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日,星期四。
宥原刑事部长接受了永井警部的指示,风凤火火地踏上了前往越后路的旅途。
本来他打算乘坐8时52分,由上野开往直江津的“米山”号快车,因为有事耽搁没有赶上,于是,他就决定乘坐9时40分开往长野的快车“信州一号”,再从长野换乘14时发的慢车,16时13分抵达直江津。到直江津再换乘北陆干钱的通勤车,17时38分抵达系鱼川。按照这个计划,在天傍黑时就可以赶到柴田家。他不知道旅途是否顺利,所以,决定到达系鱼川站以后,再给系鱼川警察署的八濑警察部长打个电话。
“信州一号”快车非常拥挤。宥原从来没有坐过绿色列车,他想,就算是钱花得多一点,也要试着坐一坐。上车以后,他选择了一个适当的地方坐了下来,这时车上有十分之三的座位还空着。
害怕慢车拥挤的人,接二连三地上了绿色的列车,坐满了那些空座位,可是快要开车时,上来的持有对号车票的旅客,又把其中半数的人撵了起来。
“畜生!……怎么坐在这里?还不滚下车去!……”
列车开动了。赤羽站、大官站……每当乘客上车时,宥原总是提心吊胆。不过很幸运,直到熊谷车站,宥原座位上的乘客也没有来。这时,一直未剪票的乘务员,也开始剪对号入座怖车票。到下一站高崎,如果非得让出座位,那也没有办法,不过高崎站也平安无事地通过了,可能买了票的旅客,没有乘这班车。
“旅行这事,往往开头顺利,就会一顺百顺。”宥原心想,“这次旅行运气不错,后面的调查工作,也一定会顺利进行的。”
果然不出所料,在上野车站,他换乘的从小诸开来的慢车,一下子下来好多旅客,使得车内很空。宥原坐在窗户边,面向窗外,观赏着移向后方的景物。白色的狗尾巴花穗随风起伏,秋日的阳光洒满大地。那小巧的红蜻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时不时地掠过车窗,向后飘去。黑姬和妙髙的髙原上,秋色正浓,收割后的田野里,农家正在焚烧着稻壳秸杆,冒出来的缕缕白烟,迅速笼罩了整个广阔的原野。
在直江津车站,换乘了北陆干线妁慢车,车开到第二站谷浜时,宥原看到了日本海,他生在四国,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日本海滨。
“穿过那长长的隧道,就是日本海了!……”宥原自言自语地说道。他想起了川端康成的名著《雪国》中开头的第一句话:“穿过那长长的隧道,就是多雪的世界。”他禁不住苦笑了一下,偶然联想起《雪国》的开头,他感到有点离奇。
浩瀚的大海一望无际,远处海天相连,看不见一座岛影。波浪稍一涌来,防波堤上便飞溅起阵阵浪花。宥原过去一直听人们说,日本海是阴郁、狂暴的北方之海,却没想到会是这般景色。远处海水呈深蓝色,越靠近岸边,海水便由青花瓷的蓝色变成了灰色,显得清澈明亮。
不过,车窗下一掠而过的海岸风景,确实有些寂寥的北国情调。海滨的堤岸上,狗尾巴草丛生,废弃的破房子,孤零零地躺在荒芜的堤岸上。铁路道口见不到一个人影,信号灯忽明忽暗,显得颇为寂寞。北陆干线隧道极多,有的车站就设在隧道里面,这也是这条铁路的一大特点。
列车驶过浦本站之后,黑夜降下了灰暗的帷幕,海面和天空阴沉沉的;海边的道路上,次第亮起了一盏盏路灯,一排排房檐低矮的、黑乎乎的房屋,在暗夜中迅速涌向后方。
7时40分,列车晚点两分钟,抵达了系鱼川车站。宥原刑事部长在车站前,给系鱼川警察署打了电话。不到5分钟,八濑警察部长气喘吁吁地跑来,从他那引人注目的银发,可以看得出来,此人已经有些年纪,瘦瘦的身材,打扮得衣冠楚楚,眼睛架在鼻梁上,一副绅士模样,却没有半点孤芳自傲的感觉。他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
交换过名片以后,八濑问道:“旅馆定好了吗?”
“还没有,什么也没来得及办呢。”宥原笑容可掬地回答。
“是吗?……那么,就先找个旅馆,放下东西再去吧!……”八濑警部热情地头前带路,“价钱可能高一些,不过那边那家‘神野’旅馆,是第一流的,饭菜也不错。”
宥原跟着八濑走进“神野”旅馆。可能早就熟识,八濑带着他,直接上了二楼的套间。套间里有凉台、洗澡间和厕所。
“马上我们还要出去一下,八点钟左右,请准备两个人的晚饭。”八濑向女招待说道,“这位先生今晚一个人住、在这儿。”
“呵呵,知道了。请先喝点茶吧!……”女招待端来了热开水。
“哦,那就喝点茶再走吧!……”
八濑将宥原让到上座,在桌子上摊开地图。
“这就是系鱼川市区图。”八濑用手指着说,“这一带是大街,柴田家就在靠海的这一带。”
“在御风纪念馆旁边吗?”
“是的,在纪念馆的后边。怎么,您熟悉御风纪念馆吗?”八濑好奇地问道。
“不,我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不过,听说过这里是相马御风的故乡。”
“是吗?……柴田这人好像特别喜欢胡枝子,院里院外都栽满了,听说附近的人们,都叫他们胡枝子之家。”
“噢,是这样啊!……”宥原刑事部长好奇地点了点头。
茶端上来了,两人一边品尝着苦茶,八濑把地图翻过来,背面是西颈城郡的地图。
“听说您还要到巨浪崖去?”
“是。不过在那里要找的人,姓名、住址都不清楚,只有通过柴田这人打听了。”
“您只知道对方住在巨浪崖……是吧?”
“嗯,光知道在那一带。”
“本来,巨浪崖并不是地名,正式的名字叫西颈城郡青海镇,巨浪崖只不过是作为旅游胜地而命名的。要是在那个附近,会不会是在歌(地名)或是外波这一带呢?”
不管怎样,向柴田打听一下,应该就会知道的。
两人一边喝茶,宥原把事件的大略经过,和这次来调査的目的,简单地做了说明。然后,两人离开了旅馆。
顺着站前的商业街,一直向北走去,再向右一拐,就是八号公路。路上车辆往来如梭。走不多远,只见路左侧有一个小木门,这就是御风纪念馆。透过门缝向里一望,只见花草丛对面是正门,屋里亮着灯光,看来有人住着。他们从纪念馆旁边向左一拐,前方昏暗的天空和海岸,就展现在了眼前,隐隐约约传来阵阵波涛声。
在离海岸不远处向左拐,是一条昏暗狭窄的小路,路两侧的店铺都已经歇业了,四周鸦雀无声。八濑在一家有门楼的人家,门前停了下来,说道:“就是这儿了。”
庭院不算大。果然,墙内一片繁茂的胡枝子。迎面是…栋木结构的二层楼。尽管在夜色中,也看得出是相当古老的建筑。正门亮着灯光,房门四敞大开;门口一只黑底白花的大猫,端端正正地蹲在那儿。屋内传出咚咚的响声,好像是在厨房里的案板上剁着什么。
“还养着猫呢!……”八濑说着,向大门走去。那猫一动不动,挡着他的去路。当他走到跟前时,那猫立起来,两只前爪扑到他的腿上,嗅着他的气味,咪……咪……地叫着。
还没等敲门,剁东西的声音便停了下来,屋里走出一位老婆婆,从她那满脸的皱纹看得出,这是一位和善的老人。
“请进来吧!……阿琴,听到了吗,怏别叫啦!……”后半句话她是对猫说的。那猫放下前爪,飕地一下跳进房门,坐到老婆婆的身旁。
“这猫真是非同寻常啊!……”八濑笑道。
“是啊,她可是我家看门儿的,客人来了就这么咪……咪……地叫着报信。”
“噢,可能以为我们可疑,是检查一下吧?顶只看门狗呀!……”八濑笑道,“柴田大婶子,我是系鱼川警察署的八濑,有件事想来打听一下,夜里登门拜访,卖在是抱歉啊。”
“是警察先生啊,请屋里坐吧!……”柴田夫人急忙相让。
“不用了,在这里说说就行。”八濑笑着谦让。
“啊……”老婆婆到屋里去了一会儿,拿来两个座垫,让两人坐下。两人把座垫放在门槛处,撅屁股蹲在上面。
“你家老伴不在吗?”八濑笑着问。
“在。不过他到围棋俱乐部里去了,这时候也快该回来了。”老婆婆的口音中,偶尔夹杂着一些方言,但大体上说的是标准的东京话。
“是吗?……那么宥原先生,您来说说吧!”八濑指了指身边那位。
“是这么一回事。”宥原说道,“我们想打听一下,您儿子德治先生,过去的一些事情……”
“那……德治他犯了什么……”
“不是不是!……”宥原见老婆婆霎时间脸上布满疑云,摆了摆手说,“这件事与德治先生没有关系,不过,德治先生在新潟的银行里工作时,曾和一个女人同居过一个时期,事情与这个女人,倒是有些瓜葛。我们来这里,就是想打听一下这件事。”
有关诱拐事件,他认为没有必要告诉老婆婆。
“是吗?……”老婆婆点了点头,“是绢代的事吗?”
“是叫绢代吗?”
“是的,名叫安藤绢代,是青海镇人。发生了那么叫人可怜的事,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好像是罪人一样,对不起她来。”
“听说是精神失常?……”
“是啊!……当初,是我们家老头子,托了附近的一位花匠,到安藤家去提亲,回来说女方父母答应了这门亲事。虽然说是为了儿子的前程,可已经与人家的姑娘生了孩子,转眼再拉倒,我是不同意的。无奈老头子怎么说也不行,又强逼着人家退了亲,听说刚过了半年,绢代就疯了,从风波附近的悬崖上,一下跳下去死了。”
“风波就在巨浪崖最险处稍微靠这边一点,现在建有了望台的地方。”八濑解释道。
“从那以后,您还听到过什么吗?那个孩子后来又怎么样了?”
“没有,后来就再也没有听说过。我也是对那个亲孙子,一直放心不下啊。”
“是吗?那么,安藤绢代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哎呀,以前听说过,还是没有听说过,我记不得了,都是些过去的事啦。”
“那么,他们家住在青海镇那一带吗?”
“那也不清楚,实在对不起。”老婆婆歉意地低头说道。
“您老伴应该会知道吧?”
“反正我和老头子,都没有到那里去过,因为都是花匠从中说合的。那个亲戚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原来如此!……”宥原感到很泄气。
“没关系,宥原先生。”八濑说道,“只要知道是青海镇的安藤就好办,回头我来查一查,反正是在我们署的管辖范围之内,今天夜里我就向派出所问明白。”
“是吗?那就拜托了!……”宥原低头称谢。
他们谈话的时候,那只猫又蹿出去,蹲在门前看着门。忽然,它咪……咪……地叫着,向大门跑去。接着,主人回来了,胳膊上抱着那只猫。他不像老婆婆那样温和,体格粗壮魁梧,一副倔强的面孔。
听了老婆婆的简单说明,老人冷漠地说道:“很抱歉,详细情況我也不知道。是在青海的什么地方,名字叫安藤什么,亲戚也没跟我说起过。”老人说到这儿,转过脸去向老婆子问道,“饭做好了吗?我不是说过,在我回来之前,一定要把饭拾掇好吗?”
很明显,老人不想触动过去的伤心事。
宥原刑警心想:要是现在把东京大江家发生的事情告诉老人,他会是一种什么表情呢?不过,他还是忍住了。看来,再也打听不出更多的东西来了。
宥原向八濑使了个眼色,两人离开了柴田家。两人返回旅馆吃晚饭。凑巧两个都不善喝酒,一壶酒足够了。八濑推荐的旅馆的确不错,菜肴的味道可口,饭也很香,可能是新潟地区的大米吧。对于在东京,一直是吃那种配给粗米的宥原来说,这就是比什么都强的美味珍馐了。
饭后,两人商量了明天的行动安排。
“好容易来一趟,顺便游览一下巨浪崖等风景区吧?”八濑警部建议。
宥原摆了摆手:“不啦,本来应该马上回去的,这次例外地让我在这儿住一宿,不能那么悠闲。”
“是吗?……那就这样吧,您要去的那家,就在巨浪崖车站附近。我们在巨浪崖的下一站,也就是市振站下车,然后乘公共汽车,一路返回巨浪崖,这样不花多少时间,您就可以走马观花地游览一番了。”
“那就拜托了。”
约好明天7点50分在车站碰头,八濑刑警就回去了。
宥原洗过澡,感到身上微微有汗,便走到凉台上,任凉风吹拂着。虽说是车站旅馆,这一带却非常宁静,听不到汽车响声,只是偶尔传来夜间火车的汽笛声。透过旅馆后面密集的房顶,系鱼川“地球游戏中心”的圆顶式建筑物,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从下方射来的灯光中,建筑物上方是黑天鹅绒般的夜空。
望着这深沉的夜景,宥原感到其中似乎有一种,足以引起久远记忆的东西,他试图回想起它来,很久,很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