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
旅行给人一种漂泊的感觉,每一次旅程结束时,返家的渴望会异常强烈,但旅游过程所带来的美好与惊叹,却能让人在返家之后反刍良久。我说旅行是一种飞行,以极快的时速飞越底下大片、充满神秘与新奇的花田,那时间虽然短暂,后劲却是无穷;人在陌生的领域中探索,那称得上是一种冒险,一种灌溉心灵、敞开视野的冒险。
无论工作时间如何,我的不定时旅行从来不会从行事表上消失,几年下来,跑遍许多国家,美国、加拿大、英国、德国、法国、希腊、印度尼西亚、老挝、马来西亚、新西兰……游历这些国家的记忆就像缤纷的色彩一般,贮存愈多,愈难以随心所欲地选择回忆;许多画面虽然华丽,却没有渗入心底,而只成为游离的灯花,在记忆的边缘滑走。
旅行的过程中,有一些终生难忘的经历,我便透过文字将之记录下来。
许多人到泰国去都会撞鬼,我原本是不信邪的;但就在上次于芭提雅的旅程,不偏不倚就让我撞上了,至今那种惊恐的记忆仍难以散去。为了纪念这次的奇遇,有了这篇旅游札记的诞生。我希望能以翔实的文字清楚记录这桩极有可能是灵异史上最诡异的事件之一。
“在泰国很容易撞鬼。”驼导游抿了抿嘴唇,严肃地说道。
地点是在离曼谷机场有段距离的一家中式餐馆,餐厅内的客人不多,主要都是旅行团的人,占据了五张圆桌;每张桌子上摆着香喷喷的菜肴以及热腾腾的汤,对于搭了将近四小时飞机的旅客来说,现阶段最想做的事就是大快朵颐。
我拿起筷子准备开吃;在晚餐时刻谈起有关鬼的话题十分不明智,但没办法,有人对这档事相当感兴趣,于是问起导游,导游先生似乎十分乐意谈论这方面的逸闻,于是也开始滔滔不绝。
这是我第三次来到泰国,第一次的行程与本次相同,都是往返于曼谷与芭提雅之间的旅程,第二次去的地方是泰北的清迈,那位于泰、缅、老三国交界的美丽金三角,让我印象深刻;这次算是重温旧梦,由于忘不了芭提雅那清丽的海滩,想再一睹那令人醉心的海上美景,我挑了家不同的旅行社,再走一遍几近相同的行程。心境不同,收获与感受也会不同,一方面怀着与老朋友重叙旧情的喜悦,一方面用心打开心眼,意欲捕捉许多之前遗漏的细节;“过去”与“现在”两种元素交融的心情,是我此次出行在心底所铺置的基调。
我对于泰国的记忆,却是属于一种保鲜式的感受。
初次到泰国,便被那泰式特有的风格所慑,那是说不上来、令人安心的感觉。走在泰国的街道上,有种行驶小舟般的安宁,那是在别的国家中所体会不到的亲切感。
我的心与泰国搭起联结的关键时刻,是在游历有泰国迪斯尼之称的“梦幻世界”(Dream World)之时。那个下午,尚未到集合时间,我独自一人坐在入口广场的椅子上,任凭人潮从四面八方涌退,仿佛以我为圆心,以人群所组成的圆漩涡般地流转;一旁的商店、点心摊、树木,以及一切的一切,全被卷入这个漩涡中;我的心情流淌在其中,却是安静、祥和的,那是一种身处异国却前所未见的奇妙触感。
或许是为了重新追寻那种感觉,有了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的泰国之旅。
这次的旅行,历时六日,主要仍是往返于曼谷与芭提雅之间,行程内容十分丰富,主题乐园方面有梦幻世界、海洋世界、野生动物园、东番石榴园;三天两夜的芭提雅海滩之旅,将游历格兰岛、金银岛,包括独木舟、香蕉船等多种水上活动;其他像骑大象、人妖秀、夜游湄南河、参观柚木行宫等行程,绝对都是少不了的;最压轴也最特别的,当然就是泰式按摩,自从上次经历过指压按摩、药草按摩、精油按摩的洗礼,我到现在可是连忘都忘不了那种舒适无比、血液直通天堂的感觉。
“有亲身撞鬼经验吗?可否说来听听?”一名脸颊瘦削、胡子没刮干净的年轻男子,带着急切的语调问道。
这次的旅行团有将近三十名游客参加,我对于那些纷杂的脸孔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不过倒是特别打量了晚餐与我同桌的朋友。
导游姓驼,单名震,于中国云南出生,后来全家人迁徙来到泰国,最终定居于曼谷。他是个乍看之下十分严肃的人,但打开话匣子后却十分健谈;今晚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左腕上缠着一只闪闪发亮的金表,配上架在锐利双眼前的金框眼镜,活像裹着黑色羽毛的金鹰;他的年龄我看不出来,四十五至六十之间或许都有可能。
驼震给人一种严厉又猜不透心思的威严感;作为带领旅行团的负责人,他的权威之风倒是相当稳重。而且这次旅程他的行李中竟然有着大提琴盒,他说他热爱音乐,在酒店房间时会拉琴自娱。真的是一个特别的人。
方才提问的男子看起来三十出头,两颊凹陷,气色略差,不过当提到“鬼”这个字眼时,双眼却迸射出令人惊讶的专注,那是一种研究者在倾心费力于思索时才会显现的光芒。这个人,想必也是那种有某些特殊兴趣的偏执狂吧!对于尘世之事一概不管,脑中只有自我世界的“学者”。
坐在男子身边的女人白了他一眼,带着某种告诫的眼神,犀利下却又不失女性的温柔。她的年纪看起来比男人小一些,不过根据我的无责任猜测,应该也有二十七八岁了。打着粉底的红润脸颊上,浮现郁积着疲惫的阴影;略显黯淡的双眸底下,吊挂着两道黑色弯月。
“你非得问这个吗?”女人的声音虽刻意压低,但显然也混杂着一丝想让众人了解她不满的愤怒,因此我听见了。
男人没有理会她,好像对这种牢骚式的质询习以为常,径自对着驼导游说:“我对于灵异的事颇感兴趣,我想泰国应该蛮多鬼的,老早就想请教导游了,既然驼先生主动提起,那何不谈谈?”
原来这男人是对灵异之事感兴趣,我饶富兴味地揉了揉下巴,一时之间竟忘了进食。想来他的女伴对这档事一点兴趣也没有,难怪一脸燃烧着鬼火的样子。可惜,两个人没交集。
“嗯,那我就聊聊吧,我本身有过三次遇鬼经历,希望不会影响大家的食欲……”驼导游扶了扶金框眼镜。
说到泰国的鬼,我就想起泰国的鬼片,既然对这个国家情有独钟,理所当然没有放过大多数片商引进的泰片。脑袋中浮现了《幽魂娜娜》《鬼债》《鬼怨》《鬼诅咒》《鬼影》等片,泰国鬼片的质量并不差,有些剧本甚至十分优秀,没能看到更多的泰国电影在中国台湾地区上映,只能说深感遗憾。
谈起撞鬼的经历,我本身倒是没有遇过,也不会特别忌讳谈这些事。只是,为什么那男人会特别喜爱这话题呢?
“我先说第一次吧,”驼导游放下碗筷,清了清喉咙,“大概在我八九岁的时候,那时我们全家刚迁移来到泰国,暂时借住在一间两层楼的破旧房屋,某一晚下起大雨,独自在卧房睡觉的我突然被奇怪的声音吵醒,我从床上坐起,相当恐惧,觉得好像有人在敲打地板。我将年纪尚小的妹妹摇醒——我只有一个妹妹——并告诉她房间不太对劲,然后壮起胆子跳离床铺,拉着她逃到隔壁双亲的寝室。那晚我父亲不在,只有母亲裹着一层破烂的棉被躺在床上,我跟妹妹钻进被窝,抱着母亲,不断发抖。她轻声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我说房里有怪声,不敢一个人睡。她拍拍我的头,告诉我没事,赶快睡觉。我安心地抱着她,却觉得被窝里异常冰冷。”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环视众人,每个人神态都异常僵硬,没有人动桌上的饭菜,“几分钟后我听见楼下传来呼喊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竖起耳朵仔细听,那不是我母亲的声音吗?我缓慢抬起头凝视我抱着的躯体,才发现我方才钻进被窝后到现在,根本都还没看见对方的脸,那张脸被厚厚的棉被遮挡住了,只看见一团长发从棉被缝隙中冒出。我跟妹妹吓得跌下床,连滚带爬地出了房间,几乎是滚到了一楼,看到我母亲惊讶地站在那里。原来风雨声将她吵醒,她下楼去检查门窗,上二楼时顺便进了我的房间,发现我们兄妹不在床上,她以为我肚子饿到厨房找东西吃,又下到一楼找我,却遍寻不着,才会呼叫我的名字……我告诉她刚刚发生的事,她一脸不可置信,于是陪同我们回到她的寝室去。再度回去时,床上半个人影都没有;但在破掉的被褥里,却发现了几根半白的头发,我母亲发誓那不是她掉的,我也因此更坚信那晚所遇上的事情是真实的。后来我们搬离那栋房子,经过打听之后才知道,在我们住进去之前,里头住的是一对夫妻,后来丈夫在某个下雨天杀害妻子,还把她的尸体塞进地板里,地点就在我的卧房。不用说,那名女人死亡时当然是留着半白的长头发。”
驼导游说到此打住,喝了口茶。
“这……这是真的吗?”开口的是这次旅行团的年轻领队小姐,似乎是泰国领队的新手,这趟行程线没跑几次。她的身高不满一百六十厘米、身材瘦得像竹竿。
“我就说过是亲身体验嘛!”驼导游的眼神露出不可一世的权威,这时的他表情看起来有些恼怒。
“相当有趣,”瘦削男子摸了摸下巴,接着问,“那个时候遇上这件事的时候,应该没有留下照片吧?”
这个问题似乎让在场所有人愣住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驼导游摇摇头。
“我是说,当你住在那栋房屋时,有留下任何照片吗?”
“你觉得以我们那时的经济能力,可能有照相机吗?”驼导游双眼更像鹰般锐利了,他紧盯着瘦削男子。
“啊,抱歉,这问题很蠢。那其他两次撞鬼经历呢?”他摸摸头,眼神却还是一副充满渴望的样子。男人的女伴似乎已经放弃搭理他了,自顾自地夹菜,旁若无人。
“第二次的话,发生在三年前,也就是我从事导游工作时遇上的。那时我带的团夜宿芭提雅某间酒店,那天玩水玩得相当累,晚上一回酒店,确认所有团员都没有需要协助的地方后,我回房洗完澡就倒头大睡了。睡到半夜,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突然惊醒,揉揉眼睛,看看床头柜的电子钟,凌晨三点。我睡前在门边留下了一盏夜灯,所以房间不至于完全黑暗。总觉得房里弥漫着一股很诡异的感觉,好像里头不止我一个人。
“那种感觉愈来愈强烈,我暗想该不会有人闯进房里吧。下了床,我走向门边,惊讶得整个人呆住了。门闩竟被打开,而且门是掩靠在门框上的!”驼导游说到这里戏剧性地停顿下来,环视了一圈听众,发现大家都盯着他后才满意地继续说,“我重新关好门、上了门闩,打开大灯,走回床边,战战兢兢地蹲下身子,往我睡的床底下探去。底下什么都没有。我也查看了另一张床的床底,完全没有异状。房间里能躲人的地方,只剩下衣橱了,但里头只塞着一床棉被,经检查后,连一只老鼠也没有发现。
“窗户仍旧是从里头锁上的,而且锁扣完全没异动。我并非不信鬼怪之说,只是一开始还是认为可能是我记忆出错,自己没有锁好门。但为了安全起见,我没有关灯,上了床,试着让自己闭上双眼继续睡。
“开着大灯实在很难入眠,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我还是沉进梦乡,恍惚中,突然又从睡梦中惊醒。我睁开双眼,惊觉灯灭了,连玄关的夜灯光线也消失了,房间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这下子,我是真的开始紧张了,但全身却动弹不得,像被强力胶粘在床上一般。挣扎了许久,眼睛才开始适应黑暗,就在我奋力扭动身躯之际,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发生……
“在我膝盖以下的棉被部分,突然膨胀了起来,就好像里头放了一颗自动充气的气球似的,愈胀愈大。棉被也因为膨胀的缘故,逐渐从我身体被拉扯脱离,不到一分钟,那床棉被完全离开我的身体。
“我只能瞪着双眼,看着那覆盖着棉被、站在床脚的膨胀物体,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形,但动也不动。
“就在我试着喊出声音之际,覆盖着膨胀物体的棉被掉落了;大概只有千分之一秒的时间,我的眼前闪过一个影像,然后便失去知觉。”驼导游说到此处又停顿下来,他的习惯好像是不会一鼓作气说完故事,而需要分段说明,以提供听众插嘴的余地,让他有补充说明的机会。
“闪过什么影像?”领队小姐的语调颤抖。
“一个独眼长发女子的影像,穿着白色长袍。我甚至怀疑,会不会就是我第一次遇上的那个。”说完他径自干笑了几声。
“之后发生什么事了?”这次换瘦削男子发问。
“我被七点钟的morningcall叫醒,棉被掉在地上,离开床铺时全身酸痛。房间的门闩仍旧松开了,门也没有关好,跟我前夜第一次爬起来巡视时状况相同。在餐厅用完早餐后,我到柜台抓了一名服务员询问,我问他我住的那间房从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不论问了多少遍,他的回答都是‘没有’。好像是为了特地强调,那名服务员睁大眼睛、两只手掌举起不断交叉挥舞,强调‘没有’;由于他坚决的态度,我也不便再追问。”
“那结果到底有没有?”我们的年轻女领队已经吓得花容失色、全身打战了。
“这个嘛……”
“我想,应该还是有问题吧。”我在这个时候插嘴了。众人纷纷转过头来盯着我。灯光突然打在我身上难免会有点不好意思,但我仍用很平缓但清楚的声音继续解释:“根据英国、意大利的学者研究,人类说谎时会做出很夸张的动作,反倒不会摸鼻子或眨眼睛;这是因为说谎的时候脑筋会更冷静,较不会做出眨眼等细微动作,相反地,会因为全神贯注而做出夸张动作。”
“所以柜台人员还是在说谎,”瘦削男子很满意地点点头,“真想知道那房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驼先生,你在那房间住宿期间有在里头拍照吗?”
驼导游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最后还是正色道:“很幸运地,我那时终于有自己的相机,但问题是,谁会在自己一个人住宿的房间拍照呢?我没那么无聊。”
“说得也是。”男子低头道歉,不过似乎未从自我思绪中解放出来,仍旧是一脸专注不知在想些什么。
“话说,你为什么会对照片这么感兴趣?”导游终于替我问了这个老早就想问的问题。
“这……”瘦削男子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眼神突然飘动起来,最后落在身边的女人身上。
女人叹口气、耸耸肩,一副“随便你”的样子。
“我是一名摄影师。”男子眼神先是对着桌上的炒青菜,才转向导游。
“摄影师?”驼导游打量着对方,咀嚼着他的话语。
男子点点头,“除了玩摄影外,我还有一项特别的嗜好……”
“嗯?”
“就是收集灵异照片。”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焦点人物干笑了几声:“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一定觉得我精神异常吧,不过,这真的是一门很有趣的学问。我从小学便喜欢阅读有关灵异事件的书籍,虽然父母很反对,但我还是偷偷买了不少书收藏。后来迷上摄影,竟然对奇奇怪怪的照片情有独钟。一开始会到处找这方面的资料收集,但后来发现,自己寻找的话,有时候反而来得比较快。这也是我喜欢到处跑的原因,但跑的地点,不外乎是坟场、乱坟岗、命案现场、意外现场或发生过奇异事件的地点,在这些地点拍照,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一般灵异照片九成九以上都是造假或摄影失败的结果,剩下的部分真实性也大有问题,但我手头上就握有数十张如假包换的真品,全出自于我自己的相机。”
瘦削男子像是说上瘾般,没有停止的意思。我吞下最后一口饭,擦擦嘴巴,双耳自始至终保持接收状态。
“我整理了相当多有关灵异照片的资料,里头详列各种我收集到的灵异照片,并附上地点与拍摄日期,以及该照片的由来与简介……不敢说自己是什么专业大师,纯粹只是个人兴趣,不过多年下来,还研究出了不少心得,也结交了许多爱好此道的朋友,一起交流。这次来到泰国,当然是因为泰国的鬼怪相当有名,因此想来此地看能不能收集到什么珍贵的照片……”
由于没有人接腔,当初发问的驼导游只好深吸了口气,点点头说:“原来如此,不过恐怕我只能提供故事给你,我这里可没有任何奇怪的照片。”
“我当然明白。这次芭提雅的行程,会去住你刚刚提的那家闹鬼酒店吗?”
“可惜,不会。虽然那家酒店还在,但我们是没有时间可以绕到那里去的,我也不方便私自带你过去,请你见谅。”
“这我了解,”男子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反正人都已经在这里了,我会自己用相机捕捉。对了,导游先生的第三个撞鬼故事呢?”
驼导游看了一眼手表,缓缓站起身,“这个,就先暂时保密吧,不过这第三个故事是最精彩也最不可思议的。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要前往酒店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男子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提起精神站了起来;旁边的女子露出解脱的表情,一句话也没对他讲便离开了座位。我站起身将椅子推入桌底,隔壁几桌的旅客都已经走出餐厅上游览车去了。
临走前我望见领队小姐一脸担忧地问驼震:“后天要去芭提雅住宿的饭店,应该没问题吧?不会遇上奇怪的东西吧?”
面对这项质问,驼先生瞪大双眼,眨也不眨地丢出六个字。
“绝对没有问题。”
作者简介:行云流水,流浪画家,热爱以文字书写风景,执著成性,痴迷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