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薄唇

“......”

她这两个字落地,一时间空气都好似更寂静了几分。

纪时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茫然地眨了眨眼,整个人都有点儿懵,就这么愣着,一时失去了补救的能力。

对面,顾晏恒倚墙站着,有那么两秒,他似乎也被这两个字明显砸得没怎么反应过来。

下一瞬。

男人一侧的眉梢轻轻一动,他戏谑地看着眼前回神过后茫然又窘迫的纪时安,他抬手指尖摘下嘴里的烟,不明显地弯了弯唇,脸上多了点似笑非笑的情绪,接着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想不到这么久不见——”

“你还是这么孝顺。”

之后几天,因为那晚的事儿,纪时安都没好意思联系顾晏恒,一回想起来就尴尬得慌,恨不得找到地缝钻进去。

她连在群里的发言的频率都自觉降低了,生怕顾晏恒一看到她这边的丁点动静就回想起那晚她丢人的场面。

好在顾晏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回国,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所以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群里,这几天都没怎么看到他露面。

纪时安偶尔休息时间翻看群里的聊天记录,有时候从他们几个几十句无聊的瞎扯里才看得到顾晏恒偶尔一两句回复的话。

不过这人话本来就不多,能好好说话的时候就更不多了,所以也算正常。

周五这天下午下班时间到的时候纪时安还在手术室里没出来,林主任在心外难得有不加班的时候,先回家吃了饭,又特地给她打包了一份送到医院来。

林主任见她没在人也没多留,将保温餐盒放在她办公室之后就离开了,等纪时安完成手术出来,饭菜还是热的。

因为工作忙,这几年纪时安难得有能在家吃饭的时候,闻到熟悉的味道顿时感动差点热泪盈眶,将饭盒在办公室一打开香味立马就出来了,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很快闻着味道凑过来羡慕地瞧。

李池抱着自己的盒饭唉声叹气:“要是此刻我也能吃到一口家里的热饭可多好,这吃口饭都要看人自由发挥的日子我真是服了。”

——医院这边食堂菜色挺多的,但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掌勺的几位大厨做菜好像都十分看心情,一不小心容易手轻手重,所以众所周知,每天在医院能吃到什么口味的食物全凭运气。

纪时安笑:“这话说得,不给你吃口我都有罪恶感了。”

她左脚后跟轻轻往前一踢,滑轮座椅往后退了两步,这餐盒里装的分量大概是出自每天都担心她吃不饱的纪教授的手笔,丰盛得能吃撑两个纪时安,她大手一挥,敲了敲桌面,颇有资本的样子:“来,想吃什么赶紧来挑,过时不候了。”

他们办公室的氛围一直挺和谐的,这会儿她一发话,大家也都不跟她客气,一人领着双筷子就屁股蹭着凳子挪了过来。

一顿饭吃完,纪时安整个人尽可能放松地靠进了椅子里,她今晚值夜班,没法走,只能借着饭后这点时间抓紧休息,恢复体力为今晚接下来的工作做准备。

纪时安一边习惯性地打开微信,一边伸手从抽屉里把午睡的抱枕抽出来抱在胸口,下巴垫上去,换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靠坐着。

红枫巷的群里依旧热闹,整天闲着没事干的林子昂正扯着任庭说话。任庭开了个酒吧,虽然没正经的工作,但他喜欢摄影,酒吧没什么大事的时候经常外出,所以也是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纪时安翻了几条之后懒得再看,从会话框退了出来。她平时能够聊微信的时间不多,所以经常联系的人基本都在第一页的位置。

纪时安抿着唇往下翻。

她不过跟赵砚半个月没有联系,这会儿他的聊天头像就已经被各种推送信息和广告往下挤,压到了很后面的位置。

赵砚依旧没有任何回复,纪时安现在都有点儿困惑了,是不是她一语成谶,这个人真的出什么意外了。

纪时安认识赵砚是在高三那年。

为了让高三生提前习惯高考的模式,每年几个邻近的中学之间都会为高三学生举行每月一次的联合考试,试卷由联合学校的老师轮流出题,其他一切规则都按高考严格要求,包括随机安排考场这件事儿。

纪时安就是这么认识赵砚的。

当时跟一中距离比较近的只有师大附中,两校联合是老传统了,那年考试时赵砚的考场被安排在一中,跟纪时安恰好分在一个考场。

那是考试第一天,纪时安因为熬夜看小说早上睡过了头,家里两位大人都上班去了,也没人叫她,所以被顾晏恒冷着脸从被子里拎出来的时候纪时安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跳起来,一句话没敢多哔哔,手忙脚乱地收拾完自己就跟着他出了门。

以至于到了考场才发现,包里连根笔都没有。

她当时踩着点坐到座位,四周坐得很分散,只好戳了戳前桌的男生,对方大概从她一脸懵的表情里很快明白情况,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回身从笔袋里取了两只水性笔放她桌上。

两小时考完之后,纪时安想要把笔还给他,又觉得用过了不太好,想了想:“谢谢你的笔,我下午买了新的,再还给你哦。”

男生单肩背着包,一身旧校服干净而整齐的,整个人透露着一股斯斯文文的学生气,闻言看了眼她手里的笔,没怎么在意地笑了下:“你留着吧,以后考试可别再忘了。”

这个男生就是赵砚。

纪时安从小到大身边的朋友男男女女都有个性的很,爽快的、少根筋的、中二的、酷的,话都懒得多说两句的......

什么样的都有,就是能好好说话的没有两个。

所以第一次见到赵砚,让纪时安那颗尘封已久的少女心,突然就那么怦了一下,复活了。

他可真温柔啊。

——这是纪时安第一次见到赵砚时的第一反应,第二反应是,不像顾晏恒。

两个人的认识也是纪时安主动的。

考完试之后她跟附中的同学打听了不少,对赵砚也渐渐有所了解。学习好、长相好、做事也很有分寸,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类优等生。只是家境似乎并不怎么样,但这并不影响纪时安对他的产生的兴趣。

少女心事热烈明朗,纪时安在高考结束后试图跟赵砚表白过,但因为当时一些原因,两个人并没有后续,还是在上研究生之后,赵砚保研到了她的学校,后来两个人才在一起的。

一晃四年过去了。

这段时间以来,纪时安不是没思考过,这段感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两个人在一起时赵砚对她很好,也很尊重她,赵砚本身是那种思想有点传统的男生,几乎不会做出格的事情,所以纪时安回想了无数次,要不是亲眼所见,她实在是没想过有一天会把那两个字放到他头上。

办公室门被敲响,纪时安回神,很快从思绪中抽离。

“请进。”

是住院部的护士,看她半趴着,以为她在睡觉,有些不好意思:“纪医生,打扰你休息了。”

“没事。”

纪时安问:“怎么了?”

“急诊部今晚送来了几个车祸患者,现在人手不够,刚刚急症那边邱科长让我询问一下你们普外今晚还有其他值班的医生没有,能过去帮忙吗?”

纪时安将抱枕放回原处,一边应一边起身往外走:“好,我马上过去。”

晚上九点,急诊部灯火如昼。

纪时安避开人群和来往匆匆的担架车快步走向患者所在的临时病房,病床上的男人此刻蜷着身体满脸痛苦地捂着肚子,额头疼出了一层冷汗。

纪时安扫了一眼病患信息,姓名一栏名字,姓沈,她戴着口罩,露在外边的半张脸漂亮而冷静:“患者什么情况?”

护士:“血压150/110,心率135,有腹痛,伴随恶心还有发热症状,初步怀疑是急性病,具体情况不确定......”

纪时安抬头:“病史呢?”

“啊?”护士愣了一下,很快回神,大概也是急了连忙弯腰去问:“江先生,您之前——”

“他没力气讲话。”纪时安拦了一下,说:“先送去拍个片看看。”

“纪医生!”

话至一半,身后就有人急忙叫她一声。

“稍等!”

她回头应了一声,冲赶来的两个护士招手:“查一下病史有没有药物过敏,让家属先去办理手续。”

急诊这边忙起来一个人当两个用是常事,十几分钟的时间就足够马不停蹄地转了几个病床,很快刚才的护士拿着报告跑过来交给她:“结果出来了,确定是急性阑尾炎,暂时没有药物过敏史。”

纪时安接过报告看完:“家属在哪?”

“......没联系上家属。”护士面色微妙了变了变,大概是觉得有伤风化,没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两个字过于时髦的字说出来:“但刚才接到了据称病患的...电话,说一切听从医生安排。”

纪时安以为是自己没听清:“病患的谁?”

护士:“对方说是...炮友。”

“......”

什么玩意儿?

纪时安短暂的沉默了不到一秒:“安排手术吧,我马上过来。”

马不停蹄的一夜过去。

天光大亮时纪时安才从手术室出来。

一晚上她连做了三台手术,中间休息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两小时,绕是她习惯了这种快节奏的工作方式,连转十多个小时下来也有些吃不消,干净的脸上明显多了几分倦容,下眼睑泛着一层淡淡的乌青。

纪时安摘下口罩和手术服,到洗手间用清水洗了脸,回办公室时科室上班的医生已经到了。

“早啊,时安。”

“早。”

夜班的苦大家都吃过,一开始都痛苦得想转行,经历多了现在也能笑着面对了。

科室里的男医生玩笑说:“这小脸白的,昨晚受的苦全写明白了。”

纪时安扯出个疲惫的笑,活动了下酸痛的手腕:“是啊,后续就由你今晚来写了。”

“……”

男医生一听这话才想起来今晚轮到自己值班,顿时心梗了下。

“这笑不出来了吧。”李池接了杯温水递给纪时安:“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吧。”

纪时安:“好。”

将昨晚接到的病患情况跟别的医生交接完,纪时安脱下白大褂,拿上包,在办公室门口跟他们道别:“今天明天我休息,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周一见。”

这会儿早晨将近八点,纪时安在医院门口搭了辆出租车,直接回红枫巷。

纪时安在巷口下了车,她没带钥匙,在门口敲了好一会儿门没人回应,心里才暗叹了一句:完了。

纪时安慢吞吞地在门口的长椅坐下,林主任今早有台心脏介入的大手术,这个点算下来应该马上进手术室了,纪时安不敢打扰,于是只好给纪教授打电话。

没想到电话刚拨通就被对面挂断了。

今天周六,正常情况纪教授应该是没课的——还没等她疑惑,手机屏幕就收到了纪教授万年不变的自动回复短信。

【你好,鄙人目前正在开会,不方便接电话,请稍后联系。】

接着又是一条。

【老爸被交到学校开会了,,怎么啦乖女?】

纪时安:“......”

严谨的中文教授这会儿发条短信还有错别字,看得出来很不容易了。

纪时安叹了口气,懒洋洋地往后靠在椅子里,对着阳光眯了眯眼,脑子里想着是不是先找个地待一会儿。

可向瑶又在学校那边......

没等想出答案,纪时安被困倦绑架,脑袋一歪就这么靠着长椅上睡着了。

她睡眠质量一向挺好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回想到高中时候的事情,纪时安这会儿难得做了个梦。

那次联合考试之后,她兴致冲冲地开始打听赵砚的事儿,没过多久就被红枫巷的这群人知道了,她也没怎么在意,两次考试下来成功加上了赵砚的微信。

但因为不熟悉,纪时安也没敢说些有的没的,所以两个人偶尔的聊天也都是很单纯地聊学习上的事情。

顾晏恒也不知道从谁那里听来的消息。

纪时安还记得第三次联考是在十二月底,天气很冷,上午考完第一科之后大家基本都在教室或者食堂休息,等待下一科的考试。

纪时安不太饿,也不想顶着寒风跑去食堂,于是就没去吃饭,没想到赵砚回来的时候还给她带了两个热包子回来。

纪时安虽然不喜欢吃包子,但还是忍不住满心感动。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下口,就被靠近后门的同学叫了一声:“时安,有帅哥找!”

纪时安闻声回头,就看到了门外,背窗站着的少年顾晏恒。

她意外地睁了睁眼,握着手里的包子就高高兴兴跑出去,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停在他面前:“你怎么来啦?”

少年的视线从前方收回,他单手插在外套头袋里微微低着头,被颈间戴着的黑色羊绒围巾遮住了小半张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顾晏恒闻言没说话,只是上眼皮不着力地往下垂了垂,视线不动声色地从纪时安手里没来得放下的东西上扫过,很快就移开了。

少年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不冷不热地开口:“不吃饭你是要考试还是准备要修仙?”

纪时安低头看去,袋子里的东西装了一层保温纸看不见,但包装是熟悉的那家沙茶面。

她顿时眼睛一亮,连他话里的嘲讽都心花怒放地忍了,甜话对这人张嘴就来:“考试考试考试!我说今天怎么好像要下雪,原来是您今天的特别帅气,连老天爷都忍不住亲自降雪为您陪衬。”

“......”

小姑娘从来就是这样,心情好的时候恨不得星星都摘下来送给你,张嘴蜜糖不要钱一样大批发。

少年明显不吃这套,从鼻腔里哼笑了声:“出息。少跟我来这套,满嘴跑火车就算了。”

他看着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你又是什么时候改行当土匪了?”

“......什么东西?”

纪时安脑袋上肉眼可见冒出来几个问号,她从食物上收回视线,抬头重新看向顾晏恒,不爽地鼓了鼓脸:“虽然我接受了嗟来之食,不代表你可以污蔑我,这位帅哥,我劝你好好说话。”

“不是?”少年顾晏恒挑了下眉梢,面上情绪不改,盯着她轻飘飘地问:“那你借人家笔好几个月不还是什么回事,哥哥没教过你不要占别人便宜么?”

纪时安:“......”

怎么这他也知道!

赵砚的事情跟红枫巷那几个人她没怎么刻意隐瞒过,但这其中并不包括顾晏恒。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好像潜意识里不太想让他知道。

可能是因为顾晏恒在包括一中在内的几个中学里莫名其妙的名气,因为被女生私下聊天里从来不会连名带姓,但提到“他”这个字眼时的那份心照不宣。

又或者是这么几年纪时安听到见到的那些走到顾晏恒面前表明心意的男生女生,无不例外都被他冰冰冷冷地拒之门外的画面。

少年表面疏离,面孔下好像也没多几分温度,垂着眼皮看人的时候那双墨黑色的双眸里浅得好像什么都装不下。

以至于青春期那点儿躁动都让人不好意思摆到他面前。

总之,这件事在顾晏恒面前她就没开口。

她微张嘴一时没说话,脑袋里组织着说辞,对面的顾晏恒好像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意图,淡声开口:“编吧,编好了再开口,免得我听着耳朵疼。”

“......”

纪时安梗着脖子,眼都不眨:“谁说我要编了,两支笔而已,人家都没介意,你管这么多......”

少年不悦地微微皱了皱眉,纪时安识相地闭了嘴。

就在她以为他又要冷冰冰地怼回来的时候,少年却只是沉默了两秒。

而后,他像是有些无奈,那只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伸到了她面前,皮肤冷白,掌心里躺着一盒黑色没拆封的笔:“还给他,别随便拿别人东西。”

纪时安原本觉得没多大点事,但这会儿被他这么一说忽然也觉得不太好起来,于是闷闷地“噢”了一声,嘴上还不太耐烦:“你好烦,行吧。”

“看在你特地给本美女送吃的份上,美女勉强接受你的纳谏。”

见她答应下来,少年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微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将笔放到纪时安手里,收回的同时顺便指尖一勾,拎走了她手上的包子。

“刚给你说了别随便拿别人东西,谁给的都吃么?”

走之前还要面不改色扔下后半句。

“本来就不聪明,吃坏东西更傻了怎么办,召集大家给你水滴筹吗?”

“......”

纪时安忘了那天回教室之后自己有没有注意赵砚的反应,也忘了自己当时具体的心情。

那碗沙茶面很多年没吃,她现在也已经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了,应该是很好吃的,也不知道现在那家店还在不在。

她在梦里迷迷糊糊地想,饥饿感从梦里蔓延回来越发多了几分真实感,又困又饿,只能通过潜意识去控制梦境,试图从离开的少年身上收回视线,好歹先把那碗面吃了......

忽然,额头被人很轻地弹了一下。

纪时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面前那张与梦里的少年相似无匹的脸时,她忽然不太分得清这是不是还是梦。

眼前,顾晏恒微微弓着腰,背光站着,视线在她脸上逡巡:“傻了?”

纪时安这会儿本来就不太清醒,蓦然听到这句熟悉的话和熟悉的腔调,那点茫然很快被梦里马上吃到嘴里却突然消失的沙茶面引起的起床气压了下去。

她这瞬间的起床气来得意外地强烈,又因为始作俑者就在面前,脑子里这人擅自从自己手里拿走包子的画面又浮现出来——面不让吃就算了,居然连个包子都不给她留。

想到这,纪时安只觉得胸口的气又被添了一把火,呼吸的起伏都大了几分。一时间也忘了那只是梦。

她的视线从男人淡薄的唇色上移,怒气冲冲地对上他的视线。

顾晏恒眉眼松懒地看着她,情绪很淡,丝毫没有扰人清梦的自觉。

纪时安更气了。

沉默半秒。

她看着他,冷飕飕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你个不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