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已经褪去,天边残存的斜红被纱帘遮掩,但昏黄的光亮依旧布满整间病房。
他的眉眼被光影所笼罩,鼻梁高挺,额间紧蹙,苍唇紧抿,像是连入睡时都不得安宁。
宋知念为他掖了掖被角,又抬眼确认了监护仪起伏平稳的线条,这才转身推开房门。
“吓到了吧。”
声音是从她的旁边传来的,宋知念抬头看去。
谢医生正坐在门边的椅子上,他的手无意识地打开烟盒、又再一次关上,一遍一遍的。
看到宋知念,谢医生晃了晃手中的烟盒:“不介意吧?”
宋知念摇摇头。
当谢医生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有很多想问他、想要问谢医生的。
但是当傅瑾承说了话便毫无征兆地倒在自己面前之后,宋知念感觉自己连开口询问的勇气都没有了。
上一刻,他还能拉开她的手,喘着气说话。
下一刻,他便安静地倒在了轮椅的桎梏里,只有脸上,还存有不自然的潮红以及方才那些疼痛留下的痕迹。
楼层里是禁烟的,谢医生带她到了一楼的庭院里,这里有一处专门的吸烟区。
现在这个时间,庭院里也已没有多少人。
宋知念坐在吸烟区旁边的长椅上,双腿并拢,双手交握,像极了等待老师说话的乖学生。
“他……”
宋知念深吸一口气,指尖紧握,试探性地问道:“没事吧?”
那般触目惊心的场景近在眼前,转而又是如此伴着痛楚躺在床上。
“难说。”
说没事也算不得没事,说有事相对他身体的其他毛病来说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简单来说就是情绪起伏太大,外加他身体上的问题。”
谢医生单手持着烟,吞云吐雾道:“他受伤的位置会对心脏有影响,再加上最近肺炎还没好,受不了太大的刺激。”
“说实话,本身近距离见到你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件有一定冲击力的事情了,”谢医生说着又吸了两口,随即灭掉了还未燃尽的香烟。
他在白雾中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着宋知念。
面前的女孩子还是安安静静的模样,外表看着弱柳扶风,骨子里却是江南千年不息的流水,坚韧顽强。
一名典型的江南姑娘。
谢医生也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那些在傅瑾承痛苦时流露的只言片语透露出来的都是对这姑娘的愧疚和依赖,而从傅瑾承弟弟小傅总或者是顾书屿口中,却是另外一番无可奈何。
“你是他的学妹,也应该是个聪明人。”谢医生靠在玻璃门上,插着兜望着宋知念:
“我们在你店门口待了不止一天的事情,你应该早就猜到了。”
宋知念颔首:“是的。”
如果说同一辆豪车在路边的车位上连续停上三天还能说是巧合,那么第四天、第五天都无法用巧合来解释。
那些早就有些怀疑的想法其实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成为事实。
“我看到过你们把车开走。”宋知念如实道:“从那天之后,我就知道有人在观察我。”
那些观察虽然感觉只是单纯的观察,对她并没有恶意,但是后面几天,她还是有意地减少了些去后门和□□院的次数。
“难怪后面几天见你出面少了。”谢医生耸耸肩,有些无奈地对宋知念解释道:“他想见你,又不敢让你知道,所以就只能这样了。”
宋知念沉默。
她有些不明白傅瑾承这些举动的意义,明明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了,明明是他自己不告而别,为什么又要这般暗地里关注她。
“你们两个感情的事情,我搞不清,我也没兴趣给你们两个人做情感疗愈。”
见宋知念不说话只是搅着手指,谢医生只是叹了口气。
这两个人之间经历了什么,他并不太清楚,但他能够看到的,是傅瑾承昏迷时候喊的名字,能够听到的,是傅瑾承那些或是因为思念,或是因为痛苦而留下的呻吟。
“我知道你,还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谢医生斜垂着眸望向宋知念脸上的惊讶:“是不是很奇怪?”
今天谢医生能够喊出小宋这个称呼的时候,宋知念并不惊讶,她还以为是谢医生在这几天陪傅瑾承在她店门口的时候知道的。
却不想,竟然已经这么久远了。
“那应该是我认识傅瑾承第一天的时候。”谢医生望着高楼之上。
在这座高楼的最上方,傅瑾承还在昏睡之中。
“他还在重症监护室的时候,我就已经被他爸确认成为他的康复主治医生。”
谢医生师承省内康复医学的泰斗,是泰斗的关门弟子,也是通过他自己老板和师兄的缘故,他才接下了这个事情。
“他受伤的位置在T2,就是我们说的第二胸椎。”谢医生拿手指了指自己胸膛,给宋知念比画道:“是完全性的脊髓损伤,从胸口以下他都是没有感觉的。”
“按照他的受伤位置来说,属于高位截瘫的范畴,”
宋知念的目光锐利了许多,脸上的神色也明显地认真了起来。
她听得很仔细。
“没见他之前,我还以为能看到个身残志坚、自强不息的公子哥,但是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其实这样身体上的打击,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可能比死了还要难受的。”
就连普通人都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何况是天之骄子的傅瑾承?
“我见他的时候,他当时二便失禁,手指的运动都有些困难,但是有了力气就要去摘自己身上的针或者是呼吸机,害得护士都必须把他的手绑在床边,才能放心。”
宋知念甚至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
这样骄傲的人,在知道自己连基础生活都不能自理、在知道自己已经形同一个废人的时候,该是怎样痛苦。
她知道那些拔针头、拔呼吸机的举动不是所谓的ICU谵妄症。
如果是,谢医生早就会说明,而不是这样的模棱两可。
——那是傅瑾承想要求死。
这些回忆让谢医生的烟瘾有些蠢蠢欲动,他从口袋之后翻出一颗薄荷糖,压在舌下,抑制着自己的烟瘾。
“我和他说了半天的预后最佳情况,他理都没有理我一下,只是抬头看着天花板,一副不愿意配合的模样。”
第二胸椎的损伤如果预后得好,其实也近乎可以自主生活。
他作为一个话痨,和傅瑾承唠到口干舌燥,傅瑾承都没有正眼看他一眼。
这让谢医生一度非常挫败。
“后来那天晚上他因为感染的原因发高烧,正好我在医院,我就和值班医生一起过去了。”
傅瑾承的体温调节的功能也因为身体的原因失去了调节的能力,护士对他采用了物理降温的方法,而谢医生干脆也在旁边守着。
“大概到了那天深夜,我迷迷糊糊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在动,我以为他需要什么,就摘了他的面罩问他是不是渴了。”
口腔中薄荷的味道刺激着味蕾,将一阵清凉感渐渐地散开。
那天晚上的记忆,似乎越来越清晰。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你叫念念。”
傅瑾承喊得不是全名,一声声“念……念”喊得谢医生一开始还以为是黏,寻思了半天后才知道他喊的是一个名字。
只是他并没有在医院里,看到这个名字的主人。
“我……”宋知念的双手紧握成拳:“我不知道他受伤的这个事情。”
没有人告诉她傅瑾承的事情,没有人告诉过她他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得到的,只有顾书屿代为转达的一句:“我们分手吧。”
谢医生的目光有些怜悯,但是这怜悯的目光并不是对着宋知念。
“我知道。”谢医生道:“我知道你吃了很多的苦。”
他第一次陪傅瑾承去看宋知念,便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上她,也知道他为什么不敢告诉她。
这个女孩子明显是在爱中长大的,生活优渥,家庭和睦,对着自己的店员都是那般的关心关爱。
傅瑾承不相信自己。
也不相信宋时念会爱残缺丑陋的自己。
“他,怎么受的伤?”宋知念的声音之中带了沙哑。
“车祸。”
谢医生平静地道。
“当时你们学校是不是在装修?”
三年前,他们学校的西北部确实要盖几幢新的教学楼。
宋知念点点头。
“那就是了。”谢医生确定道:“他是在去学校的路上出的车祸,在你学校旁边的几条街外,应该是正好要去学校的时候被施工车给撞倒了。”
这个消息迅速被傅氏集团、施工方还有校方联手掩盖了。
傅氏集团不能有个残疾的继承人,施工方和校方不想让这样不利于学校和施工的消息外泄。
这也是为什么宋时念去网络上搜也搜不到消息的原因。
“他今天一开始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是他这三年最好的状态的样子了。”
背部挺拔,看上去还是那般清雅矜贵。
这三年他也有进行复健,其中最好的是养成了定时按照日程表喝水吃饭上厕所的习惯,倒是解决了些二便的困扰。
但也就是如此了。
谢医生散了散自己身上的烟味,把放在一边的白大褂重新披上,转身问道。
“他差不多该醒了。”
“你想和我一起上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