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北岛在临城以东,相距四百公里。

朱序下了高铁,按照指示牌去负一层打车,同司机报上酒店名字,便一路开了过去。

15岁那年,朱序曾来过北岛,是同朱震和沈君一起。

窗外建筑一掠而过,其实她已无任何印象,只隐约记得乘船去过一个岛,岛上有座庙,庙小,围墙却高而厚,红彤彤的山楂果缀满了整个墙头。

司机是个热心肠,一路上推荐当地美食和小众旅游景点,帮朱序把这七天安排得满满当当。

车子开进停车场,拐两个弯,又穿过一条长长的林荫路,才到酒店正前方。

司机叹道:“嗬,够气派。这么大的占地面积,得投入多少?这世界不公平啊,有钱人活得多滋润,咱小人物只有羡慕的份儿。”

朱序扫码付钱,笑着说:“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快乐,相反,越有钱越没自由,睁开眼就是债务往来、公司运营,想睡个懒觉都是奢望,您说是不是?”

这话给司机师傅逗得乐呵呵:“对,对,姑娘你说对了,咱知足常乐。有钱人过得不一定舒心,那句话怎么说的了?”师傅点点脑门:“忙成狗,累成狗。”

他说完哈哈大笑,样子有点可爱。

朱序也笑笑,准备下车:“谢谢您了。”

“等会儿,姑娘。”司机叫住朱序:“给你写个号码,这里要是难叫车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想去哪儿保证不绕路再给你打个折。”

朱序直接加了对方微信。

有服务生过来接行李,朱序跟着走入大堂。

酒店欧式古堡风,仅大堂就极尽奢华典雅,穹顶、壁画色彩绚丽,水晶吊灯熠熠生辉。

整体分为AB两座,中间以小型商业区连接。

拿好房卡,朱序随服务生坐上电瓶车,虽是室内,仍有细细的风迎面扑来。

朱序有些感叹,抬起头,沿途穹顶雕刻精美,两侧以罗马柱及拱廊为分割,各类店铺镶嵌其中。

大概三分钟的车程,下车前服务生道:“B座这边以童话房和家庭房为主,相对比较热闹,如果有打扰到您的地方,请联系我们。餐厅在A座,您明早可以打电话叫电瓶车,或走路过去顺便逛逛也可以。”

朱序道谢,坐电梯到四楼,刷卡进门,稍微愣了下。

房间水手风,以海洋色调为主,床是船的造型,有儿童滑梯和秋千,除此之外,房间倒明亮宽敞,落地窗外是一片海。

朱序放下行李箱,推开门去阳台,下面紧邻马路,横穿过去直达海边。原来刚才走的北门,这边才是酒店正面。

吹了会儿海风又休息片刻,她换一件更厚些的外套出门。

走路去A座,沿途的商铺大多是西餐厅、咖啡厅、茶室,还有两三家女装店和内衣馆。再往前面是个小酒馆,尚不再营业时间,里面空无一人,但看装修和布置都花了小心思,夜晚降临必定氛围感拉满。

朱序在转角处看到一间未招租的店铺,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向海的那扇门,目测三十来平,不算大,但光线很充盈。

她稍微逗留了会儿,继续往A座的方向走。

来到前台:“请问……”

“朱小姐?”

声音自后方传来。

朱序微顿片刻,不确定声音是在唤她,以为陌生城市遇见熟人的几率很小。

可迟疑着转头时,那人已走到近前。

他穿着黑夹克和牛仔裤,肤黑,平头,明明不好惹的面相,笑时偏爱露出八颗牙齿。

“我就说我没看错,还真的是你。”他笑着。

朱序一时不知怎样称呼对方:“你……”

他提醒说:“我们见过,换车胎?砂锅店?”

“记得的。”朱序完全转过身,看着他道:“只是见过好几次,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郑治。大禹治水的治。”

朱序笑笑:“你好。”

郑治单手搭在柜台上:“来旅游的?一个人吗?”

“是。”她答。

“北岛好地方,别看现在是冬季,也有不少人来看海。过几天就元旦了,可能更热闹。”他伸手指向门口:“出门百十来米就有个海滨公园,我昨天过去走了走,还真不错。”

朱序说:“也准备去看看。”

郑治意识到话题扯远了,直了直身:“贺总也在,我正等着他出去办事。”

“你们来出差吗?”

“是的。”他说话时,眼睛一直扫着电梯口,“来两个多月了。”

朱序点点头,想想应该是自那次在医院见面后,他就一直没有回临城。

不知再聊些什么好,无声的空隙,隐约听见后方电梯“叮”一声响,随后是有些杂乱交叠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回头,见电梯口走出数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为首有两位,一位年长,另一位正是贺砚舟。

朱序呼吸微滞,竟因为与他的不期而遇紧张了下。

酒店大堂很是空旷,电梯在柜台的斜对角,加上往来行人,朱序站在小小角落,本不会被注意。

可身边人忽然正色说:“朱小姐,再聊。”

不等朱序回应,他已小跑着先往门口去,细微动静足以引人侧目。

所以当她再扭头,便撞上贺砚舟目光。

相比之下,他好像并未因与她在异地相遇感到惊讶,只冷峻的表情有极细微的松动,盯了她两秒便转开视线,自她身旁经过,未做半分停留。

朱序便也收回目光,管前台要了份资料,也走出酒店。

冷风一下子扑了过来,叫人不禁缩起肩膀。

天空和海是种清冷的蓝色,海浪澎湃,几只海鸥来回盘旋着,发出空寂的叫声。

朱序背风点了支烟,沿着海岸线慢慢往东走,大概十分钟就看到了郑治所说的海滨公园。

这里是片港湾,风熄浪止,阳光照在身上似乎也比刚才温暖许多。

朱序把围巾松开些,整理了下被吹乱的头发,原想拿出手机看一看时间,屏幕上显示五分钟前收到一条贺砚舟的消息。

他问:什么时候来的?

朱序打字回复:上午刚到。

贺砚舟:打算待几天?

朱序找了张长椅坐下:七天左右。

贺砚舟:晚些时候,我们一起吃个饭?

朱序:好。

想了想,朱序又说:方便你的时间,我都可以。

发送过去,随意往上翻了翻,和他的上次对话还是在两个多月前,之后没有再联系。

朱序收起手机,从背包里拿出饼干和一罐咖啡,打开慢慢吃。

贺砚舟的回复半小时后才过来,只一个“好”字。

当晚贺砚舟没有联系她。

朱序早早回了酒店,洗过热水澡,趴在床上用手机查些资料,查了会儿便有些犯困。

她关掉屏幕,从身后扯来被子盖。

谁知陌生的环境,这一夜竟睡得格外沉。

次日,天气转好。

天空蔚蓝清透,有光的海面像洒了层碎金。

朱序去A座吃早餐,取牛奶时又看到了贺砚舟。

他坐在罗马柱后面的角落里,时间尚早却已是一身正装,同桌还有三位男士,均差不多的打扮。他吃着一份拌面,慢条斯理,不时侧头和旁边人低声交谈。

餐厅面积很大,人声嘈杂。

他并没有注意到她。

朱序悄悄返回,快速吃完准备出去走走。

站在酒店前一时不知去哪里,忽然想起昨天送她过来的司机赵师傅,便打电话问对方是否有时间。

赵师傅爽快答应下来,说刚好在这附近,不到一刻钟就接到了她。

“姑娘,想去哪儿玩?”

“就这周边,您带我随便转转吧。”

赵师傅开得很慢,今天天气好,游客多,沿海路两旁都是骑共享单车的人。这边景点密集,骑车随停随玩,比乘其他交通工具方便很多。

朱序望着车窗外:“按理说现在是淡季,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游客?”

赵师傅道:“现在的年轻人出来玩还分什么淡季旺季,想走就走,玩得就是个随性。”他按了下喇叭,打手势让前面的人去小路骑车:“别小看了咱北岛的冬天,你是没赶上下雪,万物苍茫,雪归于海,那叫一个震撼。现在流行什么词儿来着……落寞感、孤独感,年轻人就追求这个。”

朱序失笑:“您很懂啊。”

赵师傅得意地哼了下,指着侧面海滩:“这位置跟你住的酒店那里差不多,都是游客扎堆的经典打卡地。还有那边,是沿着悬崖搭建的玻璃栈道。”

赵师傅带着朱序把沿海区域转了一遍,又往城区走,附近老式建筑较多,没有很高的楼房,道路干净宽敞,街边小店都颇具情调。

朱序说了个批发市场的地址,麻烦赵师傅带她过去看一看。

回来已是中午,她请客在一家老字号小店吃了碗面。

饭后她独自从后面的长街返回酒店。

途经一家刺青馆,门头侧面是一张巨大的白色面具的浮雕,它有着夸张的颧骨和鼻头,眼睛狭长空洞,轻蔑地笑着。

朱序驻足,觉得这面具有种诡异的吸引力。

片刻,她拉开刺青馆的门,见里面只有一个年轻女孩坐在桌前画线稿。

对方闻声抬头:“纹身吗?”

“是。”朱序答。

“稍等,还差两笔。”

女孩披肩长发,化浓妆,穿着白色短T和牛仔裤,腰侧一大片凤凰图案的纹身。

抬头的瞬间,朱序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第一次纹吗?”

“……是。”朱序拉回思绪。

“纹哪里?”

“手臂。”

女孩放下笔,走过来,要看一看她想纹的位置。

朱序脱下大衣,今天穿了件宽领的针织衫,稍微一拉,便露出左侧肩头。

女孩怔了怔:“遮疤呀。”

“可以遮住吗?”她左侧肩头向下有三个烟头烫伤的疤痕,是梁海阳的杰作,本无所谓,但偶尔看到情绪会有起伏。

“可以的。”女孩三两下扎了个低马尾:“有没有想要的图案?”

“可以建议一下吗?”

女孩倒了杯温水过来,带她坐在电脑前:“来个美的还是猛的?”

朱序好奇:“猛的有多猛?”

女孩打开一个文件夹,点开图稿,介绍说:“骷髅、关公、生首,所谓生首就是砍下来的头颅上面插一把匕首,寓意是斩掉过去,迎接新的自己,也象征财富和勇气……”

寓意虽好,但画面太过重口。

见朱序无反应,她退出来,又点进一个“春宫图”的文件夹,里面男男女女一.丝.不.挂,动作千奇百怪。

朱序:“.…..”

“够猛吗?”

“……还是看看美的吧。”

女孩被逗得哈哈大笑。

继续点开别的文件夹,有花,有蝴蝶,有图腾……

看得太多,最后更加难以抉择。

朱序说:“就纹朵花吧。”

“什么花?”

朱序问:“平时什么纹得多?”

“玫瑰、牡丹、荷花、芍药……”

她随便选了一个:“就芍药吧。”

“好。”女孩起身:“你先坐一会儿,我去起个稿。”

朱序点头。

阳光斜斜射入,菱格窗栏的影子投在了桌面上。

朱序慢慢喝着那杯温水,安静等着。期间贺砚舟发来消息,约她晚上六点钟见面,地点是附近一家日料店。

她看了下时间,还有将近五个小时,便答应下来。

放下手机,那边的线稿也完成,是女孩手绘的,没用电脑里现成的稿子。

她拿过来给朱序看,朱序一眼认出是株雪原红星。它蓬勃张扬地绽放,压弯了脆弱的花柄,花瓣是带着粉色调的乳白色,蕊心染着斑斑点点的红。

芍药种类众多,但雪原红星恰巧是朱序最钟意的品种。

女孩解释说:“芍药花瓣层叠,线条上偏复杂,再加上中间比较浓重的色彩,遮疤效果会很好。”

朱序点头:“就这个吧。”

两人都是干脆不拖沓的性格。

准备工作完成,转印后先割线。

朱序是坐着的姿势,整个上半身爬在椅背上,细细密密的痛感蔓延整条手臂,她指尖发颤,满头大汗,忽然觉得其实情绪有起伏也没什么。

好奇怪,被梁海阳伤得体无完肤,她未曾哭过,现在反倒矫情起来,这点小痛就湿了眼眶。

女孩哄她说:“乖啊,忍着点,一会儿上色会好些。”

朱序没忍住笑了下,好可爱的女孩,明明看上去比自己小很多,却用哄小孩的语气安慰她。

未等接话,大门上的迎客铃叮咚一声响。纹身室与外间隔着一道门帘,只知道有人进来,却看不见其样貌。

女孩手上未停,高声问:“纹身吗?”

外面一时无人答应。

半刻,她抬起笔:“谁啊?”

“我。”一个嗓音略沉的男性声音。

女孩脸色一垮,小声嘀咕:“他怎么来了。”手上的活儿一时半刻完成不了,放下不是,让对方等也不是。

她看向朱序,为难道:“不介意……”

朱序会意:“没关系。”她里面是穿着美背的,何况披了大衣,只露一条手臂,没什么好遮挡的。

女孩说:“进来吧,在里面。”

那人仍是没应,只听脚步渐近。

朱序抽来纸巾擦汗,眼眸一垂一抬间,便与撩帘进来的男人四目相对。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一时感叹,这世界小的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