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里奇·芬恩将某个穷教士放归的一天后。
清晨。凛冬的寒风将枯树吹得不断呜咽, 青灰色的天际线上挂着几颗疏星,天光将四周的景物全部笼罩在灰暗的色调里。
军团的士兵在沿着河岸巡逻的时候,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
他的手脚被缚在身后, 整个人蜷缩着, 皮肤泛着黝黑色的死气,被水泡胀的五官和喉间一大片血污为辨认尸体的外貌增添了一定的难度,但军团的军士们还是很快发现:这人就是昨天被放归的、穷教士的一员。
他的死状之悲惨, 让看见了这一幕的军士们都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他们在战场上不是没见过死人, 但是鲜少看见如此狰狞的死相:尸体的眼黑上翻, 只露出了白惨惨的一片,脸上的肌肉因痛苦而扭曲着,唇角却微微带着笑意……看尸体的遗容,他仿佛是刚死去不久, 但是看他身体的腐坏程度,却似乎又已经死去至少一两天了。
总之,非常可疑。
军士们将这一状况报告给了卡萨尔·莫兰。卡萨尔第一反应是加强警戒, 并且让军士们不再从那条河中汲水,而是让士兵们多走一段路程,去更远的上游的山里取水。
他在商议战术的军帐中见到了昨天的那位新主教,奥德里奇·芬恩。
这位老人还是一身黑袍, 给人的感觉与昨天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说得上的一点是, 或许是修养了一晚上,这位老人的眼神看起来更为精神了,与同龄老者的昏聩混沌全然不同——他简直是容光焕发。但容光焕发也不是不能理解。奥德里奇熬到这把岁数了,终于坐上了主教之位, 也是老来发达, 遇上了人生的第二个春天, 他要是一直垂头丧气的那才叫奇怪呢。
“晨安,领主阁下。”奥德里奇主动打招呼道。
“……其实在这里,您称呼我为军团长更为合适。”卡萨尔敛了敛双目,平静地说道。
“哈哈,那就军团长大人。不过,也没什么区别,世人都知道这片土地即将归于莫兰家族所有了。”奥德里奇豪爽地挥手,“这不是迟早的事吗?”
“这片领地是国王陛下封赏给戈尔多的,不是封赏给我的家族的。”卡萨尔转身给了回复,随身的长剑随着他身体动作的变化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他魁梧却修长的身姿,以及那双冰川似的眼眸,都在无形之中向身边的人释放着压迫感。
奥德里奇·芬恩下意识退避对方的锋芒,只是手握着一串木质的念珠,继续端着一副圣徒的模样,淡笑不语。
“今晨我们的士兵在河岸发现了一具尸体,正是您昨日‘放归羊群的那只羊’。”卡萨尔沉声道,“您对此有什么想法吗?看来您借由福音感化羊群的计划不是那么顺利。”
死的那个教士明显是被暴怒的同伴处以死刑、然后抛尸河中了。
奥德里奇微微一笑,理所当然地说道:
“能被福音感化的,自然只能是人,而不是真正的羊群。如若他们不能接受圣主的谆谆教导……那就恰好说明他们没有为人的资格。至于昨天那个死去的年轻人,正是不可或缺的殉道者。”
卡萨尔:“所以您不打算继续挑选俘虏进行感化了?”
奥德里奇:“不打算了。这样的事情一次就够了。即使是圣主亲临,能够施与的慈悲也是有限的,何况我只是一介凡人呢。”
卡萨尔:“……那您打算什么时候打道回府?”潜台词是您到底来这干嘛来了,总不能是来度假的吧?
只见奥德里奇·芬恩神秘地一笑,行礼,说道:“我会在此为您和您的军团祈福的。希望圣主能聆听到我这个虔诚信徒的请求,为您们带来好运。”
卡萨尔不以为然。
这老家伙是教皇的旧部,不在背地里诅咒军团全军覆灭都已经不错了。
而卡萨尔·莫兰没料到的是 ,当日,叛军内部就发生了骚乱。
隔着河岸,整个军团都看见了那座城堡里升起的缭乱的硝烟,似乎有哪里失火了。但是混乱和喧闹似乎只维持了片刻,很快他们就又观察不到别的痕迹了。然而,这片刻的骚乱对于军团而言也是个好消息,说明他们发起奇袭的时刻马上要到来了。
很快,河对岸的栅栏里又丢出了几具尸体。这次,他们的死状则更为惨烈,像是在死前进行过激烈的争斗一般。
卡萨尔在听完属下的汇报之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远处正在慰问军士的奥德里奇一眼——奥德里奇这次当然不是空手来的,他为军士们带来了大量的食物以及美酒,声称这些食物可以现在就吃,而美酒则为他们庆祝胜利的时刻预留着——不得不说,教廷里混出来的人说话做事都是一套一套的,表面上绝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卡萨尔没想到,奥德里奇来了之后,河对岸的叛军似乎真的开始慌乱起来了。但他们的混乱难道真的是因为奥德里奇播撒至人群中的“福音”吗?
与此同时,道伦家族的城堡里,叛军们正在经历一场噩梦。
“阿道莉,我的孩子……”
穿着丝绸衬裙的女人披散着头发,将自己几乎已经没有声息的孩子抱在怀里。
那是个有着一头金色卷发的小女孩,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模样,双眸紧闭,脸上泛着冰冷的青灰色,牙关紧咬,光裸着的小腿时不时抽搐两下,看起来随时会撒手人寰。
坐在床边的金发男人一身甲胄,与小女孩有三分相似的脸上满溢着愤怒。
“这究竟是则么回事——”
匍匐在床边的医官瞧了眼小女孩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看不出这是什么病来……”
与此同时,房间的门被人咚咚咚地敲响,是一个男仆在慌乱之下忘记了礼仪,站在门口悲痛地喊道:“领主大人!雅克先生死在牢里了!”
被称作领主的男人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可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床上的小女孩就仿佛听见了这句话,噔得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的母亲把她抱在怀里,正暗自惊喜,就看见自己的小女儿抄起一旁的烛台就往她的身上砸去——
“啊!阿道莉!”
火焰窜上了女人的脖颈,滚烫的蜡油顺着皮肤滑落。但是女人来不及处理身上的伤,掀起她之前团在床尾的披肩就罩在了女儿的身上,以防女儿被乱舞的火星子给燎伤。
“伊娜!”金发的领主急忙扑灭地板上燃烧起来的火焰,医官去取烫伤药膏来处理妻子的伤势,由他亲自把头顶着一层织物却还在不断乱动的女儿拘束在床上,咬着牙喊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领主大人,雅克先生死去的消息已经传遍领地了,大家都很不安……有几个教士要求彻查雅克先生的死因,现在正聚在大厅里,马上就要冲进来了!”门外的人还在催促道。
“什么彻查雅克的死因!雅克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难道还会杀了他吗分明是他忽然发疯,还吓坏了我的阿道莉!”领主朝门外的人怒吼,随手拎起什么东西往门外一砸,门外站着的男仆终于不敢再拍门催促了。
领主怀里的小女儿还在不断挣扎着,不时发出小兽一样的嘶吼声,手脚并用地想挣脱身上的束缚。领主把她压进自己的怀里,伸手不断抚摸着她的脊背,往常他做这个动作总是能很好地抚慰住自己吵闹的女儿:“阿道莉……嘘。不要害怕,父亲在这里,母亲也没有离你而去,我们都在你身边。不要怕,不要怕……”
阿道莉有一瞬间停止了挣扎。
领主松了口气,颤抖着手掀开女儿头上的布,却发现她的双眼一片沉寂,仿佛完全没听见他刚才在说些什么。
女孩儿忽然用力地吸了口气,单薄的胸膛因为这口气鼓胀起来。她挤压着喉咙,发出类似于嗥叫的、凄厉的声音。
“是他选择了我……”
“我是他的一部分……”
“必须、献上更多的灵魂……”
马上,她冰冷的视线就投射在了匍匐在一侧的医官身上。她趁领主没有注意,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床头的橱柜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缝衣针来,然后狠狠地插进了医官的眼珠子里,星星点点的血液溅上了她的脸颊,而她却无动于衷。
“阿道莉——!”
金发的领主发出了一声悲哀的怒吼。
怎么会这样?他彻底放弃了希望,吩咐人用软布拧成绳索,把阿道莉的四肢都给绑了起来,包括嘴也要封住,不然即使只剩下一张嘴,这个女孩儿也会锲而不舍地折磨她身边的人。
这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那个教士从河岸的另一端被释放回来开始!
这是传染病,这是诅咒,这是黑魔法!没想到帝国的军团为了镇压叛军,居然使用如此不光彩的手段来灭绝他们!
与其就这么灭亡,他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