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转眼就到了星期一,朱序该去上班了。

她早晨化了个精致的妆,为显气色好一些,特意多补两下腮红。

朱序是做绿植景观设计的,在一家绿植租摆公司,入这行大概有四五年的时间。

其实她刚毕业时,是在一家外包公司做前端开发,因为当时缺乏工作经验且成绩不是那么拔尖,所以可供选择的地方不太多,就想着在这里能接触到不同类型的公司,无论接项目或驻场开发,都算是一种历练。不是长久之计,却可能成为她的跳板。

但做久了她才意识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这样的公司不会重视培养员工,工作中也根本接触不到核心业务,熬夜加班是常事,还要为时不时的裁员提心吊胆。

这一行的大佬星罗棋布,而她只是其中一粒小小沙尘,那个跳板她根本踩不动。

后来也是机缘巧合,朋友带她进入绿植景观这一行。

她上学时选修过设计类的课程,加之前端开发这两年储备的审美素材,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做起来并不难。虽然收入不比从前,但压力减小,情绪稳定,每天都面对富有生机的绿植和鲜花,她整个人也跟着再次滋润起来。

朱序打完卡,来到工位。

她顺手在桌子上抹了下,发现一粒灰尘都没有。

同事白玫撑着对面的隔板探过头,朝她快速挑两下眉毛。

设计部总共四位设计师,除了朱序、白玫,还有靠窗那边的小徐和一位男同事。白玫晚进公司两年,刚来时是朱序带她,她人美嘴甜,做事认真且不太计较多做一分,所以很是讨人喜欢。

朱序把刚买的酸奶递给她一瓶,拉出椅子:“谢了啊。”

“谢什么,顺手的事。”白玫当即插上吸管喝起来:“你怎么又请这么多天的假,我看肖总监这几天不大高兴。”

朱序问:“她说什么了?”

“就问金鼎酒店那个案子做完了没有。”

“我不是把后续的事情交给你了?”

“我知道啊。”白玫压低声音,朝窗户那边偷瞄一眼:“那天当着肖总监的面,小徐说她之前帮你联系过材料,更了解一些。老肖一听,就让她接着做了。”

朱序见怪不怪,小徐那人爱表现,爱抢功,好容易遇到这样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呢。

本就是自己扔下工作好几天不见人影,明面上小徐帮忙善后,她道谢才是正常。

她笑了笑:“没事儿,随她吧。”

白玫撇着嘴点点头,脑袋缩了回去。

朱序开始整理这几天的工作,感觉到肩膀酸痛时,已经上午十点多。

她拿着杯子去茶水间,给自己冲了杯洛神花茶。

脑袋放空了会儿,感觉有人轻拍她的后背,回过头,小徐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朱序也冲她笑笑。

小徐走到前面接热水:“咱们楼下新开了家牛肉汤饭,我昨天吃了,味道还不错。”

“是吗,有机会去尝尝。”

“价格也不贵。”

朱序点了点头,打算出去。

小徐热水刚接一半,忽然关掉水阀,转过来叫住她:“朱序,不好意思啊,金鼎酒店那个方案我帮你做了。”

“哪儿的话,还要谢谢你。”

“你不介意就好。”小徐心里得意得很,刚想转头继续接水,忽然扫到肖总监身影出现在门口:“不过,有个问题……”

朱序再次驻足。

肖总监动作也是一顿,踟蹰了下,到底悄无声息往后退去半步。

小徐故意压低声音,但空间有限,足够门口的人听个七八分:“其实后来又换了新方案,比你那份多出百分之八的预算。”

朱序不解:“为什么?”

“客户不太满意,所以改动不少,但还坚持按照你们谈好的价格支付,我也是费了好些口舌才说通的,昨天终于把合同签了。”

朱序仔细回忆了下,那日她把设计稿发给金鼎酒店相关负责人时,那边没有任何异议,口头确认后,只差签署合同,这档口她却请假了。

她与对方合作多次,按理说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但背后的事她一概不知,现在合同已经敲定,她也没什么理由去责问客户。

朱序背对着茶水间的门,无从察觉有个人影来了又走。

小徐却看得真切,在她沉默时走过来安慰她:“客户都难伺候,一时一变,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朱序确实也无话可说,只笑了笑,先行出去。

晚上六点钟,朱序关掉电脑,拎着包走出写字楼。

冬日夜长,最后一丝残阳也被黑暗吞噬。

马路却车流如织,灯火璀璨无比。

朱序把手揣进羽绒服的兜里,在去地铁站的路上经过一家理发店。店面很小,里头设施也很简陋,一直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独自经营。

朱序是常客,定期过去剪个刘海或修发尾。那女人不会刻意找话题,或提办卡加项目等要求,她可以从头至尾不说话,而朱序一天工作下来,也累得不想开口,便可以安静待着,省去不必要的交流。

这会儿那女人正倚在门边抽烟,看见朱序经过,抬手打了下招呼。

朱序也点点头,脚步一顿,朝她的方向走过去。

女人掐了烟:“剪头发?”

“不用等吧。”

“不用。”

她先行进去,放热水,洗头,再把她带到镜子前坐好:“还修发尾?”

朱序沉默了会儿:“剪短吧。”

“多短。”

朱序在脖颈处比了个位置:“这里。”

女人略微惊讶地看看她,却没多说什么:“要哪种类型的?”

“你看我适合哪种?”

她用毛巾擦拭着她黑而直的长发:“脸蛋漂亮,都好驾驭。”

朱序笑笑。

女人按照她的要求,长度到脖颈底部、接近肩头,打得稍微薄些,两侧偏短但蓬松,隐约露出耳垂,再整体加强层次感。

剪完后,女人不禁愣住。

朱序很漂亮,眼睛略长但没有大得过分,鼻梁挺,鼻头圆润,下唇饱满。她长发显温柔,这会儿倒多添了几分清冷气质。

而眼尾微扬,不失媚气。

女人说:“很适合你。”

朱序也仿佛见到久违的自己,仔细看着镜中的人,半天才道了声谢。

从理发店出来,她拢紧围巾。

走入地铁站,等车时发了张自拍照到朋友圈,她心情算不上好,所以没配文字。

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一时想起,当初也是为了梁海阳的一句话,她便留起长发。

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她会为对方尝试自己不擅长或不热衷的事,也曾头脑发热地将调整自己和逢迎对方混为一谈。

从前是真的爱过,现在也是真的恨。

列车呼啸驶来,她走近些,看见玻璃上自己一脸苦相,眼神呆滞、疲惫。

她很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却不知这场官司将要周旋多久。

列车停稳,朱序跟着前面的人走进去。

手机响了两声,江娆发来消息,问她怎么忽然剪短头发。

朱序这才记起刚刚发了朋友圈。

她打字:好看吗?

之后退出来,查看朋友留言。

她在点赞一栏中看到个陌生头像,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点开大图,贺砚舟三个字醒目地出现在最上方。

朱序感到意外,多看了两秒那个头像。

他头像是飞机窗口外的天空,棉絮似的云彩,太阳散发着浓稠的橘色的光。景色很美,但有些歪斜,像是随手拍下,又随意当做头像的。

江娆的消息再次跳进来。

朱序便错开目光,返回首页。

星期三的时候,律师打来电话要她补交材料。

她不得已又请了假,去相关部门领表填表。为盖一个章求三拜四,却被告知办事员出外勤去了,要她明天再来。

梁海阳方也不肯配合,就连身份证户口本等基础资料的复印件都无法提供。她只好提心吊胆地返回原来住处,猜他会随身携带原件,便在书房的资料盒里翻找从前多印的复印件。

多天来,不少工作被搁置。

梁海阳时不时上门骚扰。

父亲朱震也常打电话来“苦口婆心”。

朱序一度状态极差,后来回想,那段日子混乱狼狈,一心求解脱,根本无法照顾其他事。

又因为某天看到一篇博文,突然崩溃。是说一个被家暴一年多的女孩,多次起诉离婚无果,后因伤及内脏,将终身挂着粪袋生活。

朱序有一瞬间产生放弃的念头,或许回到梁海阳身边,哄着他,讨好他,结局不见得那样糟糕。

她冲进卫生间,将头沉入冰冷的水中,回忆那次被他按住挣扎的感觉,直到窒息临近,才终于清醒过来。

好在一个月后,法院终于受理她的离婚案,并将起诉状副本发给了梁海阳。

那天天空放晴,像是她的心情。

/

转天朱序去上班,路过便利店买了杯热豆浆和三明治。

本来下午三点要去看现场,却在临出发时被肖总监叫住了:“让小徐去吧,朱序你来趟我办公室。”

朱序跟过去,顺手带上门。

肖总监:“坐。”

朱序隐隐感觉到什么,一瞬的不安,之后反倒坦然起来。

肖总监把几份文件归档,插回签字笔,然后温和地看着她:“你最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需不需要我提供些帮助。”

朱序笑说:“谢谢您,不需要。”

肖总监点了点头,斟酌道:“我把你的几个老客户分给了小徐,你心里没什么想法吧?”

她一时没说话。

肖总监向后靠在转椅里,索性开门见山:“你知道的,我有意提拔你,你跟我最久,并且几年来工作都比较突出,创艺也不错。但升职不是按照成绩和资历来的,也得看工作态度。”她顿了顿,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这半年你请了几次假?有认真对待每个案子吗?有时候我也两难,公司要盈利,并不是个讲人情的地方。”

朱序掌心被自己掐得泛白:“我很抱歉。”

肖总监深深叹气:“你手上的案子都放一放,先回家歇歇,个人问题全部处理好再说吧。”

这一天其实在她的意料中,向来还算敬业,却被她糟糕透顶的生活搞得七零八碎。

朱序心中已有了决定:“肖老师。”她这样叫她:“我现在的确身处困境,但很抱歉,我觉得那是难以启齿的原因,并且将来的一段时间可能都无法专心投入工作,所以我决定离职,后面会做好交接。”

……

那天从公司出来,朱序去后面巷子的小超市买了包烟。

陋习也是这半年形成的,在如深渊般的夜晚里,尼古丁成为她纾解情绪的工具。

她点燃香烟,靠在墙边慢慢吸着,不经意抬头,看见一棵大树的枝桠朝四面八方伸展着,像是一丛脉络。

只是它光秃干瘪,已无法再注入新鲜血液。

到此为止,朱序知道,自己和这枯树同病相怜。

身旁有一群小孩跑跳着经过,她收了收腿,将烟熄灭。

打算离开时,手机在兜里振动。

朱序拿出来看,竟是继母沈君,那边说朱震上厕所摔倒了,让她立即回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