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雨娇下班回了出租屋。
上禾路在老城区。错综复杂老巷里散发着雨天的霉味。
吊在巷头的灯泡电丝一闪一闪,几根垂下的电线湿漉漉淌着水。
居民楼下的铁门生锈,铁锈水顺着雨水流到地上的排水管。林雨娇拉完门,不得不从包里抽出一张纸擦去手上的铁锈。
住在这里的人无非就是图两字,便宜。
什么都是最便宜的。
房租,水电,周围还开着卖一块钱一支的老式棒冰的小卖部。
开了灯,不足八十平米的屋子墙壁上全是天花板渗下的水。
林雨娇拿了一块抹布,习以为常把地板上的脏水擦干净。
要洗澡的时候,站在镜子前把发卡拿下来,才发现上面的那只蝴蝶不见了。
只剩朴素的一只卡子。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
她一边擦头发一边可惜,水珠顺着下颚流下来,身上是小卖部买的廉价肥皂的栀子花香。
客厅那扇破窗户还贴着房东留下的旧窗花,关不紧,雨声稀里哗啦在客厅里回荡。
隔音太差,楼上那个高三生半夜不知道怎么了还没睡,手机里放着歌。
“我不舍得,为将来的难测,就放弃这一刻。”
林宥嘉的歌声和暴雨声滂沱在夏夜。
林雨娇把包里的烟和打火机轻轻放在茶几上,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
李竹给她发了微信消息。
林雨娇:还没睡?
李竹:一寝室都没睡呢。柯牧彤醉傻了,她朋友刚过来把她送医院去了,动静大的能把这一带的狗都吵醒。
林雨娇打字的手顿了顿。
林雨娇:这么严重。
李竹:对了你晚上在打工的那酒吧没碰着她吧。
林雨娇:看见了。
李竹:她追的那男的是真挺牛逼,一点心都不软,把她往死里整。
林雨娇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浮现出酒吧落地窗夜色前那张卫衣帽半遮的脸。
那双眼睛冷情顽劣,坏脾气。
过了一会儿,李竹直接弹了一个微信电话过来。
李竹声音激动:“林林,我刚打听了,你知道柯牧彤追的那人是谁吗!是隔壁艺术大学流行演唱专业的祁司北啊!”
雨声里,林雨娇听到外头那扇门被钥匙转开,咯吱一声。
有人回来了。
她想把微信电话挂断,不小心按成了免提。
“她疯了才想去招惹祁司北。”李竹继续嚷嚷,免提声音传遍了整个房间,“所以你看见那个祁司北了吗,本人到底有多帅啊,他入学那一年别人给他投的三百多条帖子我都刷完了......”
“我不知道。”林雨娇握着手机,仓促之下说了“晚安”。
关灯之后的房间,安静到只剩雨声。
有人轻敲了几下她的房门。
林雨娇连忙穿上拖鞋,走过去把门拉开一条缝。
空气里扑面而来雨天的潮湿和她洗完澡出来的皂香,还混杂了淡淡的烟草味。
是他带来的。
祁司北站在夜色里,一动不动盯着她。
夜色里逆着光,投下一片高大的影子。
“对不起,我朋友不是故意在背后议论你的......”短暂沉默后,林雨娇硬着头皮先解释。
他没接这句话。而是突然半弯下腰,抬起一只手,张开。
那是一只淡蓝色的蕾丝蝴蝶。
是她念念不忘的发卡上丢的那只。
“我是不是弄坏你裙子了?”祁司北以为是她裙子上掉下来的。抬起头,痞里痞气挑眉,目光与她平视,“下次赔你一条。”
令人浮想联翩的话偏偏说的漫不经心,一脸无辜盯着她。
林雨娇接过蝴蝶,低声说了句“谢谢”。
关门的时候,祁司北突然抬手抵住了门把手。
他整个人半撑在门把手上,晚风吹动少年额前的碎发。
“以后在外面能别躲着我吗。”他笑了一下,毫无征兆低头逼近林雨娇的眼睛。
“咱俩又没什么,对吧。”
“你喝多了。”林雨娇轻轻提醒。
“还能认得你。”祁司北无所谓地直起身,揉了揉眼睛。
少年的眼眶因为微醺有点发红。
猝不及防喊了她的名字:“林雨娇。”
他好像真是喝多了。
一米九的人跟逗小猫似的,杵在她面前。
林雨娇慢慢关上房门,也关了灯。
站在门后的一片黑暗里。
居民楼外舟川的雨不停的下。下到仿佛今夜要有一场洪水决堤,淹没这座城市。
没安装空调的房间电扇不停转动,吹来雨夜潮湿的晚风。
林雨娇习惯侧躺在床上,双手随意放在枕头边,闭上眼却突然闻见近在咫尺的烟草气息。
她瞬间惊醒。懵懵张开手掌,却看到那只无意识一直捏在掌心的蓝色蝴蝶。
那只蝴蝶发卡是她一眼钟情,并不便宜,攒了好几个月的一部分兼职工资买的。
看到发卡上丢了那只蝴蝶的那一瞬间,其实林雨娇还挺心疼的。
她以为再也找不到它了。
结果是一个喝的自己意识都不是很清醒的人,仍记得带着这只蝴蝶,穿过今夜舟川的暴雨天,完好无损还给她的。
早上的时候雨才停了。林雨娇热的睡不着觉,推开了窗户。
一束光落进来,一整条巷子全是淅淅沥沥的虫鸣,风吹来年代久远的霉味。
搬到上禾路是2019年,她大二的那个夏天。
她认识了倪雾,留在了mist做兼职,回宿舍时间太晚怕打扰到舍友,于是在外面找了房子。
“你找个舍友,还能平摊水电费呢。”倪雾热心建议。
合租消息发出去之后,来过几个老头老太太,还有一个不怀好意的中年人。
上禾路的房屋不好租。位于最破最旧的老城区,拆迁改造消息迟迟没来,全是坑坑洼洼的水泥路。
唯一仅有的好处,不过是全舟川最低的房租。
正当林雨娇准备放弃,随便找个老太太合租得了。
有一天下午,她在狭小的厨房做饭。夕阳落在灶台上的那碗刚出锅的炒四季豆上,再破旧的出租屋仿佛也有了家的气息。
忽然听到敲门声。
“谁?”
“看房。”
林雨娇连忙擦擦手打开门,僵在门口。
楼上的中年女人从学校接小孩回来。
十岁出头的孩子正是好奇的年纪,视线一直落在手里还提着半听可乐的人身上。
“别看了。”中年女人粗声粗气拉着小孩赶紧走开。
在走上五楼的楼梯的时候,仍然眼神带着几分警惕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两个人。
林雨娇站在门口,来不及解开的粉色围裙还挂在身上,发绳系的太松,头发早就半散下来,昏黄的光线里,她的皮肤还是透白。
微微仰着头,看着比她高很多的人。
楼道里黄昏旧旧的光线,落在对方那微乱的银发上。黑色皮衣里套了一件白色T恤,领口略大,隐隐约约露出脖颈下清晰分明的锁骨。
祁司北就这么颓废倚在墙上,看着她,眼神冷淡。
“我们谈谈?”
林雨娇没说话,表情却像是在说“啊”?
“我说。”他抬眼,压下眼底的几分不耐,“这地儿租金怎么算。”
夕阳把祁司北在土灰色楼道地面上的影子拉的很长。
孤独又戾气。
那一晚林雨娇做了一个清醒梦。
在半梦半醒之间做的梦,脑子明明知道是梦,但心里的痛感还是如此真实。
人们把这种梦叫清醒梦。
“大家好,欢迎大家收听今日的校园广播,我是高三二班的谭佳妍......”
林雨娇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听见了杭南中学的校园广播,还有无尽的雨声。
她知道自己梦见了杭南中学,一个下着雨的晚自习开始之前。
学校规定雨伞不能带入教室,教室外贴着墙壁扔了一堆伞,雨水汹涌漫开。林雨娇周二是值日生,负责拖走廊。
她早早吃完晚饭从食堂回来,拿了拖把拖着走廊上的脏脚印。
中途停下来休息,把一缕头发撩到耳后。
视线越过二楼的走廊,看向暴雨的教学楼天井。
“今日的播报到此结束,下面我们来播放上周同学们的点歌。第一首,林宥嘉的《想自由》......”广播甜美的声音还在放。
天井里的少年站在朋友的伞下,站没站相插着校服兜,黑发被雨水打湿。侧脸棱角分明。
偶尔别过脸和身边人谈笑风生。
没人会不注意到他。
恣意骄傲的天之骄子。
谭佳妍从广播室一路跑下来,跑到他的身边仰着笑脸。
“你换个人喜欢吧。”
“和他做做朋友都够呛。”
“上个月祁司北的朋友圈截图不是在学校群传疯了吗,后来惊动了校长,觉得影响不好还特意找他去办公室了……”
身边几个女生站着叽叽喳喳聊天。
林雨娇把拖把洗干净了,拖着沉重的拖把,在二楼的走廊上走的极慢。广播里的歌声在雨天的校园回荡。
“我不舍得,我不舍得。
为将来的难测,就放弃这一刻。”
舟川的晚风吹过出租屋外狭窄的小巷,呼呼作响。
她把脸往柔软的枕头深处埋了埋。
好像又感受到十八岁的热风吹过杭南中学教学楼的长廊。
林雨娇有个秘密。
她见过十八岁的祁司北。
见过少年黑发撑着伞,站在大雨里意气风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