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戈尔多·莫兰。

十二岁时以“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资质被选入神院第一届精英班——他在此之前默默无闻, 但是自从他出现在王都人的视野中后,他就一直以强势的姿态刷新着人们对天才的认知。

之后他又成为了联赛队伍中最年轻的一员,在比赛中力挫另外两个国家的队伍, 使神院以压倒性的优势胜出——据说, 即使是从小受全帝国倾力培育的阿奇德皇子也在比赛中被他打败。

回国之后的提前毕业也就不必说了,这都是他应得的待遇。但是令人大跌眼镜的事情还在后面——

戈尔多·莫兰成为了塞兰卡帝国历史上除了王室宗亲和教皇私生子之外的、最年轻的主教,并且在上任之初就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

大家都隐隐期待、也隐隐惧怕着, 这柄利刃在出鞘之后会斩向谁——乍然身居高位者, 必然需要以累累功绩来维持自己的地位。大家都在好奇第一个被戈尔多·莫兰“斩于马下”的人是谁……

他们果然等到了一个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选。

赫斯特·鲁玻。

在犯下发错后被罢免财政部职位的主教。

鲁玻虽然已经失势, 但是他作为主教本身就在教廷中有着超然的地位,多年来的积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被消耗光的。人们都觉得,以他的性格必定是要闹出什么来的,或许会再次犯错、被赶下主教的位置, 也有人觉得他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会就此沉寂下去……但没有人会想到,他的“谢幕”就在一夜之间。

边陲伯爵家族道伦宣布反叛, 就在王都接到消息、国王发布调查令的第二天,国王法庭就给出了调查结果,集齐了人证以及一枚无可质疑的留音石作为物证,宣布主教鲁玻正是切尔西·道伦自杀案的始作俑者, 同时将矛头直指教会法中关于引诱犯罪这一区域的空白, 希望教会法院能考虑进一步填补这些法律。

引诱犯罪,这听起来骇人听闻,更别说是设计引导他人犯罪……按照正常流程,鲁玻的案子特别难判定。

但是这次是国王下的调查令, 算是开了特例, 由国王亲自给出判决结果。

赫斯特·鲁玻, 剥去圣职,施以砍头之刑。

如此严重的刑罚令许多人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主教被国王判处死刑,在这百年来的王国统治中并无先例。

但是也没人站出来反对国王,他们也只是噤若寒蝉——因为鲁玻的行为之恶劣在于他带来的严重后果。叛乱永远是当权者最危险也是最痛恨的麻烦。

而戈尔多·莫兰也以他的雷厉风行和极度的效率闻名王都。

王都的人们都开始察觉到……与戈尔多·莫兰这个年轻人做对,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当然也和戈尔多背后的庞大势力相联系,但是能将百分之百的权势用出百分之一千的效果,这无疑也是只有他能做到的。

鲁玻判处砍头之刑的法旨,和教皇以“宽恕”为口号的宣讲只相差一天,两者近乎于是针尖对麦芒,也是国王党对教皇发出的响亮打脸兼嘲讽。

同样掀起了腥风血雨的还有教皇厅。

“真是咄咄怪事!”一位穿着黑色长袍的年迈老人敲了敲手中的拐杖,“即使是国王陛下,也不该直接剥夺一个主教的圣职、甚至把他送上断头台!”

教皇厅,议事殿。

许多教廷的官员与几位主教汇集于此,沿着环形的桌面围坐了起来。在层层环形的包围之中,金黄色的、高高的穹顶之下,放置着一张御座。

此刻,那张座椅上正坐着一个男人——他的脸看起来已经饱受岁月侵蚀,金色的鬓发也已发白,但是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沉着俊逸,最重要的是他有股异于常人的精神气……因此,他虽然老迈,却隐隐有苍健之气。

他沉默着,无言地看着议事殿中一阵高过一阵的喧哗声,转了转指间华贵的红宝石戒指,却并未表态。

“教皇阁下!”黑袍老人将视线转移到了教皇身上,“您难道要对此无动于衷吗!”

“这次,鲁玻的确是犯了致命的错误。”教皇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慑在场所有人,“惩处他是民心所向,只会令人民和这个国家感到快慰……我没有阻止的立场。”

“可是,教皇阁下,鲁玻所犯的并不是叛国罪。他只是道伦家族叛乱的诱因啊!”有人高声说道,“陛下没有属意元老院投票商议此事,也没有通过教会法院对鲁玻进行审判,而是直接下达命令,剥离了一个主教的圣职,这……”

“比起这些,我倒更想知道,我们的监察部平时都在做些什么。”教皇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但熟悉教皇的人都知道,他现在的心情绝算不上是好,“国王法庭桌上的旧案都已经堆积如山了……这难道还是诸位收敛之后的结果?”

议事殿陷入出一片沉默。原本敲着拐杖大声抗议的老人也皱着眉沉吟了一会儿。半晌,他轻轻叹息,用沧桑的声线说道:

“国王利用教廷获取权力之后,却忘了拯救人类永生灵魂的责任……这是多么的大胆啊!人们之所以信任国王,不就是相信国王是由圣主指派而来的吗?除了教廷、除了教皇阁下您,还有谁能持续赐予王室这份荣光,保障人民对他们的信服呢?”

“奥德里奇。”教皇淡淡地点出了这位老人的名字,“我的老朋友。我理解你对教廷的忠诚,也理解你心中的愤慨。但是这次牵涉出的叛乱里还包括那些穷教士的革命。比起鲁玻,我们更要把注意力投向那里才是……那些穷教士,才是动摇教廷根基的真正威胁。”

“这次的叛乱是个好机会。”教皇微笑了一下,“既能向王室证实教廷的可靠,又能让被国王法庭搅动起的混水重归寂静。”

而他们只是失去了一个赫斯特·鲁玻而已。

真的算起来,教皇并不觉得他们亏了多少。

“陛下已经指派莫兰家族的军团前去镇压叛乱。”教皇挥了挥手,表示该转移话题了,“目前情势如何?”

“军团应该尚未接触到叛军。”有人回答道,“他们两家的领地相距甚远。”

“可是战役之后,莫兰家就会拥有两片领地了。”教皇说道。

“现在下判断恐怕为时尚早……”

“卡萨尔·莫兰,我对他和他的军团有印象。”教皇的眸光一片冰凉,他戴着宝石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御座的扶手,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当年如果不是……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局势了。他费劲代价保下的那个孩子,现在也已经长成了棘手的人物。我只是没想到,王室居然毫无芥蒂地直接启用他……”说着,教皇忽然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容。

“不过这样一来,主教的位置是空出了一个。”教皇走下台阶,行至黑袍老人身边,“奥德里奇,到目前为止,最有资历坐上这个位置的无疑就是你。”

黑袍老人一口气没上来,有些泛黄的脖子隐隐涨红:“可是……教皇阁下……”

“请你不要推拒。”教皇温和地说,“鲁玻的事件足以让大家看清,坐主教之位的人,还是要有以能与之相匹配的德行,不然他所积累的一切都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

黑袍老人嗫嚅半天,热泪盈眶地低头称“是”。

“亲爱的奥德里奇。”教皇用春日阳光般和煦的神态对他说道,“今天请你留在教皇厅,与我共进晚餐吧。我还有……一些事情,希望与你一起商讨。”最后一句,教皇是压低了嗓音说的,奥德里奇愣了片刻,诚服地点了点头。

奥德里奇在教皇厅中享用了安宁而圆满的一餐。

他们是在教皇的私殿用这顿饭的。与他所料的一般,教皇的饮食并不似王室那样奢侈靡费,用的虽然都是顶级的材料、恰到好处的烹调,但这也只是围绕用餐人的需求出发做的合理安排,并不为彰显仪式感或是做做排场就刻意浪费食物,或者将它们处理成华而不实的样子。

教皇的朴实、平易近人,让奥德里奇更为敬服。

奥德里奇跟在教皇身后,昏暗的月光使宫殿倾倒出重重暗影。他们慢行在窗棂之间,教皇的背影一会儿明亮,一会儿又浸入深切的黑暗。

“奥德里奇。”教皇这么说道,“今天,我在你眼中看见了对圣主的赤忱。我一向知道你是值得信赖的朋友,但有时候,我身为教皇,也不能完全以自己的好恶行事……而今天就是个很好的机会,向大家展示你高贵品行的机会。我很欣慰你抓住这个机会了。”

“今后,你也会是主教。你的名字将刻在教皇厅的穹顶之上,魂灵将与圣主一同得到永生。这是你应得的嘉奖。”

“我也为你的灵魂而深深触动……因此,我打算与你分享一些,只会分享给忠诚者的秘密。”

奥德里奇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逐渐加重。

他看见教皇的轮廓线条在黑暗之中不断窜动——他在踏行过一片月光之后回首,在奥德里奇惊骇至极的目光下,就变成了三十多岁的、他年轻时候的模样。

“这并非是魔法。”教皇开口道,“我更加愿意称之为,神迹。这是圣主的恩赐。”

“而我愿意将恩赐,分享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