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九月开学返校。
上禾路一直有地段在修路,挖掘机轰鸣隆隆,从舟川机场门口拦到的出租车司机提高声音问她,就在这下行不行。
林雨娇晕车,碎石堆满的路颠得嘴里那颗话梅糖生生咬碎。
一把拉开车门,差点没站稳。路边沙县小吃店的老板娘出来倒洗碗水,洗洁精泡沫溢满的脏水流了一地。
她踩过满地洗碗水,冲进店里看都没看难受蹲下,抱着桌前的一个垃圾桶就开始吐。
“怎么回事啊。”前面一桌坐着的几个女人投来大惊小怪的目光。
“是喝醉了吧,喝了多少啊这是。”绿衬衫的女人啧啧啧了几声,“要吐去别的地方吐啊。”
“我朋友女儿的同学,还在上高中嘞,就开始在外面陪酒了。现在的小姑娘真是,父母怎么教出来的都不知道。”
说到兴头上的绿衬衫女人突然浑身一震,反应过来站起来大骂:“谁他妈的刚才踹我凳子。”
过道上人来人往,店里吵吵嚷嚷。
环顾四周,她一眼就能注意到的人,最惹人眼目。那个从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站起来,侧身倚在收银台边的背影。
一身黑色,只有搭在收银台上那只手腕泛白。
绿衬衫女人不由多看了几眼。
下一秒,似察觉到目光,对方悄无声息转过了脸。
阴天,暗灯,破旧的天花板压得很低。
女人与他对视了几眼,迅速移开目光。大吵大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悻悻坐下。
“矿泉水。”
“三块五。”收银员拿下一瓶水扔在台子上,一指被油烟熏得发黄的收款码,“你扫我。”
亮起的手机屏幕,晃了一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收款机器“滴”地一声响。
林雨娇强撑着发晕的脑袋,吐得泪眼朦胧。抬脸看见一个人影朝自己走过来。
因为尴尬和难堪,她本能反应别过脸,却仍然逃不过对方那压制性的气场。
“喝水。”
他蹲下身,拧开了矿泉水的瓶盖,直直递到她眼前。
视线里那个人的模样慢慢清晰。狭窄拥挤的小吃店里,最后一桌桌上还放着那碗没怎么动过的炒面,是祁司北没吃完的晚饭。
“谢谢。”林雨娇接过水,有气无力仰头。
水味冲淡了喉咙里的苦涩。
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了下去,马路上长夜如灰。
店里人声嘈杂,没人注意到角落里蹲着的那两颗脑袋,像极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取暖的流浪猫流浪狗。
林雨娇坐在墙角说了一句什么,祁司北没听清。
“嗯?”
她只好眼睁睁看着他身后之前坐着的那张桌子,来了一个服务员收走了那碗炒面。从喉咙里费力挤出声音提醒:“祁司北,你的面。”
一时着急,抬起了手努力想指。甚至格外固执地想要起身帮忙。
“要被收走了。”
一旁半蹲着的人突然伸手,不耐烦定定抓住。
手腕间突如其来的他人温热体温,是祁司北手掌虎口的温度。
“我不吃了。”他抓着她那只不安分的手,往下放。低头笑得躁郁,“你别管行吗。”
林雨娇仰起脖子,很小声地应了一句:“我不管。”
“你不要生气。”
店里空气浮动着呛人的油烟,离她近了,能闻见那丝丝若有若无的话梅糖味。
没装灯罩的简陋灯泡落下一片冷暗的光线。她身体不舒服,眼眶红红的仰着脸,从来都没染过发的黑色长发垂落下来。
有几缕落在他的手背上,酥痒。
像是深海里最柔弱,也最勾着人的海藻。
林雨娇在店门外吹来的晚风中回过神,小心翼翼,想抽回自己的手。
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掌,几乎覆盖了整个手背。忽然抓得更紧。
她愣了一下,意识到不是自己的错觉以后。抬起头对视那双逼近的漂亮眼睛,坏意翻涌。
“林雨娇,想管我吗。”
意有所指的懒散咬字,和祁司北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鼻尖。
“喝,今天不喝完谁孙子。”
“老板娘,再上三碗炒饭,重辣。”
小吃店里市井烟火气,一片人声喧嚣,无人在意逼仄的角落让人发烫的空气。
林雨娇被他逼到墙角,连呼吸换气都忘干净了,大脑缺氧让她视线变得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涣散。
“你没玩过游戏吗。”他意识到把人吓着了,终于松开手,无辜笑笑,“非得每句话都当真?”
祁司北站起来,耸耸肩往外走。
“逗你玩呢乖小孩。”
有客人进出这家小吃店,泛黄的挡风帘被掀起,店外的风不停吹在坐在墙角的人脸上。林雨娇抿着唇,捏着手里已经喝完的矿泉水空瓶子,塑料瓶发出细微的轻响。
林雨娇确实上学的那会儿从来都不玩游戏。大一开学第一年,部门团建的时候学姐问她打游戏吗,她还傻傻以为是小时候玩得那种益智小游戏,闹得整桌人都笑翻了。
游戏就是,什么都别当真。
就像他挂在嘴上漫不经心的那句话,只是玩玩而已。
许久,林雨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她站起来,快步往外冲出去。跑了好几十棵梧桐树下,看见了那个在街上走得极慢的高大背影。
林雨娇戛然停住脚步。
夜色里,风吹乱的长发半遮住清冷的小脸,眼神特别倔。
“祁司北,我跟你玩。”
他抬手恹恹点打火机的动作被打断,目光诧异穿过上禾路破旧不堪的阴沉夜色。看傻子一样盯着她几十秒。
反应过来,蹲下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知道了。”梧桐树下蹲着的人仰头,唇角勾得放肆,下颚线冷戾,“输了别哭。”
林雨娇站在夜色里,捏紧了手心。
脑子被风吹得有点恍惚。
上高中的那三年,开心的日子太少,特别是葛雯的那场车祸以后。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的肩膀压不住这些事情,经常一个人晚自习时候写作业写着写着想到,眼泪掉下来,跑出去偷偷躲起来哭。
晚自习,整个教学楼一片安静,只有天井里的雨声和昏热蝉鸣。
顶楼杂物间里,她抱着课本趴在角落里,一边默背历史书上的笔记,一边擦眼泪。
楼道里传来混乱的脚步声。林雨娇把门拉开一条缝,趴在门边,闻到危险嚣张的烟草味。
看到几个人直接几步一跨,坐在了高高的天台上。
坐在中间的,她知道是几个高年级的混混,逃课抽烟,公开顶撞老师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林雨娇有些害怕,想溜走又不知道怎么出去。
“杂物间有人。”最边上剃着寸头的人闷声闷气说话,拧起眉跳下天台,“这几天学校查得严,老子差点被退学,看看谁看到我们了。”
“往死里弄他。”
林雨娇站在薄薄的一层门板后,心快要跳出来了。她知道万一被这几个混混在学校里盯上了怎么办。
她有点泪失禁体质,越是慌张,越是止不住眼泪,沾着门上铁锈和灰尘的手指不停擦眼睛,擦得更加酸疼。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双脏兮兮的球鞋已经踢到了门板。
好像有人掰过了那个寸头男的肩膀。
“方志明。”一个声音在门板外响起,“杭中的天台,是我的地儿。”
那混混声音沙哑:“北哥,你别不讲面子。这么大片天台,你爱上哪上哪。”
“还要我再重复?”声音不重,似乎那人还笑了,“滚。”
几句让林雨娇耳尖泛红的脏话和一阵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还保持背靠着杂物间门的姿势。外面的人毫无征兆把门一拽。
她整个人踉跄着摔出去,摔在地上。
教学楼天台上,夜空中还有几颗很闪的星星。
“擦擦。”祁司北居高临下插着校服兜,看着她,扔下来一包纸巾。
“胆小鬼。”
林雨娇不知道自己那天有多狼狈,脸上哭得两只眼睛肿起来了。抱着课本和那包纸巾,站起来一句道谢的话也没跟他说就跑了。
祁司北也不追,就抱着手站在天台上盯着她跑。
在他眼里,十六岁的她大概就是被那几个小混混吓哭,没什么见识的胆小书呆子。
大四开学以后变得更加忙碌。林雨娇报名了学院组织的辩论赛,想要锻炼自己的口才。
她是正方三辩。
学校公众号推文出名单的那一刻,她才知道反方三辩是柯牧彤。
李竹告诉她,柯牧彤这人脑子就这样,钻牛角尖一进去了就出不来。逢人就说,认为林雨娇故意进的院辩论队想赢她。
她没有办法去想这么多别的事,沉浸在准备比赛的资料搜集准备里。有时候凌晨四点都没睡。
偶尔还去倪雾的酒吧里兼职夜班,眼圈乌青。
有一天晚上起了很大一场雾。昏黄的车灯照在雾水一道道滑落的落地窗上,店外的街景模糊不清。
倪雾喊了几个朋友过来。朋友又为了捧她生意场子,喊了自己朋友。
一下子来了十几个人。
“林林过来一起玩吧。”倪雾知道她最近压力挺大的,招招手。侧过脸压低声音,“你别紧张,都我朋友,随便玩玩。”
林雨娇本来不会点头去玩他们的游戏。
脑子里不知为什么闪过了那夜,上禾路破烂的夜色里,站在梧桐树下的人沉眸望着她嗤笑。
“你没玩过游戏吗。”
此刻mist酒吧外大雾弥漫,她心里仿佛也下了一场不乖的暴雨。
“我玩。”
林雨娇擦了擦手,一个人大大方方坐了一张椅子。
旁边陌生的女生看了她很久,哧哧笑着递给她一个骰子。
“扔吧。”
她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但还是接过骰子,抛了出去。落在桌面上,点数3。
“三?”女生接过骰子看向一个男的,“楚风,三是什么来着。”
“高中做过最叛逆的事情。”
十几个人目光都看着她。
那个时候倪雾出去打电话了。楚风一边把玩着骰子,一边毫不避讳林雨娇听见,扭头跟旁边人笑:“她能说出个啥来。”
一看就是高中好好上学的,没意思。
小雨嘀嘀嗒嗒淌在落地窗上。
“高三的时候,夏天的晚上,有一次全校停电。”林雨娇穿着一件无袖杏色长裙,外面的霓虹落在潮湿的肩膀上,“我跑出去,给人塞过一封情书。”
一桌人愣了一下,几个好事的陌生男生开始起哄。
白色的闪电照亮了舟川市的夜空。
身后那张隔壁桌也很吵。倦态陷在黑色沙发里的人在睡觉,动了动压在脸上的胳膊,露出凌乱的银发和睁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