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夏,正午骄阳似火。
心慈医院食堂。
“三个星期前受的伤,硬是活生生憋了三七二十一天啊......”
外科部张医生上午刚下手术,这会儿一边吃饭,一边给复盘上午的手术过程。
讲到兴头处,张医生伸出拿着勺的那只手伸出中间三只手指头比了个别扭的数,说:“那个伤口幸好你们没看见,又是捂又是水泡的,都臭了,裤子剪下来一看,你们猜怎么着?”
一个男实习生顺着他的话问:“怎么着?”
“当然是生虫了!”
张医生摇了摇头:“整个伤口全是蛆蝇,密密麻麻的蠕动成一片——生命力比患者可强多了。”
“伤口长度差不多一尺,诺,”张医生抬了抬下巴:“跟你们装菜的盘子差不多。”
问话的男生顿时梗住,同桌的除了几个对此习以为常的外科医生,其他人都一脸菜色,有两个女实习生讪讪放下筷子,明显没胃口了。
张医生目光不动声色扫了一圈几个实习生,最后又看了眼靠窗坐着面色如常吃饭的女生一眼:“这种事情你们以后到了普外就习惯了,看看人家纪医生,刚刚跟我一起做的手术,现在还不是吃得挺香的。”
闻言,窗边的女生抬了下头。
夏日的微风将两片泛黄的香樟树叶卷落窗台,纪时安抬手挽起落到鬓边的碎发,将手里最后一勺饭地送进嘴里咽下,一边从位置上站起来一边端起餐盘,对盯着她看的几个实习生笑了一下,随后看向对面的张医生,视线落到桌面,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白白的小东西,跟张医生碗里的粥也挺像的。”
刚往嘴里送了一口粥的张医生:“......”
从食堂出来,纪时安到旁边的小超市拿了袋酸奶,她常来,加之人长得又漂亮,所以小超市的阿姨都认识,阿姨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这会儿午休时间已经过了大半,知道他们外科医生忙,习以为常地问:“这个点刚吃完饭啊?”
纪时安付完款,接过酸奶笑了笑:“是啊,阿姨吃了吗?”
“早吃过了,”阿姨笑道:“哪像你们医生这么辛苦,不过再忙也要多注意身体啊。”
这样的话从工作到现在几年下来数不清听过几百次了,纪时安乖巧一笑:“好的,谢谢阿姨。”
纪时安往住院部走,习惯性地打开手机查看消息。
微信上有几条向瑶发来的新消息。向瑶,她最好的闺蜜,在红枫巷一起长大,从小学到初中同伴,高中同校,几乎形影不离。
如今向瑶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纪时安当了医生,两个人的工作都忙得厉害,所以很多时候聊天像是存在时差似的,随缘。
纪时安打开微信看了一眼。
向瑶:【不想干了,真的,干不下去了。】
向瑶:【你说我当初怎么就那么想不开从了向校长呢,我那么痛恨的学校,就让它留在我青春的记忆里该有多好。】
向瑶:【数学老师,真的不是给人干的工作。】
向瑶:【气死我了!!来个雷把一中炸了吧!!】
整个会话框下来一连好几条都是吐槽的。
纪时安敲出键盘,正准备回复,划到下面才看到向瑶半小时前发来的最后一条新消息。
向瑶:【对了,赵砚这几天找你了吗?】
纪时安指尖顿了半秒。
赵砚是她的男朋友。
——严格来讲,纪时安也不知道他现在还到底还算不算她的男朋友。
毕竟没有谁的男朋友会在被女朋友当场撞见跟别的女生关系亲密地走在一起,承诺会解释清楚但之后整整一周音讯全无的。
这事儿说来并不复杂。
就在一星期前,向瑶林子昂他们几个临时组局吃饭,纪时安因为先前跟赵砚约好了看电影,没想到饭没吃电影也没看成,所以是稍微晚些到的。
几个人吃完饭刚从餐厅出来,就看到了一个小时前还在给纪时安发消息说身体不舒服想在家里休息的赵砚。
以及从奶茶店里跑出来自然地挽住他手臂的女生。
纪时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第六感这种东西,只是她对于跟赵砚的这段不温不火的关系产生的不好的感觉在某些时候来得突然但又准确。
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和赵砚两个人因为工作忙,频繁加班的那段日子连通电话都是奢侈,更不要说见面了。几小时前被突然放鸽子的时候纪时安就隐隐感到了几分不对,但也没深想。
果不其然。
纪时安当时脑子很短暂地空白了那么一瞬,接着很快反应过来拦住准备冲上去的林子昂和向瑶,看似冷静地拿出手机,对着那对离去的背影拍了张照片,发给赵砚。
很快,不远处的男人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随后很慌张地扭头视线寻来。纪时安目不转睛地对上那道视线,还有空抽出根神经面无表情地跟另外两个人解释了一句:“够热闹,就不用我们上演一场棒打渣男的戏码了。”
后来向瑶和林子昂是这么说的:“时安你当时可真冷静,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
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是红枫巷一群同龄人里最早相熟的人,对彼此再了解不过了。
这件事的处理方式确实不是纪时安的作风。
工作忙、联系少、这种事情见多了,对任何经不起考验的感情来说不过借口而已。
纪时安认识的赵砚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她冷静下来之后不是没有尝试过寻求一个解释。但如今大半个月过去了,赵砚那边迟迟没有动静,纪时安多少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十八岁二十岁的女孩子了,面对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再哭哭闹闹地拒绝面对和接受,虽然她一直认为跟赵砚谈的这段恋爱并不怎么轰轰烈烈,甚至大多时候普通又平凡,但怎么说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断了的呢,她觉得自己得知道个原因,死也要死得明白。
她只要赵砚一句话。
纪时安将手中空了的酸奶袋扔进垃圾桶,回复向瑶:【还没,不知道是不是意外亡故了。】
回到办公室,纪时安穿上白大褂,扣子刚系到第二颗就有实习生来敲门,提醒她半小时后的手术。
纪时安利落扣好衣服,点头应了声好,说:“知道了。”
将手机放进抽屉之前,想了想又打开微信,置顶的“红枫巷五霸”群里林子昂正在进行每日至少一次的群消息轰炸。
纪时安没管,往下翻了翻找到赵砚,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上周,收到那张照片当晚赵砚的回复“我会给你解释清楚的,时安,给我点时间。”
纪时安视线在这条消息上停了两秒,然后敲开会话框,发了个“?”过去。
下午有两台手术,她没多余的功夫和思绪过多地停留在私人的感情上面,从办公室出来,纪时安很快将脑子里的杂念抛除,进入工作状态。
普外的手术时间正常情况下不会太长,但今天纪时安手术的患者情况稍微麻烦一些,光是术前的准备工作都花费了两个多小时。
第二台手术开始时已经临近下班时间,医生的时间大都是这样,更别说是战士一样的外科医生,由不得自己做主。
等到手术顺利结束,从手术室出来,外边天色早已入夜。
纪时安摘下帽子和口罩,到更衣室换好衣服后往洗手间走,不知道是不是精神高度集中久了,几场手术下来蓦地到了下班休息时间反一时不觉得疲惫。
纪时安停在洗漱台前,将肩头的长发挽到而后,打开水龙头俯身捧水冲了把脸,又挤了两泵洗手液在掌心搓开,淡淡的消毒水味在空气中蔓延,这时洗手台边的电话嗡嗡振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向瑶的来电。
纪时安瞥了眼屏幕角落的时间,十点刚过,打开水龙头把手上的泡沫冲干净,按下接通,对面立即传来了向瑶愉快的嗓音:“下班啦!你在哪呢时安,出来!嗨!”
纪时安偏头用耳朵夹住手机,腾出手抽了两张纸把手擦干,重新握住手机:“刚下手术,还在医院呢。”
话刚说话,对面传来林子昂的震惊:“我去,你们社畜都这么惨吗。”
“看路!开你的车!”
向瑶一把推开林子昂的脑袋,对着电话道:“我和子昂现在在一中这边,刚点好黄辣丁,那你出来,我和子昂过去接你,一起吃饭,吃完送你回家?”
纪时安一天下来没怎么吃东西,这会一听顿时更饿了,转身往外走:“好。”
一中距离医院不远,纪时安着半身长裙站在医院门口等了不到五分钟,一辆黑色的卡宴就唰地一下停在了面前,接着后座车窗降下,里面的向瑶一推车门,喊了声:“上来吧宝贝儿~”
纪时安笑了笑,拉开车门上车,车子很快疾驰而去。
烧烤店在一中后面的小巷子里,这条巷子好吃的东西很多,但位置相对有点偏,一般不是本地人很少能找得过来。
等到了目的地,林子昂把车停好走在前面带路,这会儿正是宵夜的点,学生晚自习又刚下课不久,所以整条街都热闹得很,从巷口到巷尾的店面外都坐满了人。
到位置上坐下时因为人多点的菜还没上来,他们几个毕业这么多年如今还会特意抽空过来吃一顿,跟老板已经算得上老交情了,这会儿刚坐下,老板娘先端来了几杯酸梅汤,抱歉道:“在做你们的了,先喝点饮料等等啊。”
林子昂抽出纸巾擦了擦桌面,说:“没事不急,黄姨你慢慢来。”
“好勒!最近出了新菜,等会送一份给你们尝尝。”
老板娘说着起身,转头看见纪时安时愣了下,随即很快笑了出来:“哎小软啊,很久没来了吧?”
这称呼一出,几个人都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一旁的向瑶和林子昂都开始笑。
纪时安看了两人一眼,拉了张凳子坐下,撑着脸抬起头,她声线偏软,笑着说方言的时候有种撒娇一样的甜:“是啊黄姨,老想吃你家串串了。”
“等会多吃点!”
“好勒!”
黄姨走开后,向瑶转向身边的纪时安:“哎,好久没听见有人这么叫你了。”
“是啊。”
对面的林子昂摸摸鼻子,模样看起来有点怂,嘟囔:“谁敢啊。”
纪时安满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小软是纪时安的小名,纪教授亲取的,据纪教授本人所说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当初小女孩从产房抱出来那一刻,心都软了,后来还因此被林主任戏谑:“堂堂中文教授,大概一辈子没这么没文化过”。
纪时安从小就长得温婉漂亮,但当年的小时安脾气并不好,没什么耐心也爱发火。
大概是在七岁那年,跟林子昂大吵了一架,两个人当时都大放狠话,似乎是林子昂当时说了一句“小软就是软弱呗,什么都干不好!”这样的话。
这对小时安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以至于后来两个人和好了,纪时安再也不乐意让人叫这个小名了,小姑娘当时还挺愁人地回家跟纪教授商量:“我现在是大孩子了,不能叫小软了。”
征得纪教授的同意之后,小时安有了理,再有人叫她小软她直接不搭理,后来时间长了,小软这个名字渐渐换成了时安。
再后来纪时安再听到有人这么叫她,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慢吃啊,不够还有。”
很快黄姨端着一大盘烧烤,向瑶抽了两串黄辣丁出来,纪时安不知道怎么养成的毛病,一到吃鱼就容易卡刺,向瑶先将刺剃干净之后才放了一串到她的盘子里,又另外挑了一串一边开始无情剃刺一边开始转头疯狂吐槽。
“我真的干不下去了你知道吗,我花一星期的课给那帮崽子讲数列,一星期!七节课!”
向瑶伸出油哒哒的两根手指比了个“七”,又比了个“三”:“今天改卷子,错误居然还有百分之三十,你们说,这像话吗,啊,像话吗?”
她当初是最痛恨上学的,上学的时候就成天在网上刷那些炸学校的短视频,还一度找林子昂研究过学校炸不了那好歹把教室炸了也不算亏的可能性,没想到毕业之后进了母校成为一名数学老师,按向瑶自己的说法是:“没办法,社会的毒打真的扛不住。”
时至今日每次聚餐必然有向瑶的吐槽环节,包括在他们几个人都在的群里也都见惯不惯,大概是怕她真的憋死,对此都很大度地忍了。
以至于到后来也逐渐成为了群里分享各自生活的一种另类方式。
“真的,一个星期,”向瑶还在继续:“就是来只猪,也该学会了,我觉得我每天不是来工作,是来渡劫的,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想去给我们当初的数学老师磕个头,不对...我当年没那么蠢吧?。”
这些话翻来覆去地听,另外两个人差不多已经免疫,林子昂无动于衷地低头回消息,纪时安剥了只虾塞她嘴里,想了想说:“今天还有个男生说伤口痛,让我给他开贝多芬的呢。”
向瑶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笑得嘴里的虾差点飞出去:“贝多芬哈哈哈哈哈!笑死了贝多芬哈哈哈哈哈!!”
林子昂从手机上抬头,一脸懵逼地看着她俩:“贝多芬怎么了,是只有你们女生姨妈痛才能吃吗?”
向瑶忍无可忍地丢了颗花生米过去:“让你当初别辍学你不听,那叫布洛芬!贝多芬我还莫扎特呢!”
林子昂大二时突然觉得上学没意思,申请休学两年旅游去了,到现在学分还没修完毕业证还被扣着:“我说,你们能不能不要聊这么学术的话题,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向瑶摇摇头,叹了口气:“唉,我的昂啊,我竟不知道现在一个贝多芬对你来说都算学术话题了吗。”
林子昂懒得理他,低头重新看手机,下一秒惊讶地“我去”了一声。
“怎么了?”
林子昂指尖飞快打字发送,然后点开群里图片将手机一转,怼到两个人面前:“这他妈是老顾,没错吧?”
照片是任庭发的,背景是在机场,大概是从身后随手抓拍,看着不是特别清楚。
照片里的男人只露出了穿着黑色衬衫的半个背影,气质太过明显对他们来说又太过熟悉,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人认了出来。
向瑶意外:“他回来了?”
“跟庭子哥在一起,肯定是回来了啊,这两个人太不厚道了,居然一声不吭!”
林子昂收回手机,果断开启信息轰炸模式。
没过几秒,桌上放着的两部手机新消息提示音叮叮咚咚同时成串炸开,热闹得跟交响乐似的。
向瑶拎着只虾腾出一根指头点开手机会话框,努努嘴赞同道:“嗯,不厚道,让他俩过来结账。”
群里,林子昂疯狂@任庭刷屏,又发了定位,让他们过来汇合。
任庭最后的回复是:【老顾刚下飞机,你问他,我开车。】
林子昂很快十分果断地转移了目标。
好半天,一直被圈的人才终于出面,言简意赅地回了三个字。
顾:【累,不去。】
林子昂:【感情淡了是吧!】
向瑶关上手机,看了眼一旁安静吃东西的纪时安,话头突然就这么没由来地梗了一下。
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旁边的纪时安先了抬头,问:“怎么说?”
她的表情看起来也有些意外,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了。
向瑶也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重新捡起筷子,老实道:“刚下飞机,任庭去接的,应该不过来了。”
纪时安垂着眼,没多说什么,放下吃到一半的黄辣丁,点头应了声:“噢。”
她没继续多问,向瑶便也没再接着这个话题,自然地续上了刚才的话头。
对面,林子昂烧烤都没空吃了,埋着头继续在群里进行消息轰炸。
向瑶和纪时安的手机都摆在桌面上,向瑶在这边扒扒说得起劲,表情和声音情绪都相当饱满,林子昂那边发出来的新消息跟伴奏似的,纪时安听到后面没忍住笑,一时没注意被辣椒油溅到了眼睛里。
“哎别上手啊宝贝!”
向瑶反应很快地抽了湿纸巾先把手擦干净,然后捧着纪时安的下巴歪头对着灯光的方向,抽了张新的给她擦眼睛。
火辣的触感在眼球弹开,眼泪染湿长睫,纪时安没敢睁眼。
大概视觉消失的时候听觉确实会灵敏很多,周围热闹的轰声仿佛在瞬间清晰了起来,啤酒瓶碰撞声、热油溅到炭火上的刺啦声、男男女女的哄笑声,以及身后不远处的巷子口,一道刺耳的刹车声。
“我去!不是说不来吗,跟老子玩欲情故纵是吧!”
——睁开眼睛之前,纪时安听到林子昂惊讶了喊了这么一句。
纪时安下意识睁开眼睛,偏脸、抬头,身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道身影。
男人着一身黑衣黑裤,侧身对着她立着,站姿闲散,垂在身侧的那只骨骼分明的纤长手指抓着半瓶矿泉水,头上戴了顶黑色鸭舌帽,露出来的皮肤冷白,被宽松的黑衬衫衬出了几分恹的冷感。帽檐下眉眼懒懒地半垂着,神色很淡,以至于光是站着他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味道。
但气质却显得冷。
因为身高的关系,纪时安转头的瞬间没看到那人的脸,她的头不得已又往后仰了仰。
视线逐渐向上,看见对方那双薄唇之下轻微滚动的喉结,以及左侧那颗颜色浅淡的小痣。
而后,听到他用那腔熟悉又冷淡的低音炮懒洋洋地说:“我怎么纵你了?”
下一瞬,男人的长睫微动,眼皮往下轻轻一耷,两人视线就这么撞上。
看清面前人的瞬间,顾晏恒忽然很轻地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纪时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面前的男人视线玩味地盯着她看了两秒,很轻地勾了勾唇,笑了。
“这就哭上了,见到我这么激动么?”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个脑洞存稿得实在很困难,先写这个,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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