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
“照片是令人心碎的产物。”立达奇即使到了头发开始泛白的年纪,也是第一次才听到这种说法,因而印象十分深刻。他是一名警察,靠着努力不懈的毅力才爬升到今天的职位,不知是否自己有工作狂的倾向,也许出于一种惧怕过度自我而伤害对方的怯情,直到现在都还是单身;曾有几次差点步上红毯,却在关键时刻因为迟疑,总之与成家的命运失之交臂,从此之后更加投入于办案中,如此一直至今。
并非对罪案有莫名的兴趣,毋宁说是一种将犯人正法的正义感所使然;纵使自觉并非是天才型的侦探,也坚信着锲而不舍是破案的最大胜因;他总是在追查过程中努力搜索着,并逐步累积出了心得与经验。许多人认为他是一名优秀的警察。
步出捷运站,朝指定好的餐馆走去,身旁由人群所构筑而成的河流正值涨潮,在夜幕之下呼啸奔腾;穿梭在人来人往的网络之间,一股心灵的巨疲油然而生。
进入巷子后,一间看起来小巧整洁的泰式料理店出现在眼前,他打量了店面与招牌,再三确定无误之后,才走进去。
才刚步入,便看见角落一名男子向他招手,是熟悉的脸孔。立达奇认出是高中时代的老友,立刻趋前过去。
“真的是好长一段时间了啊。”对方露出感慨又欣喜的笑容。
张钟明是他以前的死党,曾一起立下志向要成为优秀的警察,后来老友去了花莲,成为刑事组长,而他则留在台北,在士林分局服务。
虽然刑事组已经改制为侦查队,立达奇跟周遭的朋友还是惯称老友为张组长,这好像已经成为他的昵称了。
由于张组长恰好有事北上,便约了一个两人都方便的时间,希望能叙叙旧;便在今晚挑了这家料理店,打算大快朵颐一番。
老友看起来果真苍老许多,立达奇一边在心中苦笑,一边落了座。“岁月不饶人”这句话随着年纪的增长形成愈来愈庞大的黑影,尤其是每次会见老面孔时,感触更是良多。
“这位是我跟你提过的朋友,”张组长望向一旁的一位年轻人,介绍道,“或许你早就认识他了,就是那个林若平。”
立达奇打量着坐在一旁的消瘦年轻人,戴着银边眼镜,年纪应该在二十六岁左右,气质相当斯文,冷静的脸庞闪现着几丝幽沉的阴郁,似乎在思索着些什么。他对着立达奇点点头,表示致意。
“若平现在是天河大学哲学系的助理教授,”好像林若平是哑巴似的,张组长继续说道,“他的专门领域是……呃,若平,你自己来说好了。”
“我教授逻辑以及形而上学、心灵哲学方面的科目,”林若平接手,回答道。他的声音有点低沉、模糊,但有一种奇异的稳定性。
“逻辑以及形……”立达奇礼貌性地微笑,响应着,“形……抱歉,形什么?”
“形而上学,metaphysics。”“那是指?”
“简单讲,就是研究世界的根本架构及其原理。例如有关空间、时间,以及因果关系的原理,都在形而上学研究的范畴中。”
“之前发生在花莲的羽球场密室命案,就是他破的,”张组长赶紧岔开话题,“那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嗯,我略有所闻,”立达奇颔首,心中却飘浮着不确定感,实在看不出这名乍看之下平凡至极的年轻人有何通天之能。他饮了一口侍者倒的开水后,问:“之前发生的雨夜庄命案,也有上报吧?”
先前在南横公路的豪宅——雨夜庄中发生的凶残连续命案,最后由林若平提出破案解释,被报纸大幅报道,不过却因凶手身份太过离奇,且无证据证明,无法被警方接受,至今仍视为悬案一桩。
“那个案子十分有趣,”林若平说,“我想立警官应该也经历了不少奇奇怪怪的案件。”
“不,”他笑道,“大多数的刑案是相当乏味且令人生厌的,那些故事你应该不会想听。所谓的密室命案,也是我干了警察数十年,如今才第一次听闻。”
“真的吗?如果警官日后遇上什么不可思议的案件,方便的话,我很乐意参与。”
“呵,那也要我遇得到才行。”之后三人点了餐,立达奇一边用餐一边说:“真够朋友,知道我喜欢吃泰式料理,还挑了一间我从没来过的餐厅。”
“很巧,若平也偏好泰式料理,看来你们交集还不少呢。”张组长说道。
这时立达奇看见一名年轻女子进入餐厅,在柜台与服务人员交谈半晌,拿了一张纸条,又走了出去。
“刚刚那是在做什么?”他盯着离去的女子,没有特别对着谁问道。
“那是附近的大学举办影展,可以在此买票的样子,刚才那是大学生吧!”若平回答。
“原来如此,放些什么电影?”
“好像是恐怖片系列,主打的一部片子是先前的一部泰国恐怖片,跟灵异照片有关。”
“灵异照片?”
“是的。”
“你相信那种东西吗?”
“多数灵异照片都是造假的,不过……”林若平从原本略微慵懒的态度突然转变为严肃,立达奇注意到当他切入正题时,整个人的感觉十分不同,眼神也锐利了起来。
“说到照片,我有一套想法。照片是令人心碎的产物。”
听到这句话,另外两人露出愕然的表情。“所谓令人心碎,是因为它点破幻象,忠实地呈现真实。我们常说眼睛会欺骗人,实际上是,眼睛呈现真实的景况,而人们只看见他想看的。照相机也是如此。一旦点破观者意识的幻象,真实去理解照片中的图像,人们会失望,失望之后就会心碎。如果能一开始就看见真实,能减少多少悲剧的发生?”
立达奇没有立刻回答,他反刍着林若平的话语;看着对方的眼眸,思索的神情,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一开始对这名年轻人的理解,也是一种幻象……
命运给了证明上述假设为真的机会,不过在立达奇的脑中得证之时,却已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
隔天晚上,一名摄影师被他的同居女友发现陈尸于公寓的暗房中,刺杀致死;立警官率领着队员展开侦办;当时的他却还没能领略到,不论是在这件谋杀案的外围或核心,林若平的照片理论始终蛰伏在表象的深层底下,如暗潮般拍打着无声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