
“注意你那笔。”贺砚舟抬抬下巴提醒,合上杂志道:“你这破店投入大回报小,没特色,技术一般。一天到晚见不着个客人,好容易遇见个要求不高的,就自食其力了?”
朱序:“……”
朱序感觉自己好无辜。
女孩轻咳,使眼色叫他住口。
贺砚舟瞧了瞧朱序,她呆呆的样子与平时不太一样。
看来再冷感的人,也有可爱的一面。
他微不可闻地笑了一下。
女孩不服,“技术好不好,你不如纹一个试试。”
“这辈子别想。”
“话可别说太满,保不准有你求到我的那天。”她自信满满。
贺砚舟懒得多言,以免影响到她的情绪,手上没准头,再出什么差错。
他拨开袖口看时间:“六点有约,你专心点。”
女孩又翻他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有事干嘛要催她。
很快,无人说话。
电流声一顿一停,时间慢慢过去,图案完成度其实还不错。
最后,女孩为朱序涂上凡士林并裹好保鲜膜,再叮嘱她结痂之前避免碰水,以防感染,饮食上以清单为主,忌生冷辛辣及海鲜等发物。
朱序其实挺满意的,道过谢,付好钱,穿上大衣准备离开。
贺砚舟不知何时先走到门口,替她撑了下门,而后跟着一并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大概相差半步距离,走到斑马线处停住,终于并排,凑近了说着什么。
女孩趴在窗前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低“靠”了一声,两人居然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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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砚舟先侧头瞧了瞧朱序。
朱序也下意识转头,不得不开口:“贺总,还真是巧。”
贺砚舟笑了下,再次看时间:“5点57分,这里距离约好的日料店还有两条街,你恐怕要迟到了。”
他嘴角微微上扬,神态放松,用极舒缓的语速与她开了句玩笑。
朱序也稍微调整一下,笑着:“那你也迟到了。”
贺砚舟点头:“换家吧。”
“过去应该没多远。”
“清淡饮食,忌海鲜。”贺砚舟道:“她刚才好像这样说的。”
朱序一愣,全然没料到他会留意这些,忙道:“我不要紧,吃什么都可以。”
红灯转绿。
贺砚舟提步的同时示意朱序可以走了。
两人融入来往的人流中。
夜幕刚降临不久,天空是浓郁的暗蓝色,两侧路灯初燃,暖黄的光一点点放大,取代了天空的存在感。
贺砚舟步子偏大,步调却缓慢,侧头看她,问:“北岛比临城要冷吧?”
“是。”朱序说。
她今天穿了能遮住膝盖的羽绒服,再加一条围巾和厚靴子也不夸张。
“风很大。”贺砚舟说。
朱序点头,随手接了张餐厅门口派发的菜单。
这两侧建筑多以欧式小楼为主,橱窗很低,里面装饰颇具情调,西式餐厅比较多。
朱序将菜单折了两下,揣入兜里。
他手中是拿着一串车钥匙的,却没提开车的事。
沿着街道往前走,不知目的地,朱序未多问。
与他单独相处的拘束感未减,眼睛随意落在迎面而来的人群中,余光却瞧得见他呼出的白雾。
沉默没多久,他那边响起单调的电话铃声。
贺砚舟接起来,从头到尾没讲几个字,都在听那头汇报事情。
到路口,他示意朱序左转,结束通话后才解释:“幸好刚才想起来,前面有家粤菜馆味道还不错,距离很近,走路过去比较方便。”
朱序说:“其实我吃什么都可以。”
“那粤菜合口味吗?”
“可以的。”朱序犹豫片刻,觉得随便聊点什么不算唐突:“刚才纹身店的女孩是……”
贺砚舟说:“我妹妹。”
“亲妹妹?”朱序脱口而出。两分质疑不自觉掺入上扬的语调里。
贺砚舟一顿,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觉得呢?”
“……可能你们一个长得像父亲,一个像母亲。”其实从两人刚才的交谈中,朱序已大概猜出其中关系,但这个社会,“妹妹”的称呼很广泛,不单纯能用在血缘关系上面。
他低笑了声,似乎心情还不错:“所以刚才装作不认识,是在怕什么?”
朱序拢了拢围巾,有些后悔自己的冒昧。
没等说话,贺砚舟帮她解释:“以为她是我什么人,会误会我和你的关系?”
其实大概是这样。
起先进门,贺砚舟未开口,朱序以为他有顾虑,所以也没同他打招呼。
后来大概猜出其中渊源,但中途再主动讲话也很奇怪。
索性沉默到底。
朱序心中正默默复盘,只听他问,“你觉得,你和我是那种会叫人误会的关系?”
朱序微抿住嘴,抬起头来,他略垂着眼,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
她心跳莫名漏掉一拍,有些生硬地瞧向别处。
从同学会时几乎陌生的状态,到后面几次巧遇,他帮了她一次又一次。
朱序心里清楚,他这种人的时间管理应该很严苛,有功夫不如做慈善,没理由在她这种小角色身上浪费精力。
一时心思活泛,又自惭无才无颜,人家凭什么。
可时隔两个月后再见面,只感觉与他之间气氛更微妙。明明寥寥几面,独处时间也少,这种变化却不知何时滋生。
害怕对方察觉她心思活跃,她大方笑笑,用他刚才的话应付回去,“你觉得呢?”
“你希望我怎么答你?”
朱序一默。
对面走来几个年轻人,嬉笑打闹的声音冲散此刻气氛。
朱序往旁边让了让,便与贺砚舟拉开些距离。
抬起头来,幸好有家“广顺兴”的酒楼出现在路对面,牌匾黄底红字,一眼看去就很粤式。
朱序连忙问:“是那家吗?”
贺砚舟神态自若,朝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