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跪在佛堂时,兰言诗感觉到被一道温暖的光注视着,回头时,院子里只有落了雪的青松,静静挺立着。
从佛堂回到厢房后,她开始浑身发烫。
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时辰后,她便陷入高烧昏迷。
因平日兰言诗睡着时爱踢被子,蜜心夜里会起身几次为她揶被子,无意中触碰到了她的肌肤,滚烫得吓人,于是连忙去找了沈瑶。
守门的王嬷嬷一听兰言诗发烧了,也顾不上其他了,大力推开门喊醒了入睡的沈瑶,沈瑶今日奔波了一天,疲惫却无心入睡,躺在床上一个多时辰才睡着,她睡得浅,被王嬷嬷摇醒时脑袋晕沉沉的,听闻女儿生病,她掀开被子,穿着单薄的亵衣火急火燎地赶到兰言诗床边,王嬷嬷拿着披风和衣裳在后面追……
到了兰言诗榻前,摸到女儿滚烫的额头,沈瑶心中一沉,难道那僧人的话竟要应验了不成?立刻吩咐叫人去传唤御医,烧水添被……寅时未到,侍女们忙碌的声音,将寺庙的宁静打破。
这隐隐的喧嚣声,也惊动了憩在宜嗔院的程迦。
“发生何事?”他半坐于床榻,阒蓝的天光隐隐照着他的轮廓分明的锁骨,他向黑暗之中询问道。
“听僧人说娉婷公主高烧不醒。”这声音是程释的。
他的大氅终究是没有帮她抵御风寒啊。空气静了片刻,然后传来程迦的声音:“等天亮了以后,你将玉露朝莲清心丹送去给兰夫人。”
“是。”
程迦交代完毕,静坐了片刻,又躺了下身。
他虽然躺下,却并未入睡。
不知为何,听到兰言诗高烧昏迷的消息,他的心口绞痛不已,难以控制,整个人像是被压在了千斤巨石下一般难受。
程迦回想起昨个雪夜偶遇她的场景,外头的风很大,呜呜声地响,将她的脸颊吹得通红,偌大的经阁中,只有一根蜡烛,她站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瞧上去静如处子,她并不知道,在她背后的墙上,倒映出了她的侧脸,盈睫如蝴蝶,倒立美人影,她神秘又朦胧。一双清灵的眼眸,直直地望着自己,偶尔,会流露出一丝怯生生的眼神……程迦皱眉,他咬紧了牙齿,将她从脑海中驱散。
他自嘲地笑了笑,问自己,何时他的自制力,变得这么差了。
他不知在他背朝向外时,有一双眼睛正在打量着他。
程释隔着一层帘布,若有所思地看着程迦。
哪怕是将珍贵的丹药送给她,也是客套的关怀罢。
他从未见程迦在意过任何女子。
前世是,今生亦是。
兰言诗陷入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
她又梦见了她死去的那个高台。
可是,与她死去那时又微微不同。
栏杆上多了许多刀剑的砍痕,杂乱无章,疯狂不已,栏杆像是他的杀父仇人。
“还给我,还给我。”
她的背后传来的犹如鬼魅的喃喃自语,听见了那人的声音时,兰言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是程释。
他的呼唤,像是被人夺走了很重要的东西一般。
但天底下哪有人敢从他手里拿走属于他的东西?
她平定慌乱的心神,转身,再一次见到了前世那个容颜尽毁的程释。
他蓬头垢面,步履蹒跚,靴子掉了一只而浑然不知……
他拎着一壶酒,拖着残废的腿,朝着她站着的地方走来。
兰言诗疑惑不解,她以为,在她死的那天,程释应该君临天下了吧,为何会变成这副落魄模样……比他在兰府中断了腿时还要凄惨。
他往她站着的地方走来。
兰言诗想动,却寸步难行,脚像是被钉在原地一样。
随着他越靠越近,她看见了他的眼睛,里面再也没有她所见过的黑暗阴沉,阴鸷骇人,里头像是失去被注了一滩死水般,了无生息。
那个疯子疯疯癫癫地唱着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首李延年的诗,原本是赞颂美人,被他唱成了哀乐般,断断续续,哀伤欲绝。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佳人难再得……”
在程释穿过她身体的一瞬间,她感受到他身体里深深的绝望。
不要再往前走了。
兰言诗想开口说。
再往前走,就跟她一样,跌落仙人台下,死无全尸了。
“娉娉……”
她听到他嘶哑地喊着她的字啊……
回头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他翻飞的衣角……
程释跳楼自杀了。
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到了仙人台下,他的尸体面前。
程释死相凄惨。
脑浆迸裂,眼珠子都摔了出来……
那只眼睛,布满了血丝,仍然不死不休地盯着她。
她不禁想到了自己从仙人台跳下去之后,也是如程释这般的吗?她不忍去看这惨象,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左眼下方的红痣,终是不如鲜血殷红……她想不懂,程释为什么要从这里自杀……她不懂……
脑海里浮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难不成,他是为她殉情……
不!
兰言诗当即否定,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两厢情愿,更别提爱了……从来都是程释逼迫她……
像他这样,心比黑水还要黑的男人,怎么会为她而死?
此时,她的眼眸中已经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水雾……
这时,眼前的场景突然转换,血腥的味道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水墨松香。
她转身,看到了一间空荡冷清的房间,房间开了一扇的门,门外冷风拂来,送进了一片黄色的梧桐叶,是秋天。
她死在深冬,这是又过了一年了吧。
“哥哥,请您原谅我。”
她听见了一道卑微的祈求声。
走近,秋风乍起,吹起了青白的幕帘,在幕帘之后,一个女子背朝着她,向南面跪着。
屏风之后,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兰言诗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这是她的兄长,兰拷,她最敬爱的人。
“妙邈,你和她都是我的妹妹。”
跪在地上那人,正是兰亭昭。
“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妙邈,我要如何原谅你?”
“我错了,妙邈知错了,如果哥哥恨我,怨我,妙邈任哥哥处置,求哥哥不要不理我……”
良久之后,回答她的是一声:“你走吧。”
“不要。”
兰言诗站在兰亭昭面前,看着这个昔日心狠手辣的妹妹,此时满脸泪痕,脸上真真切切的悲伤,让她感到诧异不已。
兰拷的声音从那扇破旧的屏风后传来:“没有保护好娉娉,是我的错。没有教导好你,是我的错。”
兰拷的声音让兰言诗鼻头发酸,她想奔至兰拷面前,抱抱这个生平最护着她的兄长,可身子却动弹不得。
“妙邈,纵使你做错了,你也是我的妹妹。保护好你,也是我的职责。你欠娉娉的,我会替你,向她,以死谢罪。”
“不——!”
兰亭昭喊得凄厉,兰言诗心情复杂,她还是头一次见兰亭昭如次伤心欲绝的模样,这时她听她继续说道:“哥哥从小教导妙邈,犯了错不要逃避,要勇敢面对,如今妙邈犯下弥天大错,不用哥哥替我承担,我自己能担着……”
说罢,她朝兰拷磕了三个头,磕头声让这个冷清寂静的房间更加落寞,悲哀。兰亭昭从袖中取出了那把鱼鳞匕首,拔出刀刃,对着脖子,深深望着兰拷的身影。
这一切动作安静无声,除了兰言诗,无人知晓。
屏风那头的兰拷更加不会知晓。
但他会听到她的沙哑的声音:
“这些年,哥哥不介怀妙邈的出身,将我当成亲妹妹相待,妙邈不甚感激,如今我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妙邈不敢再祈求哥哥的原谅,以后……请哥哥照顾好自己……哥哥的恩情,妙邈来世再报答……”
说罢,她决绝地将匕首送了脖颈,鲜血喷涌,染红了她雪白的肌肤。
这一幕,让兰言诗哑然失声。
她的眼睛,干干的,她无法为兰亭昭的自戕流泪。
她以为,她死后,兰亭昭该是最春风得意的那个。
为何,为何会变成这样。
故事的一切的结局都出乎了她的想象。
“爹…娘…哥哥……”
这是兰言诗高烧的第二天。
果真如那明幽所说,药石无医。
沈瑶看见兰言诗高烧的样子,心疼不已,她握住兰言诗的手,满脸愧疚自责:“娉娉,娘在呢。”
“夫人,第二批御医马上就到了,别急。”
御医已经来过一批了,然而各个都说只是着了寻常的风寒,喂了药就是不见好。
沈瑶摸了摸兰言诗汗湿的额发,然后松开了她的手,目光冷然,朝外走去。
王嬷嬷伺候沈瑶多年,大概已经猜到她要去往何处,连忙跟上。
夫人这恐怕是去找那和尚算账了。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希望不要闹出人命。
沈瑶脚步带风,路上遇见了早起的僧人,抓住人便问:“你们师叔祖在何处?”
小和尚被她的气场吓到,傻傻地指着西南边的一个小院子。
沈瑶来到院子,门并没有锁上,仿佛知道破晓时有来客般。
“明幽大师可在?”沈瑶对着房间大喊道。
王嬷嬷快步走到门前,轻叩木门,屋中并没回音,她回头正欲告诉沈瑶,房中无人,谁知一回头,却看见沈瑶笔直地跪在地上,王嬷嬷呆住。
“沈瑶冒犯大师,向您赔罪。”沈瑶一双美目流露出脆弱的光,“请大师救救小女。”
屋中仍然没有回答。
王嬷嬷小跑到沈瑶跟前,苦心劝说道:“夫人,您这是做什么?地上都是又冷又凉的冰和雪,冻着膝盖如何是好?”
沈瑶一言不发,但默默推开了王嬷嬷拉她的手。
这时,从她们身后传来了一道浑厚的声音:“夫人快快请起。”
沈瑶扭头,看见了老方丈。
“师叔祖告诉我,他对您说那些话,您生气才是人之常情。”
沈瑶被王嬷嬷扶了起身,她连忙追问方丈:“那他能救我女儿吗?”
方丈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粗纱布制成的锦囊,递给了沈瑶:“师叔祖已经离去,这是他离开前交予我的,嘱咐我若是夫人来找,便交予夫人,自然会解开夫人的困扰。”
沈瑶拆开那粗糙的锦囊,只见宣纸上用簪花小楷写着:只需在第三日子时,用槐树枝熬汁喂贵女服用即可,病自会痊愈。另外,贵女命中注有两道劫难,化解此劫不难,在贵女踏出普渡寺时……
沈瑶看到明幽写的最后一行字,神情变得匪夷所思。
不是她要质疑大师,而是这要求,太过莫名其妙了。
“夫人,大师怎么说?有什么好法子救救姑娘?”
沈瑶不答,只是将纸叠好,塞回了锦囊之中。她双手合十,向方丈道:“多谢明幽大师宽宏大量,出手相助,也给了沈氏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救女心切,先行告辞。”
“师叔祖说夫人是怀有慈悲心的有缘人,愿贵女早日好转。”
沈瑶离开了小院,对王嬷嬷说:“让那些御医不用来了。”
“那姑娘怎么办?”王嬷嬷也不知那纸上写了什么,让沈瑶立刻回转心意。
“你去找人砍些槐树枝来,先试着煎一碗槐树汁。”
沈瑶吩咐了一句,便回了兰言诗的房中,一言不发地守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