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起话音刚落, 有一士兵入内报信,称沈令蓁派了身边婢女跟守卫询问霍留行的去向, 说有要紧的事找他。
霍留行皱着眉头看了眼霍起, 大概猜到了究竟。
霍起点点头, 转身穿戴甲衣,边道:“把她带到隔壁书房。”
士兵领命而去。霍留行与霍起也移步到了隔壁。
两炷香后, 沈令蓁在蒹葭的陪同下匆匆而至,一看上首金甲披身, 凛若冰霜的人,再与下首霍留行对了个眼神,便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上前行礼:“令蓁见过……”她在称呼上一顿,因这明显不热络的气氛选择了疏远的叫法, “霍节使。”
霍起点点头:“坐吧。听说你有事找留行。”
沈令蓁在下首位置坐下, 这一坐, 四下死寂, 只剩门外火把炸开的火星噼啪作响。
她怀着满腔急切来找霍留行问薛家的事, 真到了眼下却有些如坐针毡, 局促地道:“是这样的……我方才听院里巡视的士兵说霍节使抓了个通敌叛国的奸细,那奸细声称自己是受了汴京薛家的指使……”
霍起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见右手边的霍留行始终没有开口搭腔的意思,她硬着头皮与霍起对话:“令蓁自知一介深闺女流本不当过问政事, 只是……只是此番事关重大,令蓁斗胆一问,这个薛家可是指我姑表哥一家?”
霍起点一下头。
沈令蓁又看一眼绷着脸一声不吭的霍留行, 犹豫道:“除口供外,可还有其他确凿证据?这其中会否有什么误会?”
霍起肃然道:“你不相信薛家会犯这样的事?”
“我与我姑表哥自幼相识,十分清楚他的为人秉性。我姑姑与姑父也向来忠实本分……”沈令蓁斟酌着道,“我的确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还请霍节使明察。”
“我身为地方节使,无权查办这样的大案,其中是否有误会,应将人证、物证移交至汴京,由圣上亲审。”
沈令蓁紧张道:“此事已经到了非要惊动皇舅舅不可的地步吗?”
“为人臣子,理应忠君守法,如此要事岂能瞒上?按你意思,是希望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包庇嫌犯?”
霍起本就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一句阴沉的“包庇嫌犯”惊得沈令蓁慌忙起身,屈膝跪下:“令蓁失言了。”
一旁霍留行的脸色却蓦地和缓下来,看了一眼上首。
霍起努努下巴,示意他去。
霍留行起身将她扶起:“私下失言无妨,左右这里没有旁人,起来吧。”
沈令蓁心惊胆战地看看他,后知后觉地想到,没错,她的确一时心急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可这儿还有个欺君那么多年的在呢,明明谁也没比谁好多少。
霍留行朝霍起拱一拱手:“父亲,令蓁所言并非全无道理,我想此事还不到惊动圣上的地步。且不论现下口供与证物真假难辨,此番西羌借国内天灾,利用流民频频叩我关门,所图必大,此时将奸细送去汴京,即使一路再谨慎严密,也难免打草惊蛇。不如来一出反间计,将这奸细送回军中,巧加利用,一则进一步查清其背后主使,免得误伤忠良,二则也有机会大破西羌。待一切尘埃落定,再将此事禀明圣上未尝不可。”
沈令蓁在旁拼命点头。
霍起看了看她,问霍留行:“倘若反间失败,你当如何?或反间成功后,证明主使确是薛家,圣上无法谅解你最初隐瞒此事的苦衷,叫我霍家背上只手遮天,好大喜功的罪名,你又当如何?”
沈令蓁小心翼翼地插话:“……假如提前上报此事,但与皇舅舅说明薛家极可能受了冤枉,请皇舅舅耐心等待真相水落石出呢?”
霍留行摇摇头:“你认为薛家清白,过后必能抓到真正的主谋,圣上却未必这样想。即使与他说明,他心中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必要从此对薛家这通敌的嫌犯另眼相待。你既要杜绝薛家无辜遭难的可能,眼下就必须隐瞒此事。”
“可我也不想郎君为此遭难啊!”沈令蓁脱口而出。
霍起眯起眼看着她。
沈令蓁想了想,抿抿唇道:“要不这样……万一到时候皇舅舅追究起来,霍节使便推说这是我的主意,说是我三跪九叩,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求您,您没办法才只好答应。皇舅舅知道我与阿玠哥哥关系亲近,想来会理解这个说辞。若是他还不肯消气,我便请母亲出面周旋,您觉得如何?”
“你当真愿意一力揽下此事?”
沈令蓁点点头:“今夜本就是我主动替薛家求的情,出了什么事,当然应该由我担着,我愿即刻立下文书,以便皇舅舅来日查证。”
“那此事就暂时这么办,文书便不必了。”霍起摇摇头,看向霍留行,“天快亮了,留行,你们去歇会儿。”
霍留行颔首告退,带着沈令蓁回了她先前落脚的三合院。
这一番来回折腾已近卯时,进了卧房,沈令蓁疲惫地长吁一口气,只是心里还记挂着薛家的事,毫无睡意,反复问:“郎君,你看这事还有没有哪里不妥的,我们好查漏补缺一下。”
霍留行看看她:“当真担心你姑表哥?”
沈令蓁诚恳点头。
霍留行叹口气:“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桃花谷被掳的经过?”
她一愣,不明所以道:“郎君的意思是?”
“你想想,为何那么巧,偏偏在你与薛玠会面之后,敌人便摸透了你的踪迹?”
听懂他言外之意,她一时也没来得及考虑他是怎样知道这件事的,只道:“可是阿玠哥哥不可能伤害我的。”
“他有没有可能伤害你,我不知道,但可以确信的是,这件事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薛家有谁在替哪个大人物做事,第二,你姑表哥身边出了内鬼。假如是第一种,那么这通敌叛国一举,多半真是薛家所为,而假如是第二种,那么说明早在那时,薛家便已被人盯上,这次要洗刷冤屈,恐怕不太容易。”
沈令蓁皱起了眉头,承认他所言不无道理。
“我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你及早有个准备。但我既已插手此事,定当尽力而为。”
“那郎君打算何时将奸细送回军中?我想是越快越好。”
“父亲应已派人去办了,你安心歇一觉。”
沈令蓁点点头,临要上床榻,又操心地唠叨:“知情此事的人应当不多吧?郎君可得关照他们守口如瓶。”
霍留行有心催促她赶紧睡下,无奈道:“他们都是牢靠之人,纵是不关照,也都知道缝紧了嘴,你放一百个心。”
“我可不放心。”沈令蓁摇摇头,指指后窗的方向,“方才就是在那里,有两名士兵私下议论此事,才会被我听见。不是我说他们坏话,实在是他们口风太松,若不好好交代下去,容易坏了大事。”
霍留行目光微微闪烁一瞬,刚要张嘴解释,忽见沈令蓁神情一滞。
她疑惑地道:“郎君说……他们都是牢靠之人?”
霍留行避而未答:“好了,睡吧。”
沈令蓁却陡然陷入了沉默。
蒹葭说,东谷寨是军事重地,那么把守此地的将士,的确理应像霍留行说的那样非常牢靠。
既然如此,为何竟有人在真相未明之前擅自议论这样非同儿戏的事,还被她轻易听了去?
即使当真偶然出了两只蛀虫,为何方才,霍起竟未曾表示惊讶,也并未主动询问她是从谁口中得知此事,而此刻,霍留行又为何没有对这样的下属表明定当严惩的态度?
沈令蓁愣愣看着那扇后窗,再回忆起方才进到霍起书房时的诡异气氛,恍惚间明白过来什么:“那两名士兵是故意叫我听见这件事的?”
霍留行沉出一口气,似是默认了。
她呆呆地眨了眨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郎君原本就打算对皇舅舅隐瞒不报,只是担心到时受到牵连,所以故意引我前去替薛家求情,让我揽下这件事?”
霍留行皱着眉摇头:“我还没窝囊到要你一个小姑娘替我保驾护航,这件事,我有把握过了圣上那关。”
“那……那为何方才……”沈令蓁愈加不解了。
霍留行揉了揉眉心,轻声道:“别问了行吗?我不想骗你。”
沈令蓁看着他,忽然大彻大悟地明白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原来郎君是在试探我的立场吗?郎君在茅屋里还口口声声说相信我不会背叛你,一转头却出了这样一道题来考验我?”她说着再退一步,“那我今夜上交的答案,郎君还满意吗?”
霍留行咬牙道:“我没有。”
“我知道这应当是霍节使的意思,但郎君也默许了不是吗?”
霍留行无可辩驳。
沈令蓁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圈:“嫁给郎君以来,我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郎君,对不起霍家的事。即便郎君欺我,瞒我,我也还是站在你这一边,那不仅仅是因为我同情郎君的际遇,更是因为我视郎君为我的家人,我的夫君。我以为如今我们也算患难与共,到了这份上,理应彼此推心置腹了,可郎君今夜之举,让我觉得,这一切好像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
她说着说着,哭腔越来越重,却一直强忍着没有掉眼泪:“方才与霍节使你来我往,引诱我表态时,郎君当真没有想过,我知道真相后会有多难受?”
霍留行当然想过。但倘使他当时严词拒绝试探沈令蓁,又该怎样面对始终没有放下丧子之痛的父亲。
他闭了闭眼:“刚刚之所以诱你表态,是为了让我父亲打消对你的疑虑。我没有不相信你。”
沈令蓁皱起眉来。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霍家人一直以来对她的不信任,似乎并不只是因为,她是皇舅舅的外甥女这么简单。
“霍节使为何如此怀疑我?”
霍留行沉默。
沈令蓁点点头:“你既不愿意说,那就不说吧。我累了,要歇息了。”她说着吸吸鼻子,转头上了床榻,“还有,郎君,我不喜欢这里,我想早点回庆阳了。”
霍留行站在原地默了默,上前替她掖好被角:“你好好睡一觉,我尽快处理完这边的事,等你醒来,我们就回家去。”
沈令蓁的表情在听见“回家”两字时显而易见地一变。
她笑了笑:“郎君,你觉得,那是我的家吗?”
霍留行喉间一哽。
沈令蓁收起笑意,背过身去,紧紧闭上了眼。
“沈令蓁,”霍留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我会给你一个家的,你再等一等。”
作者有话要说:不破不立,早破早立,咱们争取尽快度过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