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秋师徒很长一段时间没出去唱月琴了。没人请,他们也没心思唱,月琴都闲挂在了墙上。覃玉成每次练琴,都要把门窗关紧,因为那活泼的琴声与院落里忧心忡忡的气氛极不相谐。南门秋整日愁眉紧锁,奔忙于广济医院与南门坊之间;季惟仁接管了绸布庄的所有事务,他果断地大降价大出货,以便清空铺面随时撤离;南门小雅自从订婚之后脸上的笑容就少了许多,在铺面上忙碌之余,常望着门外的人群与天空发呆,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相对于别人来说,覃玉成几乎无心可操,他只要按照师兄的吩咐做事就行了。所以夜深人静之时,沉寂的院落里如有清脆琴音如屋漏一般依稀滴落,那肯定是覃玉成房里传出来的。无家可归、孤独如斯的他只能与琴为伴,用琴声打发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一天午饭时,一个士兵给南门坊送来了一张红色请帖。于乃文邀请南门秋父女去他住所一叙并“赐奏雅乐”。这庶几就是十几年前的情景重现,南门秋当着送帖人的面就将帖子拍在桌上,胡子一吹:“不去!国难当头,敌军压境,堂堂国军师长,竟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商女不知亡国恨,才隔江犹唱后庭花,他把自己混同于一个商女了么?哼,什么叙旧,什么赐奏,司马懿之心路人皆知。”
季惟仁说:“师傅,不好开罪于他,再说,于师长好像也没什么恶意。他要小雅去,也就是怀怀旧而已,无伤大雅。时局混乱,说不定我们还有求着人家的时候。不过小雅去不去,还是问问她自己吧。”
小雅看了一眼请帖,说她愿意去,也想去,他认得我妈,说不定还晓得我妈的情况呢,不过我要玉成哥陪我去,我只跟他配过,别的人还合不来呢,万一要是弹不拢、唱炸了,不是丢了南门家的丑么?南门秋还是不允,像前次撕银票一样将请帖撕了。
傍晚,到了约定前去唱月琴的时间,南门秋亲自关了大门,早早地歇息了。小雅一见父亲进了房门,立即叫覃玉成带上月琴跟她出去。覃玉成犹犹豫豫,他不敢再次违背师傅的意愿。小雅却说,你怕什么,爹怪罪下来有我,还有师兄顶着,如今南门坊是师兄主事,就说他要我们去的。覃玉成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出门。刚走到门廊里,迎面碰上季惟仁,他好像早料到小雅会有此举,专门在此候着。覃玉成没想到的是,师兄非但没有阻止,还主动地替他们取下了粗大的门杠。为了不惊动楼上的师傅,季惟仁开门开得很慢,很耐心,门榫发出的声音很小。
季惟仁送他们出了门,下了台阶。小雅回头对季惟仁说:“你哪么对我一点不担心啊?”季惟仁说:“担心又如何?人家王昭君和番都要去,你不过是去唱月琴。于乃文是得罪不起的,师傅老了,可以逞一时之气,我可不能不明事理。”
小雅不作声了,撇下季惟仁,两只小脚板踏着石板街叭哒叭哒往前走。覃玉成紧紧地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才问,小雅,你哪么一定要去呢,要是那个于乃文没安好心就糟了。小雅头都不回,答非所问,那你为何跟着河里的木头赶,非说上面巴的江猪子是你妈呢?
覃玉成于是明白,小雅是寻母心切了。
他们按照请帖的指引顺利地找到了于乃文的住处,那是北门街巷子里的一个僻静的小院。门口站岗的士兵一见他们背着月琴,就带他们去了客厅。于乃文坐在椅子上看文书,见他们进门,满面微笑地起身相迎。落座之后,于乃文叫勤务兵沏了一壶龙井茶,还亲自动手,将客厅中央烧木炭的火盆挪到小雅的脚边。寒喧几句之后,覃玉成和小雅在火盆上烤烤手,就抱起了月琴。覃玉成学着师傅的出场派头恭敬地请于乃文点唱,于乃文却挥挥手说,随便唱,兴之所至,随心而吟。覃玉成就和小雅先弹唱了一段《鸳鸯调》,这是他和小雅时常合练的调子,比较默契了的。接着又弹唱了《西宫词》。
头一次在军官府里弹唱,覃玉成终是有点紧张,特别是看到于乃文身边的茶几上摆着一支带套的手枪,就有说不出的惶恐。他嗓子发干发涩,手心汗津津的,演唱效果比往日差了一大档。过了好一阵,他才慢慢平静下来。于乃文面带微笑,态度和蔼,一直在轻轻地击掌相和,眼睛盯着小雅看,根本没往他这边瞟。覃玉成立即想到,今晚的主角是初登场子的小雅,而他只是一个陪衬。共同弹唱了一段之后,覃玉成干脆让小雅独自演唱,他只是在一旁弹琴伴奏。毕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小雅的弹唱自有生疏之处,可她的嗓子清亮纯美,抑扬顿挫,古色古香的,没过多久,覃玉成就和于乃文一样,沉浸到幽雅的意境中去了。
大约弹唱了半个时辰,于乃文连声叫好,拿过小雅的月琴,拨弄了两下,又还给了小雅。然后,让勤务兵端上了莲子羹。覃玉成很拘谨,小口小口地吃着,于乃文会不安好心么?不晓得,表面看似乎不会,但他还是放不下心。小雅倒比他自在,边吃边问:“于师长,您见过我娘唱月琴,我唱的比她还差多远?”
于乃文想想说:“嗯,差得不远,那股神韵,跟你娘没有二致呢。唉,世事难料,命运无常,还不晓得听得几回月琴响。”
小雅脸色黯然,放下碗说:“我命苦,知事之后还没见到过我娘呢。”
于乃文问:“你还记得你娘么?”
小雅说:“我只晓得她相片上的样子,她好秀气,好漂亮。”
“你爹就没跟你说过她的事?”于乃文盯着小雅。
“我爹说她在南京唱戏,是名角,可她为什么不回来呢?我晓得是爹骗我的。娘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小雅难过地低下头,掰着自己细长的手指头。
“你爹真是煞费苦心啊……”于乃文叹气道。
“于师长,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手下又有这么多的兵,能帮我找找我娘么?您不是也喜欢听我娘唱月琴么,找到她了,你就又能听到她唱月琴了。好么?”小雅抬起湿润的双眼哀求地望着于乃文。
“事过境迁,兵荒马乱,到哪去找啊?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于乃文起身,走近小雅身边,以长辈的姿态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小雅啊,你也不要太难过,我们都记着你娘的样子吧,有时唯有记念可以抚平心中的褶子……跟着你爹,好好过日子。”
小雅默默地点了点头。于乃文拿出一个红包塞进小雅口袋里,说怕她爹担心,就不留他们久坐了。覃玉成如释重负,赶紧将两把琴都装进琴袋。二人背上琴就要出门,出于安全考虑,于乃文要派勤务兵送他们。小雅推辞了,还直言说是瞒着父亲偷偷出来的,也要偷偷地回去。于乃文没再坚持,见他们两手空空,责备道,你们偷偷出来,怎灯笼都不打一个?没见街上路灯不全,有的地方黑灯瞎火吗?又叫勤务兵拿来一盏马灯,塞在覃玉成的手里。
覃玉成提着灯,领着小雅沿着小巷慢慢走着。小雅低着头想着心思,覃玉成闻到她身上有一缕缕清淡的香味飘散出来。来到街上,清冷的微风扑面而来,小雅打个寒噤,挽起覃玉成的胳膊,将半边身体靠在他身上。他夹紧胳膊,侧转身子给她挡风。小雅投在地上的影子摇曳不已,好像冷得无处可藏,他想,要是能够,他一定将它折叠起来揣在贴身的口袋里,那样的话它就不冷了。
埋头走了一气,覃玉成发现竟走到东门来了。城门外,福音堂尖顶上的十字架影影绰绰,广济医院的灯火依稀可见。只要他愿意,片刻之后,他就可以让小雅见到她的母亲,那个藏在医院后院的女疯子。难道他早想这样做,是他内心的企图把小雅带到这儿来的吗?不行,那样会吓着小雅的,他不能让师傅的苦心付之东流啊!覃玉成突然醒悟,赶紧折转,将小雅带离了东门。
回到南门坊门口时,覃玉成忍不住说,小雅,你娘失踪这么久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要是真找到她了,而她又残疾了,缺胳膊少腿,或者疯掉了,那你哪么办呢?小雅说,那有什么?即使缺胳膊少腿,即使疯了,也是我的娘啊,也比没有要好啊!覃玉成就无话可说了,跨上台阶时,他默默地想,要是好久以后师傅还不让小雅见母亲,他说不定会带着小雅偷偷跑到广济医院去的——这念头像只蚂蚁在他心上爬来爬去,已经让他难耐其痒了。
恐怖的警报呜呜叫过之后,几架日本飞机扑到莲城上空,投下了几十枚炸弹。炸声裂耳,烟雾弥漫,人们呼号奔突,整个城内一片混乱。南门坊一时涌进了上百名躲警报的人,幸好炸弹没有掉进院子里来,否则不知要死伤多少。警报解除了很久,一些人还心有余悸,瑟缩在南门坊里不敢离开。覃玉成遵照季惟仁的嘱托,一边对这些人笑脸相迎,一边提防着有人手脚不干净,趁机拿屋里的东西。覃玉成正在前院巡视,南门秋突然匆匆进来,将他拉出门外,一脸苍白的告诉他,青莲师母趁医护人员忙于抢救伤员之际逃走了,他们必须马上分头寻找。
覃玉成先跑到了码头,然后去了北门外的汽车站,这两处都是通往外地的要道。偌大的莲城,人多眼杂,要想找到一个逃走的人,只能靠运气了。他东奔西窜,跑出了一身臭汗,也没见到青莲的踪影。路过关帝庙时,他看到庙前有一个巨大的弹坑,坑旁的树上挂着一些粘乎乎的血肉,树杈里搁着一条断腿,血水正从它的楂口往下滴。他胆颤心惊,蹲在路边干呕了一阵。
他跑遍了大半个莲城,天擦黑的时候回到了南门坊。无意中抬头往楼廊上瞟了一眼,见一个人影推开师傅房间的门进去了。那人不像是师傅。覃玉成赶紧上了楼,来到师傅房前。往里一瞧,不禁吃了一惊:那人正是青莲师母,她在看着板壁上自己的相片傻笑!
一个离家十几年的疯子,怎么摸回来的?他顾不得多想,飞快地拉上门,扣上门扣,下楼找到南门秋,凑着师傅的耳朵把事说了。师傅惊得目瞪口呆,交待他不要透露给任何人。覃玉成跟着南门秋返回楼上,守在门外。他觑着门内,只见青莲向南门秋侧过脸来,拢拢头发,笑微微地说:“我回来了。”
“你哪么晓得回来的?”南门秋轻声问。
“自己的家,哪会不晓得回来?路在我的脚上呢。”
“我送你回医院好么?”
“不好,我回来了就不走了。”
“那你会吓着小雅呢,小雅十六年没见你,也不认得你,要是发起病来,就会玷污你在她心里的样子,她会受不了的!”
“我再也不发病了,我就是想女儿想出来的病。”
“为女儿着想,你还是走吧。”
南门秋上前搂住她的腰,将她往门外带,她却抓住了一只桌腿,挣扎着不放。南门秋无奈,只好放开她,急得手足无措。覃玉成赶紧进言:“师傅,干脆依她的,让她住在这里,不让她见人就是。”但这显然是一个纸包火的馊主意,师傅想都没想就摇头否决了。南门秋皱眉思忖一会,低声自语,看来,只好刺激她一下了。覃玉成不知那刺激是什么,心却莫名地揪紧。
南门秋回到青莲跟前,问:“你真不想走了?”
青莲说:“我不走。”
南门秋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出了那样的事,你还有脸回来?”
青莲像挨了一棍子,身子一抖,脸色惨白。
“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跟我走吧。”
南门秋伸出一只手。青莲垂下头,抓住那只瘦伶伶的手,慢慢出门来。在门外,南门秋低声交待覃玉成,赶紧把后门打开。此时天色已黯,五步之外辨不出面目,躲警报的人已悉数离去,季惟仁与小雅都在前面的铺面里忙,没人注意他们。他们很顺利地从后门离开了南门坊。
南门秋在前面走,一直牵着青莲,青莲两眼望着脚下,乖乖地跟着。覃玉成默默地跟在后面,陪着师傅师母一直走到广济医院。望着师母颠踬的背影,他很是不解,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何以一句话就让她变得温顺听话了?
将青莲送回了医院那个隐蔽住所后,覃玉成先回了南门坊。吃饭时他低着头,不敢看小雅的眼睛。他觉得,是他葬送了小雅与母亲相识的机会,他有愧于她。
沉钝的铜锣声敲疼了莲城人的耳朵,他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敲锣人就用紧张的嗓门重复着一句令人心慌的话:“日寇即将来犯,市民及早撤离!”与此同时,由新编五十三师师长于乃文与莲城县县长共同签署的文告也贴在了南门坊的墙上。文告说,国军将与来犯日军在莲城地区决一死战,为民众安全计,城内居民必须在三日内全部疏散出城,或撤往后方投亲靠友,或去往偏僻山区躲避战火。疏散之后城内各家店户,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取物,如有违犯,就地枪决。
其实早在日本飞机出现在莲城上空之前,城里的学校、工厂、大商户等都已经撤离,没走的大多是一些小商小贩和普通市民。这些人家业单薄却又最恋家,仗不打到面前他们不会轻易离开,即使已确定必走无疑,他们也拖泥带水,犹豫不决。锣声甫息,就有许多人扶老携幼慌慌张张走上了逃难之路,但也有许多人对着文告发呆,还不太相信是真的。
南门秋雇了个脚夫,先将陈妈送回了乡下,接着又吩咐季惟仁和小雅收拾行装。忙碌之中,南门秋问覃玉成:“玉成,你打算哪么办?”一句话问得覃玉成哑了口,他是个无家之人,师傅要是不带他走,他还不知往何处去呢。南门秋又说:“你就不想回大洑镇帮帮家里?莲城到大洑镇一泡尿远,日本人要打下了莲城,他们那也躲不掉的。”覃玉成喃喃道:“我是被娘赶出来的,如今又跟梅香离了婚,我哪么回啊?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我一回,怕打扰了别人……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就是要回,也要送走师傅了再回。”南门秋思忖一番说:“唉,也是,你也为难,那就再说吧。但愿大家都平安无事。”
这一番对话让覃玉成有说不出的难受。师傅并无嫌他的意思,但他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有点赖在师傅家的味道了。唉,他不赖在师傅家,又能到哪去呢?为了赶走这种难受,覃玉成主动接下了陈妈的活,在厨房里做饭炒菜。到南门坊一年多,他不光会唱月琴了,也学了一点厨艺。
于乃文的卫兵是晚饭时来到南门坊的,他脚跟一碰,冲着南门秋行了一个军礼:“报告南门师傅,师座让我通知你,明早六点有军车去往贵阳,请您带家人准时上车。师座还说,莲城危在旦夕,覆巢之下无完卵,务必撤离不误!”说着,卫兵将一张路条交给南门秋。路条上写着:持条者乃国军新编五十三师师长于乃文之至亲,现前往后方避难,希有关军政人员给予方便,乃文在前方不胜感激。除了于乃文龙飞凤舞的签名,上面还盖有鲜红的印章。南门秋将路条向着卫兵一递:“多谢于师长好意,但我们非亲非故,不敢承受这特别照顾。”卫兵却不接:“南门师傅,您别让我为难了,您不接受,我就不能回去。军情紧急,我急着赶回师长身边呢。明早我会来接你们。”南门秋又问:“怎有车去贵阳,是不是你们要撤兵了?”卫兵说:“是运军火的车,我们不会撤。师长说了,我们要与莲城共存亡!”说罢,转身走掉了。
南门秋看着手中路条沉吟半响,低语道:“这个于乃文,还在想赎罪呢,罢,就成全了他吧。”他把路条交给季惟仁,交待他明早带着小雅和覃玉成一同上路,到了贵阳,就去小雅的舅公家暂住。季惟仁是老大,这一路要都要负起老大的责任来。听到师傅的交待,覃玉成才意识到,师傅一直没打算走,师傅是不能走的,疯师母还在医院里呢。
小雅听到父亲的话就懵懂了:“爹,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爹还有事,走不开。”南门秋脸色沉郁。
“还有比逃命更大的事啊?”小雅一脸疑惑。
“总之是有要事,爹一条老命不要紧,你们走就是。”
“不行,爹不走我也不走!”小雅小脑壳一扭,面朝板壁,饭也不吃了,“至少爹要把不走的理由告诉我。”
南门秋脸一板,想训斥她,但把话咽回了肚子里。覃玉成清晰地看见师傅额上的血管突了起来。小雅是固执的,小雅是有权知道那个理由的。事到如今,师傅是没有办法再瞒着她了。可师傅不想伤着了女儿,师傅也为难啊。饭桌上,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都放下了碗筷。南门秋走到了天井里,盯着池子里的金鱼,边剔着牙齿边生气,一筹莫展的样子。覃玉成想,他应该帮师傅下决心了。他凑到师傅耳边低声说:“师傅,小雅跟我说过,她想找到她娘,即使缺胳膊少腿,即便是疯了,那也是她娘,也比没有要好。”
南门秋问:“你跟小雅说什么了?”
覃玉成忙摇头:“我没说什么,我只是觉得,该告诉她师母的事了。要不明早她犟着不走哪么办?”
“唉,也只得如此了,你跟她说吧,婉转点。”南门秋叹息道,然后匆匆出门去了。
覃玉成知道,师傅一定是又去医院看师母青莲去了。他一直不能确定,季惟仁是不是一个知情人,知道多少,但既然师傅只叫他跟小雅说,那么他就没必要跟师兄多嘴。或许师兄早晓得了吧。收拾完碗筷,覃玉成悄悄把小雅叫出门外,穿过街面上慌乱的人影,径直往东门外而去。小雅一路追问出去做什么,覃玉成只说是奉师傅之命带她去医院见一个人,也不说那人是谁。小雅拿小拳头擂他,他也不说。
他们到了东门,看见士兵们正在城墙上修工事,无数人影在垛口晃动。这时小雅抱住路边一棵樟树不走了,一定要他说去见谁。覃玉成就说,你不是一直盼着这一天么,是带你去见你最想见的人呢。小雅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就怔怔地不说话了。覃玉成于是用平静的口气,简单地告诉她,她思念多年的母亲其实就住在医院里,因为她疯了,所以一直瞒着她,怕吓着了她。师傅为何走不成?因为要留下来守护你娘呵,你可要体谅师傅的苦衷。
听了覃玉成的话,小雅并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只是她怀中那棵小树在抖动,树枝簌簌作响。覃玉成凑近一瞧,两道泪水挂在小雅苍白的脸上。他想安慰她两句,小雅突然抓住他一只手,撒腿就向城外跑。她的速度快得惊人,以至于他用了全力才跟得上。凛洌的风在他们耳边呼呼作响,头发在风中发出咝咝的金属般的鸣叫。他们像两只拴在一起的蚱蜢,蹦蹦跳跳旁若无人地出了城门。哨兵想拦住他们都没来得及。
走进那间隐蔽的病室时,南门秋在给青莲洗脸。覃玉成惊讶地发现,师母清秀的面庞艳若荷花,没有一丝的病相。小雅呆在门口,两眼发直,怯怯地不敢过去。南门秋回头瞟瞟女儿,轻声招呼:“小雅,过来,让你娘看看你。”
小雅这才迈开步子,猛地扑过去,一头扎在青莲的怀中,哽咽着叫了声娘。青莲一点不感意外,她抚抚小雅抽动的肩膀,笑出浅浅的酒窝。接下来,她将鼻子凑在女儿浓黑的头发上嗅了嗅,赞叹道:“啧啧,女儿好香呢。”
小雅抬起泪水淋漓的脸,凝视着母亲:“娘,你认得我么?”
青莲眨眨眼说:“你就是小雅?”
小雅连连点头。
青莲说:“可我觉得你像青莲呢。”
小雅破涕为笑:“我是你女儿,当然像你啊。”
青莲两眼迷离:“不,你就是青莲,青莲,我告诉你,要当心男人,男人不是好东西,他们要不是心眼毒,要不就心眼小,容不得人……”
小雅摇着她的肩:“娘,我是小雅!”
南门秋忙扯了扯小雅:“你娘不清白⒂,你随她去。”
青莲忽然清醒了,莞尔一笑:“谁在一边说我坏话?我哪么不清白?又是南门秋吧,我晓得是你。噢,你就是小雅,就是那个青莲跟南门秋生的乖女儿?你会唱月琴么?你娘可唱得好呢,你唱一个给我听听?”
覃玉成闻言,拿过挂在旁边墙壁上的月琴递给小雅,小雅刚要弹奏,青莲忽又将一只巴掌压在琴弦上,急促地道:“莫弹,忘了交待你,有男人的时候莫弹,他们会有非分之想的!”
小雅只好放下了月琴。青莲的神情趋于平静,注视着小雅:“你真的是小雅?听说你不听爹的话,不肯撤走是不?”
小雅点头:“嗯,要走全家人一起走,娘,我们一起走好么?”
青莲嗔道:“真是蠢妹子,你娘是个癫子呢,你娘不发癫是好人一个,发起癫来就是母老虎,三五个人都按不住,把你娘带到路上,哪个招呼得了?大家都没日子过呢!你爹是做丈夫的,他必得陪着我,要不老天不答应,怪罪下来就要遭雷打,他也是没办法呢。听说你有未婚夫了,是不是这一个?”
青莲指着覃玉成。覃玉成脸上一烧,急忙否认说他只是她师兄。青莲并不在意,笑笑道:“我看你这鞍前马后的样子,还以为你是未婚夫呢。我看你们两个就有夫妻相嘛。小雅,你真是我的女儿么?你们走吧,我只要你爹陪着我,你们走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小雅摇头:“可是我对你们放不得心啊!”
南门秋忙过来抚了抚女儿的头,告诉她约翰逊牧师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就将他们转移到福音堂去,日本人是不会攻打教堂的。仗不会打得太久,在整个战场上日本人已呈现败势,事态稍有好转,他们便会搬回医院里来。听父亲这么一说,小雅就不言语了,只是将头埋在母亲胸前,一刻也舍不得分开。后来小雅提出,要和母亲过一夜,但南门秋没允,明一早就要撤离,要是误了车就坏事了。
一直逗留到午夜时分,小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出门时她满眼含泪,不敢多看爹妈一眼。南门秋送出门外,慎重其事地冲覃玉成拱了拱手:“玉成,拜托了!”覃玉成亦冲师傅作了一揖:“徒弟尽力而为,师傅多多保重!”
谁也不知道,这就是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