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
即使殿内已经放置了许多烛火, 但这间宽敞的宫殿里依旧有许多火光照不亮的角落。
教皇从桌上拿起一盏烛台,走到层层叠叠的书架前。他顺着弧形的书架细细地阅读着每本书脊上写着的字,片刻后在某本黑色封皮的书面前停了下来。他把烛台放到一边的书桌上,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厚厚的书——
细微的银灰色颗粒随着他的动作洒落了下来。
他翻开那本书的扉页, 伸出手指, 点了点书架上空缺出来的位置。细微的光芒从他的指尖渗出,随后蜿蜒在了黯淡的书页上, 形成了一个繁琐细致的魔法图阵, 看起来像是个可以活动的、错位的罗盘。
教皇随手点了点, 罗盘就转动了起来,然后合成了一副完整的图案。与此同时, 镶嵌在墙上的两面书架背后也发出了“咯啦”的声响——书架像两扇门扉一般朝外打开, 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通道。
戈尔多:“……”都说反派喜欢在密室里藏宝贝, 看来真是名不虚传啊。
教皇再次端起一旁的烛火, 示意他跟上。戈尔多挑了挑眉,跟在教皇后头踏进了那间阴暗无光的密室。
他们往前走了几步,在烛火的照耀下,戈尔多勉强认出面前的是一条狭长的通道,看来是通向其他地方。而在他身后,机关挪动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身后的入口再次“咯啦”一声合上了。
四周顿时变得幽暗了起来。
教皇的脸庞沉浸在阴影之中, 显得神秘而不可捉摸。
“……你一定不知道,我为解开神纳教的秘密付出了多少努力。”教皇忽然开口说道,语气中透露着隐隐的沧桑,“他们在灵魂魔法上的研究简直登峰造极——他们不仅能让灵魂不朽,甚至还能让灵魂保持世人渴求无比的魔力。他们已经隐隐接触到了神的领域。可惜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教皇说,“如果能让头骨中的灵魂占据它所接触的身体, 那即使不吸取什么生命力,也可以得到近乎永恒的时光了——再也不必为错失的时机而后悔,再也不必为年华老去而感到恐惧。想想就很美好,不是吗?”
戈尔多:“……”他没有搭腔。
按照教皇的“永生”计划,他即使破解了神纳教的魔法,也需要在固定的年限内不断地更换自己的身体,同时摧毁许多个无辜的灵魂。
这世上会有人把占据另一个人的身体当做一件不需要悔恨的、理所当然的事吗?显然是有的。
戈尔多没有回复教皇,教皇却也没有介意,他现在大部分注意力都分散在他的计划上。
“一会儿我会绘制出聚集魔力的阵法,把我们俩的魔力都输送到那颗头骨上去——为此我已经准备了很久。”教皇说道,“但需要你输送的是黑暗属性的魔力。让它和我的魔力结合在一起。你明白该怎么做吗?”
“看看再说。”戈尔多回答道。
以他的魔法造诣,倒也不能完全打包票说自己能理解教皇多年来研究的成果。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走进了一间空旷的密室。教皇把烛火插在一旁的墙壁上,于是其他原本空空荡荡的烛台也呼啦一声燃烧了起来。
一个黝黑的、巨大的祭台出现在戈尔多面前。
这个祭台上绘制的魔法图阵看起来很不一般,凭戈尔多的眼界也难以分辨出其中运用到的、所有魔法流派的咒印。那些艰涩而又笔画流畅的咒印痕迹有新有旧,看得出是多次修改完善的结果。仅从绘制魔法阵的角度来看,这是一幅无与伦比的杰作,透着鬼魅妖异的美感,也隐约突显出了绘制人缜密复杂的行事风格。
阵法最中心的部位有一个凹槽,里面摆放着某个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辉的东西——
一个透明晶莹、毫无瑕疵的水晶头骨。
再次见到这种玩意儿,戈尔多的心情十分复杂。
而教皇那边已经准备开始干活了:“过来看看,这是你需要站的地方,周围的法阵还需要进行一些修改。”
戈尔多凑过去望了一眼。
这个法阵总体上而言是个聚集魔力的法阵,肯定是为了撬开头骨禁制做准备。
戈尔多走到教皇站着的位置,仔仔细细地把阵法的来龙去脉打量了一遍,然后着手开始修改。
没过多久,他就把自己的那部分阵法给修改好了。
“这样应该就差不多了。”戈尔多抬头,才发现教皇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教皇:“你刚才画的这些是……”
从尤利安那里学来的黑魔法。戈尔多腹诽道。
“果然,我从前所学的局限性还是太大了。”教皇也认出了那是黑魔法,感叹道,“如果你的母亲还在,我们的实验恐怕早就已经成功了。”
说着,教皇的视线往阵法中心的头骨望去。
“我们来试试吧,孩子,能否成功在此一举了。”教皇说着扭过头来,双眼幽深地说道,“在开始之前,我们还有件事要做——”
“我们订下契约吧。”教皇伸出手,微亮的魔法符文在他的掌心窜动着,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你帮助我继承头骨,若是成功,我们一起共享永生……我可以配合你,任由你保护任何你想保护的人。”
戈尔多:“……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急着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我吗?”教皇微笑着说,“你是想暂时拖住我,阻止我对你身边的人下手,是吗?”
戈尔多:“……”
教皇说道:“不过,不管你所谓的‘集聚三个头骨继承人才能揭开谜题’是真是假,我本来就想尽快地继承三大头骨中的一个。有你在,这次我的胜算高了许多,所以你也算是帮助了我——作为回报,我可以承诺,在彻底解开头骨的秘密之前,不率先对亚特里夏·霍恩下手。虽然我已经答应了你不会要了他的命,但这毕竟还是会让他变成个废人——原来我是不怎么在意他的,但是今天过后,我同意让他成为我们的合作者。既然是合作者,我就绝不会轻易浪费他的价值。”
“这样你能安心了吗?”教皇笑吟吟地问道。
他以为这一切都只是戈尔多为了提高亚特里夏的地位所使的手段。
不得不说,教皇猜对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却大错特错。
戈尔多叹了口气,在教皇的注视下走了过去,伸出手回应了他的契约:“好吧,被您看穿了。”
“我戈尔多·莫兰在此立誓,会帮助教皇阁下继承头骨。但您也要保证,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不会对我身边的人出手。”
教皇:“……非常好。”
教皇满意地走向阵法的最中心,黑色的袍子随着他的动作猎猎摇晃。
这是个牢不可破的契约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承诺了不轻易对他身边的人下手,但却没有承诺不会对他本人做什么!
现在看来,戈尔多·莫兰就和他的母亲一样,是个难以掌控的人物。当初教皇处于各种原因没有把卡吉娜禁锢在宫廷里,但是这回他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教皇在魔法阵上站定,看着戈尔多开始闭眼念咒,丰沛的魔力沿着蜿蜒的咒印流淌着,仅从那闪烁着的耀光就可以看出他魔力的不凡——戈尔多·莫兰和一般的法师完全不同,他的魔力纯度是超乎常人想象的!
教皇满足地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也开始慢慢吟唱着、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全身的魔力注入那个他耗尽心血创造的咒语。
魔法阵上逐渐凝聚起了闪烁的电光,四周的空气无端被搅动了起来,吹得烛火乱摇、奄奄一息地滴下几滴烛油。
教皇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土地逐渐灼热了起来。被魔力笼罩的那颗头骨从里到外散发着耀眼的白光,尤其是两个空洞洞的眼窝,像是有星辰在其中放射着光芒一样,乍一看,像是这颗头骨中的灵魂从死亡中重归人间了一样。
教皇隐约之间似乎听到了谁的絮语。
那絮语时隐时现、断断续续,仿佛是隔着水面传来的,又像是有人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对话。
教皇不甘心地咬着牙,加大了自己魔力的输出,听着祭坛被魔力隐隐冲垮的破裂声……终于,他抓住了那道声音。
他忽然睁大了眼。
那颗头骨发出了一种蒸炉鸣叫般嘶吼的声音。然后逐渐化成了一滩水银般的液体,朝教皇爬了过去。
教皇看着那银色的液体逐渐攀爬到自己身上,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那液体接触到他的一瞬间,就化为菌丝一般的触手扎进了他的皮肤、融入他的骨髓。这过程十分痛苦,但教皇却仿佛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魔力冲刷着自己的意识,让他感觉自己变得无比地强大!
这就是头骨中积攒着的魔力!且不论先贤魂灵所拥有的知识,就只论这些魔力,也足够教皇再安安稳稳地延续三十年的寿命!
“啊……”教皇不由自主地低叹道,“原来这就是——”
这就是被头骨选中的感觉。
但他这股兴奋的情绪没能持续多久。
源源不断的、源源不断的魔力……不仅仅是魔力,还有些其他的什么无法排斥的东西,一股脑地涌进了他的身体里。钻进他的骨髓,碾压他的五脏六腑,欺占他的大脑,却依旧不肯停下来!
头骨的力量在挤占他的躯壳,而先贤的魂灵正在撕裂他自己的灵魂!
教皇眦目欲裂:“怎么会……这样……”他像条脱水的鱼费力地喘息着,红着脖子将手伸向戈尔多的方向,“快、停、停下来……”
“怎么能停呢。”
黑发青年叹息了一声,在教皇又惊又恨的目光里勾起了自己的唇角。
“我得帮完全继承头骨才行。”戈尔多微笑着说道,“这可是我们契约的内容呢。”
“您大概不知道头骨选择继承人的条件……最严苛的不是对天赋的筛选,而是对灵魂之海容量的判定呢。”
论天赋,教皇并不输给亚特里夏,而他尝试继承头骨失败的原因固然有克劳狄的不情愿在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的灵魂之海不够广阔。
灵魂之海能容纳先贤魂灵的人少之又少。像戈尔多那样的是极端个例。亚特里夏的资质也只是勉勉强强,为了继承头骨他也付出了不少代价——克劳狄嘴上不饶人,但实际上还是帮了亚特里夏许多的,否则亚特里夏的情况只会比从前更加糟糕。
像教皇这样的人,强行继承头骨,会有什么后果?
他的灵魂只会与头骨相互排斥。
然后,过量的魔力会毁了他,也会就此毁掉这个头骨。
退一步说,就算教皇苟且活了下来,没了这个头骨,他的永生之愿也就更接近梦幻泡影了。
教皇瞪大了眼睛——一股难言的灼热感从他的灵魂深处升起,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一生的记忆都在自己的眼前支离破碎。
他最后记得的,只有自己深埋在心底的、对死亡深深的恐惧与绝望。
这个穿着黑袍的老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面目焦黑,四肢泛起不详的青灰色。他费力地伸出手想擦拭那些缭乱的咒文,但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最后他听见的,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以及那人一声隐晦的叹息。
*
教皇的逝世引起了轩然大波。
据说教皇是在自己的书房里溘然长逝的,死因是病理性的窒息。虽然他明显没有料到自己的死亡,死去的面目也不算是安详,但他的信奉者们还是把他当做圣徒来供奉,认为他一定是上了天国。
“……教皇上没上天国我不知道,我反正是快上天国了。”某日,异端裁判所的所长乌里斯对国王抱怨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教皇死的那个晚上裴坦一直在发疯?您让我盯着那些神纳教徒可真是盯对了,这些异教徒差点闹出大乱子来。”
戈尔多有些心虚:总不能说是他毁了一个人家的圣物——水晶头骨吧?看来神纳教的人还是有方法感应到头骨存在与否的。
“现在怎么办?要办了他们吗?”乌里斯比划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戈尔多:“算了,咱们塞兰卡的异教徒安置法案都已经在商议了,就别在这时候节外生枝了。”
所谓异教徒安置法案是个反对迫害异教徒的法案——虽然现在塞兰卡帝国还做不到人权平等,但勾画一个底线戈尔多还是能做到的,其他的只能慢慢来。
“行吧,那在下明白该怎么处理了。”乌里斯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身为国王秘书的罗曼先生站在一旁,有些不满地说道:“我怎么觉得他的态度比您从前做主教的时候还要随便呢?”
“因为我把一堆不能杀的异教徒交给他安置了,他觉得棘手呗。”戈尔多叹息,“但他也该学学审讯之外的事了。哪来的那么多异端让他审讯啊?”
戈尔多虽然登基时间不长,但是他的臣民们都大概摸清了他的行事风格。他平日里主张发展民生、鼓励各种研究,自然以怀柔手段为主,不会动不动喊打喊杀的。他和德蒙特一个宽一个严,君臣并济,一时间倒也没多少人抱怨戈尔多颁发的新政。
没了教皇的控制,教皇党树倒猢狲散。戈尔多没有刻薄到真的以穷教士主张的苦修去要求教会,但对教会和圣职者的权力限制已经开始逐步施行。
消极一点的教士感慨时也命也,王权的兴起必将代表着教廷的失势。性格暴躁一点的教士已经在骂戈尔多卸磨杀驴了,前脚被教皇加冕为王,教皇一死马上就开始针对教廷,简直是个毫无信义的无耻之徒。
但他们也就是骂骂而已,不敢真的说什么。圣职者依旧地位超然,不过是没有凌驾于国法和人理之上而已。
但令戈尔多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教士的“天才”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你说他们推举谁来做新教皇?”戈尔多有些不可思议地说。
“没错,就是曾经担任城邦司铎的亚特里夏·霍恩先生。”罗曼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说道,“恕我直言,亚特里夏先生是您的情人这一传言已经从神院散播到了教廷里……原来属于教皇党的主教们为了向您投诚,也为了最大化的保障教廷的利益,把亚特里夏先生的名字给报上了备选名单里。”
教皇党的残余们是这么想的。反正新王和教廷的新仇旧恨数都数不清,那他们干脆来招釜底抽薪,把教廷划入国王的势力范围——其实国王自己有当教宗的意愿的话,也不是不行,毕竟他的本来就是神院毕业的,拥有教宗所需要的一切素质。但是既做国王又做教宗,在西大陆历史上也前所未有,所以他们退而求其次,拉国王的情人来做教皇——
这下您总没意见了!
教廷吃香的喝辣的,您的情人也肯定好过啊!
戈尔多被他们的鬼才思路所震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亚特里夏知道这事儿吗?”戈尔多说道,“如果他也想去做教宗,那他是要准备竞选演讲的……”
“霍恩先生已经收到消息了,他并没有拒绝,看起来反倒相当兴奋。”罗曼先生说道,“他应该会积极准备的……您要帮他拉拉票吗,嗯,我的意思是,教廷传统了嘛,财富和官职可以换来许多选票……”
“如果这么干,这次选举对他而言就没有意义了。”戈尔多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沉吟了片刻,“改天我去神院走一趟。”理论上来说,有几个主教是院长的学生,他们的选票应该可以争取一下。
“如果亚特里夏真的当选教皇了,希望他们不要后悔。毕竟,亚特里夏也是个有独特理想的牧师啊……”
戈尔多刚说完这句话,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我总感觉你说这话不是在赞扬我。”
亚特里夏金发高束,眼中的翠绿色比戈尔多指间戴的翡翠戒指还要华彩粼粼。
戈尔多举手表示投降:“你怎么来了?”
“帮我看看我的演讲稿——”
“咳咳,亚特里夏先生,陛下还没处理完今天的政务……”
“谁说的?我已经处理完了。剩下的都是你的工作了。只是浏览和盖章而已,你可以的,罗曼先生。您就先拿着这些出去吧。”
“可是——”
最后,国王秘书委委屈屈地抱着一堆文件跑到偏殿去处理了。
亚特里夏看着他跑出去的背影,顺手把门给带上。戈尔多已经在茶桌边等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亚特里夏清了清嗓子。把他的演讲内容大致演练了一遍,然后又改了几个地方。
戈尔多听完之后好奇地问道:“你怎么没有提到我?”
竞选者们都有自我介绍的环节,向民众介绍他们的来历,顺便感谢一直支持他们的朋友。但亚特里夏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戈尔多。
“提你做什么?说我是国王的老师,还是说我是国王的恋人?”亚特里夏皱着眉问道,“你是想让我给你增加一点王室绯闻吗?”
戈尔多笑着吻了吻他的手背:“不可以吗?
亚特里夏笑了。
他的眼神温和而缱绻,几乎和他一直抱怨的、神院长廊上挂着的那张失真的画像一般深情,只是他自己没有察觉到。
他笑着骂道——声音却没有任何威胁力:“你想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