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儒生杀手

整个重庆浸泡在绵绵不绝的雨水中,爬山虎生长得格外茂盛,爬满了整个罗家湾19号的屋檐。戴笠阴沉着脸站在窗前看一份审讯记录,关山月在一旁耐心地垂手而立。关山月平时喜欢穿长衫,戴一副珐琅金丝眼镜,摇一把折扇,折扇上据说是名家题字,他的雅号,明月山人。不知他底细的人,常常以为他是个附庸风雅的商人,却不知他年轻时其实是军统的顶尖杀手,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军统内部给他编了个绰号:儒生杀手。今天,关山月规规矩矩地穿着军装,因为他刚去了一趟中美合作所,就赶回来向戴笠汇报。
戴笠把审讯记录递还给关山月:“被关押的这几天,陈浅有没有口出怨言?”
“这倒没有,只是一直要求面见您陈情。”
戴笠轻轻哼了一声:“这个时候,我还是不要见他为好。中统那些人都知道他是我亲自选的,巴不得抓住我的小辫子,好向老头子告我的状。对了,几次询问,他的说法前后有出入吗?”
“没有,始终说他是假装狂犬病发,并假死闭气骗过日本人,才被送去填埋。被埋在土里一小时后,自己拼命爬了出来,跑到附近村民家里得救了。我、邱映霞、汤尚寿都轮流去审过他,说法完全一样,每个细节都没有差别。”
戴笠嗯了一声,又问:“美国人不是给他做了一次测谎吗?结果如何?”
“斯蒂文亲自给他测的谎,整个过程,他的心跳脉搏都很正常,斯蒂文认为他说的都是实话。邱映霞和汤尚寿也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说说你怎么想。”戴笠冷不防插了一句。
关山月略一沉吟:“局座,我半信半疑,日本人行事很细致,手下向来没有活口,如果说陈浅完全没有别人帮助,就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逃出来,是颇有疑点,但是,如果说陈浅叛变,供出了咱们的秘密联络点,导致咱们的一批人被捕,那他应该留在76号里为日本人办事,怎么敢回到重庆来?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还有,那个许奎林,说是被处决了,可是,毛森手下的人却说,曾经看见他在十六铺码头出现过。”
戴笠微微点头,他心里是相信陈浅的,但是上海刺杀行动导致军统一批人员被捕,这个黑锅必须有人来背。关山月当然洞悉戴笠的心思,他这时才抛出了他早就想好的办法:
“局座,我已经发了电报给白头翁,核实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相信过不了几天,就会有回音。”
戴笠踱步到皮椅旁,坐下:“那好吧,如果白头翁确定陈浅叛变,不必再向我请示,直接处决。如果他没有叛变,那··….”
关山月接着话茬:“就马上带他来见您。”
戴笠摆手:“不,那就让他去邱映霞那里吧,她手下正缺人,她带人很有一套,让她磨磨陈浅那高傲不合群的性子也好!”
“是,我记得局座您说过,我们军统不需要英雄,我们需要的是绝对忠于委座,绝对忠于您的人。”
戴笠赞许地望了一眼关山月,如果将来陈浅能有关山月的这份心计,那他就会是自己最完美的一件作品。
雨依然在下,中美合作所的一间单独囚室中,陈浅面前铺着一张过期的报纸,他手拿毛笔挥洒自如地写着什么。自从接受测谎之后,他已经被关押在这里好几天了,狱卒也都知道他是戴笠跟前的红人,没人敢为难他,所以日常供应样样齐全。
牢门轻轻打开了,陈浅一抬头,关山月含着笑走了进来。
“老弟,你真是高人雅士啊,在这里还能心静如水,下笔有神。”
陈浅忙起身行礼:“处座,我只是在找个办法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关山月走到桌前,俯身去看了看那张写满了字的报纸。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老弟,你这是自比文天祥,要舍身殉国啊。”
“只要局座给我这个机会,卑职愿意立刻赴前线杀敌,以洗嫌疑,绝不吝惜一身。”陈浅神情毅然,直视关山月。
关山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老弟你有一腔热血,不过,你留在这里,才更能为国效力。至于你在上海的事情嘛,已经完全调查清楚了,你自始至终都没有丢咱们军统的脸,局座口谕,卡尔登刺杀行动,虽然没有杀死仁科,但是震慑了日本人,灭了梅机关的威风,功大于过,仍授予你少校军衔,调任军事情报科副科长。”
陈浅立刻明白这是白头翁发来的情报所起的作用。他原来一直在行动处负责策划行动队的刺杀行动,其实已经是实际上的行动处处长,这下把他调军事情报科,其实是一种变相的降职。这一定是戴老板的意思,不管怎么样,刺杀仁科没有成功,一定要对自己做出一点处罚。
“多谢局座!”陈浅双脚一碰,一个标准的敬礼。
关山月从腰间取出一把柯尔特,递给陈浅:“你的枪丢在上海了,局座特意让我把他的配枪转送给你,老弟,可见局座对你期许很深哪。”
陈浅接过枪,掂量了几下:“果然是把好枪,邱科长是出了名的拼命三娘,跟着她,我的确该多练习练习枪法了。”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我答应要你,可不是让你来练枪的,是让你来帮我抓老鼠的!”
陈浅立刻挺身行了个礼:“邱科长,不知道您来了!”
一身军服的邱映霞并不看陈浅,径直走了进来,和关山月打了个招呼。军统局里几乎没有人见过邱映霞穿着便服的样子,她似乎永远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陈浅听过一些年资较老的军统人员私下议论,邱映霞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甜蜜蜜的女孩子,怎么现在变成了个老姑婆了。陈浅倒是觉得这个军统罕见的女上校其实有一种别具一格的美,她既有男子的果敢刚毅,也有女子的细致入微。
邱映霞瞧了一眼陈浅刚才铺在桌上的报纸:“既然你是蝎子,即使你被关在这里,你也应该知道我要抓的老鼠是谁吧?”
陈浅目光闪了闪:“近期日本空袭的次数明显增多,多次成功躲过我方高炮部队的火力拦截,对我方造成极大的损失,如果没有内线,他们很难做到,所以,我们现在要抓的就是这只老鼠。”邱映霞面露赞许之色,但是她又不愿意马上表扬陈浅,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电报递过来:“我们已经截获了一些他和日方联系的电文,他自称“独臂大盗”,所用密码非常奇特,老汤虽然在加紧破译,但尚未找到密码本。说说看,如果我让你负责,你怎么着手找到他。”
陈浅接过电报,凝神仔细看了两遍,缓缓说:“从电文里分析,这个独臂大盗喜欢插进英文单词,他应该是受过西式教育,或者留过学,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岁。他选择的密码本应该是英文版的书,小说、教材,或者英文杂志,小说的可能性比较大。既然他这么了解高炮部队的部署,应该就是高炮部队的内部人员,或者能接触到高炮部队的人,军衔应该在少校以上,因为再低阶的军人就无法获得有价值的情报了。独臂大盗甘愿冒险为日军传递情报,无非是为了钱,他有了钱,就会频繁出入咖啡馆、电影院、舞厅这些场所,我们可以重点排查这些地方,出手大方、钱财来路不明的年轻军官,圈出重点人物,再进行监视跟踪,相信会抓住独臂大盗的尾巴。”
“好,精彩,精彩。”邱映霞还没说话,一旁的关山月连连称赞。
“处座谬赞了,我这只是纸上谈兵,真想抓到独臂大盗,还得依靠兄弟们全力去排查。”
陈浅说得诚恳,邱映霞嘴角难得地掠过一丝笑意:“既然你知道,那就别纸上谈兵了,快去给我瓮中捉鳖,一个月,我给你一个月时间,给我揪出独臂大盗。”
“是!”陈浅朗声应着,他最恨的就是无所事事。在这儿关了半个多月,天天吃吃睡睡,他感觉身子都快生锈了,早就摩拳擦掌想要干点什么了。
关山月哈哈一笑:“老弟,你也算是历了一番磨难,我今晚在九重天订了一桌,咱们军事情报处的几个科长都来,咱们兄弟好好喝一杯,也是庆祝一下我们情报处添了你这员虎将,不醉不归。邱科长,你赏个脸,也和同僚们聚聚,怎么样?”
邱映霞立刻恢复了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面孔,淡淡道:“处座,我不喜欢这种场合,我去了,你们反而不畅快。我还是不去为好。”
邱映霞临出门不忘叮嘱陈浅:“你明天一早就到科里来,我会分配人手给你,独臂大盗的事一刻也不能耽误。”
望着她的背影,关山月心里暗想,这个女人,果然厉害,当年她还是译报员的时候,偶然译出了一份要刺杀宋美龄的电报,就敢去闯总裁府,力阻宋夫人登上专列,后来那趟专列果然爆炸,宋夫人从此对她另眼相看,她也在军统局内连升几级。可是,这么多年,她身边居然都没有过男人,难道,真的像他们暗地传言的,她曾是戴老板的枕边人,后来被弃,所以怨恨男人,发誓独身?
陈浅则想起了另一个女人,飞天,在诡谲多变的76号里,在心机深沉的井田眼皮子底下,她是不是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