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信用的堡垒

1
  店门口的烤串烟熏火燎,飘得满屋子烟雾缭绕。
  店里到处都是烟和酒的味道,混合着上班族们的喧嚣吵闹。角落里,一个男人坐在两人桌前,安静地喝着他的酒。是检查部的富冈。
  随着一声“欢迎光临”,另一个男人被迎入店内。他四下看了一圈,目光在富冈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走上前去,一屁股坐在对面的位置上。
  来人要了一扎生啤,和富冈只剩下一半酒的杯子碰了一下。
  “等了一会儿了吧?”男人看了一眼富冈的杯子,问道。
  “不,不是一会儿,是等好一会儿了。实际上我这都第二杯了。”
  富冈答完不说话,等待对方开口。
  “好吧,这次我认输啦。”男人说道。
  “你活该啊。”富冈不怀好意地笑道,“哎,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放松一点儿嘛。”说完随手拿起菜单,招呼店员点了好几道下酒菜。
  “最近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啊。”男人把最初点的生啤喝干,又换上兑了热开水的麦子烧酒,有滋有味地喝了几口,这才开口说道,“在银行这种地方,如果不指望出人头地,不想着明哲保身,那还是一个相当舒适安逸的去处。但是,里面的银行员怎么就这么贪得无厌呢?这样不行啊。”
  “谁说不是呢。也应该考虑考虑欲望之外的事情啊。”富冈用筷子夹了个虾丸扔进嘴里,“不过,欲望这东西,也是有尺码大小的。人如果抱有不切实际的欲望,那就会很麻烦。不光人是这样,其实我觉得连企业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没有金刚钻硬要揽瓷器活,那肯定力不从心。结果就是,在那样的企业里,没有人会感到幸福,不但企业经营不下去,就连员工也会倍感压力,搞得身心疲惫。所有的企业都一样,都有符合自身条件的欲望追求。”
  见对方沉默不语,富冈自言自语道:“不然我还是换个日本酒好了。”富冈抬头看着贴在墙上的酒牌标签,并不在意半泽回不回答。
  “这话听着真刺耳啊。”
  看着富冈那副样子,男人终于开口说道:“就说我吧,是不是就在追求着不切实际的欲望呢?”
  “呃,也不能这么说。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点完酒,富冈继续回到话题。反正闲聊,就天南地北胡扯。
  “也就是说,要顺其自然。所谓的因果报应,自有其中的道理。既然这样,顺势而为不就是最开心的事情吗?只有舍弃了欲望,才能发现真实。就像我一样,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真的能考虑得那么单纯,那的确简单快乐。”
  “你是不是在心里把我当傻瓜啊?”富冈的眼神突然严肃起来,“那些难题不能老是自己一个人扛着。不管是大银行也好,还是小商店也罢,跟这些都没关系。在法律之前,总还有一道人心的底线吧?那就是不管谁都要通过认真努力的经营,然后取得回报啊。如果不是这样,那和非法金融的高利贷就没有任何区别了,银行的招牌还是趁早拆掉算了。”
  “你还是老样子,太严厉啦。”
  男人也不生气,而是环顾了一圈热闹的店堂,嘴里赞着“真是家不错的店哇”。
  不远处坐着一位年轻的上班族,可以听见他正用热切的语气,跟一个貌似他上司的男人争论着什么。
  “不过,的确是这个道理。”男人眼看着那个愣头青,嘴角滑过一丝笑意,深有体会地说道,“如果能想明白这层道理,或许牧野先生就不会死了……”
  “真可悲。”富冈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的脸感叹道,“不过,或许他也有他非死不可的理由吧。”
  “只要一个不小心,或许哪天我们也会走上同一条道路。不过,现如今,我倒是有一种云开雾散的感觉。我应该还算是一个正直的银行职员吧?”
  听了男人的疑问,富冈喝着酒,稍微考虑了一下,最终——
  “从目前来看的话。”富冈给出了答案,“但是,要一直保持做一名正直的银行职员,却是一件想象不到的难事哦。因为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时刻做好和任何人战斗的准备。”
  说完,富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厚厚的报告书,交给对方。
  富冈静静地喝着酒,一边看着读报告的男人眼睛越睁越大。
  男人看完所有内容,默默地把报告放回桌面,就这样沉着视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
  当男人再次把视线转向富冈,眼中的迷惑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去所没有的,眺望远方的豁然开朗。
  2
  听到半泽打招呼,山久摘下头上的安全帽拿在手里,说了句“呀,有些日子不见啦”,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刚才打电话到你们本部,听说你在这里,所以就直接过来了。”
  这是位于羽田机场内,帝国航空一处用于检修飞机的机库。这处被称为“hangar”的地方,每一间都有一个学校的体育馆大小。在达到了规定的飞行时间或者飞行了一定天数后,帝国航空所有的飞机都必须进场检修。
  眼下,山久正站在大约三层楼高的通道上,看着下面的检修作业情况。
  “每当我想一个人静下来想问题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山久说道。
  “的确是个好地方啊。”半泽说着,和山久并排站在通道上,看着下面正在检修的机体。
  “我的老家,实际上就在这附近的穴守稻荷呢。”山久突然满怀情感地娓娓说道,“小时候,我的工程师祖父常常带着我,到羽田来看飞机。那时候,我总是抱着围栏坐在那里,每当有ys-11飞回来,祖父总会喊着‘快看,来咯’,然后自豪地用手指给我看。其实他并没有参与那款飞机的研发设计,或许单纯只是因为作为日本人,对国产飞机怀有的那份骄傲与自豪吧。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到这个机库来工作。这里是飞机爱好者绝对难以抗拒的地方,说是他们心中的圣地也不为过。”
  “这样说来,我可就是个擅闯圣地的冒失鬼了。”半泽自嘲地说道。
  “不。其实玷污这片圣地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啊。”
  真是出乎意料的回答。
  “从家里到机场包车上班,理直气壮。一提起帝国航空的工作,那是人人羡慕,工资又高,面子也足。人人都只讲究待遇和权利,只要稍微超出职责范围的事情却绝不沾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公司就是这样一步步被社会发展的潮流抛在了身后,越来越萎靡不振的。我们这些人,心里装着的根本不是客户。明明是那么喜欢飞机的人,一旦进入公司成为其中的一员,这家让飞机飞上天空的自己的公司,却成为了自己的‘敌人’,成为一个无时无刻不在与之斗争的对象。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了。到最后,公司沦为了政治斗争的工具,即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暴露出低级幼稚的经营判断,可是谁也没有任何一丝的危机感。现在,它已经沦落成这样一家公司了。”
  “唉,您说得没错啊。”
  “你也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对于半泽的反应,山久苦笑道。
  “其实,上次我去舞桥出差的时候,坐的还是帝国航空的航班呢。”
  听半泽这么一说,山久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搞什么呀,干吗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别,那种小事就不麻烦了。”半泽笑着说道,“我这次坐飞机,发现你们的乘务员居然出来站在登机口迎接乘客啦。你看,一切不是都在慢慢变好吗?”
  地面上和机舱内。在以前的帝国航空,这两者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而且,那还是一堵壁垒森严的高墙。在这之前的帝国航空,飞行员或者乘务员是绝对不可能屈尊降贵,走到登机口来迎接乘客的。
  “真的吗?”面露喜色的山久双手紧紧握着栏杆,抬头望着机库的天花板,双唇紧咬,“终于要开始改变了吗?不过,似乎有点儿太迟了。”
  他的言辞之间,有着不甘和悔恨。
  “这是波音747机型吧?”突然,半泽注意到了脚下的飞机,随口问道。
  这种飞机通称大型喷气式客机。机体通身白色,引擎已经被卸下,数名工程师正围在一起聚精会神地检修。
  这架曾经承载着帝国航空光荣梦想的大型客机,现在只不过是一块成本超高的铁疙瘩。
  一次可以乘载大量旅客的大型喷气客机,曾经是公司标杆性的存在,但是随着旅客的减少、廉价航空的兴起,再加上国内外航空公司激烈的价格竞争、喷气式客机低下的燃油使用效率,导致公司经营陷入越飞越亏的境地。之后,虽然帝国航空也急速向采用中小型机型方向调整经营策略,但是终究慢人一步,无力回天。
  “内部都在传,今天,贵行行长将会表示放弃债权。”山久放开栏杆扶手,面向半泽说道,“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非常抱歉。”
  深深低头致歉的山久,双肩在微微颤抖。
  “真的,非常抱歉。”山久又一次道歉,良久才重新抬起头来。他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泪水,脸颊仍旧颤抖不止。
  “好不容易,大家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明明都已经在拼命努力——”山久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悔恨,“拼命努力,希望不再给大家添麻烦,只想通过自己的双手,再一次——再一次让我们的飞机飞向天空。可是,结果还是,非常抱歉。”
  双手覆在膝盖上,身体折成两半深深鞠躬的山久,泪水滴落在脚下的圣地。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半泽伸出手搭着对方的肩膀说道,“让飞机飞上天的,不是燃料,也不是什么成本,而是人啊。只要有你现在的这份精气神,帝国航空就一定能够重生——我坚信!”
  “非常感谢。”山久双眼通红,一边道谢,一边确认了一下手表上的时间。“半泽先生,真的不去特别调查委员会吗?马上就到行长莅临的时间了。如果方便的话,可以一起过去。接送的车子也就到了。”
  “请务必带上我,有劳了。”
  “在去特别调查委员会之前,我原本还打算再问一问山久先生的想法。”半泽看着脚下的飞机继续说道,“不过,刚才听了你的一番话,我总算安心了。我不会再有任何迷茫了。无论是山久先生,还是我,只要沿着既定的方向勇往直前就可以了。就是这么简单!”
  3
  “被我们踩在脚下,表明放弃债权的中野渡那张脸,真是令人期待啊。”乃原一脸猥琐地说道。
  箕部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是位于帝国航空本部大厦,二十五层的会议室。
  “那个男人,在业界也算是德高望重。不过,虽然平日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说到底,还不就是个臭贷款的。”箕部说完,转脸又对一旁的白井说道,“你的事情也一并解决啦。”
  “非常感谢。”白井也展颜一笑说道,“如此一来,特别调查委员会的重振方案就能大跨步地推进啦。进政党重振帝国航空——想想就了不起哇。”那张脸上掩藏不住的欢欣雀跃。
  “这都是白井大臣的丰功伟绩啊。”
  乃原松松垮垮地陷在扶手椅中,重新点了一支香烟,有滋有味地吸了起来。
  “宪民党花费那么长时间都不能完成的帝国航空重振,在白井大臣和进政党这里,却在一眨眼的工夫手到擒来。这样一比较,对本届政权的评价一定又要上一个台阶啦。对于进政党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自我宣传了。”
  “不光是我们,老师这边也一样获益匪浅呀。”
  箕部说得兴高采烈,乃原也一脸扬扬自得的笑意。正在这时,传来敲门声。
  “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开始吗?”
  在工作人员的提醒下,一伙人离开会议室,向早已布置好的公开会场走去。
  为这一天专门准备的会场里,已经聚集了二十个左右的记者。
  “感谢光临,大家辛苦了。”
  在一阵猛烈耀眼的闪光灯下,乃原一伙人刚一落座,帝国航空的工作人员便趋步向前,附在耳边说道:“现在,人已经坐上电梯朝这边来了。一会儿就到。”
  “中野渡行长似乎马上就要到了。我提议,一会儿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行长闪亮登场。”
  演技爆棚的乃原,在大门打开的那一刻,率先鼓起掌来。但是——
  看到来人的那一刻,乃原突然停了下来,皱起了眉头。
  是半泽。
  确信中野渡将紧随其后入场的记者们,还在不停地拍手鼓掌,然而,始终不见人走进来。最后还是山久现身,关上了会场大门。
  来到满脸错愕的乃原面前,半泽轻轻鞠了一躬说道:“来得有点儿迟,失礼了。因为路上堵车。”
  记者席上开始吵吵嚷嚷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开口提问的是白井,“不是中野渡要来的吗?”
  “中野渡行长正好有事走不开,所以派我代为参加。我是上次和大家照过面的,东京中央银行营业二部次长,半泽。”
  “中野渡先生只是派了一个代理过来吗?”
  咬牙切齿的乃原,气得双眼喷火。
  “您说得没错。有什么问题吗?”半泽平静地答道。
  “行长他应该知道今天这场会谈意味着什么。”乃原脸色大变。
  “特地把大家叫来,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记者席上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始发牢骚。
  “过来之前行长特别交代了,要认真对待乃原先生的谈话。不过,今天居然还请了这么多第三方的人员到场,事前我们可是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啊。”
  半泽说着横眼瞥了一下记者席,说道:“针对帝国航空这样的个别企业交涉重大事项,请了这么多当事方以外的人在场,我觉得有问题。您觉得呢?”
  “怎么可能有问题?”乃原心下焦躁,很不痛快地答道,“帝国航空已经正式接纳了白井特别调查委员会。也就是说,我们特别调查委员会实质上,就是帝国航空的代理人。”
  “我以前就质疑过,你们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法律依据,可是你们至今都还没有给我一个答复吧。今天也同样不准备回答吗?”
  原本由于期待落空而吵吵嚷嚷的记者席,此时被乃原和半泽之间出人意料的唇枪舌剑所吸引,一下子安静下来。
  “那当然了!”乃原大声咆哮道,“太让人生气了。在白井大臣、箕部议员面前,你这是什么态度?真是太失礼了!”
  “如果有什么失礼得罪的地方,我道歉。”
  不过半泽也就是口头说说,实际上要他低下头认错是不可能的。
  “不过比起这个,不如先说一说前几天,乃原先生通过非正式渠道要求我们中野渡行长探讨的那件事情,我们的结论已经出来了,现在要听吗?”
  “那敢情好。肯定是积极的好消息吧?”
  乃原歪着嘴露出了笑容。
  半泽直面对手,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决定。
  “前天,受您的委托再度探讨放弃帝国航空债权一事,我们的答案是——拒绝!”
  乃原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那么张大嘴巴看着半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只是乃原,记者席上也鸦雀无声。白井,还有箕部也一脸茫然,蒙在当场一动也不动。
  只一瞬间工夫,房间里随即炸开了锅。
  乃原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火,愤怒地盯着半泽。
  “东京中央银行,没有资格拒绝我们的要求!”乃原沉声吼道。
  “有资格。因为我们是债权人!”半泽平静地答道,“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对于可以通过自主重振度过危机的企业,我们没道理将借款一笔勾销。那么做,股东也不会答应。”
  “你开什么玩笑啊?”正在这时,箕部也终于恼怒地开口,声援乃原,“你是在拿股东说事?你们银行的股东到底能有几个人?为了那样的理由,就准备无视大众舆论吗?帝国航空都已经危在旦夕了,只有你们银行还在死死抱着你们的金钱至上主义,摆着一副冷血无情的态度。难道这就是你们银行该有的样子吗?”
  “恕我直言,天底下没有明明企业可以自主重振,却还选择放弃债权的银行。银行贷款,不是搞慈善。银行贷款,也是一门生意。既然企业有偿还能力,就应该还钱。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半泽答道,“如果,您认为不对,请指出哪里不对,并说明理由依据。”
  箕部的脸上开始浮现出愤怒的神色。
  “你说的那些,都是你们银行的借口罢了。事实绝非如此。我们考虑的是整个国家的利益。现在因为某些人只盯着自己一家银行那点儿蝇头小利,而拖累了社会整体的利益。难道这也没关系吗?这些才是我说的重点。”
  “我们的目的,是通过发展银行业务回报社会。箕部先生。”半泽直面箕部说道,“有了这五百亿,其他更多陷入资金窘境的企业就可以得到他们迫切需要的贷款。或许你们只考虑了航空行政这一个方面,但是支撑着整个日本的却绝不只是帝国航空一家企业。我们考虑的是,更应该向众多的普通企业提供急需的资金。做出这样的社会贡献,才是我们肩负的使命。”
  “话可不能那么说。”凛然发声的白井加入了这场口水战,“难道银行准备不顾舆论自行其是吗?”
  “银行授信判断的性质,决定了它本来就不应该受到舆论的左右。还是像上次我说的一样,那是基于合理因素的考量而做出的判断。”
  白井一时语塞,半泽继续说道:“刚才白井大臣提到了舆论,请问,您指的究竟是哪一种舆论?既然是舆论,就肯定不可能只有一种。难道就没有一种理解我们银行立场的舆论吗?有那闲钱把明明可以自主重振大企业的债务一笔勾销,还不如来救救我啊——难道会没有这种悲叹愤慨的舆论声音吗?认为舆论理所当然应当少数服从多数的观点,从根本上和你们进政党宣扬的扶助弱者的政党理念,不是互相矛盾的吗?关于这一点,请说明一下,您到底是怎么考虑的?”
  半泽的质问,引来记者席上的满堂喝彩。白井则苦着脸僵坐在那里,或许因为半泽的反应太出乎她的预料。
  “和你真难讲到一块去啊。”好强的白井内心非常不快,她面向记者席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我说东,你偏说西。你那些话,乍一听好像还很有几分道理的样子。既然如此,我来问你,你们银行出手救助那些身为弱势群体的中小微企业了吗?还不是想捂盘惜贷就捂盘惜贷,想抽身回收就抽身回收。对于银行的风评,就算是街头巷尾也毫不留情啊。你刚才说的所谓理念,只不过是画饼充饥而已。虽然题目立得够巧、够大,不过本质上不还是简单的拜金主义吗?空话大话我们已经听够了。能不能请你认真点儿,好好地考虑考虑怎么解救帝国航空?”
  “白井大臣,您在自己的就职记者见面会上,就豪言要设立帝国航空重振特别调查委员会,并且当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彻底否定旧政权的重振方案,既然敢否定,那一定对那份重振方案的内容进行过研讨吧?”半泽盯着白井的眼睛问道,“要不就请您介绍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白井目光飘忽,有些动摇。
  “具体内容嘛——我,没有确认过。”
  白井的回答更是摇摆不定。
  “那,为什么要否掉它?那明明是一份值得信赖的漂亮方案,而且也得到了银行团的一致同意。帝国航空通过自身的经营努力,推动自主重振,最终获得重生,这一个个步骤、一步步路程,都在方案里计划得明明白白。那样一份重振方案为什么被否决,能否请您告诉我理由?”
  白井欲言又止,想反驳,却又不知为何最终放弃了徒劳的努力。谁都看得出来,白井根本就没办法解释这件事。
  “这件事,还是由我来说吧。”跳出来救场的,是乃原,“因为前政权时代制订的重振方案,内容太天真了。那样的重振方案,根本靠不住。”
  “你毫无根据。”半泽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乃原,“那只不过是你的个人偏见。而且,一直到现在,你始终都没有拿出任何能够支持自己判断的依据来。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帝国航空着想,实际上干的,却都是沽名钓誉的事情。你们把帝国航空作为玩弄政治手段的工具,结果,反倒给该公司的账面又增加了十亿的特别调查委员会经费负担。怎么会有这么浑蛋的事情?我,作为真心希望帝国航空实现重振的一员,白井大臣,借您刚才的话我想原样奉还你一句——希望你能认真点,好好地考虑考虑怎么解救帝国航空!”
  半泽说的话,是对白井强烈的讽刺。
  “基于以上理由,东京中央银行,坚决拒绝放弃债权!”
  会场内的气氛剑拔弩张,大家都在屏息静立,观察这场论战的走向。
  论战双方怒目而视、互不相让,就在这时,乃原的眼中闪过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光芒。
  4
  “好一个装模作样的正人君子做派啊。不过,说起来,你们东京中央银行有资格在这里冒充伟大吗?”
  一边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对方,一边质问的乃原,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和半泽对峙。
  “就算你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东京中央银行终究逃不出丑闻的魔咒。不如让我来告诉大家你们过去的种种恶行,这样也没问题吗?”
  “您真的打算在这里说那些事情吗,乃原先生?只要您乐意,请便。”
  令人惊讶的是,对于乃原的胁迫,半泽居然淡然接受。
  “还真有意思啊。你是专门来这里找我们吵架的吗?银行员难道就那么点儿胸襟气魄吗?”乃原晃着油光发亮的黑色脸颊,浅笑一声,“难道还有比伤及银行珍贵的信用更麻烦的事吗?对吧,你说对吧?”
  “乃原先生,您这样说,才是从根本上就搞错了吧?”
  半泽的反击,令乃原心下一阵不安。
  “我们所守护的信用,不是通过简单掩盖眼下的不足就能够轻易守护的东西。”
  “你说什么?”乃原气得咬牙切齿。
  “如果您有什么想要说的,请尽管说出来好了。”半泽沉着声音说道,“我们一点儿都不在意!”
  一时无言以对的乃原,呆呆地怔在当场。半晌,那双眼睛终于突然活了过来,这才注意到身边还坐着一个对事情的发展极为不满、已经脸色铁青的箕部。
  乃原的撒手锏,其实是一柄双刃剑。一旦剑锋回指,必然伤及箕部,那其实也就意味着危及他自身的地位。
  就在这时——
  “如果你不方便说,干脆我来说好了。”
  半泽出人意料地一开口,箕部立刻“哇”的一声探出了身子。他虽然想要说什么,但是事出突然,竟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半泽似乎故意让记者听到似的,开始继续开口说道:
  “十五年前,旧东京第一银行,应当时宪民党的当红政治家箕部启治议员的要求,向他提供了一笔个人贷款。这是箕部议员位于舞桥市的一家家族企业——我们姑且称之为m公司吧——这家m公司,以二十亿日元购入位于舞桥市郊外某块地皮的周转资金。那块地皮在数年之后,由于成为舞桥机场的建设规划用地而价格飙涨,m公司也由此攫取了巨额利润,眼看陷入绝境的公司业绩也一举好转。这简直就是利用政治家的地位优势获取情报的炼金之术。而旧东京第一银行,明知其中的赚钱猫腻,却仍然表面上以公寓建设资金的名义给了箕部议员二十亿日元的贷款,而且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以无担保的不当形式将资金提供给对方使用。”
  现场没有一个人开口接话,只有半泽一个人的声音。
  “接下来,我行将会在银行内部,对当时的贷款情况展开详细的调查。这笔贷款,是一次违背银行行业伦理的授信行动。对此,我们必须承认,错了就是错了,我们也已经做好了谢罪和接受处分的准备。”
  “我可不能当没听到啊,我说你!”终于怒声爆发的箕部,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你说我通过那样的事情赚钱?血口喷人也要适可而止!没错,当时我是从东京第一银行贷过款,但那是为了帮助亲戚经营的公司渡过资金周转难关。至于说我从中赚钱的说法,绝对是恶意中伤。我要求你收回那些话!”
  “那么,m公司购入的土地,后来成为舞桥机场的建设规划用地,这一切都是偶然碰巧了?”
  “无凭无据,纯属污蔑!”箕部全盘否定,打算争辩到底,“本来那家公司获得贷款的时候,就是在机场建设的赞成派和反对派之间分裂拉锯的市长选举之前,在看不清发展前景的情况下,根本就不可能那么大胆,想到投入巨额资金去赚钱。”
  唾沫横飞急着反驳撇清的箕部侧面,白井也气得脸色铁青,暗地里拿捏着事态的发展。
  “你真的敢这么肯定?”另一边,半泽却好整以暇地反问道,“在当时的市长选举中,很明显机场建设赞成派的现市长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而且,实际的选举结果也是他完胜。至于说机场建设规划用地,在那之前就已经在推进讨论。所以你说的那种不确定因素,说到底根本站不住脚。”
  “那家公司,可是房地产公司啊!”箕部涨得满脸通红,气得大吼,“购买土地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机场建设赞成派或许确实如你所说,处于优势地位,所以公司嗅到商机,寻找可能建设机场的土地进行投资。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公司业务吗?哪有什么炼金术!”
  “一块连会不会建机场都还不知道的地皮,公司会舍得借款二十亿去投资吗?”半泽直指问题的要害,“究竟,利息是多少?就算百分之一的利率,每年的利息就是两千万。正常的公司,会那么干吗,箕部先生?”
  “一般的公司会怎么样,我怎么知道啊,你这人。可这都是事实,我又有什么办法啊!”
  ——与政治和金钱的丑闻从此决裂。
  这是箕部启治当年和自己的伙伴一起创立进政党时,曾经高喊的口号。
  在去年的国政选举中,趁着国民对宪民党的金钱政治大失所望,进政党由此吸引了大量的选票,并最终取得了变革性的胜利。如今这一刻,在他们被剥下虚伪面具的瞬间,记者们全都看得心惊肉跳。面对一众长枪短炮的记者,箕部终于又开始了他的辩解。
  “我的确为了亲戚的公司,借了二十亿给他们作为周转资金使用。这都是事实。但是呢,我个人,除了本金和利息之外,分文未取。”
  这已经是使出浑身解数,准备豁出去的节奏啊。紧接着,箕部再次转向半泽大声说道:“这可是平白无故地抹黑啊,你。这是损毁我的名誉。给我在这里把话收回去,向我谢罪!”
  面朝半泽伸出手指直接指着对方的箕部,怒不可遏,脸色潮红。
  “如果我错了,会谢罪的,箕部先生。”现在,半泽反倒平静地说道,“不过,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既然如此,给我拿出证据来,证据!”箕部上下挥舞着伸出的手臂,咆哮道,“既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想必是有证据的吧?怎么样?有吗你?你不可能有证据。”
  听到这里,乃原嘴上总算松了口气。他大概以为,事情既然争到了证据这个份儿上,那就是箕部占优势了。
  真是自作自受——
  眼里透出幸灾乐祸的乃原身侧,白井也满脸怒容地看向半泽。
  说到底,在这种场合是不太可能拿得出什么证据的。
  包括记者席在内,当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时,半泽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抽出了一份文件。
  “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那就请看吧。”
  一拿到从主席台递过来的文件,箕部忍不住“啊”的一声怪叫,错愕得半天合不上嘴。
  眼看他脸上的血色尽失,拿着文件的手开始“嘎嗒嘎嗒”不住地哆嗦。
  半泽递过去的文件,是纪本保存在纸箱里那批资料的一部分。
  “这是m公司转账记录的凭证。”半泽平静地说道,“何止是利息啊?多的时候,每年四个亿的钱你不也照收不误吗?”
  为什么会这样——
  眼神僵直的箕部,脸上写满了惊愕。就像是点燃了化学反应,随之惊愕又转向了恐惧。
  “这份文件里的内容,就是这十年来m公司向箕部先生的转账记录,总额达到十亿以上。或许有一部分还是选举资金吧?因为在选举前后有一亿左右入账,而且这些钱全部被你取出来了。然后,接下来的才是关键——”在无声的寂静中,半泽顿了顿,“经过调查发现,无论在选举活动经费收支报告书,还是政治资金收支报告书里,都找不到这些资金的任何记录。”
  惊呆的记者席,此时开始出现骚动。
  “那,那是我领的咨询费报酬……啊,并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钱。”
  箕部拼命辩解,但是却拿不出任何翻盘的证据或理由。
  “如果您认为那样的借口也能说得通的话,岂不是在愚弄国民的智商吗,箕部先生?”
  “这是陷害!”箕部抽搐着脸颊上的肌肉怒喝一声,腾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还有比这更荒唐的话吗?我没有做任何亏心事。气死我了!”
  说完,箕部愤然离席,一阵小跑着准备溜之大吉。记者随后一拥而上追在后面,会场瞬间一片混乱。
  “那么,你们还有什么话说,乃原先生,白井大臣?”
  面对半泽的质问,乃原黑着脸满面怒容,一言不发。白井一张苍白的脸写满了怒气和屈辱,也是沉默不语。
  5
  “时间差不多了吧?”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的纪本,看着墙上挂钟指向下午五点,自言自语地说道。
  正是中野渡和乃原的特别调查委员会面谈开始的时间。或许,通过这次高层面谈可以敲定放弃债权的方向,然后在近期召开的银行董事会上正式过会做出决定吧。
  放弃债权定下以后,接下来恐怕就该研究有关箕部问题的行内处分了。虽然找不到文件这件事的确有点儿令人生疑,但是只要把责任都推给灰谷,到时候全身而退应该也并非难事。
  “好歹能够过关吧。”
  正在纪本低声咕哝的当口,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随后秘书走了进来。
  “常务,行长叫您过去。”
  这话出乎意料,纪本不由得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秘书。
  “行长他?”
  又抬头看了一眼挂钟,还不放心又确认了一下手表的纪本,难以置信地看着秘书。
  “你是说,行长他现在还在办公室?”
  秘书一脸讶异,十分不解地看着纪本。
  这是怎么回事?
  此刻的纪本,惊慌得感觉要怀疑人生了。
  “他不是应该已经去帝国航空了吗?”
  听纪本这么说,秘书就更糊涂了,不由得小心翼翼地说道:“但是——是行长直接到我那里说的。”
  不是吧?他居然没有去特别调查委员会?
  估计是临时有什么变动,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而已吧。
  “马上过去。”
  打发走秘书以后,纪本立刻拨通了乃原的手机,但是只有电话呼出的信号音,却始终没有人接听。
  或许是哪里搞错了。
  心下不安的纪本,随手抓了一件外套,快步走出办公室朝行长室走去。看到纪本过来,行长秘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行长。”进入办公室见到中野渡的纪本,毫不掩饰脸上的困惑,“您不是去参加特别调查委员会的面谈了吗?”
  “那个,我让半泽去了。”
  “派半泽去了?”
  中野渡的回答令纪本一时语塞,他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所以话也说得不敞亮。
  “他们会处理好的。呃,先别管这些,坐。”
  中野渡指了指沙发,上面已经坐着一个人。
  感觉似乎在哪儿见过,但是纪本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这是检查部的富冈君。”
  中野渡开口一介绍,纪本心下一个激灵,把话吞回了肚子里。说到富冈,应该就是灰谷怀疑从合同文件库中拿出文件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为什么……
  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纪本开口说道:“派了半泽过去,那放弃债权的事情要怎么处理?”
  当然,按照原来的剧本,肯定是当场表示接受放弃债权。对此乃原肯定是乐观其成的,为此他还专门请了箕部和白井站台,特地搞了一场“政治秀”。
  但是,现在,安静地坐在扶手椅中的行长,却盯着他看,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我们不会同意放弃债权。和之前的决定一样。”
  这预料之外的回答,令纪本惊愕在当场。
  不敢想象,此时此刻,那个半泽正在跟乃原死磕的情景。不,纪本连想都不愿意想。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听说去了好多记者。如果,到时候要是得罪了白井大臣的话——”
  “帝国航空项目的负责人,是半泽。”似乎是故意打断纪本的发言,中野渡插嘴说道,“我已经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他处理,所以不用再说了。对了,现在找你过来,是觉得有必要和你商量一下今后的事情。”
  中野渡不动声色地掌握了话语权,往纪本面前递了一份文件。
  在无言的敦促下,伸手接过文件的纪本,立即因内心受到的巨大冲击而睁大了眼睛。因为,摆在眼前的清单上,罗列着纪本长年以来隐藏的各种问题贷款。
  在哑口无言的纪本面前,中野渡缓缓地开口说道:“旧东京第一银行和旧产业中央银行的合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作为对等合并的条件,当时两家银行的行长相互协商一致的就是一点,各自处理好不良债权。他们约定,一定要拂去旧银行身上的灰尘,让新银行以崭新的姿态轻装上阵。实际上,为了遵守这项约定,旧产业中央银行下手处理掉了一千亿规模的损失,挤净了行内的脓包,一口气实现了体制的健全化。另一方面,旧东京第一银行也着手处理了巨额的不良债权,遗憾的是,这一方的处理工作却在高达两千亿的亏损面前落败了。事情陷入了单靠一家银行独木难支的境地,没想到合并本身也变成了一件需要出手挽救的事情。”
  “不,我觉得您说得不对。”
  纪本一边同内心翻涌的不安做斗争,一边却仍然抱着那份不甘舍弃的自尊。
  “当时,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计划。就算需要处理的不良债权数额巨大,但是只要花上数年的时间,也一定能处置妥当。如果您对这一点,不能抱有正确认知的话……”
  “或许是这样吧。”中野渡说道。
  “对于旧东京第一银行的业绩预期,应该有各种各样的看法吧。有人说两家银行是对等的,也有人觉得实际上是一家对另一家的救济。总之,在此期间双方克服了各种障碍,终于促成了这家东京中央银行的诞生。对此,我内心感到的只有纯粹的骄傲和喜悦。在全球化浪潮中,我们组建了一家能够经受住激烈的国际竞争的超级银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旧产业中央银行的确获得了仅凭一己之力所难以企及的地位和存在感。当时我还是个常务,但是现在想起来,合并签约那天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啊。”
  中野渡说着这些,仿佛又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一般,目光越过行长室的窗户远眺着大手町附近的光景。
  “说实在话,我当时坚信,通过合并后的东京中央银行,将毫无疑问地成为国内无可辩驳的顶级银行。然而,视线一旦转向行内,就会发现它根本算不上一家顶级银行,它面对着难以想象的难关。那就是,不同出身行员之间的派系意识和相互之间的不信任感。我一直在想,催生这种旧派系意识的导火线,就是银行合并运行后不久便发现的,旧东京第一银行时代遗留下来的贷款乱象。”
  听到中野渡的指摘,纪本霎时变得全身僵直,嘴唇发紧。因为对方说的那些,的确是令旧东京第一银行出身者们痛心疾首的丑闻。
  在由旧东京第一银行时代遗留下来的贷款丑闻所引爆的那场事件中,当时东京中央银行的行长,也就是旧产业中央银行出身的岸本真治,还在记者会上低头谢罪。那一刻,原本标榜对等合并的东京中央银行内部平衡开始崩塌,势力天平开始朝着旧产业中央银行倾斜。
  “当时的那场争论,我想你应该也还有印象。”中野渡说道,“旧东京第一银行出身的董事们,都说对那笔贷款并不知情。他们只是不停地重复说自己也是受骗上当,从头到尾都主张那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但是,真的是那样吗?如果,真的只是被所信赖的贷款客户欺骗,为什么当时的牧野副行长非得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可呢?作为一个有责任和担当的旧东京第一银行行长,理应有更重要的使命去完成。”
  “牧野副行长,是个容不下任何污点的人。”纪本辩解道,“肯定是因为受不了那桩丑闻给新银行招来的巨大麻烦吧。”
  “或许真如你说的也不一定。但是,今天坦白讲,我并不这么认为。”中野渡正面注视着纪本说道,“那时候,行内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大家自然群情激愤地猛批,既然存在那样的融资乱象,为什么不在合并前就处理完毕?旧东京第一银行是不是还藏着许多没有公开的问题贷款?类似的疑心暗鬼在滋生,最终成为产生难以逾越的互不信任的温床。如果这些都不是事实,而是可以否认的谣言,那么最合适出来辟谣的人选也就只有旧东京第一银行的行长牧野先生了。当然,无论是当时的岸本行长,还是作为董事一员同样身处旋涡中心的我,都对此充满了期待,我们都觉得牧野先生也一定会站出来这么做的。然而遗憾的是,牧野先生并没有那么做,他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在留下了对自己家人和银行的谢意后,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仿佛是在体会牧野的遗恨,中野渡低下头,停了下来。行长室里就像是在追悼逝去的牧野一般重归寂静。窗外都市的喧嚣,恍如不断降落的积尘一般,悄悄地潜进房间里来。
  “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牧野先生的死。”中野渡打破寂静,再次开口说道,“是如你所说的那样,因为给新银行造成的麻烦而死,还是有什么其他非死不可的理由?但是,那时候我们不仅要忙于四处奔走力图挽回受损的社会信用,还要想办法解决行内面临的危机,收拢业已离心离德的人心,根本无暇静下心来深入探讨牧野先生死去的含义。”
  中野渡所说的内容,其实就是一部东京中央银行的艰苦奋斗史。
  “当时,我一有机会就跟部下说,要恢复银行的社会信用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信用不是一天就能达成的,但是失去信用却真的只在眨眼之间。守护好银行的招牌是多么重要啊。那时候,我成天想的就是,只要能够恢复银行的信用,就算中间经历再大的波折,东京中央银行也一定可以茁壮地成长。不过,那时候的我,想法似乎还是有点儿太过天真啦。”
  双手手掌在胸前交叉相握,侃侃而谈的中野渡,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一声叹息,仿佛还透露出潜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份思念。
  “一眨眼,我忝列行长之位已经七年。身为行长,我最操心的一件事情,就是想方设法促进行内融合。这么些年来,银行业绩发展一路顺风顺水,银行的社会信用也在不断地恢复,唯独行员们眼中的旧派系意识仍旧根深蒂固。那些毫无意义的争执冲突,在行内的各个角落不停地上演。在旧t和旧s这两个阵营中,形成了一有机会就相互揶揄、互相批判的氛围,只是为了增强自己一方的势力,这样的错误行事也不知道白白浪费了多少人员精力。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将行员从这种相互倾轧和互相猜忌中解救出来,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开阔大家的胸襟呢?一直都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我,到那时候才第一次意识到,新银行所犯下的错误。那就是,牧野先生死去的时候,我们是不是搞错了解决问题的方向。”
  纪本暗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听着中野渡的话。
  “那时候已经暴露在台面上的贷款乱象或许的确算得上是一件大事。但是,对于我们来说,真正要面临的问题其实是,人们对旧东京第一银行贷款的信赖已经伤及了根本。结果,旧s阵营中的人认为旧t一定还隐藏着其他问题贷款,而旧t则对旧s的反应大为紧张,怀疑对方想要篡夺银行大权的警戒之心挥之不去。我说的有错吗?”
  向纪本抛出的问题,只不过是中野渡有感而发,其实并没有期待得到对方的回答。实际上那原本就不是在提问,而是中野渡确信自己所说的事情就是正论。
  “我们原本应该趁着那次机会,相互之间对贷款内容进行一次彻底的查证,以探明事情的真相。在此基础上,对牧野先生的死进行深入的讨论。遗憾的是,当时的我们只针对浮出水面的单个事件进行了表面的处理,而忽视了对核心关键部分的思考和关注。那件事情作为一个反面教材,一直被我谨记在心,并促成我吸取教训立下了新的决心。这个决心就是——”
  中野渡直视着纪本。
  “我将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再一次叩问牧野先生死去的意义。那个人,为什么会死?他真的非死不可吗?为此,我要进一步探明事情真相,并以此为契机推动这家新银行实现真正的行内融合。这就是我的决心!”
  毅然决然的中野渡,现在将视线重新投向了仍然握在纪本手中的文件,继续说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对旧银行的问题贷款重新开展调查。我知道,要做好这件事就不能公开,必须私下暗中推进。如果,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么就如你说的一样,牧野先生是清正廉洁的,他是因为太注重清白所以才选择以死明志。反过来,如果情况并非如此,那么他的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由于内心反复揣度着中野渡手中得到的“真相”,纪本抓着文件的手指紧紧握成了一个拳头。
  “已经不用我再多做说明了吧?令人遗憾的是,旧东京第一银行至今仍然隐藏着为数众多没有解决的问题贷款。负责对那些问题贷款展开调查的,就是这位检查部的富冈君。刚才,我已经通过他提交的报告,知道了那些贷款为什么会产生,贷款的问题在哪里,该由谁来负责,那些贷款现在到底处于什么状况,这些问题一旦曝光,将对银行的信用造成多么致命的打击!银行又会因此而遭受世人多么猛烈的批判啊!总之,现在我所了解到的情况,终于慢慢逼近了你所知道的那些内情。正因如此,现在的我历经十年的岁月,才第一次对牧野先生当年直面的危机有了相当切身的感受。也正因如此,我才终于明白那个叫牧野治的男人为什么要选择自杀,我确信自己已经触及了事件的真相。”
  说到这里,中野渡仿佛是宣战一般站起身来,朝纪本投去了刚直的目光,里面没有掺杂半点虚假。
  “牧野副行长,他是为了隐瞒事实真相才死的!”
  中野渡的这句话仿佛一记重击,压得纪本身子后仰,不敢动弹。
  “为了自己的名誉,也为了你们这些旧东京第一银行行员们的未来,他选择了隐瞒事实真相。我们坦白说吧。牧野副行长的选择,是错的。他不应该选择死,他应该活着还原真相、负起责任。”
  娓娓而谈的中野渡,他的思绪仿佛已经不在现场,而是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与彷徨之中。“实际上,合并前我就对牧野治这位银行家十分熟悉,他是一位优秀而杰出的银行家,拥有了不起的国际视野。作为一名清白干净的行业精英,牧野先生或许始终无法原谅后来的自己,居然会在各种各样肮脏阴暗的羁绊中沉沦,以致作茧自缚而难以自拔。但是无论如何,他最后做出的决断,却是错的。以死来逃避责任是一种多么愚蠢,多么任性自私的行为啊!但是,事到如今,再振振有词地说这些,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所以对于他曾经所犯下的错误,我不会再说第二次。我想仅此一次,就在这里,只对你,说出这番心里话。”
  一直目不转睛地和中野渡对峙的纪本,此刻看见中野渡的眼中闪着泪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牧野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哪。”终于,中野渡严肃的表情缓和下来,充满怀念地说道,“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如果他能活着,大家在一起讨论现在银行直面的各种问题,那该有多好。那该有……”
  哽咽的中野渡,泪流满面。他绷着嘴唇,任由泪水流淌,继续说道:
  “你或许会认为,所谓的行内融合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一点儿都不现实。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如果我们当初没有犯下那些错误,大家一定可以众志成城。所以,我们决不能逃避。不能把责任转嫁给他人,而是真挚坦率地说明一切,切实负起肩上的责任,这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为了年轻行员们的未来,也是为了这家银行的未来。我觉得这才是我们作为经营者该有的觉悟。对此,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在中野渡说话期间,纪本心中也是纷纷扰扰,各种思念和回忆的片段如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闪现消失。
  对旧s的反感,合并前夜行内针对问题贷款的激烈交锋,听到牧野治自杀消息那一刻遭受的冲击,葬礼上蜂拥而至的媒体……
  但是现在——为什么这一切看起来都已经恍如隔世?虽然自从新银行诞生至今,已经走过了将近十年的岁月,然而回首前尘其实只不过弹指一挥间。在这期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里,自己为了维护所谓旧东京第一银行的尊严所作的那些努力,到底算什么?对于如今正在和中野渡对峙的纪本来说,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自己不惜赌上银行员的生命去守护这个问题本身,也变得模糊动摇起来——而这又是为什么?
  如果,死是对苦难生活的一种解脱,那么现在纪本所要面对的现实,正是这种死亡的翻版。
  在中野渡沉重目光的注视下,现在,纪本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无论是将窗外的世界变得橙黄尽染的初夏天空,还是丸之内附近的那些高楼大厦,这些风景在纪本的眼中,全都失去了应有的色彩,只不过像是一堆发生着化学变化的无机物罢了。
  良久——
  “我没什么可说的。”纪本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关于对这些问题贷款的处置,我想跟合规室详谈。”
  听完纪本的这句话,中野渡盯着对方注视良久。那两道眼神深处,一定还潜藏着各种各样的思虑,只不过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富冈起身拨通了内线号码。不久,一个猫腰弓背的高个男子走进了行长室。是合规室主任高桥。
  显然大家事先都已经沟通过了。
  神情严厉地走进行长室的高桥,绷着一张苍白的麻子脸盯着纪本。
  以前就这么觉得,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死神”啊。此时的纪本想到这点,嘴角却反倒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丝微笑。
  6
  “你呀,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首相的场说道,朝坐在桌子对面的白井投去冷冷的目光。
  “箕部先生竟然做出那种事情,现在进政党的绿色形象已经大为受损。对于高举远离政治和金钱丑闻旗帜的我党来说,这是一次巨大的打击。事情还远不只如此。现在的舆论,已经对你作为国土交通大臣的手腕和能力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一切,都是你急于求成导致的结果,希望你能认真负起责任来。”
  白井硬挺着腰板,气得紧咬双唇。而且,她那好强的心理又开始作祟,直接抢白了一句,“总理,恕我直言,成立特别调查委员会这件事情,应该是经过您首肯的呀。”听了这句话,的场那张接近正方形的白色脸庞,顿时皱成了一块平行四边形。
  “那时候,我不认可也不行啊。”的场原本就是个急性子,此时他的语气已经很不耐烦,“事前也没有充分的商量,就私自设立什么特别调查委员会,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谁给你出的馊主意,但事后如果再否定你在记者会上的表态,公众就得回过头来质疑我们政府的沟通渠道是否顺畅,那样更会打破我们政府上下一体、坚如磐石的形象。更何况,正是因为箕部先生也跑来说情,所以才由政府出面对你的委员会进行了追认,仅此而已。”
  “真的非常抱歉。”在的场的斥责面前,白井心下无奈,只好出口谢罪,“但是,当时我只是想如果事情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推进,那么帝国航空的重振就变成宪民党的政绩了——”
  “你想说的意思我明白。逢宪民党必否。这一点当然没错。既然这样,那么现在你的成果呢,在哪呢?”
  语气尖锐刻薄的的场,眼中燃烧着青白色的怒火。
  “如此大张旗鼓地推出特别调查委员会,投入上百名的专家学者,而且听说运行经费还是由帝国航空来买的单?既然是私设咨询机构,你自己多少应该也出了点儿吧。一千万,一个亿,还是多少?”
  面对的场的排遣,白井俯首垂眉,一言也不敢发。
  “不会吧,你不会一毛钱都没出吧?难不成你就光出了一张嘴巴?”
  “当时,来不及通过帝国航空的救济法案。”白井辩解道,“而且这一切,都是我作为国土交通大臣,为了要守护航空行政才做的啊,总理。”
  “可是,我却只看到有人弄巧成拙。”
  白井绞尽脑汁才拼凑出来的辩解,在的场面前不堪一击。
  “在法案没通过打算私自设立机构前,你作为政府阁僚的一员,有没有找我商量过半句呀?没有法案,制定一份就行了嘛。这不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应当履行的正确手续。这些都不做,难不成靠你那骗小孩的表演就想简单地重振帝国航空吗?对此我是不是还得手舞足蹈为你庆祝啊?”
  在的场犀利的舌锋面前,白井试图抓住缝隙反驳的努力,最终还是被无情地击得粉碎。
  “不可否认,白井亚希子的存在,的确曾挑起了进政党正面形象的一端。实际上,对这一点我也乐见其成,所以为了凝聚国民的人气,特地提拔你担任国土交通大臣。但是,看来对于你来说,这副担子似乎还是太重了点儿。”
  “没有那样的事,总理。”
  对于依然伸直腰杆以示自信的白井,的场却皱着鼻子,一脸说不出的嫌恶。
  “召集各路记者参加的那次无聊的表演,也是你的主意?政治不是作秀啊。结果呢,被东京中央银行当场拒绝放弃债权不说,箕部先生的政治资金问题也彻底露了馅儿。这不是丢脸丢到家了吗?”
  “总理,那次现场本来应该是中野渡行长出席的。”
  白井解释道:“后来都是因为中野渡行长出尔反尔,所以才——”
  “人家不是正儿八经以行长的身份派了行员来吗?究竟在说什么哪,你?难不成你的意思是交涉对象如果换成行长,你就能搞定了?”
  的场对白井苍白无力的辩解感到好笑,但立马又换上了一副犀利的眼神盯着白井,“在世人的眼里,那个行员会一边倒地得到认真较劲的正面评价,而箕部、你,还有那个乃原等一干夸夸其谈的论客,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败给了一个不起眼的银行员。不要再讲那些没用的借口了。你呀,算是彻底地输了。而且,还是在你最擅长的电视银幕面前!”
  被指着鼻子一通臭骂,白井内心充满屈辱,憋得满脸通红。然而,的场说的却全都是事实,她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这件事,我也有任人不察的责任。”的场沉重地说道,“如果,你的资质以及举止言行不适合担任国土交通大臣,那么届时我就有责任将你罢免,并起用更加适合的人员。不过,如果在此之前你能主动辞职,那就另当别论。”
  白井的脸瞬间僵硬,双眼睁得老大看着的场。
  “这是,辞职劝告吗?”
  面对好强的白井言辞尖锐的质问,的场回答得异常平静。
  “就在刚才,箕部先生已经提交了退党申请。”
  白井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虽然是小道消息,但是我听说箕部先生有一部分政治资金,也流进了你的账户。”的场继续说道,“在这里我不想求证传言的真伪。我不知道你招惹的到底是染指金钱的丑闻,还是造成航空行政混乱的失职,但是无论面对哪一条,你现在正在接受拷问的不都是作为一名政治家的底线问题吗?”
  仿佛能够预知房间里的谈话进度似的,此刻外面正好响起了敲门声,下一个面谈者官房长官探进头来。
  看见白井的身影,官房长官说了一句“啊,失礼了”,正想退出门去,的场开口叫住他说了声,“啊,没关系”,然后脸上的凶相一收,换上了一副文雅大方的表情。
  “和白井君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在的场的催赶下,白井呆若木鸡地转身消失在门后,的场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7
  “辛苦啦,半泽。总之,先干一杯再说!”渡真利说着,高高举起满满一大杯的啤酒,和伙伴碰杯饮酒。
  “不过,也不是没有瑕疵啊。”近藤一边用指甲拂去嘴角的啤酒泡沫说道。
  半泽突降特别调查委员会和乃原面谈,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因为那件事情,箕部启治的“金钱问题”彻底浮出水面,如今已经得到媒体的高度关注。
  另一方面,东京中央银行则针对旧东京第一银行时代的问题贷款,向金融厅提交了一份报告。同时召开记者招待会,公布了十三件,总额达一千五百亿的问题贷款存在“合规性问题”。这些都是昨天的事情。在记者招待会上,中野渡行长出面谢罪,并誓言彻底防止再次发生类似事件,坚决遵守法令,坚持道德操守。
  “纪本常务最后也终于醒悟了,听说正在全力配合行内对所有问题贷款进行调查。”
  以为他大概会顽固抵抗到底的渡真利,对此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这倒真是令人意外”。
  纪本平八的辞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既成事实。对以法人部的灰谷为首,以及与问题贷款相关的其他行员们,近期应该也会发布相关的人事命令。
  “说起来,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或许还是帝国航空啊。先是被作为政治操弄的道具玩得团团转,到头来,却只不过等来一个特别调查委员会分崩离析的结果。”
  白井亚希子,也在昨天闪电辞去了国土交通大臣职务。这简直就是一记晴天霹雳,同时也是进政党以压倒性优势胜出后,执政路途上的一次重大挫折。
  “资金周转可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啊。”就连一向乐观的渡真利也不由得表情凝重,向半泽问道,“到底怎么样了,帝国航空?”
  “听说正在私下接洽企业重振支援机构的救济。”
  “你听谁说的?”听了半泽的话,渡真利吃惊地问道。现在浮现在半泽脑海里的,是昨天在金融厅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的一幕。
  ***
  能容纳一百五十人的招待会现场座无虚席。因为东京中央银行的问题贷款和箕部启治的政治资金问题关联密切,吸引大家的也就是这个原因。
  坐在会场最后一排,听着问题贷款全情介绍以及中野渡等一众银行首脑接受记者答问的半泽,突然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于是顺着感觉往回看。
  “哎呀,你也来啦?”
  看起来十分开心,还主动打招呼的人,却是那个金融厅的审查官黑崎。
  “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半泽一边小声说道,一边低头致歉。
  “真是的,不管走到哪里都会碰到你们银行的腐败案啊。”黑崎仍旧一副嫌弃的口吻回道。
  “有一个问题,能否向您请教?”半泽还是向黑崎问道,“舞桥state的那个案子,和箕部启治之间的关系,黑崎大人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啊?”
  “我可不知道那些事情。”黑崎举起手连连摆动,“说起来,你为什么觉得我就一定知道那些事情啊?”
  “因为我觉得,在检查各家银行的过程中,您可以掌握许多没有公开的秘密。”半泽说着,一边留意观察黑崎的反应,“比如说,一些政治丑闻之类的。我也有调查过,黑崎大人您也曾经到已经破产的舞桥银行检查过,对吧?”
  黑崎没有任何反应。半泽盯着对方的眼睛继续说道:“对于金融厅来说,国土交通大臣以及她私设的特别调查委员会做出的无理干涉,无疑是对自身领域的一种侵犯。依照霞关的规则,你面对无视垂管权限的粗暴干涉,未必不会出手搅上一棍子浑水。这样的猜测想必也不会太牵强吧?”
  “我说你,真看不出想象力还挺丰富啊。”
  黑崎似乎对半泽的指摘毫无兴趣,只是露出一脸的讥笑说道,“什么去官僚化,那群人就是太自以为是,所以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言辞之间可以窥见他心中对进政党抱有的那份敌意。
  “拜你所赐,帝国航空的重振现在弄得不上不下。”半泽说道,“一旦被分类,想要再获得贷款可就难了。”
  “不都是自作自受吗?帝国航空也好,你们家银行也好。”黑崎抱着胳膊,轻蔑地吐槽道,“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在进政党内部,似乎有人正在活动,准备引入企业重振支援机构来救济帝国航空哦。”
  这回半泽对黑崎刮目相看。
  “那些机构有自己的基金,估计能够拯救帝国航空也说不定。不过话说回来,对方会开出什么救济条件可就不好说了。搞不好,你们也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啊。给我好好加油干吧!”
  翘着嘴巴的黑崎,说完便迅速地消失在身后的门厅里。
  ***
  “真的假的啊?”渡真利瞪大了眼睛,“不是,那些都是一向只针对中小企业的重振基金吧?他们会肯接手帝国航空吗?”
  “似乎是的场总理献出的一招苦肉计。”
  “可是,就算新基金肯出手救济吧,如果帝国航空自己没有任何改变的话,再多的钱扔进去也是打水漂啊。”
  虽然渡真利持否定的态度,但半泽还是盯着手中的杯子回了一句“不会的”,仿佛是在祈祷,“ob的企业年金问题也有了眉目,公司员工和领导层的意识也在慢慢改变。帝国航空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依你所见,他们还可能自主重振吗?”
  听到这个问题,半泽陷入了沉思。
  “具体会怎么重振我也不知道。但是,不论以哪种形式,帝国航空一定会再次翱翔在日本的天空。即使要花费一定的时间,民族的标杆也一定能实现王者归来。我坚信!”
  “但愿如此啊。”
  渡真利半信半疑,说完又埋头看着菜单,开始挑选下一杯酒。
  8
  半泽被中野渡叫走,是在几个月后,一连串的骚动终于渐渐趋于平静的某个下午。帝国航空重振特别调查委员会,已经随着白井的辞职而宣告瓦解,乃原和三国从那以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帝国航空的重振事宜,正如黑崎所料,由企业重振支援机构接棒,目前正在等待全新的重振方案出台。
  回到办公室以后,中野渡来到窗边,面窗而立,俯视着大手町周边的光景。
  “这次的事情,辛苦你了。”
  行长转向走进办公室的半泽,站着对自己的手下慰劳道:“你解决了很多棘手的事情。谢谢你。我就是想跟你说句感谢的话。”
  半泽轻轻低头表示回应。
  “这几天,金融厅可能就会公布对我们的处分,估计又要开一张业务改善命令吧。”
  中野渡的这句话,令半泽紧张地抬起了头。
  中野渡继续说道:“我行是合并银行。虽说这些不好的事情是发生在旧东京第一银行,但是这次不能只做问题的善后。除此之外,还必须要有人出来为此承担责任。”
  停顿下来的中野渡,用他那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银行家,历经无数修罗场历练而变得无比犀利的眼神盯着半泽。
  “对拼尽全力解决这次事件的你,我觉得有必要讲一讲我的个人考虑。”中野渡开口说道,“从就任行长的第一天开始,长期以来我都高举行内融合旗号,主张不问出身共事,朝着实现全行一家人的目标不懈努力。你也知道,这次决定让纪本君引咎辞职,但是那并不代表事情就此落下帷幕。通过这次事件,我深感自己德行有亏,我觉得我自己也有必要重新审视自我。我——”
  中野渡再一次停顿下来,刚直无比的目光看向半泽,“我准备辞去行长职务。”
  半泽内心遭受巨大的冲击,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坍塌。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努力思考中野渡的决断到底是否妥当,可是脑中却一片混乱,毫无头绪。
  “是非对错,并不是在做出决断的时候决定的。”中野渡说道,“因为是非成败,得由后人来评。这个决断,也可能是错的。但是我觉得,正因为如此,才要毅然做出现在自己坚信正确的选择。为了将来的自己不会后悔!”
  沉重的话题之下,房间内一时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之中。
  眼下,中野渡这颗银行界的巨星,行将陨落。
  半泽好不容易才能够接受眼前的事实。
  时代在变,一切都在飞速前行的时光洪流中被裹挟向前。对于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个人或企业来说,这一切或许根本避无可避。面对这样的变迁,谁又能躲得过将注定随着变化降临的那些惊讶、失望,还有感慨呢?
  “这时候,我是不是应该跟您说一句,辛苦啦?”
  听到半泽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这句话,中野渡脸上露出一名老练银行员狡黠的笑容。
  “你别说,还真是挺累的。不过,就算不当行长了,我也还可以继续当一个银行职员吧。只要还是银行职员,就要永远奋斗不息、战斗不止。我们的字典里是没有‘休息’二字的。”
  中野渡的话非常直截了当,直刺半泽的内心。
  七年时间,率领东京中央银行一路走来的中野渡谦,是一位清浊能容的战略家,是一位高明的经营者,还是一位无人能及的超一流银行家。
  他在处理不良债权和稳定金融系统中手段犀利、勇猛果敢,但是在推进行内融合的时候,又拳拳思虑、费尽苦心。中野渡在任期间那种惊人忘我的奋斗姿态,深深刻在了半泽的记忆里,永不退色,永难忘记。中野渡用自身的行动,告诉半泽什么是一名银行家的骄傲和理想,什么才是一名银行家该有的战斗姿态。
  “谢谢您!”
  缓缓退后一步的半泽,深深地鞠了一躬。
  面前的老人,一如往常回道:“辛苦啦!”
  在掩上办公室门的那一刻,半泽看见中野渡再次站在窗边看向窗外的背影。那是半泽在东京中央银行的行长室见到的,中野渡谦最后的英姿。
  9
  “你还是帮了我很多忙啊。”
  富冈突然面向半泽,双手撑在膝盖上,一边说着“谢谢”,一边低头致意。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态度,半泽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茫然问道:“怎么了?突然搞得这么严肃。”
  “这下,终于我也迎来春天啦。”富冈的回答出乎意料。
  两人坐在银座廊街上那家熟识的寿司店里。
  “难道,是要调职了?”半泽吃惊得睁大了眼睛,赶忙问道,“去哪儿?”
  “听说是出任东京中央信用的审查部部长。真是无聊的工作啊。不过,工作地点还在同一栋楼,没啥变化。”
  半泽“哦”了一声,随后换上一副戏谑的语气说道:“真是太好啦!”故意显得一惊一乍。
  “原来你并没有被人事部遗忘呀。”
  “你这家伙,真是嘴上不饶人啊。”富冈撇撇嘴继续说道,“今天你请客。庆祝我荣升。明白了吧?”
  “是是是。谁让我出自前辈的门下,不请客怎么行呀。”
  半泽说着,举起加了冰的栗子烧酒,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长久以来,承蒙关照了!”
  “你有真心觉得受我照顾了吗?”
  富冈一副嫌弃的口吻说道,但是眼中却早已泛出淡淡的泪光。然后他也认真地看着半泽说道:“我也一样,承蒙关照了。”
  “这次能在一起干到最后——真的很有趣啊,半泽老弟。”富冈说着“砰”的一声拍在半泽的肩上。
  “真是一段有趣的银行职员人生啊。和你一起工作非常愉快。”
  “我也希望,最后有朝一日能对你说上这句话啊。”
  面对认真的半泽,富冈最后只是高兴地笑了起来。
  虽然不像中野渡那样在万众瞩目的位置上盛大开放,但是这个叫富冈的男人,却绝对是一位正派一流的银行家。就算不为世人所知,安静地离开了银行,这个男人曾经鲜活奋斗过的历程依然值得尊重,并闪耀着璀璨的光芒。这一切,在半泽的心中炳如观火。
  就这样,虽然又一名勇士行将离去,但是他的身后却留下了动人的传说。
  继承他们的传统继续奋斗,这就是我的使命!
  这一刻,半泽无比坚定地,在心中立下了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