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花”
1
“你说什么?居然找不到存折了?”电话那一头的东田突然失控地大声吼叫起来。
“你到底把存折放哪儿了?”
“公文包里……”
“什么?!公文包里?你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么随意地放在包里!”
浅野猜想电话那头的东田一定是一边拿着电话听筒,一边做着仰天长叹状。浅野不禁对东田的反应勃然大怒。不,其实这也并非完全是针对东田,真正让他生气的还是存折丢失这起意外事件,以及可能因此导致的后果。
“不是我把它弄丢的啊。”
虽然他极力想要保持镇静,可是声音仍旧微微有些颤抖。呵呵,没有弄丢?那么,存折到哪儿去了?那本隐藏着自己所有秘密的存折,究竟到哪儿去了……
“你最后一次看到存折是什么时候?”
电话那头传来了失物报失时的惯用问句。
“是昨天,因为我昨天还取过钱。”
呼的一声,听筒里传来了叹息声,“唉,浅野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昨天用存折转账买股票了。他也没打算拿这事当理由辩解,总归还是自己太蠢了。
“存折是不是掉在什么地方了呢?”
“有这个可能。”
然而,到底是掉在了什么地方呢?浅野却一点儿线索也没有。
“那你有没有贴个寻物启事啊?”
两人像是换了一下角色,东田倒摆出一副银行工作人员的口吻。
刚才已经确认过信用卡跟注册印章了,都还在,所以即使有人捡到了也是取不出钱的。
“浅野,你还是小心为妙。这存折要是掉在银行内某个地方的话,那可就不太妙了。有没有可能是你用完之后,以为是放到公文包里了,其实是掉出去了呢?”
恐怕还真是这样的。因为存折在银行内被偷几乎是不可能的。
“浅野啊,你说你这人平时看上去也挺稳重的,偶尔犯个错还挺吓人的。股票的事儿也是一个道理。不过也多亏了你,我这儿的计划性破产进行得可是相当顺利啊。”
冷不防的,东田捅了一下浅野的痛处。
就是因为股票信用交易的事儿,浅野亏了一大笔钱。
虽然对于此事浅野是心知肚明的,可是不知不觉之中还是越陷越深,等到他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损失惨重,无力回天了,令浅野惊恐却又茫然不知所措。
真是够愚蠢的。
自己明明对股票不甚了解,一年前偶然通过网上交易买了一点股票,本来是随便玩玩的,没想到因此对股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浅野天生就是这么个性格,一旦对某事产生兴趣,就会废寝忘食地沉迷其中,也正是因为这种性格给他惹上大麻烦,从数十万日元的网络交易逐渐膨胀到数百万日元,没过多久就染指了风险巨大的信用交易。
刚开始的时候他接连赚了好几笔。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儿。因为这让浅野觉得——股票能赚钱,自己有炒股票的才能——浅野这种盲目自信才是最可怕的。如果是在股票跌得还不太厉害的时候就割肉抛掉,那么也就不会蒙受数百万日元的损失了。然而浅野却赌徒心理爆发,打算把这亏空给捞回来,于是就越买越多,越玩越大,最终导致了无法弥补的巨额亏损。
信用交易的结算时间在六个月以后。
结算日期日益迫近,必须偿还的金额是三千万日元。对于浅野来说,这可是一笔只有卖了自家房子才能勉强偿还的巨款。而他炒股亏损的事儿,可是一直瞒着妻子的,妻子一直相信浅野说的“我炒股炒得不错”。
必须得想点儿办法啊!有没有什么可以解决这一麻烦的捷径呢?无论浅野怎么为此事发愁,依然无法阻挡结算日的逐渐逼近。如果他无法如期偿还欠款,那么浅野的信用问题就会被曝光出来,这样一来,作为银行职员的他,别说前途将会一片惨淡,就连自家住宅也保不住了。
就在浅野盘算着怎么解决面前困境的时候,股票的行情越发低迷,事态的发展愈加恶劣,已经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了。
浅野每天都如同在地狱里煎熬一般,愁容满面,不管做什么都挤不出一丝笑容来,就连胃也一抽一抽地疼着。他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沼泽,眼看着就要没顶了。
东田满的名字,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东田……”浅野喃喃自语道。
浅野正在看的是跑外联开发新客户的副课长交给他的一份报告。
在那份报告的最后面,出现了东田的名字,虽然只不过是为了敷衍报告而写进去的而已。——通过西大阪钢铁波野财务课长,向东田满社长提出的面谈申请被拒绝。
这时候浅野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大约三十多年前的情景。那会儿他还住在狭小的公司职工宿舍里,宿舍在丰中市居民宅区内。那时候的东田是个身材矮小,但是长得很结实的少年。他父母待人很和气,自己跟他们一家人关系都不错。东田经常对他这个刚从东京转学过来,还没有很好融入新学校环境的学弟照顾有加。
东田的绰号就叫“加满”(以下均称为阿满)。这个绰号包含了两层意思,一层就是给车子加满油,另一层意思则是说他那结实的身材就像一辆能量十足的小坦克。
阿满经常保护被坏孩子欺负的浅野。而且他还从父母那儿听说浅野的成绩非常好,因此也十分佩服浅野。阿满在的时候,平时喜欢找浅野碴儿的那些家伙都离他远远的,不敢靠近一步。因为在柔道部担任队长的阿满力量强大,大家都对他心存畏惧。
“难不成这个社长是阿满……”浅野的脑海里的念头不停地交错,一会儿觉得不可能,一会儿又觉得很有可能。
***
浅野叫来了负责开发新客户的那名员工,命他马上把西大阪钢铁的资料拿过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社长的简历。
虽然家庭住址不一样,但是根据年龄推算跟浅野认识的阿满正是同龄。信用调查公司的资料上,也记载着东田满的毕业学校。浅野看到了丰中市高中的名字,此时他的猜测彻底被坐实了,这位社长正是自己认识的阿满。因为中学毕业后的阿满就是进入了这所高中。
在此之后,东田满如他的绰号一般开足马力,一帆风顺,进入了大阪府的大学,毕业后先就职于普通公司,然后就独立创业,成立西大阪钢铁公司。
创业公司的社长啊。
这番经历可以说和浅野记忆中的阿满非常符合。既可靠,又洋溢着披荆斩棘的活力。阿满就是这样的人。
浅野目不转睛地看着西大阪钢铁的公司概要。
据说这是一家很不错的公司,但是没想到竟然如此卓越。而阿满就是这家销售额高达五十亿日元公司的社长。这就是与浅野分别三十年成为成功人士的阿满,有足够的资本对东京中央银行的新客户开发人员不屑一顾。西大阪钢铁是一家难以攻克的公司。浅野觉得如果是自己所认识的阿满的话,说不定他能帮帮现在的自己呢。但是浅野仍然有一丝顾虑——“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还记得我啊?”
浅野为了不让旁人听到,用支行长办公室的电话,诚惶诚恐地给阿满打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位女子。浅野没有直接报上银行的名字,而是说:“请问社长在吗?麻烦你转告他一下,我是他中学时期的同学浅野。”
大概等了数秒。
“是浅野啊?好久不见了啊。”电话那头传来了东田的声音,依然是那副随意的口吻,让人感觉不到已经分别了三十年。硬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那便是称呼发生了变化,他不再称呼自己“小匡”,而是叫自己“浅野”。
“真是好久不见了。听说你现在可是事业有成啊,真不愧是东田先生啊。”
浅野也不再称呼他为阿满,而是叫他东田。
“不不不,没什么大不了的。话说回来,可真令人怀念啊。现在你在做什么啊?我听我老妈说,你去银行工作了?”
浅野已经暗自酝酿了很久了,终于等到可以亮出身份的这一刻了。
“我现在在大阪。”
“大阪?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啊?”
“去年六月。”
“什么嘛,你可真是够见外的。你早点儿联系我啊。你在哪家银行啊?”
“东京中央银行大阪西支行。”
当听到“大阪西支行”时,电话那一头刚刚还很高涨的热情劲儿突然一下子退却了。
“大阪西支行吗?”东田说,“那家支行不错,在我家附近。”
“我在这边担任支行长。”
这句话引起了东田的戒备心,他陷入了沉默。
突然醒悟过来的浅野发现,三十年不曾联系的幼时玩伴东田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蠢。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这就是东田为人处事的原则,现在的浅野可总算设身处地地感受到了。
“有空来我这儿玩吧,我非常欢迎哦。”
时隔三十年,两人的命运又再度交织在了一起。
***
东田说道:“算了,存折丢了就丢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有人捡到了也取不出现金,咱们现在做的事情,除了知情者外,其他人也不明白,不是吗?”
“也是啊,东田,你这么一说,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可能是我过于神经质了。”
“是啊……”东田用忠告般的语气说道,“顺便问一下,半泽的事儿怎么样了?比起存折,我更在意那个男人。就算那个时候是偶然遇到他的,他的存在总让人觉得不舒服。”
“东田,这就是银行职员的工作嘛,在其位司其职。”浅野说道,“现在那家伙是负责西大阪钢铁业务的融资课长,为了免责必须做垂死挣扎。不过只要把他一调走,他就束手无策了。银行就是这么个机构。”
“但是要把他调走的话,应该是人事部的事吧。”
“那儿可是我的老窝,目前正在逐步执行赶走那家伙的计划,我有的是办法弄走他。明天还有新的面谈会,到时候半泽那小子一定会被放在火上烤得痛不欲生。”
此刻因存折一事一直烦恼不堪的浅野,终于感觉到自己恢复了往日的气势。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擅长操纵的银行家,现在再次暗自确认了这一点,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我期待那天早点儿到来啊。未树那家伙从上次以后,都不太敢一个人出去买东西了。”
东田心疼起他的小情人来了。浅野对他沉迷于女色有点儿看不下去。
“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明天的事情结束后我再联系你。”
浅野放下电话听筒,鼓起腮帮子,“呼”地吐出一口气来。
桌上还放着一罐喝了一半的啤酒,浅野一边喝着已经不冰的啤酒,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了网络,登录邮箱。
工作上的邮件都是发送到银行邮箱里的,这个邮箱是专门用来接收亲朋好友发送的邮件。
然而这一天,并没有任何亲朋好友给他发邮件。
他只收到了一封邮件。
发件人为“花”。
这是什么?是谁的恶作剧吗?浅野正打算按下删除键,看到标题里写着“秘密”二字,又停下了鼠标。
只看了一眼内容,浅野立马像是僵住了一样,双眼死死盯着那封邮件,无法移开视线。
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你收了五千万日元吧,这样做好吗?身为支行长的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花
滑轮带动的灰缎子大幕缓缓地掠过鼻尖,遮住了整个视野,和东田聊天时展现在他眼前的那幅已经隐约可见的美好愿景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梦魇过后那种无法言表的痛苦以及绝望的现实,一下子溢满了胸膛。
这是专门为单身赴任的支行长提供的一个单间。浅野坐在房间角落里的电脑前,身子僵直,两眼盯着那封邮件,恨不得把它吞了似的。
你收了五千万日元吧……
这就是浅野的秘密。但是到底是谁泄露了这旁人根本不可能知晓的秘密呢?浅野突然有了一种可怕的紧迫感,就像是被谁用长而尖锐的爪子抓住了心脏一样。他不断地吞咽着口水,然后用衬衫的衣袖擦拭着额头上不断滴落的冷汗。
花……
存折,到底在哪儿丢的呢?
话又说回来,我为什么要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拿到银行来呢?!
后悔、自责和存折谜之遗失的焦虑纷纷涌上心头,浅野陷入了混乱之中。他双手抱头在桌子面前喃喃自语了一会儿,又陷入了沉思。
等等,冷静地思考一下。对方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捡到了那本存折呢?
浅野稍稍抬起点儿身体,解除了屏保,再次凝视着那封邮件。
首先是这个可恶的寄件人知道浅野是银行支行长,那么就是与工作相关的某个人。难不成……有可能是自己的部下?
惊慌失措的浅野不断地用已经有点儿不听使唤的大脑思索着,有没有这个可能?或许是自己在支行上楼梯的时候,从包里拿什么东西,存折被包里的东西带出来,就那么掉到外面了?当然不能否定这种可能性。汗珠从鬓角淌下来,流到下巴,又滴到了地上。
***
哎呀,这么说这个发件人是看到了浅野的存折后才发了这样一封邮件的吧?当然也不一定是这样的。说不定是跟存折没任何关系的人,就是瞎猫碰死耗子,误打误撞说出来的?只要没有存折这一铁证,或许还可以蒙混过去。
但是,能够说出五千万日元这个金额,那是不是可以证明“花”拿到了他的存折呢?而且邮件里还写着“身为支行长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之所以说是“这样的事情”来,那是不是说明发件人手里握着证据?
还有一件事也很让人在意。这个自称为“花”的发件人,为什么会知道浅野私人邮箱地址,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和很多银行职员一样,浅野也有两个邮箱地址,并且分开使用。
一个就是用于银行的工作,一个是私人用的。印在名片上的邮箱地址当然也是银行的那个,他从没在工作中用过私人邮箱。
那么知道这个邮箱的唯有……家人、亲戚、朋友,其他还可能有谁?
抱着胳膊的浅野怒视着那罐不太凉的啤酒,梳理着记忆。支行职员们应该都不知道,客户也不知道。那么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呢?不,根本找不到头绪。
第二天早上,彻夜未眠的浅野揉着睡眠不足的眼睛去支行上班了。
“支行长,业务统括部的木村副部长来了。”
二楼入口处,一直在等着浅野的江岛跑了过来。木村是出了名的难以取悦。看来江岛很怕跟他打交道,因此才焦急地等着浅野到来。
都怪那封邮件,他都给忘了,这一天是业务统括部临店检查的日子。
“哦,您好您好……”浅野勉强隐藏起内心的不安,脸上挤出笑容来,走进了木村等待着的支行长办公室。
2
“这位是融资课长半泽。这位是木村副部长。今天,木村副部长莅临本店,主要是指导融资课的业务,同时还要和每个职员进行单独面谈。”
听完江岛的介绍,半泽低头行了个礼,说了句“麻烦您了”,视线投向沙发那边,大模大样坐着的人——木村直高。
“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名人课长?”
“名人?这话怎么说?”面对木村那充满敌意的眼神,半泽一边回视一边说道。
“你现在可是非常有名啊,把跟本部的调查员顶嘴、欺负次长当成爱好,你这位融资课长现在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就在半泽想要开口反驳的时候,浅野表情怪异地插了句嘴。他恨恨地瞪着半泽,铁青的脸上浮现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查出浅野私人邮箱地址的人,实际上是垣内。他刚好跟浅野的一个学弟是熟人,所以从他的大学同学会名册中查到了邮箱。
不过,发邮件的人则是半泽。“花”这个笔名,当然是借用了他妻子的名字。就在半泽绞尽脑汁思考着应该以谁的名义发出邮件时,妻子的名字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所以他便不假思索地借用了,同时心里还在窃笑着。因为花正是那种有事说事,凡事不辩出谁是谁非决不罢休的性格。在这次事件中,妻子对他绝对是斥责多过同情。那么,借用她的名字,也算是小小的报复。所以用这个名字来揭发支行长浅野的罪状,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现在,从浅野的神情看来,那封邮件应该是发挥了极大的效果。
“早会之后,我们就开始吧。”木村对着闭口不语的半泽,慢条斯理地说道。
刚从支行长办公室出来,半泽就接到了融资部渡真利的电话。
“业务统括部的人去你那边了吧?”
“来啦,一个让人讨厌的浑蛋!”
听了半泽的话,渡真利说道:“他可是个老狐狸。”
“那可是当年近藤所在支行的支行长,就是那个把近藤逼疯的浑蛋!”
“我知道!”半泽回答道。
“毫无例外,那位也是个自私自利、强硬专制的人,对自己非常自信而且固执己见。”
“既然是非常自信的人,那他为什么就甘愿待在副部长的位子上等着发霉呢?”
渡真利低声笑了,“估计就连人事部也觉得要是让这种人当上部长的话,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喽!”
“近藤最近怎么样了?难道他就是因为这种人葬送了自己的人生吗?”
“是啊,就是被那家伙葬送了,半泽。”渡真利略带些许伤感地说道,“行了,副部长不过是在名头上听上去好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实际上也不过是个没有什么管理能力的暴君。起码有一点我敢断言,他是绝对没有资格对你们融资课的体制指手画脚,挑毛拣刺的。”渡真利继续说道,“那家伙跟被你整过的小木曾关系也很亲密,可以说是一丘之貉,所以你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姑且不论小木曾做过什么事,他去就是为了证明那些人对你的评价没有错。”
“辛苦你啦。”半泽悠闲地说道。
“你可小心了,尽量别被他们联合起来坑了。”
渡真利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因为考虑到后面会进行全员面谈,垣内立刻召集早会,进行了简单人数确认,传达相关事项。早会一结束,中西就去了木村所在的办公室,因为他是第一个接受面谈的人。
此时,半泽开始热血沸腾。
***
“办事人员都很努力地在工作,但是业绩却只有这么一点点,难道不是很奇怪吗?”木村直高挖苦道。
对此,半泽沉默以对,反而是记录员在本子上刷刷地写着什么。莫非写了什么“此人反应迟钝”之类的?
办事员都面谈过之后,就轮到了副课长垣内。
“您要多加注意啊!”
这是半泽刚才走进办公室之前,迎面擦肩而过的垣内给他的忠告。缺乏管理能力的人,一旦站在指导的立场上,总会忘记自己到底有什么水平,转而对别人评头论足。
“现在才刚刚中期呢!”半泽若无其事地说道,静静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你还真是大言不惭。”木村咄咄逼人地说道,“说起来,业绩恶化,难道不是因为西大阪钢铁巨额坏账造成的吗?那是你的失误吧。就算是下属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挽回五亿日元的赤字!对于这件事,你是怎么认为的?”
“好像是事实判定失误。”半泽用冷静的语调回答道。
木村怒火中烧,瞪着眼睛,生气地看着半泽。
“事实判定失误?”
“到底是不是我的失误,目前还没有定论。至少,我不承认是我的失误。在关于本次事件的听证会上,我也明确否定了。莫非有人跟您说是我的失误了吗?”
“你说得可真好听啊。真是无理搅三分,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还不承认自己的失误!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木村气得爆发了,“发生坏账,当然是要你这个融资课长负责任了!”
“您今天这一天,到底在面谈的时候听到了什么啊?”半泽慢条斯理地缓缓开口反击道。
一般来说,总部领导来店视察指导的时候,融资课长不可能反驳。木村敢于说出这种挑战性的话,应该也是算准了半泽不敢反驳他,但事实却与他的想象背道而驰。
即使没有听过渡真利的那番话,这家伙也不能原谅,绝对不能原谅!
别把人看扁了——半泽抬起头,冷冷地凝视着对方。大概是完全没想到会受到反击跟侮辱,木村面红耳赤,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就被半泽打断了。
“如果说呆账需要融资课长负责任的话,那么支行长以及同意这笔贷款的融资部应该一起负这个责。在西大阪钢铁的问题上,还有一些其他不为人知的内幕,对此,您是怎么看待的呢?”
“不为人知的内幕?”
“哼,”木村挑衅般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是指你没有看出来假账,强迫融资部的领导签字批准的事情吗?”
“那个案子,原本就是浅野支行长亲自负责的。并且,是他指示我总结一下,第二天一大早就提出书面申请的。”
“你这是要把自己的能力不足,怪罪到支行长身上吗?”
“怪罪到支行长身上?”半泽想了想,“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是吧。请把我下面说的话记录下来,在是否应该批准西大阪钢铁五亿日元贷款这件事上,浅野支行长的判断,很明显脱离了常规程序。”
“真是服了你了,”木村把手上的圆珠笔扔到记录板上,轻蔑地说道,“你的年收入是多少啊?你可不是个普通的银行职员。在自己工作范围之内发生的问题,难道你不应该负责吗?”
“如果真的是我责任范围内的事的话,我自然会负起责任。”
“当然是你的责任了!”木村非常生气,大声吼道。
“我说不是。”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啊!难得遇到你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啊。”
“您才是那位蛮不讲理的人,您要是一开始就不想听我解释的话,又何必支付着高额交通费,特地来我们支行视察,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半泽摆出一副对决的姿态,“还有,在西大阪钢铁贷款问题上,是您把它当成了坏账、损失,然而我并没有放弃回收债权。”
“真是太有趣了吧。”木村脸上流露出挑衅般的笑容,“不过,我提前告诉你一句,暂且不论你的主张是什么,要是贷款没有回收回来的话,你可要负相应的责任。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吧!”
“是啊。但是,请不要忘记还会有相反的情况出现。”
“相反的情况?”木村憎恨地反问道。
“如果您非得无聊到想去歪曲事实,一旦真相大白,您也会被追究责任。临店检查的事情就不用说了,恐怕您还想写对我不利的报告吧。但是,当最后大家发现它完全有违事实,您作为汇报者,只会暴露出自己的能力不足,仅此而已。”
暴跳如雷的木村,气得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给你跪下道歉!但是,凭借我长年的现场经验来看,你能翻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那就请您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吧!”
面谈就这么结束了。
***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半泽!”
木村最后面谈的是支行长浅野。包含江岛在内,两个人在支行长办公室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送走木村离开支行之后,浅野怒气冲冲地把半泽叫了过来。
房门紧闭的支行长办公室内,江岛一边摆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流氓架势,一边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半泽。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是自己的责任就老老实实地承认!身为融资课长,你不感觉可耻吗?”
面对着暴跳如雷的浅野,半泽冷静地反击回去。
“是我的责任,我一定不会推卸。这不仅仅是融资课长,也是银行员工,更是所有上班族应该做的。但是,我认为对不是自己的过错而去谢罪的话,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才更可耻!”
“半泽,你身为融资课长,可真是不称职啊!”
一直在旁边听着两人对话的江岛,以一副什么都明白的口吻说道。这家伙一向没有主见。不管何事,只要是浅野说的就是对的,浅野不认同的就是不对的,完全是浅野的忠实追随者。对于江岛这类人,半泽直接选择无视,一直观察着浅野的表情。
“没有下次了,半泽!”浅野满含恶意地说道,“你给我记住了!”
“这种拿人事调动来威胁部下,以上欺下的行为,只会反映出组织管理者的无能。”半泽说道。
“你在说什么?!”浅野因为愤怒,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你是在顶嘴吗?”
“关于西大阪钢铁的案件,听说你在跟总部汇报的时候,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却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个案件,原本就是支行长——你负责的案件。另外,连研究讨论的时间都不给我们,就强行决定发放五亿日元贷款。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感觉很不正常。即使对方是东田社长,也应该留有足够的研究讨论时间。不调查研究就发放贷款,真的很奇怪。还是说,当时没有进行研讨,是有其他什么原因吗?”
真是有意思。浅野脸上明显地浮现出狼狈的神情。那种狼狈,如同风中之烛,微弱地在眼中轻轻摇曳。最后,又在意志力的牵引下,勉强埋入感情深处。部下的反叛所引发的怒火跟想象中一样大,浅野的怒吼声穿过紧闭的房门,在整个楼层回荡着。不过浅野的这种态度,也表明他不过是虚张声势。
没过多久,浅野已经吼得筋疲力尽,肩膀也上下起伏。这个时候,江岛又开始刷存在感,插话道:
“就像支行长说的那样,半泽,你要好好反省,从明天开始,哦不,从现在就开始全身心地去反省。木村副部长那边我之后会去道歉的。”
半泽强忍住想要笑出来的冲动,说了句“那就拜托了”,然后从座位上站起来。
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大笑话。
3
“邮件?”
电话另一端的东田,只说了一句便陷入沉默。在听到浅野说存折丢了的时候,他还尚能从容面对,但是现在,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我转发给你,应该是捡到存折的那家伙发来的。”
“赶紧发给我看看。”浅野没有挂断电话,拿着无线听筒跑到开着的电脑前,把那封可疑的邮件转发给了东田。没过一会儿,电话那端传来东田低沉的哼哼声,感觉像是在抱怨谁,随后吐出了一句,“情况不妙啊。”
“浅野,那个叫花的,你心里有没有头绪?”
不用东田说,在这之前,浅野就也已经想过了。
“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出是谁给你发的邮件,浅野!”
“我也想把他找出来,不过不太容易啊!”
浅野话音刚落,突然意识到东田也知道自己的私人邮箱,“东田,你有没有跟谁说过我的邮箱地址?”
东田没回答,反而骂了他一句:“你笨蛋啊!”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女朋友呢?”
“女朋友?”东田不愉快地反问道,“你是在怀疑未树吗?”
“也不是怀疑……”
面对浅野含混不清的回答,东田冷淡地说道:“她不知道。”
“顺便说一声,我也没告诉过板桥。”
“这样啊,不好意思,怀疑到你身上。”
“算啦算啦。”东田打着哈哈说道。
他随后问道:“会不会是那个半泽?”
对于这个问题,浅野已经反复思考过很多遍。如果真是他干的话,那可以说是最糟糕的结果了。光想想就已经觉得很可怕,浅野顿时感到胸口一阵憋闷。
“虽然说存折确实丢失了,不过我觉得偏巧就落到半泽手里的概率还是很低的。”
“就别管什么概率了。”东田说道,“只要有那么一点儿可能性,就要查一下,应该防患于未然。这个计划绝对不允许失败,一丁点儿失误都不能有!”
确实如此。浅野此时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半泽对他的那种反抗态度。在银行这个系统里,敢于那样反抗上司的下属,除了半泽,还真是从来没有遇到过。之前在人事部待过的浅野,自诩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银行职员,但是像半泽这样跟上司顶着干的下属真是凤毛麟角。
并且,浅野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在西大阪钢铁授信判定这件事上,半泽的批评很是犀利,直戳他的要害,几乎快让他不由自主地动摇了。
他参与了西大阪钢铁的计划性破产,还把责任都推给半泽。
在浅野这个非常了解银行以及银行职员的人看来,推脱责任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是意外地遭到了半泽的反抗,让他不由得感觉到这个计划还是多少有些天真了。
为了整个计划,浅野已经在总部疏通好各处关节。正常来说,既有关系亲密的人事部小木曾、定冈等人帮忙,再加上这次副部长木村的面谈,按照这样的步骤走下去,此刻应该已经将半泽整得体无完肤,陷入穷途末路了才对。但是,事与愿违,半泽居然公然跳出来责难自己,死活不承认自己的失误。这对一直以为半泽是个还算比较顺服的部下的浅野来说,可以说是彻底失算了。
“今天面谈结果如何?”
东田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打断了浅野的思绪。
“嗯嗯,一切都是按照我们的预想进行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倒也不算虚言,不过浅野还是在逞强。因为,在浅野的剧本里,向来以严厉出名的木村副部长一定会帮忙狠狠地收拾半泽一顿。但实际上,半泽非但没有被打败,反而是找到木村的漏洞反击了回去。
不管怎么说,这次的事情对半泽肯定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从这一点上来说的话,倒是跟预想的一样。事情发展至此,就算木村牵强附会也罢,强词夺理也好,一定会在报告里说半泽的工作态度跟管理有问题,报告很快就会送到人事部。之后,浅野就会以半泽能力不足为理由,要求人事部尽早更换。人事部根据这些会做出怎样的判断,那是不言而喻的。
“估计这个月之内,人事部就会来找我了解情况的。”
“会被调走吗?”
“嗯,要是这样的话,半泽也就彻底完蛋了。咱们只管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事儿就行了。”
心满意足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浅野挂断了电话。
转眼之间,之前的种种不安销声匿迹。浅野的心里,一种类似于满足的情绪油然而生,充满了整个身心。无论半泽想要说什么,但是他左右不过就是个课长。在银行系统内,支行长拥有绝对的权力,从这点看来,事情必定会按照浅野的预期发展下去。
“总算不需要那么费心了。”脸上流露出从容镇定的笑容,浅野自言自语道。
但是,这种从容,伴随着新邮件的提示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发件人——花;标题——研究中。
读完邮件之后,浅野感到心里边的苦涩和阴霾慢慢地扩散开来,侵蚀了整个身心。
浅野,你这个缺德的支行长,你跟那位傲慢的东田社长的秘密关系,我可是都知道了。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去告发你们。真是不调查不知道,一调查吓一跳,你这个人可真够坏的啊。要不我把存折的复印件送到客户会谈室吧,还是说,送到人事部?董事长办公室的秘书处?要么送到总务部?到底送到哪里较好呢?要不要告发你,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你的态度。那么,该怎么办呢?你这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支行长,就此给你的人生画一个句号吧。
浅野猛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发出“咕咕”的声音。
手指、手掌,乃至全身都开始簌簌颤抖,视线死死盯着邮件无法挪开。
要真是那样的话,毫无疑问,浅野的银行职业生涯也就此终结了。
因过于气愤,浅野的胸口剧烈起伏,双肩也是抑制不住地抖动。这封邮件再次提醒他,自己的未来目前正掌握在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手中。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把浅野吓了一跳。
“是花吗?”
不调查不知道……
他调查了我,他知道我的事。要是这样的话,也一定会知道这个号码。
你的态度决定一切。
我的态度?我的态度……你的意思是让我向你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屈服吗?让我这个支行长?
电话铃声就在这几乎让人窒息的屈辱和焦躁感中,不停地响着。
浅野心一横接起了电话。
“爸爸?”
放在耳边的话筒中传来的是孩子稚嫩的声音。
“是怜央啊。”浅野一口气松懈下来,顿觉浑身无力。
大儿子怜央今年上小学二年级,尚未脱去稚嫩的童声,加上现在听上去像是在央求,所以带着女孩子一样的尖嗓门。
“爸爸,这次能让我们去大阪玩吗?我还有佐绪里和妈妈。我们想住在那儿,可以吗?”
面对儿子突如其来的提议,浅野勉强才说出来,“可以啊。能让妈妈接电话吗?”
“太棒了,爸爸答应啦!”怜央充满喜悦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来。之后,就听到利惠的声音。
“老公,你那么忙还去烦你,真是对不起啊。怜央不管怎么说,就是想去,我说他也不听。喂,你怎么了?”
“嗯嗯,想来就来吧,没关系。”浅野说道,然后又以比较公式化的语调问,“准备住哪里?你能预约下酒店吗?”
“嗯。订梅田那边可以吗?”
“可以吧。”
“你也过来住吧,订两间房吧!”
“好啊。”虽然明白利惠这些话背后的深意,浅野仍然冷淡地说道。
“两张床的好吗?还是一张双人床的好?孩子们的话,就订两张床的房间吧。我们的话——”
“你决定就好了!”浅野打断妻子的话,说道。
“好吧。”妻子或多或少感觉到浅野的焦躁和不耐烦,温顺地答道。接着又问,“要跟佐绪里说话吗?”
佐绪里今年上小学五年级。因为要参加私立中学的招生考试,所以在上补习班。如果周末在大阪过夜的话,就意味着不能参加每周日定期进行的测试。支付了那么高的学费,能这么轻易说不去就不去吗?浅野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爸爸,你还好吗?”面对着佐绪里充满朝气的童音,浅野硬生生地把自己的不满掩藏了起来。
“工作忙吗?”
“还行吧。”
“爸爸,你已经很努力了。”
是听利惠说过什么吗?佐绪里的话里充满着以往从来都没有过的担心。但是,孩子的一言一语,对现在的浅野来说,就像是一根根细针,正不断地扎着他的心。
“嗯嗯,佐绪里还好吗?”浅野问道。
“嗯嗯,我一直很努力啊。上周的测试,我是班级第三名呢。爸爸,你累了吧?”
佐绪里虽然是个孩子,但是一直非常敏锐。
“没有啊。”浅野模棱两可地说道。
稍微和女儿聊了一会儿之后,浅野没有让利惠再接电话,直接说了句“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对于现在的浅野来说,家人是他沉重的负担,如铅块似的压在他那肮脏的心上。
这一切,最初是如何开始的呢?浅野尝试着去回忆。
对了,最初只是股票交易亏了,想平仓。然后不知不觉地就发展到了信用交易,结果造成巨额损失。
如果在损失还是数百万的时候割肉就好了。但是,时至如今,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了。
为了填补缺口,却招致更大的损失,得不偿失。
浅野所犯的错误是低级的。并且,因为无聊的自尊心作祟,他也始终无法向妻子坦白。
然后,浅野为了掩盖自己的这些过失,又犯下更大的错误。
浅野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刑法,可以按照“渎职罪”和“诈骗罪”来处以刑罚。如果这一切被人揭穿的话,毫无疑问浅野在银行的晋升之路将会就此终结,甚至可以说,就连普通银行职员的工作都会失去。到了那时候,孩子们该如何看待他这个坐在法庭被告席上的爸爸呢?
如果那样,他们还会再说“爸爸,加油”吗?
思绪纷繁,浅野实在是难以忍受,便从办公桌前站起身,想去喝点酒来逃避这一切。起身之后,却发现膝盖哆哆嗦嗦地抖动着,人也颤颤巍巍的,几乎举步维艰。
自己向来重视的自尊心,在现在看来,一点儿意义都没有。正是为了守护这所谓的自尊心,自己才越陷越深,几乎已经堕落到深渊了不是吗?真是太没面子了。简直都想诅咒那样的自己了。人生要是可以重新来过就好了,就像看无聊的录像时,我们可以选择倒带那样就好了。
摇摇晃晃地走到冰箱前,浅野拿起一罐啤酒,然后又回到了开着的电脑边,再次看了看那封邮件。
回信吧,浅野想。
放下啤酒罐,手放到键盘上,回信的页面跳出来。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请不要再给我发恶作剧邮件了。如果太过分的话,我会到警察局告你的。
浅野盯着自己编辑好的邮件,然后又删掉了。要是把对方逼急了可是不妙。但是,即便如此,邮件内容也绝不能让对方太得意了。
你是谁?
这样说怎么样?也许是可以的。但是,感觉有点儿太短,于是浅野又在后边加了几句。
你是谁?你好像对我有些误解,能不能见个面当面说清楚?
这句怎么样呢?
不错。“误解”这个词,虽然说是有点儿像政治家惯用的借口,但是放在第一次反击对方的邮件里边,还是可以的吧。
发送。
等待。
时间流逝。离“花”发来邮件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花”会注意到浅野的回信吗?
浅野喝着啤酒,差不多又等了十分钟。他实在是等得心焦难耐,便去洗了个澡。
什么也做不下去,心情仍然焦躁郁闷,然后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看来今天是不会收到回复了,浅野这样想着。
终于,“花”回信了,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了。
我拜读了你的回信。是误解吗?是否真的是误解,我们就交给银行或者是警察来判断吧。
在读完信的瞬间,浅野就怔住了。已经陷入半恐慌的浅野,不得不再次回复。
你这样为所欲为让我很为难,我们见面谈吧。把你的目的告诉我。
等待。
五分钟,十分钟,然后是三十分钟。凌晨一点过去了,两点过去了。即使如此,浅野仍然继续等着。但是,这个晚上,“花”再也没有回信。
4
“近藤的外派终于要出正式文件了。”
第二天早晨,渡真利因为业务统括部的事给半泽打了个电话,顺便说到了近藤的状况。
“哪里?”半泽急忙问道。
“是京桥支行的客户那里。我是跟人事的那家伙悄悄打听到的,听说是作为总务部部长之类的职位派过去的。虽说是部长,但其实也只是中小企业而已。手下只有几个人,肯定也会忙着到处跑业务吧。当然这次调动肯定是没有期限的。”
也就是说,他不可能再回到银行了。
虽然也有不少人因为和外派地的关系搞不好而再被调出来。但是这种情况下,大多数都会被调任到别的公司,运气不好的还会像踢皮球一样到处被推来推去。
到最后,如果是因为自己意识到被四处讨厌而主动辞职的话还好一些,但对于孩子尚且年幼,到处需要花钱的近藤来说,估计是不可能辞职的。
“那家伙,好像为了在大阪买房子,之前才刚刚付了保证金。”渡真利说的事情令半泽非常心痛。
“银行不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的,之前已经在做贷款核算了吧。”
半泽叹了口气。也就是说,银行是在明明知道近藤的情况后还提出调动之事,故意逼着他离开大阪的。
“这难道不是不想放给近藤贷款吗?”渡真利又一针见血地说出了透彻的话,“这都是该死的人事部干的好事,他们只会把我们这些人当成游戏里的棋子一样来耍着玩。”
“近藤自己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呢,你可别多嘴哦。”
“知道了。”
他想起了当年——毅然决然地决定到银行工作,谈论着未来梦想的近藤。“我想帮助这些企业,因此我一直把成为中小企业融资领域的专家作为自己的目标”——这就是当时近藤的梦想。
但这个梦想现在却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情而备受挫折,生了病之后被调往现在的系统部门给个闲职混日子,可以说和外派也没什么不同。
然而让近藤的人生计划彻底被打乱的不是别的,正是银行本身。
“上次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你们那位支行长——”
“他给我回了邮件,说想直接见面消除误会。他还以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在那里装糊涂呢,正好我也想让他知道一下自己到底有多弱智。”
电话那头传来渡真利强忍着的笑声。
“半泽,彻底收拾收拾他。”
这还用说,这次一定要彻底地好好折磨他一番。
但是——
当天下午两点多法务室的苅田给他打来电话,形势突然变得不妙起来。
“事实上,上次说的那个海外房产的事,可能很难办啊。”
苅田以严肃的口气开门见山地告诉半泽。
“你说难办?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试着咨询了夏威夷当局,但是对方反应相当迟钝。我也试着查了一下其他案例,但是由于对方不在我们的法律约束范围内,所以没办法强制执行。交涉起来可能要花很多时间啊。”
“最近几周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期,在此之前,我想抓紧找到回收的办法。”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你的处境,不过你还是想想有没有别的可以回收的资金目标呢?国内的金融资产什么的?”
半泽说了纽约港湾证券的事情。
“我们把那个给没收了吧。”
“但我们现在并不知道东田是否真的在那里有资金交易。即使真有,我们连是什么类型的交易,资产有多少,都是一无所知的。在这种没有完全准备下就去查封很可能会导致失败,而且如果被东田察觉到我们的这些举动的话,那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伴随着郁闷的咂舌声,苅田无奈地说道:“难道这是山穷水尽了吗?”
***
荧光灯发出的咝咝声回响在这间小小的日式房间里,不知从哪里飞进来一只小小的飞蛾,发疯似的划了个弧线后从视野里消失了。
晚上八点多离开支行后半泽来找竹下,此刻正坐在竹下家的卧室里。虽然是晚上,但还是闷热难当,竹下给半泽拿了杯冰镇啤酒,两人简单地干了一杯。之后开始讨论如何推进西大阪钢铁公司的债权回收行动,然而一说到白天苅田传来的消息,整个谈话就被沉闷的氛围所支配了,一时间,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竹下率先打破了沉默,说道:
“也就是说,现在要放弃夏威夷的那个房产,想方设法瞄准纽约港湾证券的资产,是这样吗?”
“嗯,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如果不知道详细情况的话,我们就无从下手。”
竹下猛地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烟,把头转了过去,从侧脸可以明显地看出他相当不愉快。
“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吗?对了,那个浅野支行长,他肯定知道的吧?威胁他逼他说出来怎么样?他不是已经吓得够呛了吗?”
其实半泽也这么考虑过,他原本打算以“花”的名义写一封邮件去威胁浅野,胁迫他说出东田的一些机密信息来。但是,这么做对半泽他们来说有利有弊,可以说是一把双刃剑。如果事情可以按计划顺利进行的话,那肯定能加速这笔资金的回收,但如果失败了的话,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这笔秘密资金的马脚,可能就会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东田和浅野可以说是共犯。如果东田被抓了,浅野的处境也会变得很危险。出卖东田,对浅野来说等同于是在出卖自己。
“我认为现在想要把浅野和东田二人分裂开很难,还是想要一个更可靠的获得信息的方法。”
“我不认为会有这种方法。”竹下说着,带着一副事情很难办的表情喝下已经变温了的啤酒。
他们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突然竹下抬起头说:“女人。”
“什么?”
“女人,东田的那个女人。要不要试着从那个女人那里挖点儿消息?”
半泽想起了那两个人在百货公司停车场亲密地挽着胳膊走在一起的背影。
“你打算怎么做?”
“反正也就是个陪酒女,现在应该是在哪家店里接客。我去查查,然后跟她接触一下,让她帮我们查一下,你看怎么样?这事交给我吧。你再去想一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
即使再怎么为最后的回收方法而苦恼,日子也只会这么一天天地流逝。与其这样光是在这里想办法伤脑筋,倒不如索性先行动起来。这么想着,半泽点了点头,草草结束了这次怎么都高涨不起来的谈话。
5
“怎么样了?是谁在威胁你,有头绪了吗?”
那天晚上八点多,东田打来电话。
“没有啊,不知道是谁啊,真的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光是那样,昨天发出去的邮件,对方到现在也没有回复。浅野皱起了眉头。一想到说不定哪天那个存折就会跟告发信一起被送到银行,他就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但是呢,既然对方肯回信的话,也就是说还有一定的回旋余地。”
“我不这么认为。”
“不用太担心,对方的目的大概就是钱,你别太着急了。你等着看吧,用不了多久对方就会跟你联系,到时候肯定会问你想要花多少钱买下存折。”
“要是那样的话就最好不过了。”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大事,麻烦的是用钱都没办法解决。想到这,原本保持冷静的浅野,表情立刻阴沉下来了。
“对了,我下周要去中国。”东田转换了话题。
“终于开始行动了吗?要去哪?”
“深圳。”
“东田社长终于要大施拳脚啦。”
这可以说是东田的一个梦想。中国持续掀起建设热潮,每次去中国,他总会看到修建中的公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预测到中国市场的无限潜力,东田就想要在中国开一家公司,并努力使之成为现实。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东田用了几年时间,有计划性地存下了一笔钱。
二十年前,东田单枪匹马创立了西大阪钢铁公司,但是由于主要客户方针转换,公司无法适应,一度陷入了经营困境。而此时,那些所谓的大公司落井下石,对东田实施转包欺凌,这种种行径让他极度愤怒。不光如此,他们还无视公司经营现状,不容分说强制要求降低成本,总之,能利用的尽最大可能去利用,而一旦没有压榨空间了则弃之如敝屣,十分无情。以上种种事端,都是东田所无法忍受的。当然,国税局也不例外,过去公司业绩良好的时候,随时会以各种名目被征收国税,这导致东田对税务当局也产生了极度不信任感。
对银行也是如此。
浅野听说这些事的时候,是跟东田重逢后不久。之前,西大阪钢铁因资金周转不灵陷入困境,产业中央银行当时的新客户开发负责人来到他们公司,原本答应“贷款”的约定当场作废,给了已经陷入绝境的东田致命一击,也正因如此,公司一度濒临破产,这件事加深了东田对银行的厌恶。
浅野认为,东田是那种不屈不挠,即使身处逆境,也会实现绝地反击的人。
在这个破产计划里,包含着东田对客户,对国税局,以及对银行的怨恨。换言之,它也呈现了东田的复仇大戏。
就这样,看透国内市场闭塞、不合理等种种弊端的东田,做出进军中国市场的大胆决定。
而此时,浅野正因财务问题,陷入进退两难境地,因此一拍即合,也参与到这个计划中来了。对于浅野来说,他既说不上后悔也没有羡慕,只是怀着复杂的感情,维系着与东田的关系。因为,如果东窗事发,他必定会被赶出银行,那时候唯一可以依赖的,也只剩下东田而已。
“在深圳,一个月两万日元就能维持最低生活水平,工人的工资只有日本的十六分之一,尽管如此,那边还是聚集了大批寻找工作的各行各业的人才。建材争夺战异常激烈,市场近乎到了白热化,这种建设热潮的势头短期内是不会衰退的。这真是前所未有的难得商机啊!”
“这次去,我是要跟当地一家顾问公司签约,抓紧筹备新公司。快的话,今年之内公司就能成立,我打算飞去中国。浅野也一起过来吧。”
最后一句话听上去不像是玩笑话。要是能去,浅野还真想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很羡慕东田这种能够不留后路的舍弃一切,义无反顾投身第二人生的人。
“钱还在证券公司吗?”浅野问道。
东田在那里应该存了至少十亿日元。要不就不做,一旦要做就做得彻彻底底。东田奉行的就是这种“一不做二不休主义”。
“是啊,公司成立后,定了交易银行,我就把钱转到那边去。那些债权人绝对不会想到我会特意在东京的外资证券公司存这么一大笔钱吧。你真是给了我一个好建议啊,浅野,谢谢,太谢谢啦。”
完全不顾忌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浅野的心情,东田对着电话放声大笑。
“一切都很顺利。这也是因为我们平时做的准备很充足啊。”
东田得意地说道:“浅野,你也不用担心。幸运女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现在,那个叫什么‘花’的也快现出原形了,到时候我们跟那家伙一决胜负。我有种预感,说不定今晚就会有电话打给你。”
“但愿如此。”
东田兴高采烈,而跟他通电话的浅野则是越来越感觉心里堵得难受,便挂断了电话。这里是支行长的公司宿舍内。公司提供的宿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种设备应有尽有,但是却没有一个可以倾诉、排解抑郁的对象,浅野情绪低落,无法抑制。
但是,这件事只能靠自己去思考、去解决。对于浅野来说,眼前的问题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是也没办法积极地去解决。
在这静谧无声的房间里,浅野被不安和焦躁所包围,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他打开威士忌酒瓶,从冰箱里取出冰块,粗鲁地扔到玻璃杯里,倒上酒后一饮而尽。并不是说自己的酒量有多好,总之就是想要喝醉,酒一气儿喝下去,然后却被呛到了。可就算是这样,浅野硬是把杯子里的酒喝光,然后又倒了一杯,接着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下去。可直到最后自己期待的睡意也没有来,反倒是头疼欲裂。难道我连想喝醉都不行吗?浅野郁闷地心里想道。
就在浅野骂咧咧的时候,邮件送达的提示音传了过来。
是“花”的邮件。
为所欲为的事是指什么呢?你的所作所为,才是为所欲为,不是吗?我现在只考虑什么时候把这个存折送到你的直属领导那边去。还有,想象着你的狱中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呢?这个好像也成了我的乐趣之一。所以呢,我打算向三个地方告发你,银行、警察,还有媒体。还真是想快点看到你深爱的家人们被记者围攻的场面呢。
“家人”,这个词跳入眼帘的一瞬间,浅野脑子里一片空白。
脑子里不断掠过利惠低声抽泣的表情,以及可爱孩子们的哭脸。因为填补股票交易中的巨额亏空,浅野已经涉嫌“渎职罪”,要是以这一罪名被逮捕的话,家人该怎么办呢?一直勤奋好学的佐绪里能够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地去忍受朋友的嘲笑吗?怜央是个敏感的孩子,发生这种事之后,大概会不想去上学了吧?还有利惠,她也不得不忍受妈妈帮的各种流言蜚语和中伤。——这都是我造成的啊,因为我一时的鬼迷心窍造成的。
浅野坐立不安。
求您考虑下,不要告诉我的家人,千万不要告诉我的家人。
这样的邮件一旦发出去,也就变相承认了自己所犯的罪行,但他已经无暇再去理会这些事了。浅野拼命了。
点击完发送键的浅野,无力地垂下头。悔恨如同涟漪般涌向心头,然后水位慢慢地不断上升,直至要将人溺毙。
无论再怎么自责,无论自己表现得有多强硬,都已经无法改变过去了。什么自尊心啊,都一边去吧,浅野目前只考虑一件事——保全自己。
不是为了将来的梦想和期望,仅仅是保全自己目前的地位和家人。对于这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自己,浅野感到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