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婚床来说,什么才是合适的,这还没有被讨论过。
——德雷顿,《第八新妇》
这个村合,有三面黄砖墙,和红砖的门面,就像难看的玩具房子,孤零零地位于镇子的一角,怪不得特威特敦小姐在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之前会从上面的窗户伸出脖子来,尖声尖气、紧张兮兮地询问访客——尽管他们的动机真诚。她看起来是个四十来岁、小个子、黄头发、慌慌张张的老处女,身穿一件粉红色的法兰绒晨衣,一只手拿着支蜡烛,另一只手握着一只大就餐铃。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威廉舅舅什么也没告诉她。她甚至不知道他已经走了。他从来没这样一声不吭地走过。他也从来不会不通知她一声就把房子卖了。她半开着拴着门链子的门,斩钉截铁地重复着这些话。她一直捏着那个铃铛,万一这个戴眼镜、长相旮隆的男人变得粗暴起来,她就摇响铃铛,寻求帮助。最后,彼得从口袋里掏出诺阿克斯先生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出发前他小心地把它放在这里,以防任何意见上的分歧),从半开的门缝中递过去。特威特敦小姐颤巍巍地接过去,好像手里托着一个炸弹,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她拿着蜡烛,退回前厅,仔细地研究起文件来。显然精读的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最后她回过身,打开门,让客人们进去。
客人们被引进一间客厅,这间屋子被绿色的丝绒和胡桃木板装修成套房,房间里摆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小玩意儿。“请原谅我这么接待你们。”特威特敦小姐说,“请坐吧,彼得夫人。请原谅我穿成这个样子。我的房子有点冷清,不久前我的鸡窝被抢了。真的,整个事件完全无从解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真让人上火——我那奇怪的舅舅——无法想象你们是怎么看我们的。”
“这个时间把你吵醒真的不好意思。”彼得说。
“现在才十点差一刻。”特威特敦小姐回答道,并用不赞成的眼神扫了一下三色堇形状的小瓷钟,“当然,对你们没什么,可是我们乡下人睡得早,起得也早。我早晨五点就得起床喂鸡,所以我也是一只早起的鸟——除了排练赞美诗的晚上。你知道——星期三,第二天就是赶集的日子,真是很紧张。可能对亲爱的牧师来说很方便吧。当然但凡我知道一点点威廉舅舅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我都会在那里等你们的。如果你们可以等我五分钟,不,也许十分钟,这样我可以好好梳洗一下。我也可以现在就走,不过我看你们开来一辆漂亮的车。”
“特威特敦小姐,不用麻烦您了。”哈丽雅特对前景有点恐慌,“我们有很多备用品,拉德尔夫人和我们的仆人今天晚上可以照顾我们。您只要把钥匙给我们就行了。”
“钥匙——哦,对了。这么冷的天,大晚上的不能进门,真是糟糕——威廉舅舅应该想到这些的。他什么都没说,天哪!他的信真让我心烦,我都不知道自己读了些什么。你们的蜜月?他是不是这么说的?希望你们吃过晚饭了,没吃吗?我只是不明白舅舅怎么能——但是你们想不想吃一点蛋糕,喝一口家酿的葡萄酒呢?”
“哦,真的,我们不想打搅您——”哈丽雅特说,但是特威特敦小姐已经在碗橱里找什么了。站在她身后,彼得把手放在脸上,做了一个无声而惊骇的顺从手势。
“来了!”特威特敦小姐凯旋而归,“我肯定你们吃些点心会感觉好一点儿。今年我的欧洲防风草酒棒极了。杰利菲尔德医生每次来都会喝一点。当然他不常来,令人欣慰的是我的身体非常健康。”
“别阻止我喝酒。”彼得迅速地把酒喝光,看起来好像是因为急切,但是对哈丽雅特来说,他只是勉强让气味停留在上颌,“我也给您倒一杯吗?”
“您真好!”特威特敦小姐喊道,“天色不早了,但我还是要为庆祝你们的新婚喝一杯。就来一点,温西勋爵。亲爱的牧师总是说我的欧洲防风草酒可没有它看起来的那么天真无邪——天哪!您也再要一点吗?绅士的头总要比女士的更硬。”
“多谢。”彼得温顺地说,“但是您要记住我还得开车带我妻子回帕格海姆呢。”
“再喝一杯也没什么坏处。好吧,就喝半杯吧。当然,你们想要钥匙。我现在就去楼上取。我知道不应该让你们久等。就一分钟。彼得夫人,再吃一块蛋糕吧。是自家做的。我给自己和舅舅烘焙食品——真是不知道他怎么了。”
特威特敦小姐跑出去了,留下这对夫妻在蜡烛的光线下互相凝视。
“彼得,我可怜的,长期忍耐的,英勇的羔羊,把酒倒在蜘蛛抱蛋。里吧。”
温西朝着那株植物挑起眉毛。
“哈丽雅特,它现在看起来就不够好。我的习惯是对双方有利。你可以把我嘴里的味道吻走……我们的女主人还是很文雅的,这是我没料到的。她一下子就叫对了你的头衔。她的生活里肯定有某种跟荣誉有关的东西。她父亲是谁?”
“我想是个牛仔。”
“后来他娶了一个比自己地位高的女人。他的妻子,大概是诺阿克斯小姐。”
“我想起来了,她曾经是布若克斯福德附近一个学校的老师。”
“这下明白了……特威特敦小姐下来了。我们站起来,扣上老皮帽的带子,抓起绅士柔软的帽子,做出马上要出发的姿态。”
“钥匙!”特威特敦小姐气喘吁吁地来了,手里又拿了一根蜡烛,“大的那把是后门的,但是你会发现门已经闩上了。小的是开前门的——这是一把专利防盗锁。如果你找不到正确的方法,也许打开有点难度。或许我还是跟你们去一趟吧,告诉你们怎么办。”
“不用了,特威特敦小姐。我很熟悉这些锁。真的。非常感谢您。晚安,很抱歉打扰您。”
“我必须替舅舅向你们表示歉意。我真的不明白他怎么能用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待你们。我真的希望你们一切顺利。拉德尔夫人不是很聪明。”
哈丽雅特让特威特敦小姐放心,本特会照应一切的,他们终于成功逃脱了。让彼得难忘的是特威特敦小姐那无法名状的欧洲防风草酒,如果一个人应该在新婚之夜病倒,那也应该在去往南安普顿和勒阿弗尔的路上。
本特和拉德尔夫人还在等那个拖拖拉拉的伯特(不是忙着拿枪,而是忙着穿裤子)。门打开了,本特拿着一个手电筒,一行人走进充满腐烂和啤酒味道的宽敞的石头过道。右手边有扇门通往一间空旷低矮的、石头铺成的厨房。椽子因年久而发黑,装饰在烟囱下的巨大的老式炉灶很干净。粉刷过的炉边有一个油炉。油炉前有一把扶手椅,椅面因为年代久远而下陷了。桌子上放着两个吃剩的煮鸡蛋、过期面包残渣和一块奶酪,另外还有一个盛过可可的杯子,卧室的烛台上留有燃了半根的蜡烛。
“哎呀!”拉德尔夫人说,“如果诺阿克斯先生告诉我,我肯定会都打扫干净的。那肯定是他十点前吃的晚饭。但是我不知道,也没钥匙。诺阿克斯先生把食物都拿到这里来了,夫人,可能去客厅会更舒服一点。那个房间更明亮,装修得也很漂亮。”拉德尔夫人好像掉了什么东西,行了一个屈膝礼。
客厅确实比厨房更“明亮”。两把古老的橡木高背椅摆在通向烟囱位置的两侧。一架老式的美国挂钟镶嵌在墙壁里,哈丽雅特记忆中所有老房子的家具都保留着。拉德尔夫人点燃的烛光闪烁不停,映照着深红色的爱德华风格的椅子。屋里有一个高大沉重的餐具柜,一个圆形乌木的摆着蜡雕水果的餐桌,一个竹子做的不带镜子的古董架,它附带的小书架向四面八方伸展,一排盆栽的蜘蛛抱蛋摆放在窗帘下,奇怪的植物吊挂在金属丝篮子里,一个大半导体柜上方吊下来用黄铜的贝拿勒斯①碗装的扭曲的仙人掌,许多画着玫瑰的镜子,一个有垂直扶手的坐卧两用长沙发上铺着令人激动的蓝色长毛绒毯,两张有着交叉图案、色彩浓艳的地毯盖住了黑橡木的地板——这些物件的集合事实上表明,诺阿克斯先生用那些他没法再次卖出去的拍卖便宜货和一些剩余的真正的老古董以及一点从半导体业务那里借来的存货装饰了他的房子。拉德尔夫人举着蜡烛,领着他们参观了整个房子里所有美丽的小古玩收藏。
“很好!”彼得打断了拉德尔夫人对半导体柜的颂词,(“如果风正好往那个方向吹,在农含里就能听到美妙的声音。”)“拉德尔夫人,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火和食物。如果您能多拿一些蜡烛来,让您的伯特帮助本特把我们自备的东西从车的后备箱里搬过来,我们就可以把火点上了。”
“火?”拉德尔夫人带着怀疑的语气说,“先生,我得说,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找到一点煤。诺阿克斯先生很长时间都没生火了。他说大烟囱能吃掉太多的热量。诺阿克斯先生用油炉做饭,在晚间取暖。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用过火,除了那对年轻夫妇在四年前的八月份曾经来过这里——那是个寒冷的夏天。他们捅不开烟囱,我想那里肯定有个鸟巢什么的。但是诺阿克斯先生说他不想花那么多钱把烟囱清扫干净。煤,现在好像没有了,如果有一点的话,也放了很长时间了。”她怀疑地总结着,好像储存时间过长会影响质量。
“我可以从家里取一桶煤过来。”伯特说。
“你去吧。”他的妈妈同意了,“我的伯特脑子真聪明。再拿点引火物。你可以从后面抄近路过去。你路过的时候把地下室的门关上。总有一股讨厌的气流冲上来。哦,别忘了,还有糖。碗柜里有一包糖,你放在口袋里。厨房里还有茶,诺阿克斯先生喝茶的时候不会不放糖,除了奶奶,但是这样对夫人不公平。”
这个时候,足智多谋的本特已经找遍了整个厨房,在碗柜旁边高高的黄铜烛台上点上了两只蜡烛。他用小刀仔细地刮掉烛台底座上的蜡泪,好像一个在毹机时刻都要讲究整洁和秩序的人。
“夫人请往这边走,”拉德尔夫人走向镶板上安装的一扇门,“我带您看看卧室。这些房间很漂亮,但只有一个房间可以使用,当然,除了暑假来客人的时候。小心台阶。我忘了,您来过这所房子。点上火以后,这里就不那么潮湿了,直到上星期三这里还有人住。床单很漂亮,虽然是亚麻的,但如果没有风湿病的话,大多数先生太太都喜欢这个面料。希望您不介意床上的四根立柱。诺阿克斯先生想把它们卖了,但是那个来看过的先生说,因为有虫子的原因,没有保持本来的面目,所以不肯出那个价钱。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和拉德尔结婚的时候,我对他说,要么给我黄铜的旋钮,要么什么都不要,我多么渴望得到满足啊,以前就是黄铜旋钮的,很漂亮。”
“真可爱!”哈丽雅特说,这时他们正经过一间废弃的卧室,四根立柱光秃秃的,地毯卷起来,散发出强烈的樟脑丸的味道。
“是这样,我的夫人。”拉德尔夫人说,“但有些客人喜欢这些老式的东西,他们认为这样才古雅。如果需要的话,窗帘也拉好了。我和特威特敦小姐在夏末的时候就精心准备好了,您可以放心。如果您和先生有什么需要的话,我和伯特随时都可以帮忙,我跟本特先生刚才也是这么说的。这个——”拉德尔夫人打开更远处的一扇门,“这是诺阿克斯先生的房问,马上就可以住人,这些零碎的东西,我会很快清理掉的。”
“他好像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哈丽雅特说。她看到一件叠好准备穿的睡衣放在床上,洗漱台上还摆着剃须用具和海绵。
“哦,是的,夫人。他在布若克斯福德还有一套备用的。这样他就可以轻装上巴士了。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布若克斯福德照顾生意。用不了多少工夫,我就能把一切都解决,也就是换个床单,掸掸灰尘。也许您想让我给您烧壶水?”拉德尔夫人提建议的腔调好像这个建议影响了很多暑期来度假的拿不定主意的客人,“沿着这个小台阶往下走,小心碰头,所有的东西都是现代的,诺阿克斯先生为租客准备好的。”
“有浴室吗?”哈丽雅特充满希望地问。
“不,夫人,没有浴室。”拉德尔夫人回答道,好像他们期待的太多了,“但是其他的一切都很时髦。就是需要晚上和早上在碗碟洗涤处抽水。”
“哦,我明白了。”哈丽雅特说,“真好。”她从格子窗向外窥视了一下,“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把手提箱拿进来了。”
“我现在就开始弄。”拉德尔夫人经过梳妆台的时候把诺阿克斯先生的洗漱用具麻利地收到她的围裙上,又用掸子把他晚上用的东西扫进去,“你们参观之前我就能收拾好了。”
是本特把行李提进来的。哈丽雅特看他有点疲倦,便用恳求的目光微笑地看着他。
“谢谢你,本特。恐怕这给你带来不少的工作,老爷他——”
“老爷和一个叫伯特的年轻人在一起,正在清理柴房,给汽车腾地方,夫人。”他看着她,他的心融化了,“他正在用法语唱歌,他兴致高昂的时候才会这样。夫人,我认为如果您和老爷能稍微忽略一下这里准备工作的欠缺,那么也许隔壁的房间比较合适作为老爷的更衣室,这样这个房间就可以有更大的空间了。请原谅我的造次。”
他打开衣柜的门,看了看悬挂在里面的诺阿克斯先生的衣服,摇了摇头,把它们从钩子上取下来,用胳膊托着。他用五分钟清理了抽屉里的东西,又用五分钟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沓《晨邮报》摆在抽屉里。他从另外一个口袋里取出两只新蜡烛,放在镜子旁边的空烛台上,然后拿走诺阿克斯先生的肥皂、毛巾和大口水壶,换上新的毛巾和水、一块用玻璃纸包着的新肥皂、一个小水壶和一盏酒精灯,用火柴点燃酒精。拉德尔夫人把一个十品脱容量的水壶放在油炉上,据她说,半个小时后水才能开。还有什么要做的吗?他认为点着客厅的火会有点困难。他要先把老爷的手提箱打开,然后再下去看一眼。
在这种情况下,哈丽雅特不打算换衣服。这个一半用木材装饰的房间虽然宽敞、漂亮,但是很冷。她在想,通观全局,是不是去大酒店这样的地方才能让彼得更快乐一点。她希望,和柴房奋战一番后,能有暖暖的火苗迎接彼得,还有那顿迟来的安逸的晚餐。
彼得·温西也希望如此。他花了很长时间清理那个柴房,里面没有多少木头,却有无数的其他东西,比如废弃的轧干机、独轮手推车、一个老式的双轮轻便马车、一些不用的炉架,还有一个破了一个窟窿的白铁锅炉。他怀疑天气不好,不希望莫德尔夫人(戴姆勒车九代的名字)在外面站一整夜。当他想到妻子更喜欢干柴垛的时候,他用法文唱起了歌。但是偶尔他也会停下歌声,想一想是不是去大酒店这样的地方才能让她更快乐一点。
村庄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一点差一刻的时候,他才耐心地哄着莫德尔夫人移驾到她的新住处,然后重新走进结满蜘蛛网的房子。当他经过门口的时候,一股让人窒息的浓烟弥漫过来。尽管如此,他还是拧着眉头继续前进,来到了厨房,仓促地瞟一眼就知道这个房子着火了。他退回到客厅,发现自己被伦敦的浓雾包围着,透过浓雾他含糊地谴责着在炉边挣扎的雾鬼们的黑影子。说完“哈哕”,他立刻听到一阵咳嗽声。滚滚的浓烟中出现一个人形,让他隐约记得这是前一阵子跟他发誓要相爱和彼此珍惜的那个人。她流着泪,脚步蹒跚。他伸出胳膊,他们一起痉挛般地咳嗽着。
“哦,彼得!”哈丽雅特说,“我觉得所有的烟囱都被施了魔法。”
客厅的窗户打开了,气流给过道带来更多新鲜的烟雾。接着本特来了,踉踉跄跄的,但还能保持平衡,他把前门和后门都敞开了。哈丽雅特摇晃着身子来到充满甜甜的冷空气的门廊,坐在一把椅子上恢复元气。当她能再次看见和呼吸的时候,走回客厅,正碰上从厨房里走出来的、穿着衬衫的彼得。
“不行。”彼得说,“还是没办法。那些烟囱堵了。我钻进两个烟囱里,连颗星星都看不见,烟囱的壁架上足有十五蒲式耳的煤烟,我都摸到了。”确实他的右臂上有证明,“也许有二十年没有打扫了吧。”
拉德尔夫人说:“在我的印象中就从来没打扫过。到下个圣诞节的结账日,我在农合里已经住满十一年了。”
“时间可不短啊。”彼得欢快地说,“明天把扫烟囱的人叫来,本特。在油炉上热点甲鱼汤,给我来点土豆泥、鹌鹑肉冻,厨房里还有一瓶德国莱茵河地区产的白葡萄酒。”
“是,老爷。”
“我想洗一洗。厨房里是不是有一把水壶?”
“是的,老爷。”拉德尔夫人颤抖着,“哦,是的——一壶滚热的水。”彼得拎着壶走向碗碟洗涤处,他的新娘跟在身后。
“彼得,我为这个理想的家向你表示歉意。”
“如果你敢道歉——拥抱我,后果自负。我现在黑得就像贝洛克的蝎子,晚上在床上找到这个东西最倒霉了。”
“在干净的床单里面。彼得!那首歌谣唱得对,那是一张鹅绒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