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星期日晚上的事。莉娜的孩子出世在第二天早晨。刚刚拂晓时分,拜伦勒住嘚嘚奔驰的骡马,停在他离开还不到六个小时的那幢屋子前面。他一翻身下地就跑起来,跑上通往昏暗门廊的狭窄小道。尽管在匆匆忙忙地奔跑,他却又仿佛看见自己兀立着,注视自己,带着严肃但并不惊诧的神情在思索:“拜伦·邦奇在为生小孩忙碌。两个星期前我要是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准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谁要是这样对我说,我会说这是撒谎。”
这时窗户还黑洞洞的,六个小时前他刚从那儿离开牧师。他边跑边想着那光秃的头,紧捏拳头的两手,浑身肌肉松弛、颓然趴在桌面上的虚弱身体。“但我猜他还没睡着多久,”他想,“就算他不充当——充当——”他想不起“助产妇”这个词,而海托华准会用它的。他想:“我看没有必要去想它,正像一个人在冲向或者逃离一管枪口之际,哪有时间去考虑他的行动是‘勇敢’或是‘怯懦’。”
门没有关闭。显然他知道这门是不会关闭的。他摸索着进入门厅,不是轻脚轻手地行动,他没打算那样做。在这幢屋里他没有深入到比那间书房更远的地方,几小时前他在那儿看见主人端端地伏在灯光照亮的桌面上。然而他几乎径直地走向他要找的房门,仿佛他知道、能够看见或者是有人在领他前往。“那准是他会使用的词,”他想,一面慌慌忙忙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她也会那样说。”他指莉娜,此刻正躺在那边小木屋里,已经开始分娩了。“只不过他们对引导生产的人会各叫一个不同的名字。”他还没跨进房门,便听见海托华在打鼾。“还好,他并没有被刚才的事搅得睡卧不宁,”他想,但又立即认为,“不,不对。那样说不公平。我不相信会是那样。我知道他能睡而我却睡不着是因为他老了,不可能像我一样经受得住。”
他走近床边,仍然看不清床里的人,那深沉的鼾声,带着一种完全而又彻底屈服的意味。不是筋疲力尽,而是屈膝投降,像是他已经甘拜下风,完全放弃了他那紧紧抱住的掺和着骄傲、希望、虚荣和恐惧的复杂意识,放弃了那股要么胜利要么失败的顽强劲儿,即所谓的强烈的自我,而放弃它往往意味着死亡。拜伦站在床边,又一次想着可怜的人,可怜的人他仿佛觉得,现在要让他从这样的沉睡中惊醒,会是自己迄今对他最痛苦的伤害。“然而,不是我在等待,”他想,“上帝知道。我觉得上帝近来一直在注视我,像注视着别的众生,瞧我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
他碰了一下睡者,坚实有力但不粗野。海托华从正在打的一声鼾息的中途停住,在拜伦手下猛然一惊,迅速坐起臃肿的身子。“噢?”他说,“什么?是谁?谁在这儿?”
“是我,”拜伦说,“又是拜伦。你现在醒了吗?”
“噢,干什么——”
“是的,”拜伦说,“她说现在快到时候了。那时间到了。”
“她?”
“告诉我灯在哪儿——海因斯太太,她守在那儿。我这会儿是去请医生,可是也许得费点儿时间,所以你骑我的骡子去。我想你骑这么段距离没问题。你还保留着那本书吗?”
床随着海托华的起动吱吱地响。“书?我的书?”
“那个黑人孩子出生时你用过的书。我只是提醒你也许有必要带去,万一我请医生回去晚了。骡子就在门口。它认识路的。我步行去城里请医生。我会尽快赶回那里。”他转过身走出房间。他能听见,能感觉到另一个人从床边站起身。他在房间中央摸到垂下的灯线把灯拉开。灯亮时拜伦已经走向门口。他没回头。他听见身后海托华在喊:
“拜伦!拜伦!”他没有停步,没有回答。
天愈来愈亮了。他沿着空寂的街道疾步行走,走在间隔开的逐渐暗淡的街灯下面,虫子还在绕着街灯翻飞。可是天渐渐明亮;等他走到镇上广场,东面的场地已经与天空辉映。他迅速地转动着念头。到现在他还没同医生预约过。他边走边咒骂自己,带着就要成为年轻父亲的人的愤怒和恐惧,相信自己愚不可及,该受谴责,竟有这种疏忽。然而这不完全是一个快要当父亲的人的焦虑,背后还隐藏着别的担心,过些时候他才会意识到。他的心里,在事不宜迟的想法支配下,仿佛还潜伏着某种就要跳出来攫住他的东西。可是这时他心里嘀咕着:“我得立即决定。人们说他曾为那个黑人孩子接过生,干得不错。可是这回不同。上个星期我就该料理好提前与医生约定的,而不应当等待;现在临到最后时刻还得从头解释,挨家挨户地寻找,直到找着一位愿意去的医生,一个会相信我迫不得已而向他撒谎的人。我要是还不会撒谎就是小狗;最近我说了那么多谎话,现在我撒的谎谁都相信,不分男女。可是看来实际上我并不在行。我想我生就不善于撒谎,撒起谎来总不像。”他疾速地迈着步子,脚步声响在空荡沉寂的街道上;他的决定已经有了,甚至他自己还没觉察。对他来说,这既不荒唐也不可笑。这主意不等他有所意识已迅速进入他的头脑,早已在他脑子里确立,双脚早已听从它的使唤。他的脚把他带到那个曾为黑人孩子接生的医生的家,那次他去迟了,海托华靠他的刀片和书本已代他行使了职责。
这一次医生又到达得太晚。拜伦必须等他穿好衣服。现在他已上了些年纪,琐琐碎碎地很不利落,而且一大早被人叫醒颇有点儿不高兴。然后他又得找他汽车的钥匙,钥匙放进了一个牢实的小金属盒里,而开盒子的钥匙一时又找不着,他又不准拜伦把锁撬开。因此,等他们终于抵达小木屋,东方已经彩霞当空,夏日的朝阳早已喷薄欲出。当两位现已年迈的老人在小木屋门口再次相遇,职业医生又输给了业余接生员,因为医生进门便听见婴儿的哭声。医生惊愕地望着牧师,十分烦恼地说:“呃,博士,但愿拜伦早就告诉我已经请了你,我这会儿还会睡在床上呢。”他从海托华旁边擦身走过,进入屋内。“这一回你的运气似乎比上次更好,尽管上次咱俩在一块儿商量过。不过此刻你自己看上去也需要找医生了。也许你需要的是喝杯咖啡。”海托华说了句什么,但医生继续往前没停下听他讲话。他进入屋内,一位素不相识的年轻女人虚弱无力地躺在一张狭窄的行军床上;一个身穿紫色衣裙的老妇人,他也从未见过,把婴儿抱在膝头。有个老头儿睡在暗处的另一张床上。医生注意到那人时还暗以为那人已经死去,因为他睡得那样深沉,那样安静。可是医生并没有立即注意到那老头儿。他朝抱着婴儿的老妇人走去。“好哇,好哇,”他说,“拜伦准是很兴奋。他只字未提一家子都住在一起,还有爷爷奶奶呢。”老妇人抬头看着他。他想:“尽管她是坐着的,看起来却同卧床的老头儿一样没有生气。她不像有足够的勇气承担母亲的责任,更不用说是祖母的责任了。”
“是的,”老妇人说。她抬头瞧着医生,一边弯下腰护着婴孩。这时他发现她的面孔并不愚蠢、茫然若失,倒显得既平静又可怕,好像那平静和可怕早先曾经消亡现在又一起恢复了生命。但他更为留意她的神态,她既像一块岩石又像一头蹲着的动物。她把头朝老头儿那边一扭,医生才第一次看清那躺在另一张行军床上睡觉的人。她悄声地说,带着逐渐消减的恐惧,显得既诡谲又紧张:“我骗过了他。我对他说你这次会从后门进来。我骗过了他。现在你终于来了。你现在照料米莉。我来看管乔。”过了一会儿这神情也消失了。就在他注视的当儿,那生气和神采迅速从她脸上隐退,突然从一张呆滞木然的脸上消失,这张面孔从来没有可能蕴藏那样的神情。现在她两眼审视着他,缄默无言,不知该说什么好,困惑地躬身护着婴孩,好像他伸手要从她怀里夺走婴儿似的。也许是她的动作刺激了婴儿,婴儿发出一声哭泣。接着,那困惑的神情荡然无存,像影子一晃而过。她埋头瞧着孩子,面带沉思,木呆呆地显得荒唐可笑。“这是乔,”她说,“我的米莉的小宝宝。”
医生进屋时拜伦停在门外,他就是在这儿听见那声哭喊的,他感到可怕的事发生了。海因斯太太先是朝他的帐篷喊他,声音里有某种意味使他几乎一边穿裤子一边就开跑;海因斯太太还未解衣就寝,他在小木屋门口从她身边经过,径自跑进屋内,这时他一看见她的神情便惊骇得目瞪口呆,像堵墙立在那儿。海因斯站在他旁边同他讲话;也许他答了话,应对了一两句。不知怎的,他跃上骡背便朝城里奔去,一路上他仿佛还瞧见她,瞧见她的神情:她用两条胳膊支起身子,斜倚在行军床上,一面俯视着床单下自己的体形,带着无望的恐惧呜呜咽咽地哭泣。他眼前一直浮现出这幅景象,当他唤醒海托华的时候,当他催促医生动身的整个时候;与此同时他身上像有什么揪心的事潜伏着,等待着,他的念头在疾速转动来不及思考。那倒一点儿不假。脑海里念头翻滚无暇思考,一直持续到他和医生赶到小木屋。这时他刚在门边停下步,便听见婴儿一声哭泣,他原先觉得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现在他明白了那像在等待的隐隐约约的揪心事是什么,当他横穿空荡荡的广场去寻找由于疏忽而未预约的医生的时候。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会忽略了预约医生。那是因为直到海因斯太太从帐篷里叫醒他时他才相信他(她)需要一位医生,真有这种需要。好像一个星期来他的眼睛接受了她怀着大肚子的事实,心里却不相信。“然而我的确知道,完全相信,”他想,“我准是知道的,已经办了这许多事:东奔西跑,四处撒谎,麻烦乡亲们。”但他现在发觉,直到从海因斯太太身边经过进入小木屋后他才相信。他睡梦中第一次听见海因斯太太的声音,便明白是咋回事,发生了什么;他起身穿衣,匆匆地像拢上工装那样,知道这事的紧迫性,明白为什么这样,知道自己期待这个已经有五个夜晚了。然而他仍然有些难以相信。这时他还以为跑到小木屋朝门内看时会看见她坐着,甚至她还会到门口迎接他,态度平静,没有变化,与往常一样。可是他伸手碰门时便听见一种闻所未闻的声音。那是大声的呻吟呜咽,急切而又凄惨,显然像在针对什么诉说,他知道那些字句不属于他,任何男人都不那么说话。接着他从海因斯太太身边进去,见她躺在行军床上。他从未见过她躺在床上,他相信在这种情形下真这样见到她,她会感到紧张并十分警惕的;也许会露出一丝微笑,却完完全全地意识到他站在面前。可是他进屋后,她甚至没看他一眼。她似乎没有感到门开了,没有感到屋内除了她自己还有别的人或别的东西,也不明白自己呜呜咽咽地在向谁哭诉,以一种男人不懂的语言。床单盖齐她的下巴,但上半身支在两条胳膊上,耷拉着头。她的头发散乱,两眼深陷下去像两个孔穴,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面色惨白得与垫在她背后的枕头相似,她显得慌张惊骇,带着愤懑的难以置信的神情审视着盖在床单下的体形,再次发出大声的悲哀的呻吟哭喊。这时海因斯太太凑在她身边。她从紫色肩膀上转过那张呆板的面孔,说道:“去,去找医生。发作了。”
他全然不记得去过马厩,但他去了,一把抓住骡马,拖出马鞍,啪地一下搭上骡背。他的动作极快,思维却转动得很慢。现在他知道那是什么缘故。他在思索,在慢慢估量琢磨,像油在愈来愈烫的热锅里慢慢地散开。“我要是早知道这个,”他想,“我要是那时就知道。要是那时候就想通了这事。”他静静地想着这个,带着惊讶的沮丧神情,有些懊悔。“要是那样,我早就转过身去,骑上骡马往另一个方向跑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不为人记起,我想我早已溜之大吉。”然而他没有那样做。这时他骑着骡子疾驶过小木屋,思想渐渐平静镇定下来,但他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愿她再次哭喊之前我早已走远,不再能够听见,”他想,“但愿我能走远,不再听见她的哭喊。”这样想着,他上了路,强壮的小骡马现在加快了步伐,思维像油在均匀平滑地散开。“我先去找海托华。我将把骡子留给他,还得记住提醒他带上那本当医生的书。这可不能忘了。”这样想着,他到了海托华的住宅,翻身从仍在奔跑的骡子背上跳下,进了海托华的屋。这时他又想起别的。“现在这事成了。”心想即使我找不到一个职业医生这样想着他到了广场,接着又露出了先前的忧虑;他能感到它,心里惴惴不安,他想就算找不到一位职业医生,因为我从不相信会需要医生。我不相信这念头留在他心上,使他陷入了一种身不由己的境地,一方面他感到时间紧迫,巴不得直往前冲,可他偏偏又得帮老医生寻找开小铁盒的钥匙,然后才能从盒里拿到汽车的钥匙。他们终于找到了它,有一阵子他的脑海交织着紧迫感与慢动作——速度的困扰,他俩在空寂的黎明沿着无人行走的道路奔驰;有时他感到完全无能为力,服了坐在身旁的医生,像人们通常做的那样,他将眼前的一切,所有的恐惧和担心,统统抛到脑后。不管怎样,他们赶到了小木屋,一下车便往门口奔去,门内还亮着灯:在这最后几步奔跑的间歇他刚得到一瞬安宁,可是打击马上来了,揪心的事又从背后赶来攫住他。直到他听见一声婴孩的啼哭,他心里这才踏实了。天色很快变得明亮。在冷飕飕的安宁的黎明时刻,他静静地站着——大地渐渐苏醒时的宁静美不胜收,难以形容,无论是谁也难有重逢的机会。现在他知道那一直在阻止他相信的东西是他自己的信念,是他所相信的东西阻止了他。他神情严肃,十分惊讶,他想好像直到海因斯太太叫我,我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面孔,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在那个时刻,拜伦·邦奇对她无足轻重,我才发现她不是一个处女他想这太可怕了,但这还不是一切。还涉及别的。他的头没有垂下。他静静地站在愈来愈明朗的晨曦之中,一面安静地思索正像海托华说的,这也得由我自己决定,现在我必须告诉他了,告诉卢卡斯·伯奇这确实令人感到不得不吐露真相,有些像是可怕的无可弥补的青春时期的绝望。不是吗,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相信他是那么回事。好像我,还有她,以及我不得不把他们卷进这事的乡亲们,都只是一堆从不表明任何意义的词语,甚至我们什么也不是;而我们自身却一直存在,一直生活下去,甚至不关心是不是确有那些词语。不错,直到现在我才相信他是卢卡斯·伯奇,确实有一个叫卢卡斯·伯奇的人存在。
“运气,”海托华说,“运气。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过运气。”但是,医生已经走进小木屋。海托华又回头望了一下,瞧着帆布床旁边围着的人,听见医生快活的声音。老妇人现在安静地坐下了,然而就在一会儿工夫之前他似乎还在同她争夺婴儿,生怕她在惊骇无言之余狂暴起来,把婴儿扔到地上。但是她并不因为沉默无言而不那么狂暴,婴儿艰难地从母体一拉出来她便把它高高举起,一面还扭转那笨重如熊的身子去瞧睡在帆布床上的老头儿。海托华刚到时老头儿就这样睡着,仿佛连呼吸的气儿都没有,而老妇人则躬身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里。看上去她活像一块就要滚下悬崖的石头,海托华愣了一会儿,以为她已经把他杀了。这一次她采取了预防措施然后他忙碌起来,没意识到老妇人就在他胳膊旁边,直到她把还没有开始呼吸的婴儿抓过去高高举起,一面虎视眈眈地瞧着睡在另一张帆布床上的老头儿。不一会儿,婴儿开始呼吸,呱呱哭泣起来,年轻女人像在回应,以无法明白的言语,粗犷而又充满喜悦。可是老妇人的面容几乎一片狂乱,海托华忙把婴儿从她手里争夺过去,以防她把婴儿扔到地上。“明白吗,”他说,“你瞧!他躺在那儿没吭气。这一次他不会把孩子抱走的。”老妇人仍然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像头动物,仿佛听不懂英语似的。可是,那狂乱的喜悦神情已经从她脸上消失了:她嘶哑地咕哝了一声,竭力想把婴儿从他手里抱回去。“小心,”他说,“你小心点儿好吗?”她点了点头,咕哝有声地轻轻地伸出手来抱孩子。她的手显得挺稳,他让她抱过婴儿。这时她坐着,婴儿放在膝头,迟到的医生站在床边,快活而又烦恼地说着话,一面双手忙着。海托华转身走了出去,像老年人那样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朝垮塌的泥土阶梯坐下去,像是他大腹便便的体内安放了什么致命物,放了一触即发的炸药。这时早过了黎明时分,已经是大天白亮的早晨,太阳已经升起。他四下瞧瞧,停了一下喊道:“拜伦。”没有人回应,然后发现他拴在附近的一根栅栏柱上的骡子也不见了。他叹了口气。“好哇,”他想,“到头来我还得遭受拜伦的无礼,毫无体面地步行两英里回家。拜伦不值得这样做,就算是出于记恨也罢。可是我们做的种种事情也常常是不值得做的,我们也配不上去做那些事。”
他缓慢地走回城——面容憔悴,大腹便便,头戴一顶弄脏的巴拿马草帽,粗棉布睡衣的下襟塞进黑色的裤子里。“幸好我离开前穿上了鞋,”他想,“我累了。”他有些烦躁地想道:“我已经筋疲力尽,但不再睡得着了。”他恼怒地想着,拖着疲惫的双脚一步又一步地终于转身跨进了自己的家门。太阳升高了,城镇已经醒来,他闻到这儿那儿早炊的烟气。他想:“既然不把骡子留给我,他起码该先回来帮我把炉子的火生好。他不会是认为早饭前走两英里路对我的胃口大有益处吧。”
他朝厨房走去,把炉子生好,动作既慢又笨,二十五年之后仍笨拙得如同第一天学习生火似的,然后把咖啡放上去。“过会儿我要再上床去,”他想,“不过我知道再也睡不着了。”可是他注意到自己的想法听起来像在发牢骚,像个婆婆妈妈的女人在静静地唠叨,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后他发觉自己在准备早餐,同往常一样的丰盛早餐;他突然停下,像不满意似的啧啧啧咂嘴。“我的感觉应当比现在更差才对,”他想。可是他得承认事实并不如此。他孤零零地站在冷清而又零乱的厨房里,瘦长畸形,手里掌着长柄平底煎锅,昨日残存的油脂在锅里煎得吱吱响;这时他的面膛突然一亮,心里升起一股浪花,涌上一股暖暖的热流,几乎感到一种胜利的喜悦。“我已经向他们表明!”他想,“当他们又一次迟到,一个老人还能迎接新的生命。拜伦也许会说,他们赶到时只有替他扫尾的份了。”这是他的虚荣心和无用的自豪感。然而得意的容光消退得缓慢,没有自愧自责的意思。他想:“那又怎么样?我真有这样的感觉又怎么样?胜利的喜悦和自豪?我感到了又怎样?”这温暖的感觉,容光焕发的神情,显然既不需要别人注意,又不需要别人承认;这感觉和神情在他吃着橙子、鸡蛋和面包时依然没有消减。然后他俯视着桌上用脏的空盘,大声说道:“我的天哪,这会儿我甚至不想洗碗盘。”而他也不往卧室去睡觉,而是走到门口,带着那决断和自豪的神情瞧了室内一眼,心想:“这会儿我要是个女人就好了。回到床上去休息:女人才会这样做。”他走向书房,那劲头像是一个具有明确目标的人在行动,而二十五年来他却一直是从早到晚无所事事地在打发日子。这一次他选择的书不再是丁尼生的诗集,而是一个男子汉的精神食粮:《亨利四世》。然后他来到后院,往桑树下那把陷塌的躺椅上一坐,身子沉甸甸地陷进椅里。“然而我不可能睡,”他想,“因为拜伦很快又会来叫醒找。但也值得一醒,听听他又想到了别的什么事要叫醒我去干。”
他很快便睡着了,几乎立即响起鼾声。谁要停下来俯视椅里躺睡的人,都会瞧见映着天空的两片眼镜后面那张单纯质朴、充满宁静和自信的脸。可是没有人来瞧,尽管六小时之后他醒来却似乎相信有谁叫过他。他猝然坐起身,椅子吱嘎直响。“噢?”他说,“噢?什么事?”可是周围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四下打量了一会儿,像是在听,在等,带着专注和自信的神色,而且脸上仍然带着焕发的容光。“我原先希望睡一觉就把它睡掉了,”他不假思索地想道,“不。我的意思是说希望。我脑子里想的是担心。看来我是沉溺其中了。”他想着,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开始搓手,先是缓慢地带着一丝内疚。“我已经听其自然了。而且我会准许自己这样做。是的。也许这也是全然该由我自己决定的事,因此,我允许自己这样做。”于是他这样说了出来,还在想我接生下来的那个小孩。我还没有同名的人呢。我知道有不少感恩戴德的母亲以接生医生的名字来替孩子命名。可这事,还有拜伦。不用说拜伦会占先。她必然还会生孩子,生更多的他脑海里记起那年轻结实的身体,即使在分娩的剧痛中仍显得安宁无惧。更多的子女,许许多多。那将是她的生活,她的命运。善良的人们安静地生活,为可爱的大地繁衍后代,从从容容地孕育出一代又一代的母亲和女儿。可是下一个生命该由拜伦播种。值得可怜的人,尽管他刚才让我一路走回家来。
他进入屋内,修好面,脱下睡衣,又穿上昨天脱下的衬衣,套上硬领,结好细麻布领带,戴上巴拿马草帽。往小木屋去一趟并没比他刚才回家花的时间长,尽管这次他穿过树林走,挑了条更为艰难的路。“我得这样多走走,”他想,太阳间断地晒在他身上,他感受到热力,闻到荒野间肥沃土壤的气息,树林的清新,喧噪声中别有一种宁静。“我本来也不应当丢掉这习惯的。可是说不定它们两个都会重新恢复,要是它本身不同于祈祷。”
他从树林的另一边走出来,到了小木屋背后的牧场边沿。他的目光越过小木屋望见那一丛树林,树丛中当初那幢耸立的楼房已被烧毁,旧日的房板屋梁已化作无声的灰烬,虽然他从这儿看不清。“可怜的女人,”他想,“可怜的不曾生育的女人。要是再活上一个星期,幸运就会回到这片土地。幸运和生命就会回到这些贫瘠荒芜的田土。”他仿佛能看见、能感到四周的肥沃土地的幽灵,这一带黑人居住区充满盎然生机,回荡着欢声笑语,到处是生育旺盛的母亲,家家户户的门前嬉戏着一群光着屁股的孩子;而那幢高大的楼房仿佛重新再现,热热闹闹,三代人欢乐地生活在一起。他走到小木屋,也不敲门便一面伸手推门,一面兴高采烈地大声说道:“能让医生进屋吗?”
小屋里空空的,只剩下母亲和孩子。她坐在行军床上,身子靠着,孩子正在怀里吮奶。海托华进屋时她连忙把床单往上拉,掩盖露出的胸部,同时毫不惊慌地却又十分警觉地瞧着门口,露出一副安详而又热情的面容,就要解颐一笑。他看见这表情逐渐在消失。她说:“我以为——”
“你以为是谁?”他说,声音宏亮,他走到行军床边,低头看着她,看着婴孩那张皱巴巴的赤褐色小脸,孩子悬在母亲胸部,仿佛没有身躯,仍然睡眼惺忪。她把床单更紧地贴在胸膛,态度谦和而又安静,而站立在她身旁的人显得憔悴,大腹便便,头顶光秃,脸上倒露出和蔼愉快、得意扬扬的神情。她埋头注视着孩子。
“看来他老是离不开手。我以为他睡了把他放下,他马上叫唤起来,我只好又抱起他。”
“你不应当独个儿留在这里,”他环视了一下室内,“哪儿去了——”
“她也走了。进城去了。她没说,但她准是去了那儿。他溜出去了。她醒来问我他哪儿去了,我说他出去了,于是她便跟了去。”
“去城里?溜出去?”接着他轻轻地“哦”了一声,面孔变得严肃了。
“她整天都盯着他,他也老在注视她。这我看得出来。他假装睡着的样子,她却真以为他睡着了,于是晚饭后不再盯住他了。她昨晚通宵没休息,晚饭后她坐在椅子里打起盹来。他盯着她,轻手轻脚地从那张床上起来,朝我眨巴眼睛,斜视着我。他朝门边走去,还扭过头来对我挤眉弄眼,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外。我没打算阻止他,也没想叫醒她。”她注视着海托华,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变得严峻。“我也怕那样做。他讲话古里古怪的。他瞧我的那神情,好像他朝我挤眉弄眼的目的不是阻止我叫醒她,而是要我明白,一旦我那样做会有什么后果。我害怕了。于是我抱着孩子躺在这儿,过了一会儿她猛地惊醒了。这时我才明白她本来没想睡着。仿佛她一醒来便立即跑向他睡的床,不相信他已经溜走似的摸了床上一把。她站在那床边,把床单翻来翻去,好像以为他钻进了床单似的。然后她瞧了我一眼。她没有挤眉弄眼,可我几乎希望她那样做。她问我,我告诉了她,她戴上帽子便出门了,”她看着海托华,“她走了我挺高兴。我想不该这样说,她帮了我这许多忙。可是……”
海托华站在行军床边。他似乎看不见她了。他的面容十分严肃,站在这儿的一会儿工夫他差不多老了十岁。也许他的面容这时应当如此,他进屋时的表情与现在完全两样了。“进城,”他说,这时他的眼神才清醒过来,又能看清东西了。“唉,现在无能为力了,”他说,“不过,闹市区的人,神志清醒的人……那儿总有几个这样的人……他们走了你为什么感到高兴?”
她低下头。她的手在婴儿头上晃动,不是在抚摸,一种本能的动作,多余的动作,显然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很友好。不止是友好。一直抱着孩子让我休息。她想一直抱着他坐在那把椅子里——请您原谅,我还没请您坐呢。”她看着他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她坐在能看见他睡在床上的地方,看清楚他睡着了。”她瞧着海托华,目光专注,充满疑问。“可她老在叫小孩乔,小孩不叫这名儿。她老在……”她看着海托华,这时她的目光显得困惑,满腹疑虑。“她不断谈到——她有点儿迷迷糊糊的。有时我也给弄糊涂了,听着听着,不得不……”她的眼神,她的话语,在摸索着试探着。
“迷迷糊糊?”
“她不断在谈孩子,好像他的爸是……那个关在监牢的人,那个克里斯默斯先生。她老在唠叨,然后我也给弄迷糊了,好像有时我不能——像是我也给搞昏了,以为他的爸就是那个克里——克里斯默斯先生——”她注视着他,仿佛格外费了一番努力。“可是我知道不是那样。那太可笑了。只是因为她老在念叨个不停;也许是我身子还虚弱,我给搅糊涂了。可是我害怕……”
“害怕啥?”
“我不愿意给搅得糊里糊涂的。我害怕她会把我弄糊涂,像人们说的,斜惯了眼要改也改不过来了……”她不再注视他,一动不动,但能感到海托华在注视她。
“你说孩子的名字不叫乔。那叫啥名呢?”
有好一会儿她没瞧海托华。然后她抬起头来立即说道,完全是脱口而出:“我还没给他取名呢。”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自他进屋以来,他好像才第一次看清她。他这才注意到她的头发刚刚梳过,面容也精神多了;他看见一把梳子,一块破镜片,半掩在床单里,像是当他进屋时才匆匆忙忙塞进去的。“我进来时你在盼望什么人。不是我,在盼谁呢?”
她没有转过脸去,面容坦然,既不装得天真也不故意掩饰,既不慌乱也不沉静。“盼望?”
“你在盼拜伦·邦奇,对不对?”她的脸仍然没转开。海托华的面容冷静,镇定而又温和。然而其中却隐藏着坚毅无情的神色,她曾在一些善良人的面孔上见过,通常是男人,在她认识的男人中间。他凑过去把手放在她正托着孩子的手上。“拜伦是个忠厚的好人,”他说。
“嗯,我知道这个,同别人一样了解他。比大多数人更了解他。”
“你是个好女人。会是的,我不是指——”他赶紧说。然后又住了口。“我刚才指的不是——”
“我想我明白,”她说。
“不,不是这个。这并不要紧。这算不了什么。一切看你自己打算怎么办,这以后。对你自己。对别人。”他瞧着她,她并不转开脸。“打发他走吧。让他离开你。”他们彼此望着。“让他走开吧,孩子。你的年龄可能不比他的一半大多少,可你的生活经历超出了他的两倍。他永远超不过你,赶不上你,因为他浪费掉的岁月太多了。而且他一事无成,像你们这些人一样无法弥补。他再也无法回头重新做起,正像你无法回头勾销往事。你生了一个男孩,不是他的,而是另一个男人的。你会强行给孩子的生活加进两个男人,却仅有三分之一个女人;就算他白活了三十五岁,就算他的生活注定要受到侵犯,也别让他所受的侵犯有两个人知道。打发他走吧。”
“这不是该我做的事。他是自由的。问问他。我从没有想过要留下他。”
“这就对了。你多半也无法留住他,即使你想这样做。这就对了。你要是知道该如何打发他走就好了。但真要是那样,你就不会躺在这张床上,怀里抱着这个婴儿。你不想叫他走?你不愿说这句话?”
“我该说的已经说了。就在五天前我明确地对他说过不行。”
“不行?”
“他要我嫁给他。别再等待。我说不行。”
“你现在还会说不行吗?”
她直愣愣地盯着他。“是的,现在我还会说不行。”
他舒了口气,坐在那儿臃臃肿肿地偌大一堆。他的面孔再次变得无精打采,疲惫不堪。“我相信你。你会继续这样说,在你见了……”他再次盯着她,目光专注严峻。“他到哪儿去了?拜伦?”
她看着他。隔了一会儿她才轻声地说:“我不知道。”她看着他,她的面孔突然变得空虚无力,仿佛曾使它显得充实坚定的东西就要流失干净,现在什么也没留下,没有掩饰,没有警觉,也没有谨慎。“今天上午十点左右他来过。没有进屋,只到门口,站在那儿瞧着我。从昨晚起我还没有见过他,他还没见到婴儿,我说:‘进来瞧瞧他。’他站在门边看着我,说道:‘我来问问你,啥时候要见他。’我问:‘见谁?’他说:‘他们可能得派个人跟他一块儿来,但我可以说服肯尼迪让他单独来。’我问:‘让谁来?’他说:‘卢卡斯·伯奇。’我说:‘好吧。’他说:‘今天晚上行吗?’我说:‘行。’于是他离开了。他只是站在那儿,然后就走了。”她开始哭泣,他绝望地看着她,像所有男人一样在女人的眼泪面前毫无办法。她端直地坐着,孩子抱在怀里,哭声不大,也不剧烈,但带着孤苦无望的凄凉神情,也不掩住面孔。“而现在你却老在问我是不是说过不行,我已经说过不了,你还要问,不断地问。现在他早已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坐在那儿,她终于低下头去。他站起身,立在她的旁边,把手抚在她低垂的头上,心里想着谢谢上帝,求上帝帮助我。谢谢上帝,求上帝帮助我。
他找到了克里斯默斯常走的穿过树林直抵刨木厂的旧道。他先前不知道这条路,但当他发现这条路伸去的方向,欣喜之下他仿佛觉得这是个吉兆。他相信她,但想加以证实,纯然由于亲耳听见就会感到喜悦。他到达刨木厂时刚好四点钟。他去办公室询问。
“邦奇?”记账员说,“你在这儿找不到他了。今天上午他辞去了活儿。”
“是这样,是这样,”海托华说。
“为公司干了七年,还加上星期六下午。今天上午他却来说不干了。没说明原因。这些乡下人办事就是这样。”
“是的,是的,”海托华说,“这些乡下人可是好人啊,善良的男人和女人。”他退出办公室。进城的路经过刨木房,拜伦干活的地方。他认识工头穆尼。“我听说拜伦·邦奇不会再同你一起干活了,”海托华停下步说。
“是呀,”穆尼说,“他今天上午辞去的。”可是海托华没听他讲话;穿着工装的工人瞧着这个寒碜、形相古怪、似曾相识的人,见他以欣喜的颇感兴趣的目光打量着墙头、木板和神秘的机器;这机器及其用途他完全不懂,甚至没听说过。“你要是想见他,”穆尼说,“我想你可以在城里的法院找到他。”
“在法院?”
“是的,先生。大陪审团今天开会,特别会议。对杀人凶手起诉。”
“噢,是的,”海托华说,“因此他去了。是的,一个好小伙子。再见,再见,先生们。再见了。”他继续往前走,穿工装的人在背后注视了他一会儿。他双手背在背后,一步步地行进,不作声地思索,安静而又感伤。“可怜的人。可怜的家伙。谁也没有、不可能有正当理由夺走别人的生命,更不要说一位在任的官吏,一位宣誓为大众服务的公仆。要是一位公众选出的知道自己并未吃过受害者(叫作受害者或别的什么名目都行)的苦头的官吏可以公开地定夺生死,那么我们如何能期望一个相信自己曾身受其苦的人会手软呢?”他继续走着,现在到了他屋前的街道。很快他就会看见篱栏,那块招牌,然后是那隐在八月的翠绿丛中的住宅。“原来如此,他竟然不辞而别。这些年来他帮了我许多忙,带给我不少消息。唉,带给我,专门说给我听。看来这是有意对我这样做的。这下一切都完结了。”
然而,这并没有完结。还有一桩事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