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器的滴答声环绕在她的耳边,宋知念感受着指尖上的力量,目光凝视在他的身上。
接连几日的失眠在他的眼眶下留下了黑色的烙印,在惨白的脸上分外明显,记忆之中艳红的唇已经完全被苍白所取代,上面干裂脱裂的皮彰显着主人的身体状况。
他的指尖是滚烫的,脸上的神色也不是很安宁,蹙着眉、抿着唇,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即使已经进入了梦境,他似乎还在被疼痛所袭扰。
在宋知念的记忆之中,曾经的他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即使因为下面的学生干部那些现在看起来可笑的矛盾,即使因为公司里给他打来的求助电话,那些在她看起来复杂的问题,在他眼里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解决。
宋知念有一次无意当中问过他是如何处理、协调这些繁杂事务的,却也只得到了傅瑾承的两个字:
“人心。”
他那时她站在主楼的顶层,目光悠远望着远处的青云,端的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哪像是如今。
宋知念动了动自己的手,她这个姿势已经有些久了,胳膊都有些麻了,她轻轻抽动了下手臂,想要改变下姿势。
下一刻,他像是被她的动静惊醒了一般,眼皮子半张半阖的,含糊间听到了他哼唧唧的声音。
“我把你吵醒了?”宋知念小声问道,她凑过去,看着他迷蒙的眼眸:
“你这几天没睡好,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傅瑾承烧得有些模糊,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因为生病,他有些分辨不清面前的景象,只;有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她。
“那你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宋知念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耐心,她轻声细语地哄着,试图让他在休息一下。
他这次终于听清了她的话,但他摇了摇头。
迷迷糊糊的却是将右手缩进了被子里,压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宋知念的左手被他牵着,手背所抵的手心是滚烫的,她心神不安,只能用右手摸摸他的额头。
他额间的温度烫得吓人。
“休息好才能好得快呀。”宋知念叹了口气,试图和面前已经没有条理的病患说道理。
他固执地摇了摇头,嘟囔道:“不想闭眼。”
傅瑾承看着她,眸光涣散,但眼神中却带着执拗:
“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就没有你了。”
他上一次也是看到了真实的她,但是再一睁眼,她就不在了。
他很累,但他也想一直看着她。
宋知念感觉自己的心里又涌上了那种麻麻涨涨的感觉,她明确地知道自己在心疼。
但是这种心疼,和三年的悲伤加在一起,却让她的心境更加复杂。
“那为什么,这三年都不来找我?”
宋知念凑近了傅瑾承,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炽热的呼吸扑在她脸上的潮热,近到她能看清他眼眸之中的红血丝。
“为什么,哪怕你明知道我会恨你,都不肯告诉我真相。”
傅瑾承迷茫地看着她,她一下离他太近,近得他都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她的声音之中带着蛊惑,像是刻意在引诱着他的答案。
他的唇动了动,眼底露出深深的恐惧:“因为我怕。”
“我怕你讨厌我。”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那些恐惧蔓延到了他的脸上:“我怕我拖累你。”
“与其让我这样残破地出现在你面前,还不如,让你的记忆之中留存一个完整的傅瑾承。”
他的残缺是这样明显,他的身体是这样的残破,他不能因为爱她就自私地让她被自己拖累。
宋知念看着他,眼角的泪缓缓地落下。
而直到那些泪滑过她的脸颊,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落泪了。
“我曾经和你说过,我不会让你哭泣。”傅瑾承对着她,勉强扯了扯嘴角,连语气中都带着自嘲:
“念念,你看,我现在连给你擦泪都做不到。”
他的手臂能完全恢复,是在复健半年之后才做到的,但是手臂能举到的高度还是受到一定的影响。
宋知念没有去抹自己脸颊上的眼泪,她依旧看着他的眼睛,想要从当中寻找自己的答案:“那你有没有一刻,有想过要告诉我?”
傅瑾承没有说话。
正当宋知念以为不会听到他的答案的时候,他突然轻声说了答案。
“有。”
宋知念无法说清他双眸之中的含义,那是浓烈的悲伤、浓烈的自厌和浓烈的自弃。
“我的情感无时无刻,都想告诉你。”
他说着,眼眸之处流下两滴泪,却又滚落于白色的枕间,不见踪影。
“我的情感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想见你……但我的理智告诉我自己,我不能见到你。”
在医院的这些日子,他见到过太多的人的表情之下的真实,那些怜悯的、惋惜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兴奋的……
他不想看到她的眼中出现那样的神采。
他的骄傲和自尊,一直在阻止着他的情感。
“我说过,我怕你爱那样的我。”
“既然你不想我爱那样的你。”宋知念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你为什么,又突然要来找我?”
如果他不来找她,她也许可以带着那段过去,就像是他消失的三年那样生活下去,她可以伪装成那道伤疤已经愈合,可以装作一切没有发生那样。
但是他出现了。
他出现的那一刻,一切伪装都已经无声地坍塌了。
“因为,即使是这样的我,”
他说的话有些多了,这些简单的思考对现在的他来说都有些疲惫,但他还是想要强撑着说完。
“也想恳求你的……爱。”
即使这样的他,几乎是恳求着她的爱。
他本来是想等身体好一些再去找她,但是一日日毫无进展的复健、一次次测试依旧为零的分数,都在打击他那些为数不多的自尊。
他恳求着望着她。
宋知念摸了摸他的头发,他已经有些出汗了,发丝柔软地贴在额间。
像是她第一次见到淋雨后的旺财那样。
“你知道的,因为那三年,我依旧恨你。”
她的声音之中很平静,平静得令傅瑾承心中一震。
那些眼中升起的希望迅速地泯灭。
“我……”
他想说我知道,他想说自己做得不对,可那些想说的话压在他的嘴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了,他只能大口大口喘着气,想把内心的心悸压下去。
宋知念看到了他神色的变化,她被压在他胸前的手轻轻一挣扎就睁开了他的掌心。
傅瑾承神色一黯,呼吸之间是越发的急促。
“你就不会听完别人说话吗?”宋知念有些哭笑不得。
她的左手没有离开被褥,转而在他的胸前一下一下地轻抚着,给他顺着气。
“你说……”
傅瑾承感受得到她在他胸口轻抚的动作,就像是为了让他知道似的,她的动作幅度会比较大,一下一下地,令他心安了不少。
她没有离开他。
“傅瑾承,我依旧恨你,”宋知念快速把前面的话重复了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
“但是我也依旧在意你。”
她恨他对自己的不信任,她恨他那些自以为是的好,可是当他现在这样出现的时候,她不可否认的是,她还是会为他的痛苦而揪心。
宋知念不敢肯定那是不是爱,毕竟和三年前相比,那些青春的悸动已经少了许多,多得却是刻骨铭心的酸涩。
“在意啊……”他喃喃道:“那也够了……”
傅瑾承突然笑了,和那些之前的自嘲的、无奈地笑不同,他的笑意是从眼底出来的。
他似乎许久没有这样畅意地笑过了,就连嘴角都有些微颤,眼角更是红着落了泪。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在心底的黑暗像是带着刺的荆棘一样包裹了他的身体,让他僵硬得不能动弹,带着刺一下下刺进他的皮肉里。
“毕竟,这样的我,怎么配得到你的爱呢?”他颤抖着问她。
他乞求得到她的爱,但他又清晰地知道自己不配得到她的爱。
她已经有未婚夫了,她的爱不再属于自己一个人,她应该去爱那个尽管没有他那么爱她、但是最起码身体健全的男人。
宋知念辨别得出来傅瑾承状态不对,也知道这时候不是什么该说配不配的时候。
再说下去,傅瑾承自己八成又要走到什么死胡同里。
她对抑郁倾向虽然知道一些,但毕竟没有专业学过,也不好随意地将他情绪控制。
宋知念伸出头,在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她有些没好气:“你配不配是我说了算,又不是你说了算的,我还没对你发火,你就自己在那边自怨自艾。”
宋知念喘了口气,最后总结道:“总之,决定配不配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
傅瑾承的表情还有些懵懵懂懂的疲惫,高烧还在侵蚀着他的理智,但是那些话太过于直白,直白地让他死寂的心都升起了希望。
他想要碰到她,想到碰到她才能确定眼前的美梦究竟是痛苦之下催生的幻觉,还是真实的。
身上的痛苦虽然还在一刀刀剜割着他的□□,但他还是奋力着,身子往外面探了探。
“念念……”
宋知念拉住了他的手,制止了他对自己近乎残暴的动作。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