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瑾承平静下来的时候,先看到的是床头柜上的台灯。
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却几乎没有注意到过这盏灯。
那是一盏黄色的小床头灯,就连灯光之中都带着几丝暖意。
医生和护士一般不会打开这盏灯。
傅瑾承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手按下了调高床头的按键,却只让自己看到了早已经空旷的病房。
“呵……”
床头的升高令他的大脑感到一片的眩晕,挣脱出水面的精神疲惫感已经影响到了他的身体。
不用看镜子,他都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苍白、虚弱、无力。
“还真的是难看啊……”
傅瑾承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哑声道。
他最近半年控制得很好,已经很少会陷入这样极端的状态。
可是在她在的时候,在他最不想发作的时候,却是那样直接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他已经努力控制了很久,无论是身体的问题,还是精神的状态。
他本来是想在自己带着最好的状态去见她。
可是,却事与愿违。
那些不堪,那些他最不愿意让她看到的一幕,却全部展露了出来。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梦想早在那一天就已经宣告了终结,他的尊严早在那一次次任人摆弄之中就已经荡然无存,他的自信在那一次次的连坐都坐不起来的绝望之中被击垮的粉碎。
那股溺水感始终死死地掐着他脆弱的神经,像是想要拖着他再一次沉入那片无垠的深海之中。
就在他想放任自己沉沦的时候,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随后响起的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他听得出来,这是谢医生的走路声。
傅瑾承将被子拉了拉,将自己的半张面孔隐于被下。
“醒了?”
谢医生走到床边,见傅瑾承把自己半挡不挡的模样,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将自己手中的保温盒放到床头柜上。
“醒了就吃些东西,还有十分钟你的晚饭时间就快过去了。”
傅瑾承阖着眼,微微摇了摇头。
“不吃了。”
他每次发病之后就会浑身无力和食欲不振,加上本身身体机能的原因,有时候就连举勺子都会掉落。
而他又不喜欢让护工来喂,即使是拿吸管吸都还要守护着他那些可怜的自尊。
“你不吃正好,待会儿小傅总说要过来看你,这时间他也应该没吃饭。”
谢医生露出有些可惜的模样,作势要将保温盒拿走,声音中流露着惋惜:
“就是可惜了宋小姐的一番好心,谁叫有些人不——”
“等等。”
傅瑾承听到了谢医生的称呼,用手压下了被褥,终于愿意抬眼。
他看向谢医生手中的保温盒:“这是……”
这个保温盒和平时家中厨师和营养师送来的不太一样,最上面是一圈白黄色的花纹,复杂而不失典雅。
“哦,这是刚刚宋小姐让人送来的。”
谢医生抱着饭盒,像是一副要走的架势,他指了指保温盒解释道:
“就是她们店里那个姓董的小姑娘送来的,说是晚上店里煮了些杂粮粥,给你也送过来一份,表示对你晕在店里的歉意。”
那盏床头的小灯正好打在白色的保温盒上,令原本乳白的保温盒上都染上了暖黄的光圈。
是她的啊。
傅瑾承的手指动了动,他的上下唇动了动,在谢医生了然的目光之中,还是道:
“给我吧。”
他的手还是没有什么力气,只能让谢医生在盒子里面插了根吸管递到他床上的移动桌子上。
傅瑾承低头看了看面前的保温盒,他的手抬高了些,像是带着些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触碰盒子。
保温盒的外部是用陶瓷做的,即使在空调房之中都略有些冰凉。
“别光顾着看保温盒了,”谢医生有些看不下去,他倒是没看出来这么个保温盒有什么好拿这种怀念又眷恋的目光去看:
“又不是真人,你有什么好看的。”
谢医生把饭盒往傅瑾承这一侧推了推:“快吃点吧,不然待会儿过了时间又麻烦。”
傅瑾承顿了顿,拿起吸管,勉强吸了几口。
他说得没胃口也是真的,那杂粮粥吃进嘴内,甚至都没有怎么咀嚼,就这么滑进了他的食道里。
单吸了这么几口,他都觉得有些难受。
他挥了挥手,示意谢医生拿走。
谢医生推开那张移动桌子,将上面的饭盒收走。
整间病房之中再次变得一片寂静
“没有下一次。”
在寂静之中,傅瑾承按了按眉心,开口道。
他的声音之中还带着倦意。
谢医生一怔,转身看向病床上那位瘦弱的病人。
因为身体和精神接连犯病的原因,他现的状态甚至可以用“糟糕”两个字来进行概括。
可他的目光现在却依旧锐利,看得令谢医生都不由自主地一阵心慌。
他怎么能忘了,面前的这位病人虽然缠绵病榻之上,但是在那之前,这位病人也曾经是杭城金融圈子中最为看好的新秀。
“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
傅瑾承注视着谢医生的双眼,他没有错过谢医生眼中的慌张,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床褥,慢慢地说:
“但,没有下一次。”
谢医生和陈医生不可能不知道,他在犯病的时候总是会喜欢一个人待在病房之中。
而这一次让宋知念进入他的病房,也是两位医生的意见。
谢医生想要解释什么,他难得地有些慌乱道:“傅总,您。”
傅瑾承并不想听谢医生的解释,他抬起手指挥了挥,侧过了头望着窗边厚厚的窗帘,话语中的疲乏不加掩饰:
“你先出去吧。”
房门被人小心地关上,床头的光并不刺眼,但他却还是用手捂住了眼睛。
那段仿若在梦境之中的温暖就是这样覆盖在他的眼上。
细嗅空气,他甚至还能闻到她留下的,隐隐的檀木茉莉花香。
他曾经让人买了和她同款的香水喷在房间之中,可是那些香味却只让他觉得反胃。
“念念,”
傅瑾承侧过脸背着光,他的面容一半在光下,一半在阴影之中。
“我好疼。”
·
宋知念坐在二楼的窗边,临着窗看着旁边静静流淌着的京杭运河。
时隔千年,这条运河依旧繁华,游轮、货轮仍在这条运河上穿梭着。
时光总是会眷恋这些由人类创造出来的奇迹,而生活在当下的人,却被驱赶着、裹挟着、追逐着流逝的时间。
“念念姐,有人找你。”楼下的董语冲着楼上喊道。
宋知念收回目光和思绪,她起身回应道:
“来了。”
要找她的人正在楼梯下站着,宋知念扶着栏杆慢慢下去,也在一步步中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长得和傅瑾承很像,薄唇高鼻,下颌分明,只有那一双眼睛不太一样。
傅瑾承是丹凤眼,有时候会有些不怒自威的凛冽感。
而面前的这个人却是一双桃花眼,眼中总是带着些笑意,令人分辨不出他的心中所想。
“你就是,傅祈安吧?”
宋时念握着栏杆,停在了离男子三四阶台阶上的位置。
她在恋爱之前就知道傅瑾承有个弟弟,有时候还在策划活动,她总是能看到傅瑾承放下手中的安排去一旁接电话的身影。
而每当接了那些电话回来之后,傅瑾承的面上总是会露出几分严肃。
那时候她就知道,傅瑾承有个难以管教还在读高中的弟弟,经常因为不认真听课、上课违纪、不做作业而被老师打电话告状。
在他们恋爱之后,傅瑾承和她说过,他的弟弟叫作傅祈安。
他和她说,等傅祈安高考好,就让他们见一面。
谁都没想到,这一面拖了三年。
“是的。”
面前的傅祈安微微颔首,嘴角勾起,露出脸颊上的两个小酒窝。
他似乎并没有傅瑾承话中那般难以管教。
宋知念知道,傅祈安是为了傅瑾承才来的。
“我到窗边等你。”
她指了指一楼屏风后的位置:“你想要喝什么自己去点就好。”
傅祈安的性格比他哥看着就活泼一些,一副自来熟的状态,一个点餐就能哄得店里涉世未深的两个小姑娘心花怒放。
令宋知念忍不住扶额。
她最近这店,生意都是老样子,倒是老友已经接待了不少。
傅祈安是带着两杯饮品过来的,一杯是他自己的冰美式咖啡,一杯是给宋知念的果茶。
宋知念接过饮品,道了谢,这才看向面前的男孩子。
她读大二的时候这个孩子还在高三,一晃眼,他应该已经大学了。
“你和你哥哥口中的你,倒是不太相似。”
宋知念抿了笑,率先开口道。
傅瑾承口中的弟弟是个混世魔王型的人,每天不是在上房揭瓦就是在下地破坏的路上。
但是面前这个男孩,却完全像是个世家教养出来的继承人,彬彬有礼又不失矜贵。
“你倒是,和哥哥说得一样。”
傅祈安也在打量着她。
他早就已经知道她,甚至在四年前、在更早的时候,他就听到过哥哥提起这个名字。
在当时哥哥出了车祸之后,他曾经有无数次想来她面前质问她为什么不来,想把她绑了送到自己哥哥的床前,但是都败于自己哥哥的哀求。
“不要告诉她”“不要让她知道”“不要和她说”。
在他自己都痛得要上止痛泵的时候,都还拉着他的手,让他隐瞒自己的消息。
他曾经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那些支撑哥哥撑过痛苦,却又给他带来痛苦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宋知念没有接话,她垂眸,搅了搅杯中饮料的封层,开口道:
“你今天来,也是为了傅瑾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