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检查部和不可思议的贷款

1
  “半泽次长,发现一笔奇怪的贷款。”
  田岛最近正在埋头核查旧t时代帝国航空相关的案子。等到他有所发现的时候,刚好是周一。
  “怎么个奇怪法?”半泽问道。
  “那居然是一笔针对箕部启治的个人贷款。我们银行和箕部之间有业务往来,这事您知道吗?”
  听田岛这么说,半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兴味盎然地问道:“到底是什么贷款?”
  “为了完成金融厅的那份报告,我查阅了从旧东京第一银行时期以来所有和帝国航空有关的资料。您看,当时的负责人针对数年前亏损的航线做了专门的记录,其中有这么一段内容。”
  田岛在半泽面前翻开资料,那是一份附在旧信用文档里的备忘录。
  “关于羽田—舞桥航线,虽然自开航以来就持续亏损,但考虑到该航线上的舞桥市,是和本行关系密切的箕部启治议员的大本营,故公司认为,现在谈论撤销航线为时尚早——”
  “箕部是我行的重要客户?这个有点儿意思了啊。”
  半泽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过去或许两者之间还有些来往,但至少现在银行和箕部之间是不可能有什么往来的。“是什么来往,查到了吗?”
  “从箕部启治还是一名年轻议员的时候开始,似乎就和旧东京第一银行开始有所往来了,他以周转资金的名目,向银行贷款好几次,每次涉及的金额都达数千万元。”
  名目虽然是周转资金,可对方毕竟是个政治家。所以,不难想象,提供这些钱很可能是出于政治目的。
  “这些就是相关资金明细——”
  田岛说着抽出了打印好的贷款明细。
  “全部都是已经收回的贷款,所以通过一般的网上操作根本查不到。这些是我拜托信息系统部帮忙找出来的。”
  “五千万,四千万,接下来还有三千万——”半泽用手指着一行行地往下数,“往来还真是够紧密的啊。”
  有意外收获。半泽突然发现一处特别醒目的贷款数额,移动的手指不由得停了下来。
  “二十亿?”
  “就是说啊。”田岛意味深长地说道。
  利息方面,倒是因为面向私人的原因设定得稍微高点儿。贷款日期是十五年前的七月。虽然款子都已经回收,但是当初的贷款期限却是十七年的超长期,资金用途为公寓建设资金。
  “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吗,次长?”田岛接着说道,“据我所知,一般这种类型的外贷资金,都是直接套用固定的私人借贷模式进行处理。可是,很明显这笔贷款走的是一般的事业资金贷款途径。”
  像个人住房贷款这类申请,只要申请方符合一定的条件就会放贷,也就是常说的打包型贷款。这类贷款手续比较简单,所以一般都会采取这种模式。但是,对箕部发放的这笔贷款却并不符合私人借贷的做法。
  “是不是不符合固定借款的条件,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自言自语的半泽,马上注意到了这笔异常贷款的条件,“贷款之日起七年内为本金偿还暂缓期。这是什么玩意儿?到底盖的是哪里的公寓啊?”
  一般的暂缓期,有个半年就顶天了。七年时间,长得也太离谱了。
  “我从数据库里查到的资料显示,担保物是这个。”
  田岛说着把一份打印出来的千代田区麹町附近的土地和房屋明细表,顺着桌面扔给半泽。
  “您不觉得很奇怪吗?”田岛问道。
  明细表上的土地和房屋被设定了二十亿日元的抵押权。乍看之下,是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抵押担保了。但是——
  其中的一行数据却吸引了半泽的目光——担保设定日期。
  “怎么会这样?”半泽将心里的疑惑脱口而出。
  也难怪,因为设定担保的日期,居然是在箕部启治贷走二十亿日元之后又过了五年以后的时间。通常的贷款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
  “真是闹不明白啊。”田岛也摇着头,一脸茫然,“这笔贷款,抵押担保明明是前提条件,居然在长达五年的时间内处于无担保的状态。这管理,怎一个乱字了得。”
  “看到过箕部启治的信用档案吗?”半泽问道。
  信用档案里,保存了客户的所有贷款信息。所以,里面肯定也会记载延迟设定抵押担保的理由。
  然而,田岛的脸上却更加阴云密布。
  “其实,我已经找遍了,根本找不到。”
  田岛的回答出乎意料。
  “找不到?负责部门是个人业务部吗?”
  “呃,系统上显示,这件案子是审查部负责的。”
  “为什么会是审查部来负责?”
  半泽和田岛面面相觑,两人都歪着头纳闷不已。
  “我刚才还和审查部确认过了,根本没地方找档案。”
  “档案库呢?”半泽问道。
  “当然找过了,也没有。”田岛答道,“也没有从合同文件库里借出的任何记录,真是太奇怪了。”
  由于银行每年都会产生海量的资料,所以他们会定期将过了一定年限的资料,归档到位于东京都内专门用于资料保存的合同文件库里,进行集中统一管理。
  “真奇怪啊。”半泽说道。
  东京中央银行会签文件的保存期限是,自回收之后十年,没道理在此之前就废弃。
  “负责人是谁?”
  “记录显示,这笔贷款是当时审查部的灰谷负责。现在的负责人,貌似没有登记。我曾经也在审查部待过两年,可是给箕部启治贷款的事情,也还是头一回知道。”
  “这事你怎么看?”
  面对询问,田岛斟酌了一番,小心翼翼地说道:“听说旧t的贷款一向问题多多,搞不好,这也是其中的一笔违规贷款。”
  “贷款回收完毕,并不代表就没有问题啊。”半泽靠在椅背上说道。
  旧t——东京第一银行,当初在决定与产业中央银行合并之后,如何处理贷款部门留下的那些疯狂膨胀的不良债权,就一直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最后,还是在合并前的最终决算中,通过计入该行史上最大的赤字,才总算把那些不良债权一笔勾销。如此一来,东京中央银行这家新银行才得以轻装上阵开启全新的航程——原本应该如此。
  可是,刚合并后不久就爆出了客户欺诈事件。旧东京第一银行曾经通过免担保贷出去的数百亿日元资金,被对方挪用为“信用金”,以骗取新的信用贷款。不仅贷出去的全额资金都沦为了不良债权,而且通过不正当手段发放贷款的整个过程也饱受诟病。后来事态甚至发展到,当时深陷事件旋涡中的旧t行长,也就是合并后新银行的副行长牧野治,有可能因为特别渎职罪而遭到逮捕。
  对于这件事情,半泽至今仍然历历在目,而心有戚戚焉。
  随着事件发酵重新浮出水面的,则是除了身负巨额不良债权之外,旧东京第一银行那不忍直视的经营状态:失控的贷款以及混乱的管理。由于新银行组建以后,仍然存在旧t遗留下来的“黑箱”贷款,造成东京中央银行的股价暴跌,市场上甚至煞有介事地传闻这只不过是黑暗内幕的冰山一角。
  不过,正当银行着手准备重新梳理旧t时期的问题贷款时,被保释出来的牧野自杀了,事情的真相也随之永远石沉大海。对于东京中央银行全体行员而言——不管旧s出身,还是旧t出身,那至今仍然是一件如鲠在喉的大事件。
  “对了,当时的审查部长正是纪本。”田岛意味深长地说道,“该不会那时候就和箕部启治之间已经有来往了吧?不然,怎么叫作‘本行亲密客户’呢?”
  田岛看着备忘录上的记录挖苦道。
  “现在该怎么办,次长?我觉得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然,再查一查箕部和旧t之间的关系怎么样?如果你的假设正确,说不定纪本如此卖力地跪舔特别调查委员会的理由,也就真相大白啦。”半泽再次盯着资料,说道,“接下来怎么办,就要看其中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了。”
  2
  调查后发现,当时箕部的贷款负责人灰谷英介,现在已经是专门负责审查中坚企业的法人部代理部长了。当时,他是在纪本领导下制作会签文件的调查员。之后,随着公司合并,他也升到了如今的位置。
  “要不要我过去问问他?”田岛自告奋勇。
  “不,还是我去。”半泽说着站起身,来到法人部所在的四层,在楼层的最里面找到了对方。
  正是下午四点过后。刚结束一天审查工作的法人部,似乎刚打完一场恶战,每个人都显得非常虚脱疲惫。半泽径直穿过几张桌子,来到灰谷靠窗的办公桌前站定。
  “抱歉,能否稍微打扰一下。”
  听到招呼声,灰谷从一堆资料里抬起头来,看到半泽,眼中浮现出一丝讶异的神色。
  “我是营业二部的半泽。”
  半泽简单通报姓名后,将箕部启治的相关资料递了过去。
  “关于这笔贷款,想向您请教几个问题。”
  灰谷瞥了一眼资料,脸色瞬间僵硬。“贷款?什么贷款啊?”他说着,把右手的圆珠笔重重地搁在桌面上。
  “十五年前,你们给当时宪民党中的权威议员箕部启治,批了一笔二十亿日元的私人贷款。旧东京第一银行的系统中登记的负责人,是您的名字。您想起来了吗?”
  “啊,有那么回事吗?”面对半泽,灰谷目光躲闪,但是却语气生硬。灰谷顶着一头黑白夹杂的短寸,长长的马脸上架着副眼镜,怎么看都是一张冥顽不灵的脸。
  “实际上,这笔贷款在五年的时间里,都处于完全无担保的状态,那是为什么?”
  “这个嘛。都过去那么久了,早忘啦。”面对半泽的疑问,灰谷往椅背上一靠,随便敷衍道,“照我看,这应该是一笔已经收回来的贷款吧。现在又翻出来刨根问底,你到底想干什么?”
  “刚好碰到点事情,需要详细了解一下情况。说起来,这到底是一笔什么资金?”
  “喂,你这人——”灰谷摆出代理部长的威严盯着半泽,“我忙着哪。你所谓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你干吗要调查这些东西?”
  “我正在负责处理帝国航空的案子。”
  一听到公司的名称,灰谷就眯起了双眼,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表情。但是,这种变化瞬间就被意志力抹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充满警惕戒备的表情。
  半泽接着说道:“我想您也一定有所耳闻,由国土交通大臣白井派来的特别调查委员会介入了帝国航空的案子,他们要求我行放弃巨额的债权。在探讨对策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银行曾经向这位箕部议员提供贷款的事情,由于这个人和特别调查委员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我想详细了解其中的交易往来情况。”
  “箕部先生和特别调查委员会有关系?这是怎么回事?”灰谷用精明老到的眼神看着半泽问道。
  “虽说特别调查委员会是白井大臣的私设咨询机构,但据说那位白井大臣的靠山却是箕部启治。所以,帝国航空的重振方案才会掺杂政治因素。我觉得两者之间很难撇清关系。”
  “你想多了吧。”对半泽的说明,灰谷根本不予理会,“跟这么久远的一笔贷款能扯上什么关系。这样的蠢话还是少说两句吧。”
  “即使没有直接的关系,说不定能从中知道箕部启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同时也可以知道,一直大肆宣扬解救帝国航空大义名分的特别调查委员会,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里面一定有揭开其真实面貌的线索。这就是我想知道的。”半泽并不理会对方表露无遗的反感,追着他穷追猛打,“这到底是一笔什么资金,能请您告诉我吗?”
  “是什么资金,里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嘛。你不认字还是怎么的?”
  灰谷爱答不理。
  “公寓建设资金。系统上的确是这么登记的。可是——”
  “我不是说了吗,写的什么就是什么。”灰谷烦躁地打断了半泽,“不多不少。我很忙,不要再拿这种无聊的问题来烦我了。”
  “那好,只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这笔贷款,在最初的五年时间里,没有设定任何担保?按道理,如果当时客户已经取得了土地,那设定担保就是理所当然的手续了吧。”
  “土地房屋买入晚了,那完全是因为卖方不够爽快造成的啊。”灰谷不厌其烦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在瞎猜什么,总之这些没意义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烦不烦!”
  “卖家都还在犹豫,这边就先把钱给借出去了?”
  半泽一下抓住了灰谷话里的前后矛盾。二十亿日元的借款,按照百分之一的年利率计算,光利息就是两千万日元。如果没有必要,哪个混账会这么花冤枉钱。
  “你是要对我们当时的做法挑刺吗?”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贷款立场遭到了挑衅吧,灰谷压低了声线,“哪有到现在还拿出这种已经回收的贷款案子说三道四的。”
  “我没有要挑您毛病的意思。”半泽注视着对方继续问道,“但是,如果真有什么问题,希望您能现在说清楚。那样对谁都省事。”
  “当然没有了。怎么可能有。”满脸通红的灰谷断然否认,“你说话可别太过分了!”
  半泽静静地看着有点儿恼羞成怒的灰谷,半晌,他终于平静地说了声“好吧”。
  “打扰您工作了。我们走,田岛。”半泽说完轻轻地一鞠施礼,转身快步离开了法人部楼层。
  “什么跟什么嘛,那种态度!”田岛一路愤愤不平。
  “说到底,只是个小角色而已。我们去一趟检查部。”
  “检查部?”
  田岛一愣,旋即明白了半泽的用意,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对呀,原来如此。”
  3
  “富冈先生,在吗?”半泽站在检查部的门口扯着嗓门一喊,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传来一声“哦,在啊”。接着,就只见大概楼层中央位置的办公桌前,一个男人举起手来。
  圆乎乎的脸上,一口被烟熏的黄牙参差不齐,头顶毛发稀疏,像一堆稀稀拉拉的条形码。白衬衫最上边的扣子也没系好,领口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条领带,手部袖口高高卷起。一副典型不顾形象的中年大叔的样子。
  “干什么啊?搞突然袭击。要来也提前知会一声啊,害我都已经叫了寿司外卖了。”
  东京中央银行的检查部可是个大部门。这里采取开放式的工作模式,私人物品一律寄存在靠墙的柜子里,整个楼层统一放着几张大桌子,大家可以随意选择自己喜欢的位置工作。被揶揄为“大象墓地”的检查部,可以说是那些已经没有前途的银行员等待下放的落脚点。
  不过富冈先生,也就是这位富冈义则,已经担任检查部代理部长长达七年的时间,可以说是部里一个特别的存在。
  “你还在这里,真是太好了。我还一直担心,你是不是早就被发配走了呢。”
  “说什么呢,半泽。人事部恐怕早就忘了还有我这号人存在啦,肯定是打算让我在这待到退休了吧。”
  富冈,是个就算清醒也带半分醉的人,平时说话很难听,态度也很恶劣。虽然最不擅长的就是拍上司的马屁,但是却精通所有业务,工作能力也不错。当年曾在八重洲路支店融资课任职的富冈,还对当时尚为新人的半泽照拂有加。两人关系密切,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富冈总要带上半泽一起到酒馆里喝上几杯。
  “开玩笑啦。我只是担心,如果哪天你真被调出了检查部,那我才头疼呢。到时候去了地方,过上个三四天,你嘴巴吃到了好吃的,铁定乐不思蜀了。”半泽死命地调侃。
  “你这家伙,把检查部当什么了。”佯装生气的富冈,脸上却是乐呵呵的。富冈倒是真心喜欢到地方支店开展到店检查这样的工作。
  检查部分为好几个检查组。富冈率领的小组,实际上每周都有好几天要出现场检查,所以也只有这种空闲的时候,才能在大楼里找到他。
  “行了,就坐那吧。”
  富冈招呼半泽他们坐在空椅上,问了句“喝不喝咖啡”,说着抬腿就要往外走。
  田岛慌忙劝止,自己跑到走廊尽头的自助贩卖机上买回来三杯咖啡。
  “不过真是稀客啊。你那么忙,怎么还有闲工夫特地跑我这里来晃荡呢?”富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咖啡问道。
  “其实是有件事情想调查一下。”
  半泽说完,翻开箕部启治的文件,“就是这件事。”
  “箕部,不就是进政党的那个老爷子吗?”富冈探头看了看,饶有兴致地一边说,一边用手摸着下巴,看起了文件中的内容。他这人虽然外表看起来放浪形骸,但是查看起文件数据的那副派头还是有模有样的。也难怪,其实富冈向来都是半泽内心相当敬佩的一流银行家。
  “你看,这里有一笔二十亿日元的贷款对吧?”半泽用手指着相应的内容说道,“名义上是用于公寓建设资金的贷款,但是长达七年的本金偿还暂缓期就已经很奇怪了,担保设定还是在五年后,这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这二十亿,该不是被挪作他用了吧?”
  富冈显示出他的犀利独到。
  “也有这种可能啊。”半泽说道。
  俗话说“金钱本无色彩”,赋予其色彩的是银行。
  “由于如此这般的缘故请贷款给我”——对这种需求做出回应才是贷款的题中本意。如果,把原本作为公寓建设资金的贷款挪作他用,光这一点就足以构成重大的合同违约。
  “但是,如此规模的贷款居然在五年时间内,都放任它处于无担保的状态,很难想象这只是一起简单的失误。”
  “是因为在检查中故意瞒天过海了吧?”
  富冈轻轻的一句话,就点出了半泽两人此番前来的目的。
  对于银行一线来说,各种各样的检查每隔一定时间就得来一次。如果真的存在什么违规贷款,肯定会在检查中被发现的。
  “通常情况下,一经检查发现,就应该马上设定担保,但是这笔贷款却没有。不对,兴许根本就没有被发现——”
  言辞之中充满了对旧t时期贷款行为的不信任,半泽边说边拿眼睛认真地看向富冈。
  “看过信用档案吗?”
  “那东西,根本没地方找。”一旁的田岛回答道,“审查部,还有地下资料库都找过了,哪里都找不到。”
  “连档案也没有……”
  “嗯……”满腹狐疑的富冈往上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有点可疑啊,这个。总感觉是有人因为那件案子,故意把它给拿走了。”
  “现在系统中根本没有登记负责人。按理说如果还在会签中的话,应该会在电脑上登录才对,然而也没有。”
  听完半泽的话,富冈也觉得有道理,不由得再次拿起资料看了起来。
  “是不是这个人呢?”
  他用手指了指负责人一栏里灰谷的名字。
  “我们刚才还在灰谷代理部长那贴了冷屁股回来呢。他应该是知道其中详情的,但就是不松口。”
  “当时的上级是谁,有没有调查一下啊?”富冈问道。
  “应该是纪本常务。因为,那时候他正好是部长。”
  听到纪本的名字,富冈扬起了脸。
  “——原来是纪本先生啊。”
  或许是在衡量事情的轻重,富冈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
  “莫非,就是在旧t时代搞出了不可思议贷款的那个家伙?”这回就连富冈也压低了声音,“如果是他,那你的调查可要长点心了。”
  “所以啊,我这不是向你求救来了嘛。这种事情,我也只能找你了。”
  “你又给我戴高帽。”富冈笑了起来,随即又收起了笑容,“虽然我也不想惹什么风波,但是如果真有问题那也没办法。你想什么时候要结果?”
  “越快越好,拜托拜托。”
  半泽话音刚落,富冈就瞪大眼睛“喂喂喂”地叫了起来。不过一听半泽说这事“跟帝国航空有关”,他又立马心领神会地点头答应了。
  “知道了。一有消息,马上联系你。”
  半泽低头致意一声“拜托了”,便转身离开了检查部。
  “行不行啊,刚才那位老爷子,总感觉有点儿老态龙钟了。”
  刚迈出走廊,就听到田岛忧心忡忡地小声嘀咕。
  半泽大笑起来,“虽然其貌不扬,但能力可是出类拔萃的。工作起来也相当利索。”
  “真的吗?”
  田岛还是半信半疑的表情。
  果不出半泽所料,没过几天,富冈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4
  那天晚上——
  新桥铁路高架桥下的居酒屋里,半泽和田岛坐在一张简陋的桌子旁边,他们的对面是富冈。
  桌子上,摆着烤鸡肝、鸡心还有烤鸡皮。富冈说这家店的食材都是从专门的签约农场采购的走地鸡,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说,现在是什么情况?”半泽喝了口啤酒润润喉,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查是查了一下,但事情说来有点儿诡异啊,半泽。”低声回答的富冈,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笔贷款,是在十五年前由当时东京第一银行总店审查部的灰谷英介经手制作的会签文件,后经当时的上司纪本同意,最后由部门领导批准执行。但是,对该笔贷款的检查记录却只有一次。贷款执行后的第二年,该行对审查部进行了贷款检查,指出了未设定不动产担保的问题。但也仅此一次而已。”
  “请等一下,那不是很奇怪吗?”半泽邻座的田岛问道,“如果检查的时候指出了问题,肯定会及时补救设定担保啊,一般来说。就算真的一时忘了,贷款检查也应该至少是两年一次,所以下次检查也一样还会指出未设定不动产担保的漏洞才对。”
  “说得没错。我在调查中发现,就像你所说的,初次检查以后,审查部在两年后和四年后又分别接受了检查。奇怪的是,那两次检查却没有留下任何关于那笔贷款未设定担保的问题记录。不,应该是压根儿就没有将其列入检查对象的范围。”
  事实,出人意料。
  “金额高达二十亿日元的个人贷款,居然没有列入检查对象范围?”目瞪口呆的田岛不禁反问道,“那样的事情,要是放在旧s,简直不敢想象啊。”
  “不光是旧s,不管哪家银行,也不可能干出如此荒唐的蠢事。”
  富冈说的一点儿也不夸张。
  “也就是说,他们直接无视检查指出的问题,没有采取任何对应措施了?”半泽问道。
  “对啊。不仅如此,之后的事情更是匪夷所思呢。”富冈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从桌上探出身子,继续说道,“记录里有一份和事实完全不符的报告,说是‘担保设定完毕,指摘事项解除’。在提交给金融厅检查的报告中,也坚持咬定担保已经设定完毕。”
  “不会吧——”田岛惊得目瞪口呆,“这不是搞虚假报告吗?”
  “就是啊。但是居然还就蒙混过关了。”
  富冈一时无言,似乎在观察半泽和田岛的反应,“怎么样,半泽?是不是连你也吓一大跳?”
  “何止吓一跳,简直吓呆了。”
  富冈对半泽的反应很满意,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接着侧过脸去点燃了一支香烟。头上传来列车“哐当哐当”呼啸而过的响声,那声音渐渐远去,店里又恢复了原有的喧嚣嘈杂。富冈眯着眼,“呼”地喷出一口烟。
  “交朋友和搞合并,都得选对对象啊,我的半泽。”富冈终于幽幽地开口道,语气虽然调侃搞笑,脸上的表情却越发严肃认真起来,“合并前的旧t,打死也见不得人的贷款肯定数量庞大,估计都堆积如山了啊。给反社会势力的贷款、涉及诈骗渎职之类行为的贷款,甚至还有这类和政治家勾搭在一起状态不明的人情贷款,一桩桩一件件,全是那些被金钱欲望捕获的肤浅家伙,随意曲解规则,甚至扭曲人性搞出来的肮脏贷款。其中或许有一部分也像这笔贷款一样已经回收完毕,但是肯定还有一些仍然外贷未还的吧。或许,它们表面上挂着冠冕堂皇的正经名目,背地里却还在源源不断地把钱贷走也不好说。”
  不用说,那些贷款在合法合规方面肯定是有问题的,而且其中一旦见光必将招致社会哗然的案子肯定也不在少数。
  “看来,这件案子也是其中之一啊。”半泽说道。
  “现在就下结论或许还为时过早吧。”富冈慎重地拿捏着词句,“不过,如果情况真是那样,那么信用档案不翼而飞的事情也就好理解了。”
  “比如为了避人耳目特地收管在哪里——之类的?”半泽幽幽地问道。
  “嘿,应该就是那种地方吧。如果没有登记负责人,就算知道有这笔贷款,要想找出来也根本无从下手。”
  “然后,就这么等着哪天被遗忘在时间的角落?”这回是田岛发问。
  富冈仍然一副严肃的眼神,端起送上来的冰凉日本酒一饮而尽。
  “这么干也不见得就高明哇。”
  听语气,富冈这话与其说是在对着半泽和田岛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贷款成功回收,虽然表面上似乎已经遮掩过去了,但是曾经动用过贷款资金的事实却始终存在。而且,不知道哪一天,这些事情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这笔贷款,也是如此。”
  富冈犀利地断言道:“当然了,如果能用问题贷款四个字一笔带过固然容易,但是天下可没有不过大脑就把银行的钱随便贷出去的道理。执行贷款的毕竟是人,是我们的银行职员啊。也就是说,腐朽败坏的不是钱,而是办理贷款的银行职员。这些腐败分子现在却身居高位,在银行系统里胡作非为,想想就让人生气。有句话说得好,人间很拥挤,地狱空荡荡。”
  “我也深有同感。”田岛赞同道,“新银行合并以后,还顶着旧银行的各种羁绊,这本身就是大错特错啊。”
  “对银行的经营状况而言,问题贷款是一柄双刃剑。一旦曝光,就会砸了银行的招牌,或许还会导致银行信用尽失。”富冈说道,“不过,即使能够瞒天过海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哦。内幕会生出更多的内幕。而且,内幕说白了只是既成的结果,原因还出在组织的体制本身。不克服这些原因,就不可能建立真正的银行信用。”
  “富冈先生还是原来的那个富冈先生,一点儿都没变啊。”
  听了富冈热情洋溢的发言,半泽颇为感同身受,“一眨眼都快十五年了,我又想起了当年还是富冈先生徒弟时候的事情啦。”
  “和你共事的那段时间,我也着实开心啊。”往事悠悠涌上心头的富冈开口道,“你这家伙当初可是相当狂妄呢,管你什么上司不上司,只要不合理的事情,都要一根筋地跟人家理论到底。你这样的愣头青居然能混进银行来,我暗地里可别提有多高兴了。”
  “说起来,富冈先生以前也和中野渡行长一起共事过吧?”半泽忽然想起这茬儿,不由得脱口问道。
  中野渡曾经在营业本部大显身手时,富冈应该也正好在他的手下。
  “都是陈年旧事啦。现在的中野渡可是行长了,而我只不过是一介代理部长罢了。”
  半泽瞥了一眼富冈的表情,正在此时,他突然想起什么时候听到的一件传闻。
  “当然这只不过是我的个人猜测,不过你调到检查部来,不会就是中野渡行长的意思吧?”
  田岛听到这出人意料的消息,惊得瞪大了双眼。半泽继续说道:“以前大家都在传,说是银行内部有人奉中野渡行长的特命,调查旧t遗留下来的问题贷款。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半泽半开玩笑地试探道。
  “喂喂,你看我像是那块料吗?”富冈否认着,脸上却神色一凛说道,“那些,都是银行内的传闻罢啦。”
  “抱歉,是我多嘴了。”
  半泽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再次低头致意,说了句“非常感谢”。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半泽?”富冈问道,“就这么束手无策,放手不管了吗?”
  “不。”店内烟雾缭绕,半泽扬起脸说道,“我一定会彻查到底。有一样东西是警察那里有,而在银行这里却没有的——”
  “什么东西,那是?”富冈问道。
  “追溯时效啊。”半泽答道,“就算是十五年前的贷款,就算款子也已经收回来了,但是对于银行员来说时效却永远不会过。丁是丁卯是卯,是非分明才是银行员应该遵守的铁律。曾经,这么教导我的,不就是你嘛。”
  “我说过这话吗?”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富冈,愉快地笑了起来。
  5
  “原来是旧t的问题贷款啊。”听完情况的渡真利,表情闪过一丝乌云,说道,“听说合并前都已经处理得很漂亮了啊。如此一来,可就麻烦了。”
  这是一间位于新桥的酒吧,靠近乌森神社,面朝小巷。在旧民居基础上改造而来的店堂内,有一方长条形的吧台。二楼也有可供多人聚会的包厢,但是现在里面还是空无一人。吧台的一端坐着三名白领,正在热切地跟熟识的酒保谈天说地。没人注意半泽和渡真利的谈话。
  “那些家伙,绝对不希望有人抓着这件事情不放的。法人部的灰谷,估计迟早也会跟纪本说你找他问话的事情。如此一来,你可就更成了纪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那些家伙,要是一早就能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做贷款,事情也不至于搞得这么复杂。或许是因为德才有亏才导致了恶果。”半泽毫不客气地说道,“但是错误面前不先好好反省,而是想着掩盖丑事,这样的态度首先就让人很不爽啊。”
  问题贷款和一般的不良债权,可是本质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不良债权,是指那些履行正常手续合规借出的贷款,由于借贷方业绩恶化而难以收回所产生的债权。与之相对,问题贷款却是那些一开始就存在道德风险的贷款,和最终会不会变成不良债权没有任何关系。
  “我说你,准备怎么处理那笔旧t的问题贷款?”渡真利问道,“准备把它公之于众吗?如果这样,我还是奉劝你及早停手。因为即使你那么做了,行里也顶多就是哼哈敷衍两下,最后照样不了了之。因为对中野渡行长而言,他应该也不会希望自己好不容易推进的行内融合大计,被横生枝节而打断吧。”
  “公不公开,这个以后再说。”半泽答道,“在此之前,先查清楚这笔贷款的真相再说。”
  “你打算怎么查?”渡真利问道,“准备继续追问那个叫灰谷的浑蛋?我可不认为那是一个会开口配合的善主。还是说,你要直接向纪本本尊发难,质问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抱歉,我也不觉得这样能解决问题。”
  “那样应该是行不通吧。”半泽一边说,一边左右摇了摇手中的冰镇单一纯麦苏格兰威士忌,任由冰块在杯中发出“咔啦啦”的声响,“不过,不那么做也有办法厘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吧。”
  “所以说咯,要怎么弄?打算在当时的涉事人员中找一个口风不严的家伙?”
  “找单据啊。”
  渡真利盯着半泽的侧脸,一时有些不明就里。半泽继续说道:“箕部当时从东京第一银行借走的金额是二十亿日元。田岛调阅了微缩胶卷里的记录,上面显示全额现金借出。”
  “如果是现金借出,那钱的去向岂不是更加追踪不到了?”
  渡真利有点儿泄气。
  “不,我觉得并没有用现金。”
  听了半泽的话,渡真利一脸蒙圈。
  “什么情况?你刚刚不是还说了全额现金借出吗?”
  “我是说了。”半泽没有看渡真利,而是盯着眼前并成一排的酒瓶,说道,“但是,用现金借出二十亿日元,并不现实。”
  闻言,渡真利也认真琢磨起半泽的话来。
  “没错。而且,根本没法操作啊。金额太大了。”
  在银行,因为资金管理和收益上的问题,总是尽量减少持有现金额度,这是常识。因为捏在手上的现金,也不会带来任何利息收益。
  再说了,一亿元的现金钞票,大人两手才刚好可以合围环抱,绝对是不小的一捆。二十捆这样的大钞——也就是说一次性支付二十亿,光光搬出来都够喝一壶了。再加上安保上的问题,根本没有现实可操作性。
  要支付如此巨大的数额,出于安全考虑,银行负责人都有义务提醒并说服对方“打到银行账户里”。想必,当时的负责人也一定是这么做的。如果通过转账,既不用担心途中盗抢,也不用担心意外丢失,能够确保万无一失地把钱打进对方的账户。更重要的一点,银行无须耗时费力地准备巨额的支付现金。
  “也就是说,这二十亿,只不过账目名义上走了现金支付,实际上却并没有支付现金?”半泽用推测的口气说道,“想必,那笔资金应该是同时转进了某个银行账户。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
  “明白。”渡真利满脸严肃地点头道。
  “总之,我觉得,是箕部故意不想留下这二十亿资金的流向记录。”
  这些都是半泽的假设。
  “他有什么必要非这么费劲折腾不可呢?”
  “莫非那些钱并非用作公寓建设资金,而是有其他见不得人的资金用途?”渡真利慢悠悠地说道,“看样子,很有可能牵扯出政治丑闻啊。不是吧,你,想动箕部那家伙——”
  “没有没有。”半泽意兴阑珊地说道,“我的目的,只是通过自主重振拯救帝国航空,并没有其他目的。”
  “都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你不是妄想要把他们一竿子都打倒吧?”
  渡真利满腹狐疑。对此,半泽只是笑了笑,没有回应。
  6
  “什么?半泽找你问贷款的事情了?你怎么不早说!”
  面对突然发作怒气冲冲的纪本,灰谷一张脸涨得通红。
  “对不起。我不知道,您会这么在意这件事——”
  “这不是在不在意的问题,关键是那个男人。虽然他真说了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纪本盯着头压得低低的灰谷,余怒未消。
  这是一场旧t出身者的聚会,参加的人全是纪本的追随者。聚会名称叫“棺之会”,由已故行长牧野治的亲信纪本命名。
  在长年对自己谆谆教诲的牧野的葬礼上,纪本和死者的家属一起扶柩守灵到最后一刻。他发誓永志不忘牧野遗志,故而为聚会取了这么个名字。聚会每年都开好几次,每逢月忌日的六号那天举行热闹的会餐。
  这次聚会的地点选在了赤坂的中华料理店的一间包厢内,共有五人出席。现在,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向灰谷投去同情的目光。
  “话说,你是怎么回答的?”纪本问道。
  “没,那个——我对他说,时间太久了,我已经不记得了。”灰谷硬着头皮抬起脸,心怀惴惴地答道。
  “什么都没有说出去吧?”
  “当然没有!”听到纪本仍然不依不饶地问,灰谷壮起胆扬声答道。不过,瞬间又补了一句“非常抱歉”,说着谦卑地把头擦到眼前的桌面上。
  “不过——”纪本从部下身上收回视线,咂着嘴一脸厌恶地说道,“那个男人,连我们的地盘也敢冒冒失失地乱闯,实在碍眼得很啊。关于那笔已经回收的贷款,他到底在找什么碴儿?”
  “他说是因为与帝国航空的关系。”
  “要你讲!我就是问跟帝国航空到底有什么关系啊!”听到灰谷的回答,纪本气不打一处来,厉声怒吼,吓得灰谷缩成一团。
  在所有的参会者中,纪本是拥有绝对权威的存在。
  对于这些依靠纪本的支持爬上来的一干人员而言,他们和纪本这棵大树之间,早已形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啊不,关于这个,他没有特别说明——”
  灰谷脸颊抽动,紧张得吞吞吐吐。这又是一个见风使舵的货色,在比自己身份低的人面前颐指气使,就像前几天他对待半泽一样,而在比自己地位高的人面前则卑躬屈膝。
  “那家伙该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整垮我们吧?”在一旁听完事情经过的另一个家伙开口说道,是审查部长前岛,“估计他是打算从旧t时期的贷款中鸡蛋里挑骨头,趁机弄出一些混淆视听的反驳意见。谁让他原本就是个品性低劣的人渣。大和田前常务就是前车之鉴。半泽这个男人,不得不防。”
  完全无视事情的本质,只是一味地为对方套上恶人之名,这是前岛的拿手好戏。这回他刚好现卖,直把自己的小团体领袖纪本撩得更加怒火万丈。同样旧t出身的大和田晓是纪本的前任,因为某些事情纷争和半泽成了死对头。从那以后,属于大和田一派的行员党羽们,内心深处就和半泽彻底结下了梁子。
  “是要以防万一。你管理的那些档案,包括关于箕部先生的那些,给我认真确认一遍,看是不是都妥当。”
  得到纪本的指示,差不多已经面如土色的灰谷,就像一个被抽干了润滑油的铁皮人一般,艰难而生硬地点着头。
  7
  一大早处理完手上几件紧急要务后,灰谷遵照纪本的命令,离开了东京中央银行本部。时间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
  在白色的去向牌上写下拜访的客户姓名后,他便径自来到东京站,在那里坐上了中央线。
  他拐到位于西新宿的客户那里,走过场地聊了几句便告辞出来,直接前往位于东新宿的某处大厦。时值五月,空气中已有初夏的气息,到目的地需要徒步走上十五分钟左右。
  和灰谷急切焦灼的心情相反,抬头望去,片片白云在蓝色的天际闲庭信步。
  穿过车站东侧嘈杂的繁华街道,看到信号灯对面一座连窗户也没有的不起眼建筑,灰谷这才终于放缓了脚步。他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在一处狭小的管理事务所前的入馆门禁处,刷通了行员证。
  里面站着个保安。保安身后的事务所内还有一名办事员,但是并没有人特别注意到访的灰谷。
  没有人上前来询问访客的来意。不过,即使有人问,只要回答一句“来查阅一下老档案”,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这座大楼的正式名称,叫东京中央银行资料中心,建于大约三十年前的旧东京第一银行时代,是一处日渐老朽腐败的建筑,从地下二层到地上十层,全部用于资料存储,主要保管东京都内各支店送过来的各种老旧文件资料。
  灰谷乘着古旧的电梯直达七层,电梯门一开,一股陈年旧纸独有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里堪称文件的海洋。四周万籁俱静,令人顿生错觉,仿佛迷失于经年废弃不用的古老图书馆。楼层里只有异常放大的脚步声四处回荡,几重并排摆放的高耸书架给人带来沉重的压迫感,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来几次,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灰谷熟门熟路,直接走到北侧靠墙的地方,在一排书架前停了下来,确认了一下上面贴着的标签。资料的保管,是按照各家支店来分割不同区域的。
  ——荻漥西支店。
  灰谷就近取过靠在墙上的脚架,撑好,爬上总共六层的书架,从最上层抱下一个硬纸箱扔在地上。他打开纸箱,抽出里面的东西。
  他打开会签文件,确认里面夹着的资料没有异常,整个过程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
  接下来,他数了数书架上的纸箱,一共是十三箱。确认完这些,用了还不到十分钟。灰谷此行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通过入馆门禁再次来到户外的灰谷,总算舒了一口气。他一改来时的步履匆匆,迈着悠然松快的步子离开了。
  保管的文件无异常。
  本来嘛,半泽也不太可能追查到这个地方来,这一点他大体还是心中有数的。
  纪本这个人一向小心谨慎,不过这份小心谨慎有时候也让灰谷不胜其烦。
  “都快忙死了,还搞这一出。”灰谷一边穿过拥挤熙攘的人群,一边心下嘀咕道。
  这份牢骚,或许出自对纪本的微词,也可能是对这暑热天气的抱怨,其实灰谷自己也搞不太清楚。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
  直到灰谷的身影消失在红绿灯的另一边,事务所深处的那个男人才不慌不忙地拾起桌上的话筒,拨通了一串心中谙熟的号码。
  “刚才,法人部的灰谷来了一趟。就这事。”
  “哦,太感谢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男子声音,和往常一样放松,“那,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七楼吧。具体位置可以看监控,随时都可以带您过去的。您什么时候过来,富冈先生?”
  “现在就过去。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富冈答道,“晚点一起吃个午饭怎么样?犒劳犒劳你呀。”
  “既然这样,站前那家寿司店不错哦。”男子半开玩笑地说道。
  “喂喂,别顺着竿子乱爬啊。好吧,那也行。你等我一下。”
  和富冈聊完简短的对话,大楼内的事务所再次陷入了往日的沉寂。
  有句老话说,银行,是由人和纸构成的。东新宿这栋大楼里的文件,一过保存年限则难免被拉走销毁的命运。其实倒想回来,作为工薪阶层的银行员的命运,在这一点上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8
  “喂,半泽,还在银行吗?”
  检查部的富冈往半泽的手机打来电话,正好是一天的工作马上告一段落的晚上九点多。
  “还在办公室死磕啊。”
  “我这有些很有意思的东西,过来看看吧。”
  电话的另一端安静得出奇,既不像在居酒屋,似乎也没有大街上的喧嚣热闹。半泽心下疑惑对方到底在哪儿。
  “我在地下三层的电梯口等你。”富冈倒是说了个出人意料的地方。地下三层,是东京中央银行的资料库。见面的地点选在了如此奇怪的地方,如果不是真的必要,富冈也不是随便玩这一套的男人。
  “我马上过去。”
  “那个,半泽——”半泽正要挂断电话,这时富冈又特意叮嘱了一句,“就你自己一个人过来。好吧?”
  时下大部分的部下都还没走,半泽瞥了一眼自己的地盘,对着话筒回了一句“了解”。
  东京中央银行本部大楼包括地上二十层,还有地下五层,出于安保的考虑,其构造的确够复杂。离开办公楼层后,不管是金库还是资料库,只要踏进这些保管重要物件的场所,不仅那些令人晕头转向的通道让人顿时摸不着东西南北,而且那里还有防止外来人员擅自闯入的各种安保措施。
  半泽乘电梯从办公楼层下到地下三层,富冈正在那里等他。
  腰上挂着钥匙串的富冈,朝半泽轻轻地扬了扬右手,便熟门熟路地带头进入了资料库。通道两侧森然并列的书架上,整齐地塞满了装着各部门保管文件的大纸箱,每一个纸箱上都注明了部门名称和保管期限。一般的文件先在这里放上一段时间,然后再被分送到散布在东京都内的几个合同文件库,超过保管期限后,则会被销毁处理掉。
  地下三层的资料库,腾出了一片相当于宽敞的体育馆大小的空间用于保管资料。整个空间都被一种压倒性的闭塞感和静谧所支配着。
  半泽跟着富冈直接走到了楼层尽头,富冈在那里打开专用电梯的按钮盖,输入了密码。
  地下四层,是专门用于保管那些被认定为特别重要文件的特殊场所,电梯的密码只有各部门的次长以上人员才会知道。还有,地下四层以下,也就是地下五层的董事专用资料库,则只有董事们和秘书长才能进入。
  富冈带头下到了地下四层。打开楼层灯,富冈穿过两旁高耸并排,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层层书架,轻车熟路地走到最深处,在靠墙的某个书架前停下了脚步。
  书架上贴着检查部制作的标签,看来平时也是富冈在管理。
  显然,那个书架上的某份保管文件就是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了,半泽心下思忖道。但是,就在这时,富冈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开始伸手横向推起其中一个书架。
  半泽刚想说什么,发现书架后面居然出现了一道门,慌忙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那是一整块结实的钢铁大门,乍一看,还以为是墙壁的一部分。
  “隐藏密室吗?”
  在目瞪口呆的半泽面前,富冈拿出随身的钥匙插入锁孔,开门进去,打开了电灯。
  晃眼的灯光下,是一处大约十块榻榻米见方的空间。
  “银行这种地方啊,指不定这检查那检查的,总会遇到需要把一些麻烦资料隐藏起来的时候,对吧?”富冈说道,“作为银行的最高机密,这处场所据说是在设计本部大楼之时,由当时的领导高层秘密敲定的。不用说上级机关了,就连银行内部的人也知之甚少。现在这里由我管理,这么说吧,行内知道这个房间的,总共只有五个人。当然了,现在又多了你一个。”
  富冈嘴上插科打诨,眼神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房间的四周配置着一些看起来特别结实的书架,但是架子上基本空无一物,只有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堆放着十多个大纸箱。
  富冈走上前,打开其中一个纸箱,说了声“你看”,并从中抽出一份文件递给了半泽。
  那是一份信用文件。古旧的纸质封面上,贴着旧东京第一银行的logo,上面有手写的客户名字。
  ——箕部启治。
  “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咯。里面的内容,确认一下吧。”
  “从哪里找出来的,这东西?”半泽吃惊地问道,“从一开始,就放在这了?”
  “怎么可能嘛。”富冈微笑着摇头答道,“是东新宿的合同文件库里啊。”
  “合同文件库?亏你还能把它给找出来。”半泽由衷感到佩服。
  “也有你小子的一份功劳。”富冈出人意料地说道,“你之前不是说去找过法人部的灰谷嘛,所以我就寻思,如果灰谷和这件事有瓜葛,那他应该会再确认一下信用文件的安全吧。所以,我就交代合同文件库里信得过的线人,给我死死盯着。果然,今天就有人来电说,下午灰谷去过。”
  “也就是说,这些东西原本放在东新宿的合同文件库里咯?”
  “是的。”富冈点头说道,“你看这个。”他让半泽看挂在纸箱上的老旧标签。那是在合同文件库中,为了标识各店区域而设置的塑料铭牌。
  “荻漥西支店?”半泽嘴里念着上面写着的支店名称问道,“意思就是说,这东西还是由这家荻漥西支店管理了?”
  “并不是。”富冈摇头答道,“我在检查部也待了很久时间了,对各支店的情况都还了解。如果是荻漥支店的话,无论旧产业中央银行还是旧东京第一银行都设立过,但是这个荻漥西支店嘛,两家旧银行都压根儿不曾设立过,现在也没有。到底怎么回事,你应该明白了吧?”
  “虚构的支店吗?”了解到事情始末的半泽,低声咕哝道,“还真是瞒天过海啊。”
  “在虚构支店名下保管的资料都在这里了。一共有十三箱。果然不出所料,全是令人触目惊心的糊涂贷款。”
  “都是旧t的问题贷款吗?”
  半泽说完朝那些堆在地上的纸箱看去。
  “要是全部曝光的话,银行信用的脸面可就要丢到月球上去了。”
  虽然嘴上说笑,但是富冈的眼里却全是忧伤,“伪装成向一般企业贷款,实际上却是对大型暴力集团的巨额贷款,迂回贷款,账外放贷,一流企业董事请求付给情人的分手费,上市公司的内部交易。还有,向政治家输送的人情贷款——”
  富冈一边说,一边指着半泽手中的信用文件,“具体内容,你自己看吧。”
  半泽很快找到了自己苦苦寻找的会签文件。
  那笔十五年前借出去的二十亿日元贷款。负责人是灰谷,在领导签批栏里盖着纪本的印章,还有时任董事的同意章。
  “应该有负责人记的备忘录吧。把那个拿来一看,就知道整个贷款项目的全貌了。”
  富冈说得没错,文件里果然夹着一张手写的备忘录。制作人,正是灰谷。
  半泽读完一遍,先是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长长地呼出来。
  “也就是那么回事。”富冈说道,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半泽,“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总之,先确认一下这上面记录的事情。”
  “也是。不过在真相大白之前,这件事情还是就你知我知的好。我想你应该会明白。”
  富冈说到这里,突然又说:“对了对了,装订在那份文件里的,还有一张转账委托书的复印件呢。箕部把二十亿转到了一家叫作舞桥state的公司。”
  “请等一下。舞桥?”
  听到公司名称的半泽,猛然抬起头来。
  “有头绪了吗?”
  “嗯,有点儿眉目。”
  看着转账申请书复印件的半泽,盯着上面记录的公司名称一动不动,“这是一家和帝国航空的关联企业有生意往来的公司啊。一开始指出这点的,还是——金融厅的黑崎。”
  “黑崎?”富冈扬起眉毛,满脸惊讶的表情,“快说说详细情况。”他急不可耐地催促半泽继续说下去。
  “在上次金融厅的听证会上,讨论到帝国航空关联企业的时候,黑崎提到了这家舞桥state公司。”
  “原来如此。不过,作为金融厅,连这样的事情也拿来讲,是不是太琐碎了点儿?”听完和金融厅的交涉情况,富冈直言心里的感受。
  “简直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指责啊。经过调查发现,我们的舞桥分行的确跟那家公司存在业务往来。不过最终结论是并不存在什么财务状况上的问题,所以直接原样报告了金融厅。”
  一直默然静听的富冈,此时心怀疑虑道:“真实情况,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真实情况,是什么意思?”
  “即使帝国航空这家客户分量再重,金融厅的官员们,居然会关注到它的关联企业,甚至点名道姓指摘旗下关联企业的某家客户,怎么看都觉得不正常吧?”
  “那时候,光顾着考虑黑崎的不怀好意了。”半泽坦白回答道。
  “但是,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想这件事情吧?”
  富冈意味深长地说道。
  “另一个角度?”
  “比如说,会不会黑崎其实一早就知道,箕部和这家舞桥state公司的关系,之类的?”
  富冈的想法出乎意料,半泽闻言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是说,他事先知道,所以故意暗中提点我们?”
  “说不定,其中还含有对箕部的——不,是对进政党的复仇之意在里面哦。当然,这样的猜测或许太过牵强。”富冈继续说道,“那次金融厅的听证会,是在国土交通大臣白井的淫威下强行召开的。站在金融厅的角度看,不就等同于颜面尽失了嘛。因为在垂直领导意识强烈的霞关那种地方,自己部门居然要听从毫无隶属关系的国土交通省的差遣。而且,之后在金融厅出具的意见书里,居然还特地加了一句‘需重新检讨对航空行政的影响’。想必,这句话一定让金融厅的官员们内心不爽到了极点吧。对于进政党的那些做法,黑崎难道不会想趁机报上一箭之仇吗?”
  真是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指摘啊。
  对于金融厅而言,承诺放弃巨额债权,无异于是对自己为了保证金融系统稳定而殚精竭虑付出的努力的践踏。黑崎对此强烈反弹,也并不奇怪。
  “如果是这样的话,黑崎一定事先从哪里获得了关于舞桥state公司的情报。”
  “那个男人,身为检查官,肯定是要到各家银行去检查的。所以,很有可能在检查某家银行的时候,得到了关于舞桥state公司的内部情报。”
  “明白了。总之,先查查看吧。”
  半泽回答完,深深地呼了口气,重新把视线转向地上堆积如山的纸箱,“不过话说回来,这笔问题贷款之后要怎么处理?”
  “嗯,到底怎么弄好呢?”富冈换上一副慢悠悠的语气说道,“这事,还得容我慢慢想来哈。不过半泽,箕部启治的案件,因为和帝国航空连在一起,就拜托你了。没问题吧?”
  “明白了。”
  半泽说完,又开始埋头看起装订在文件中灰谷写下的备忘录来,“这东西要是一见光,估计纪本常务也差不多要玩完了吧。”
  然而——
  “或许吧。”
  富冈的回答却出乎意料,“那份灰谷写的备忘录,你再仔细看看。”
  不得要领的半泽,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备忘录。
  这时,富冈继续说道:“纪本的阅览印章,压根儿就没在上面啊。”
  的确如此。
  “真是个狡诈的浑蛋啊,那个叫纪本的男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假装对真相一无所知了。”富冈眼神凌厉地说道,“先从舞桥state着手看看吧,肯定会在哪里找到突破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