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新皇登基, 王都之中的氛围却没有太大的变化,一如既往地安静祥和——又或者说,是各个势力都被人精心设计之后的,安静祥和。

戈尔多本以为当上国王之后他的工作会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成倍增加, 但最后他却发现, 他的忙碌程度和在国王法庭干活的时候差不多。原因无他,德蒙特公爵一手包揽了大部分政务, 那些堪称一团乱麻的朝政问题都被他熟练且游刃有余地解开, 最后呈递到戈尔多这边的问题都是些虽然重要但是很好解决的问题——

这么说吧, 虽然戈尔多是个天才,但他在处理国政上确实是个只是新手。而德蒙特则几乎已经把这朝政的技能练到满级了。可以说撇开戈尔多, 凭他自己和他手下的班底, 也足以把所有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

在这种情况下, 德蒙特公爵既没有居功自傲, 也没有试图架空戈尔多的权力,且始终保持着谦逊尊敬的态度……这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连戈尔多本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近日,德蒙特公爵已经成了戈尔多的“老师”,在汇报政务的同时顺便教他处理各种政事的技巧。在某次德蒙特公爵汇报完即将施行的税务改良方案后,戈尔多忍不住赞叹了德蒙特一声,并且诚心地发出了一个疑问:

“这么看来,在怎么做一个国王这件事上, 您应该比我熟练。那当日您为什么还要放弃王位继承权,让我来做这个国王呢?”

德蒙特公爵一惊,下意识地抽了抽眼角,并且快速地反省起了自己最近的行为,不禁懊恼了起来:由于戈尔多终于当上了国王,他心情激动的同时, 也深感多年的愿望终于成真,于是难免有些得意忘形起来。而德蒙特的得意忘形,就是体现在对自己实力的毫不遮掩上。

从前戈尔多还没继位,德蒙特公爵倒是还记得什么叫韬光养晦。但现在戈尔多已经光明正大地坐上了王者之位,德蒙特只顾着鞍前马后地为初登王位的戈尔多稳固朝政,却没顾及这样稳健老练的手段与他现在的年纪和资历是否相符。

“……您看见的只是我作为宰相的执政能力,但如果真的让我去做国王,我确实是远远及不上您的。”

戈尔多对德蒙特的回答并不是那么满意。

“你这是在刻意贬低自己的能力。”戈尔多说道。

不,并没有。

德蒙特公爵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前世戈尔多曾经和他说过一样的话——当时偌大的帝国后继无人,在戈尔多死后,塞兰卡帝国被托付给了宰相德蒙特。

但他却没能维系好戈尔多留下的、庞大的帝国。

失去了君主的塞兰卡帝国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纷乱之中,从前被征服的国家和领主们纷纷发起了叛乱。一开始德蒙特还能依靠戈尔多留下的财富和充裕的人手进行压制,但是到了后来,他还是无法抑制帝国的颓势,并且见证了帝国的分崩离析。

天纵英才的黑暗君王死去之后,在民间占据主流的光明信仰再次击垮了黑魔法师们构成的塞兰卡王廷。

诚然,黑暗帝王当政的那几十年为西大陆开创了全新的格局,人们终于开始正视黑魔法的存在。但以黑暗之名统治西大陆,却给了诸多领主们反叛的理由。

千百年的光明信仰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为黑魔法正名已经是极限。若要以黑暗之名统治,手段又不够严厉的话,随时都会有被推翻的危险。

但这次不一样了——

戈尔多是以圣职者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参与了王位的竞争。他可以做仁君,可以做贤王,没必要再担任“暴君”的角色,却也可以安稳地统治塞兰卡帝国。

反倒是德蒙特公爵,他其实一直在反省自己。

前世他辜负了戈尔多的期望,这一回所有的条件都是最完美的,他必不可能再重蹈覆辙。

“请您相信,塞兰卡的稳定维系在您的身上。”德蒙特公爵认真地说道,“并不是谁都可以做国王——缺少王者之心的人,即使坐上了王位,也什么都不是。”

他现在的手段,都是从他曾经侍奉的君王那里学来的。而他有的,也仅仅是这些手段罢了。

戈尔多却笑了:“你没有王者之心,难道我就有吗?”

他一开始明明只是想做条咸鱼而已啊。

德蒙特公爵却十分肯定:“您绝对有。”

戈尔多把这句话当成了恭维,一笑而过,随后眼神变得认真了一些:“说真的,有时候我总觉得,你是在透过我看别人。”

德蒙特公爵微微一愣。

“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是有一点,你要看清楚。”年轻的国王低头翻了翻手中的文件,仿佛不经意地说道,“现在在你面前的是我,戈尔多·莫兰——我受了你许多帮助,我也相信你的忠诚。但是,你得认清这一点。”

德蒙特公爵:“……”

他沉默良久,有些灰暗的眼眸重新亮了起来,有了些许年轻人的朝气:“是,陛下。”

戈尔多当上国王后,神院可以说是陷入了一场无形的狂欢。

上任国王虽然明面上把神院当做王都的最高学府供着,但对神院的诸多研究丝毫不关心,有时还会觉得神院简直就是个疯子集聚地。

但戈尔多·莫兰——曾经作为神院首席毕业的学生做了国王之后,神院可以说是扬眉吐气。他们的研究和活动都得到了国王的支持。只要是经过导师会议审核、被判定为有研究价值的项目,甚至可以得到国王的直接帮助。

神院院长这回也高兴坏了,大手一挥又加了个校庆日,以纪念戈尔多这个从神院出去的国王。

于是,理所当然地,戈尔多再次被邀请去神院进行巡视和演讲。只是这回阵仗大得不得了。戈尔多一路揣着国王的范儿配合神院的各种仪式,私下里却和院长说道:“咱们下回就别搞得这么夸张了吧,我在神院住了这么多年了,神院就像我第二个家一样。回神院的时候被那么多人围着行礼,总感觉怪怪的。”

院长哈哈笑着说:“陛下如果愿意,下回可以偷偷地来。”

“对了,院长先生,最近亚特里夏怎么样?”戈尔多偷偷问道,“我已经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亚特?……他请假了。最近也一直没有上课。”院长叹息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你们这是又吵架了?”

戈尔多:“……”您为什么要添上一个“又”字?

跟院长告别之后,戈尔多果然听从了院长的建议,半夜又偷偷地来了一次——这次他是从王宫里偷溜出来再翻墙进的神院,一路上各种魔法都用上了,没有惊动任何人,顺利地摸进了神院的导师宿舍楼。

戈尔多从前来过这里几次,但那都是和亚特里夏谈恋爱之前、以学生的身份来这儿补课或者借书的。现在他以恋人的身份来扒亚特里夏的窗台……反倒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仿佛自己是个变态偷窥狂。

戈尔多叹息了一声,动作却十分利落。他轻轻地落在窗台上,隔着窗户瞥见了昏黄的灯光以及堆满了书架和房间角落的书籍。

他伸出手,轻轻敲了敲窗户。

房间里的人影动作一顿,往窗台的方向走来。戈尔多只看见一只白皙漂亮的手推开了窗户,然后亚特里夏那张精致到透着距离感的脸就朝他这边望了过来——

“……嘿。”

戈尔多伸出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亚特里夏·霍恩愣在了原地,脸上浮现出了明显的疑惑的神情。随即他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翠绿色的眼眸里光彩连连。

“我还以为是哪路小贼,原来是我们高贵无比的国王陛下。”

“你说我是贼也可以。”戈尔多说道,“反正我是为了窃取某人的芳心而来。”

“别油嘴滑舌了——谁教你的这招?”亚特里夏嘴里埋怨着,脸上却分明写着十足的高兴,他伸出手,把戈尔多从窗台上拉了进来。

“是院长教我的这招。”戈尔多踏进房间里,抖了抖身上沾到的露水,“我们好几天没见面了,连我的加冕礼你也没出现,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我没有。”亚特里夏冷静地说道,“为了应付教皇那边,我不得不这么做。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即使德蒙特手段高明,咱们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撼动教廷了。”

戈尔多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抬头说道:“其实我觉得前任国王有一点说的非常对。我们短时间内是无法拔除教廷的,也没有必要这么做——我们要对付的,其实只是教皇。从他个人下手,比对教廷下手要简单地多。”

“那我们接下来呢?刺杀?下毒?都太老套了,教皇一眼就能看穿。”亚特里夏说道,“他本人的魔力也十分超群,可不好对付。”

“但他也有只属于他的弱点。”

戈尔多说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你是说……头骨。”亚特里夏微微皱眉,“他之前一直希望能将自己的灵魂装入头骨里,然后通过头骨附身在其他人身上,在其他人的身体里复活。这就是他追求的永生……”

“上次他在边陲领地里吸取的生命力只能供他恢复片刻的青春。他多年来为头骨耗尽心血,要维持现在这副不怎么衰老的模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戈尔多说道,“据他说,要彻底完整神纳教的灵魂魔法,需要研究完三个头骨。他手上已经有一个了,而你身上的这个他也一直觊觎着。他没急着动手,是因为他不知道第三个头骨至今在何方。”

“但如果……我把第三个头骨的位置告诉他呢?”戈尔多说道。

“你要跟他说你身上也有头骨?然后呢?”亚特里夏说道,“恐怕他只会锲而不舍地杀了你再杀了我。这样他就能顺顺利利继承剩下两个头骨了。”

“但他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头骨承认过。”戈尔多说道,“他无法和头骨中的先贤灵魂直接交流——但是现在有你,再加上我,我们只缺一个继承者就能集齐头骨中传承的所有神纳教知识了。”

“克劳狄可没有教我关于灵魂魔法的事。”亚特里夏沉思了片刻,理解了戈尔多的意图,“……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欺骗教皇。”

“我们就一口咬定神纳教的灵魂秘法需要三个头骨继承人齐聚才能开启。”戈尔多说道,“那教皇一定会急着做这第三个‘继承者’。而且是亲自来做。”

“他无法融合他所拥有的头骨,肯定急的要死。到时候,咱们就能帮他一把。”

教皇厅。

这是戈尔多第二次踏足教皇的书房。

他没有戴王冠,也没有带什么圣殿骑士,只带了从教皇这里领走的下属蒂莫西——这显示出了他十足的诚意。

教皇坐在书柜前,摊开一本神教论书籍认真地读着,仿佛一个普通的学者,但他一开口,就让人清晰地意识到他是地位崇高的教皇:

“晚上好,孩子。请恕我在这种场合不尊称你为国王——毕竟我和你的母亲相熟,我希望情同师生的亲密关系可以在我们身上继续延续下去……当然,如果你介意的话,我还是愿意以尊称来称呼你的。”

在整个西大陆上,除了与戈尔多地位相等的君王,也只有教皇能这么和他说话,却不能算得上十分失礼。

戈尔多笑着说:“我当然不会介意。”

教皇笑了,抬头隔着烛火的光辉认真打量了他一番,感慨似的说道:“果然是年轻人啊,只要看着你,就让我想起我给你加冕的时候——我曾经也为另一个君王主持过加冕礼。不过他现在么……被禁闭在高塔里对他而言也算是个好结局。德蒙特公爵一惯睚眦必报,这也符和他的行事风格。这样的人很难被真正驯服,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德蒙特公爵的母亲——疯女王安娜曾经被囚于高塔。当时的王太后和被扶上王位的前任国王都选择了无动于衷。

这是德蒙特公爵对于世人的复仇。因为他们曾在背后议论德蒙特的身世。而德蒙特则用自己的行为给了那些人一巴掌——心智健全的国王又如何,他照样能把人送进高塔里关上一辈子。

其实德蒙特公爵的复仇对象里应该包括教皇。只是戈尔多知道安娜女王被害的内幕,德蒙特却还不知道。戈尔多心里记下了这件事,打算收拾完教皇再跟德蒙特解释。

而教皇说这些,是为了提醒戈尔多,不要让德蒙特公爵独揽大权。从局外人的角度看这的确是个好建议,不过从教皇的嘴里说出来,却还是让人感到一阵不舒服。

戈尔多忍着内心的不悦,点头道:“多谢提醒,我心里有数。”

教皇看自己“善意的劝谏”被采纳,愈发觉得戈尔多是个可造之材。

“那么,孩子,今天你来是想和我讨论些什么呢?”

戈尔多看着教皇祥和的面容,说道:“您还记得我们上回交易的内容吗?”

教皇:“当然记得。”

戈尔多:“我现在已经坐上了王位——您的帮助很关键,也很及时。我觉得您是我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为可靠的合作伙伴了。所以,我愿意跟您分享一些只有我知道的东西,能帮助我们早日达成目的。”

“……哦?”教皇略为动容,“是什么?”

“关于头骨的下落,以及灵魂魔法的秘密。”戈尔多说道。

教皇的呼吸紧促了起来。

“我其实已经得到第三个头骨了。”戈尔多嘴角的弧度优雅中透着一丝得意,“您猜——它现在已经在哪里了?”

教皇的眼睛中亮起灼热的光芒,有一瞬间,戈尔多甚至以为那目光穿透了他的脑袋、真的看见了头骨的存在。

“这可真是……天意。”教皇斟酌着说道,“头骨的拥有者成为了国王——看来天命之王的说法的确有些道理,但你继承的却不是光辉之帝的头骨,我猜,那是个黑魔法属性的头骨吧?”

戈尔多:“没错。”

教皇唰地一声站了起来,绕著书桌走了半圈:“三个头骨……三种魔法。光明魔法,黑暗魔法,还有神纳教擅长的、跨越光暗属性的元素魔法。”他停了下来,语气中有着难以抑制的兴奋,那兴奋是从灵魂深处传递出来的,“三个头骨齐聚于此,这是百年难遇的机会啊!”说着他问戈尔多,“你是从哪里获得这个头骨的?”

“信息是从一个神纳教的教徒嘴里套出来的。至于融合头骨,则完全是个意外。”戈尔多苦笑道,“现在那个教徒就在我手中——他还带来了别的信息。”

戈尔多手下的确有个神纳教徒,还是从异端裁判所挖出来的,教皇如果真的去调查,戈尔多也会让他得出这样的结果。

教皇:“什么信息?!”

“聚集三个头骨的继承者……魔法的真谛自会涌现。”戈尔多深吸了口气,提起灵魂魔法,他的语气也变得轻灵了起来,仿佛是提及了什么神迹似的,充分吊足了教皇的胃口,“我知道剩下的那个头骨在您手里——但找个合头骨胃口的继承者有多难我们都清楚。我们还要等上多少年,谁也说不准。”

“……还有亚特里夏·霍恩。”教皇忽然开口道,“他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这可是永生,教皇阁下。”戈尔多笑道,“既然我们解开秘密缺不了他,那么让他加入又何妨?真的面对永生的秘诀时,他难道还会拒绝它不成!重要的是第三个人——”

“既然如此。”教皇忽然开口说道,“那我亲自来做这第三个人。”

戈尔多有些惊讶地说:“可您不是……”

“我知道,我无法被头骨承认的原因,是我的魔法天赋不够强大。”教皇深吸了口气,用有些干涩的语言说道,“但我研究过了,如果拥有足够庞大的魔力,我还是能冲开头骨设下的关卡的。”

其实不仅仅是天赋的问题,还有魔法属性不对口的问题——教皇曾经拥有两个头骨,都无法融合,从克劳狄的墓室里偷出来那个头骨和教皇的魔法属性其实是相符的,但头骨依旧没有选择他,而是接受了亚特里夏。

剩下的头骨是寄宿着擅长“元素魔法”的先贤灵魂的头骨。

什么样的人比较擅长元素魔法?元素魔法还真没什么门槛,感知力够高就行,魔力够强就行。

教皇的视线转移到了戈尔多身上。

“……帮我一把,孩子。”教皇用微微颤动的声调说道,“咱们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

戈尔多看着教皇,微微挑眉,随即做出了重大决定似的,深吸了口气:

“好,我帮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