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长时间在雪地上行走简直是一种折磨。对萧靖和秦子芊来说,从盗匪手中逃出生天的喜悦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到底能不能走出这片森林”的恐惧。
最简单的路线自然是原路折回。就算同样会迷路,最起码方向上不会有大问题;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找到出山的路。
可是,盗匪们还在半路上虎视眈眈。
这些人都是丛林战的高手,否则萧靖也不会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人逮到。看那架势,他们似乎是准备在之前落脚的地方过夜;如果贸然返回,万一误打误撞地进了他们的警戒圈,肯定是死路一条。
就算他们顾忌跑掉的人会招来官差而转移了阵地,在这样的雪夜里也不可能走得太远,更何况他们还带着一群又冷又饿的平民。
向西可能会与盗匪遭遇,向东、向北都要走很远的路才能穿出密林,他也只能选择向南。
遇劫前不久,他乘坐的大车经过了一条进山的岔路。那时半梦半醒的他曾听到车把式说,这条东西向的道路建在相对平坦的河谷地区,所以还算宽绰。它横贯了整座山脉,直通向东边另一条向北的官道。在别的季节里,路上也是车来车往,十分热闹。
只要能找到这条路,再挺过这个晚上,就有获救的希望!
萧靖从地上抓了把雪塞进嘴里,还用雪水抹了把脸。又向前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了身后。
秦子芊并没有跟上来,她还在靠在十步之外的那颗大树下一动不动。
萧靖急忙走过去,高声道:“子芊,没事吧?再坚持一下,就快走出树林了!”
这不过是安慰人的话。从这里到山中驿路的距离确实不远,可彼时他是乘车走在平坦的大道上,这会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摸着黑走在难行的山路上,两者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秦子芊的脸色苍白如纸。她的牙关不停地打颤,半晌才挤了一个字“好”字。
萧靖的忧色更重了些。
秦子芊的体质很好,但山里实在太冷了。
本来,要是穿得厚实些的话,进山待上半个时辰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从被盗匪捉住算起,前前后后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就算中间烤过火有所缓解,这会也指望不上那点热量了。
赶往临州的路上,秦子芊一直穿着这件棉袍。萧靖曾经数次问她需不需要加些衣服,都被她嘲笑“一个大男人还不如我”,这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其实,萧靖觉得她没那么耐寒。再说,她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姑娘从来都不用为取暖的炭火发愁,自然也不知道受冻是什么滋味。
在他看来,秦子芊之所以只穿了一件厚衣服,是出于女美的本能,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臃肿。不过,这也只是他的猜测,他可没有向秦姑娘求证的胆量。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穿得相对单薄的她是无论如何都撑不住的。不要说她了,就连萧靖自己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不过是竭力掩饰着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萧靖叹了口气。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干脆脱下了自己的棉袍,给秦子芊披在了身上。
谁知,秦子芊一点都不识趣地嗔道:“你干嘛?别瞧不起人!衣服给我了,你怎么办?想被冻死么?”
萧靖打了个喷嚏,身上也被风吹得一激灵。不过,他还是耸肩道:“什么话,我里面又没光着,这不是还有件棉衣吗?呵,我穿得可比你厚多了……”
话还没说完,秦子芊就恨恨地把他的棉袍丢给了他,大踏步向前走去。
萧靖暗自摇了摇头。什么叫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就是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跟上了秦子芊的脚步。
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眼前能看到的仍然只有茫茫的雪幕。萧靖的腿终于有些不听使唤了,他不仅眼神发直,脑子里也乱作一团:
“天呢,我会死吗?”
“靠,教科书上写的该不会是胡扯的吧,老子刚才可看过树桩的年轮了,这应该就是南边啊……”
“早知道现在这么惨,出门前应该看看日子,挑个黄道吉日的!”
无数光怪陆离的念头涌上脑海,在他几乎一片空白的脑子里你方唱罢我登场地打起了擂台。慢慢的,他眼前的一切多了几分迷幻,本该白茫茫的世界忽然变得五颜六色,仿佛春天只用了一瞬间就回到了他的身边。
萧靖就这样机械地迈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
直到,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猛地回过头去,却见秦子芊扑倒在了雪地上。
萧靖混沌的眸子马上恢复了几分清明,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扶起秦子芊,焦急地喊道:“子芊,你别睡,快醒醒!”
秦子芊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
萧靖真是急了。他抬起手用力地拍着女孩的脸,见效果不明显,他还狠下心在姑娘的小腿上掐了一把。
秦子芊的意识恢复了一些。半睁着眼睛的她无力地怒视着面前的男人,用虚弱的声音道:“你……你居然敢打我!你等着,我回去一定要告诉雪儿……”
她曾在萧靖面前不小心说走嘴讲出“雪儿”两个字。不过,也只有一次而已。如今,她再次当着矢志要成为她表妹夫的萧大社长说起了这个很是亲昵的称呼,令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萧靖的心又沉下去了一块。秦子芊的精神状况非常不好,如此下去,她很难走出这片树林。
想到这,他再次脱下了身上的棉袍,不由分说地把它裹在了女孩的身上。秦子芊当然会反抗,但一点用都没有,他才不管人家如何拍击自己的脸庞和身子,反正手上的动作不能停就是了。
弄好棉袍,萧靖又摸出了剩下的饼子。他用手把饼掰成小块送到了秦子芊的嘴边,可秦小姐只是说了句:“我吃过了,不饿,你吃吧”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说不得,他只能坏笑着把饼在姑娘细嫩的樱唇上蹭了几下,道:“吃吧,你快吃吧,来,张嘴!咦,你真不吃么?那,我可吃了啊!”
说着,他张大了嘴,作势欲咬……
然后……
怒容满面的秦子芊决定还是把饼吃掉。萧靖耐心地给她“喂食”,可她却不太领情;每次张嘴,她都要说个“无耻”、“放浪”、“奸邪小人”什么的,才肯咬下一小口饼来。
一块饼总算吃完了。
萧靖深吸了几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扶起了秦子芊。就在他准备下一个动作的当口,秦姑娘忽然轻叹道:“你先走吧,别管我了。”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又道:“我吃了不少东西,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运气好的话,没准能坚持到明天,所以不用担心我。倒是你才让人捏一把汗,本来就没什么体力了,还要跟我一起走,又怎么走得出去呢?不如你先走吧,等你出去了,也好找人来救我……啊!”
萧靖不打算听秦子芊说下去了。他咬着牙弯下身,又用双手从后向前使劲一扒拉;本就摇摇欲坠的秦子芊被他一拉,直接趴在了他的背上。
他用双手抄起腿弯,又把姑娘的身子往上颠了颠,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你这混蛋,竟敢轻薄于我!”又羞又急的秦子芊有气无力地喊道:“若是我姑父知道了,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才说到一半,她便说不下去了。
傲娇归傲娇。秦子芊非常清楚,萧靖是在舍命相救。她何尝不希望萧靖先行离开,可人家绝不会丢下她不管。
她一个女孩子被男人背在身上,先就失了方寸。再加上嘴硬心软的她又是个很少有机会因别人施恩而说出感激言语的官宦千金,好端端的一句“谢谢”到了嘴边,就变成“碎尸万段”了。
眼下的形势很清楚:要么,一起走出这鬼地方;要么,就变成两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尸骸。运气不好的话,没准要等到开春才会有人发现骸骨的所在;至于有没有人愿意收敛,就要看能不能赶上一个好人了。
萧靖的呼吸粗重而凌乱。向前走了一段,他才艰难地开口道:“子芊,你趴着就好,千万别乱动,乖。每过一会,我就会喊你一声,听到了一定要回答我,明白吗?你放心,我一定带你走出这森林,一定让你活着回家!”
沉默了片刻,浑身无力的秦子芊缓缓地把头伏在了他的背上,轻声道:“你是因为答应了表妹,才这般对我吗?”
萧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要花上极大的力气。突然听到这句话,他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女人这种生物真麻烦,这问题你特么都问了无数遍了!
为了节省力气,他连话都没回,只是点了点头。
秦子芊又一次沉默了。良久,她黯然道:“早知无此,我不该把那封信给你呀……”
之后,她就闭上了嘴巴。
萧靖继续向前走着。每走出一段,他就会喊句话,秦子芊也会应一声。
两人就这样交流了三次。第四次,萧靖又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报行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