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北

第十三章

从livehouse到郊外的舟川夜市,开车大概一个多小时。

开的周沉的车。程译野坐副驾,祁司北移开后座门进去以后,头也没抬就开始睡觉。

漆黑的雨夜,路灯下暴雨疯狂敲打车窗玻璃。长江大桥下江水黑色,几片白色的花瓣被风雨吹打飞落在车窗上。

雨痕不停划落。

布加迪疾驰过桥上积水,车里放着一首英文歌。

后座另一边的女人大卷的长发冷艳垂落,盖住胸口的红色纹身。黄暗路灯和漆黑夜色在车窗外不停交替,落在她漂亮的五官上。

倪雾的美是没什么可以争议的美。不需要看太久,只需要一眼,就知道她不好招惹。

“北子。”倪雾抬起眼看倚着车窗的人,窗外是汹涌危险的雨夜。

“你记得我吗,你上杭南高中那会儿,我在你隔壁学校,一块玩过。”

程译野睡着了,呼吸安静均匀。他跟这两朋友都是大一时候认识的,对他们过去一无所知。

周沉有边界感,别人的私事,他不会太关注。

寂静里,只剩后座海啸一般一浪比一浪高。

雾说得玩,肯定不是好学生那种互相交朋友。

黑暗雨夜里,刺入倪雾眼底的那个眼神冷暗。

“不记得了。”祁司北还保持后仰着头,整个人倚在车窗前的姿势,“你谁啊。”

倪雾鲜红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手掌里。

她确实不敢认他。当年那张脸,少年气太盛,永远不知道低头是什么姿态。可以拿全省第一竞赛的金牌,可以在八校联合的三千米长跑运动会上做第一名。

他的未来一切都是光明的。

而此刻颓废坐在后座一角的人,身上遮掩不住的烟草味,银发被晚风吹乱。

“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倪雾只是静静盯着他,殷红的嘴唇动着。

“祁司北是不会变成这样的。”

“我以为你,还是永远会赢。”

车子在雨地里汹涌一个急刹。轮胎划出雪白的雨花。

车窗边的人直起身,什么情绪也没有。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管?”

倪雾被他呛得说不出话。

暴雨呼啸的长江大桥只有白与黑两种颜色,就像眼前这个人,黑色帽檐下是冷白的侧脸。

程译野被吵醒,睡眼惺忪转过脸:“你们唧唧呱呱什么呢,吵死了。”

倪雾烦躁转过脸不再碰这个硬钉子,殷红的唇讥讽勾了勾。

总有人能救救他。

舟川夜市因为雨天并没有多少人。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蓝色的破烂防雨棚子上,老板把桌子支在了店外,四个人坐在防雨棚下,点了几个菜拿了几瓶酒。

路过的陌生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绿色酒瓶冒着一层泡沫,坐在外头的人穿着一件灰色宽T恤,领口半敞,一只胳膊肘撑着桌子,整个人重心半伏在桌上,指间夹着一支不知道谁递给他的烟。

程译野别过脸一直在打电话。

“他忙什么呢。”倪雾半站起来,扯了几张纸巾,瞪了一眼一直打电话的程译野,“嘴皮子没停过。”

“舟川百年校庆要用他的MV做宣传,忙得很。”周沉细嚼慢咽一块鱼肉,“下午刚找人拍了,找了个法学系的学生。”

“怎么不找我。”倪雾开玩笑。嫌热,扎起长发一张脸笑得跟狐狸一样。

“你哪里适合演女高中生了。”周沉轻搁下筷子,昏暗里调亮的手机屏幕递过去。

“林林?”她看了眼手机相册,挑了挑眉,“林雨娇是我朋友。”

“性子温温柔柔一小姑娘,讲话懂分寸。我挺钟意的。”

“钟意?”倪雾模仿他说粤语的语调,“钟意到什么程度。”

防雨棚上倾泻而下雨水,落在坑坑洼洼水泥地里,溅起白水花。

随意扔在桌子上的手机,闪过几条新闻推送。无非就是那些,明星的娱乐新闻,什么地方又发生了车祸。

某跨国贸易集团老总集资诈骗案一个星期以后的一审开庭。

祁司北一直不动半趴在桌上。像是对他们说的话什么都不感兴趣。

他们见怪不怪。

说不清楚对面的人是什么时候突然抬起头的。

冷冽漆黑的目光,盯着对面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个人。

“北。”程译野打完电话,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低头,“你的烟。”

一寸寸掉落的灼烫烟灰,落在他修长指侧。

“哦。”

程译野提醒,他才发现。垂下手。

挺烫的。

祁司北又跟他们扯了一会儿话,过了几分钟,才感受到疼痛细细麻麻,刺激着那块被烫伤的地方。

疼得他咧了咧嘴。

后知后觉的。

杭南也逢落雨天。

因为是暑假,大学生都回来了,平日里安静的旧小区也热闹了一点。

刘桂玲精神气爽朗,除了依然认不出回来的林雨娇之外,身体一切都健康。

“桂玲啊,这是我孙女,来你家住两个月好不好。”隔壁邻居听到林雨娇开门的声音,热心出来跟刘桂玲解释。

“原来是你孙女。我说谁家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要进来呢。”刘桂玲笑了。

林雨娇把行李推进门。老屋里有着一股潮湿又心安的气息。刘桂玲站在客厅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偷偷打量她。

晚上洗完澡,她一个人走到附近一家老超市给刘桂玲买点东西吃。老人家爱吃软的甜品,饼干面包什么的,推了一辆推车,在每个货架前细细看。

七月初,高中还没放暑假。晚自习下课时间,超市落地窗外不停有学生骑电瓶车经过,车灯闪烁。

那时候总觉得人生真小。只有通往学校的林荫路,考试,作业,明天又要做值日,想什么理由逃掉跑操能骗过班主任。

几个超市员工在布置货架子。

林雨娇在发呆,反应过来推车想躲避那些员工,不小心手一滑,撞上了货架。

顶上铁质的糖盒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对不起。”她弯下腰捡东西。

林雨娇手还没摸到糖盒,余光看见过道尽头的那个校服背影。手僵在半空。

反应过来,只是一个普通的下晚自习过来买水的男孩子而已。

头顶那盏白炽灯,仿佛变成了多年前仲夏的太阳,映照在落地窗上昏黄整个过道。

上一次来到这家超市,还是杭南高中高考前几个周,一个普通的周六下午。

早上有体育课,跑了八百米测试。天气很热,教室里的风扇呼呼吹着,几乎所有同学都脱了校服外套。

林雨娇也脱了外套。抱在手里。放学回家的路上一阵天旋地转的头晕,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低血糖了。

这家商店。放糖的货架没什么人,在最里面。只穿着短袖校服的人站在货架前,仰头,纤瘦的胳膊高高抬着,只能碰到最上层货架的价格表。

碎发因为汗水黏在脖子上,林雨娇胡乱拨开,脸因为中暑特别红。

正是周六下午放学时间,超市里也有不少学生。隔着一个货架站着两个女孩,在分享手机上喜欢听的歌,音乐声断断续续传过来。林雨娇听出来是《晴天》。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每次午休睡醒,广播站放的歌都是这首周杰伦的晴天。

高考那天结束,也放了这首歌。

“知道为什么谭佳妍老是在广播站放周杰伦的歌吗。”宋嘉善发困从课桌上抬起脸,皮肤被教室里的暑气热得发烫。

林雨娇懵懵摇头。

“因为我听好多人说,祁司北很喜欢JAY。”

日落在超市货架过道上亮得很长。

有人逆光静静站在过道尽头,套着一件校服短袖。盛夏的黄昏海浪一样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盛夏的黄昏过于耀眼,人的五官在光线里模糊不清。

可有的人,是连看影子都能认出来的。

林雨娇余光看见了经过的人,慌乱中结束了别扭的踮脚姿势,收回够不着最上面那层货架的手。低下头背着书包走了。

她像只笨手笨脚的野猫一样在超市里到处乱闯乱撞。

“小姑娘,你买什么啊。”几个超市工作人员围在一起,看着她哧哧发笑。

回过神看四周,林雨娇抬头,目光不知道往哪放,发现周围都是成人用品。又逃了出去。

不得已回到放糖的货架前,幸好已经空无一人。

松口气,林雨娇重新站在货架底下,继续费力狼狈踮着脚想去够那些糖。

目光往下一低,她感受到自己明显呼吸一滞。

一只糖盒静静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明明之前还没有的。林雨娇顾不上想这么多,蹲下来,抓起来那盒糖就去结账。

站在超市外,打开铁盒,她在嘴里咬了一颗。薄荷味在口腔间弥漫开。

时至今日,林雨娇还是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够不着的糖,在她再一次重新回来的时候,就莫名其妙有一盒出现在了低处。

长街上的高树在夕阳下,绿得清透。

只是那个盒装的糖果牌子,清凉甜丝丝的薄荷味,一直让她记了很多个蝉鸣嘶哑的夏天。

杭南市的夏天还是这么热。

老屋里的破风扇吱呀吱呀转着,刘桂玲在屋子里晕晕欲睡摇着楼下新开业的手机店,做小广告发的印着开业大促的扇子,电视机里的越剧声音放得很大。

夏天都是这样过去的。

八月的时候,听说杭南的大商场准备开一家几百平方米的网红饰品店,开业的那会儿,连着几天,准备请了好几个杭南本地的粉丝千万级别网红去参加活动,所以导致线上预约到店人数突破了一万。

宋嘉善也从大学放暑假回来了,爱凑这种热闹。

“林雨娇,我们一起去吧。”电话里宋嘉善的声音兴奋不已。

最后还是宋嘉善和别的朋友一起去了。她不爱去这种人山人海的场合。

网红店开业当天,宋嘉善发来了几十个视频和十多张图片,看得出她很激动。

林雨娇调侃说自己手机内存都要爆了。

随意点开几张图片。

宋嘉善:你猜我看见谁了!

宋嘉善:我好早就关注的一个漂亮姐姐,现在是三千万粉丝大博主了。我来太值了。可惜小雨你不怎么刷短视频,不然你肯定认识她!

宋嘉善说右边第一个。

于是林雨娇放大照片,往最右边看。

站在最右边台阶上的女生很高,穿着一条短皮裙,白色渔网毛衣。

她抱着手,灯光下粉色眼影上的亮片很漂亮,侧过头在跟身边没站在台阶上却仍然比自己还高的人在说话。

像撒娇。

那人穿着黑色皮衣,没有正脸,似乎低脸在笑。只有手上那枚尾戒太有特色。

是回杭南市的祁司北。

林雨娇放下手机。

没多久,看到了一条消息,还以为是宋嘉善又给她发照片。

结果是祁司北。吓得她赶紧抓起手机,第一下没拿稳,手机无声无息摔在被子上。

他问她现在的地址。

林雨娇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还以为是舟川市那出租屋街道办事处什么资料调查。也没多问,就把地址发了过去。

祁司北:挺巧。你也杭南人啊。

她删删减减,机械回了两个字:挺巧。

两天后,小区快递站给她发消息,说有代取件。

林雨娇反复看了自己这几天没有购物记录,一头雾水去取快递。

蹲在快递站门口那棵玉兰树下,拆开包装,露出打着白色丝绒蝴蝶结的盒子。

礼盒上印着那家网红店的logo。

她拆开来,看到是一只蓝色的蝴蝶发夹。

祁司北那边大概也看到了她已签收的消息,只发过来一句话。

“我欠你的。”

她握着那只蝴蝶发夹,握到手心发烫。

才想起来是那天酒吧停电,她别着的那只蝴蝶发夹,撞坏在祁司北肩膀上。

那天夜晚回出租屋,他说他赔她一只好不好。

久到林雨娇自己都忘了这句话。她以为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当真的人,喝醉以后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