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猛烈突然,雨水顺着敞开的窗沿滚落到室内,渐渐在靠窗的瓷砖上淤积了浮动的倒影。

今天是工作日的第一天,医院的人倒没有昨天周末那般多人,但走路间还是容易滑倒。

宋知念探头看了看,站起身来准备关上了窗户。

这场雨来得突然,却也将无形的浓雾笼罩到了高层之上,令人看不清下方的景象。

就连关窗之间,也能感到一阵风席卷着雨丝,刮落于她的脸颊之上。

“宋知念?”

还未等她回身,一道声音带着迟疑,在她的身后响起。

下一刻,那声音的主人似乎看出来了她的僵硬,也确定了她的身份。

“宋学妹,好久不见。”

他又说了一声。

宋知念回过神,脸上像是掩饰般地露出一抹疏离的微笑:

“顾学长,好久不见了。”

他们确实好久没见了,从最后一次他见她开始,到昨天算起来也已经有三年的时间了。

“学长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宋知念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顾书屿,率先说道。

顾书屿应该是从公司之中直接赶来的,他的身上还穿着黑色的西装,裁剪得体的西装面料服帖地顺着他的身体垂落,倒是显得和这一家医院有些格格不入。

只有他脸上的神色,像是褪去了大学时候的青涩,多了些成熟稳重的意味。

顾书屿也在看她,宋知念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他的目光之中带着怀念和遗憾,但又似乎还有些令她无法说出的原因的庆幸。

是庆幸,吗?

宋知念有些疑惑。

“你也是,没有怎么改变。”顾书屿收回了目光,有些感慨:“我昨天在医院看到了你的背影,就觉得很熟悉,今天过来一看,果然是你。”

他昨日回去辗转反侧了一番,还是没有忍住,找属下调来了走廊里的监控。

走廊监控之中只能看到女子抬头看着宣传板的模样,仅仅就是一张侧脸,他便认出来了宋知念。

她的容貌和三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周身的气质似乎又沉静了许多。

曾经的她像是盈盈的春水,而现在的她平静的好像是一潭深潭,令顾书屿这种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都有些摸不清她心中所想。

“你过得还好吗?”顾书屿将这句话掂了掂,问得有些小心。

他有听说过周围的一些狐朋狗友说起过他,也在长夜之中听好友在呻吟之中喊出她的名字,但或许是因为愧疚,他始终不敢去面对她。

“我过得蛮好的。”

听到顾书屿的问话,她突然笑了下,像是那滩深潭被石子惊扰,在水面上泛起了一阵涟漪,令顾书屿都忍不住愣了一瞬。

“我上个月已经和未婚夫订婚了。”她避开顾书屿探究的视线:“等下次学长有空,来我店里拿请柬吧。”

“啊,好的。”顾书屿被这个消息砸得有些说不出话,他胡乱地说了几句恭喜,眼睛却下意识地瞄向病房的区域。

宋知念没有接顾书屿的祝福,转而看似随意地问道:“学长怎么在这里?”

她也是昨天才知道这家医院有顾家的股份在里面,估计现在连她母亲是什么病情,顾书屿应该都知道了。

“我过来看一个朋——”顾书屿想起了什么,愣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词:“亲戚。”

是亲戚啊。

宋知念点了点头。

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怎么会因为一个称呼就觉得是他。

两人一时有些没话说。

他们之间的能够认识,完全都是因为另外一个人。

而现在,两人之间的尴尬,也是因为那个人。

顾书屿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宋学妹,是我对不起你。”

“当年,你和傅瑾承……”

——傅瑾承。

宋知念一时有些恍惚,已经有许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了。

久到,她以为自己快忘却了。

她曾经将这个名字喊出来七八个调子,也曾经用唇齿将这几个字混着泪翻来覆去的碾碎。

那些刻意的伪装轻而易举地就被一个名字击垮。

宋知念知道,顾书屿应该是在向她道歉,因为当年是他代表傅瑾承和她分手的,她也想说没关系她已经不在意了,但她甚至都有些无法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他的嘴巴在一张一合。

幸好,护士的话打断了他们。

这一批理疗的人已经结束,护士正在一个个报名字喊家属。

宋知念合上眼定了定神,再抬眼时,她的眼中已是一片镇定。

她指了指顾书屿身后的显示屏,道:“学长,不好意思,我母亲的理疗结束了,我先回家了。”

“好。”

顾书屿甚至来不及多说什么,他只能看着宋知念从他身后快步上前扶住从理疗室里出来的母亲,远远地冲他点了点头。

算是道别。

直到看到电梯合拢,顾书屿这才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脑袋,他像是认命般的走到vip病房区域,穿过两扇玻璃门,进入到最里面的一间病房之中。

推开门,里面是一如既往的黑暗。

厚重的遮光帘被严丝合缝的重叠在一起,只有沿着地板的缝隙之中能够透露出一丝亮光。

“傅瑾承,你又不开灯!”顾书屿抱怨道:“你又不是吸血鬼,天天待在黑暗里干什么?”

病房之内一片安静。

好在顾书屿已经对这间病房非常熟悉,他摸着黑自顾自地开了灯,径直绕过外套间的沙发桌椅,走到了内间。

这是一个套间,外面是沙发冰箱等一系列居家的生活家具,而内间,却只有一张孤零零的病床。

病床的一边摆放着监护仪,五颜六色的线条和数字还在上面浮动着,一旁的吊钩上还有几袋没有挂完的点滴。

顾书屿一贯看不太懂这些,他只是拖了把椅子,坐到了床边。

“喂,你猜我今天看到谁了?”

因为他突然打开白炽灯的原因,床上的人正在用手背抵着自己的眼睛挡着光。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微微露出的下颌线带着几分精致又脆弱的美感,白蓝色的病号服下,还能隐隐看到一些手臂上的线条。

顾书屿也懒得和那人兜圈子,他把西装外套一脱,松了松自己的袖口和领口随意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腿大大咧咧地跷着,面对着沉默的傅瑾承,终于使出了自己的撒手锏。

“我刚在外面,见到宋学妹了。”

这句话一出,顾书屿满意地看着他放下了手臂,露出自己的面孔。

他的面上是一贯的清隽冷淡,这几年的病痛折磨的也没有掩盖他秾丽逼人的眉眼,那双眼睛依旧深邃逼人,薄唇紧抿,周身是说不清楚的清冷孤寂。

“你见到谁了。”

沙哑的声音还带着高烧之后的疲惫,苍白的面上仍然带着深深的倦意,但他的目光却凛然了许多,连语气之中都染上了几分强硬:“阿屿,你看到谁了?”

他死死地盯着顾书屿,等待着他的答案。

顾书屿抱着手看着床上的人,念出了他心底的名字。

“宋知念。”

床上人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了起来,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被单,指骨间绷得惨白,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了起来,连咳带喘的,就连脸上都泛上了不自然的潮红。

他的状态倒是把顾书屿吓了一跳,顾书屿赶忙上去又是抚背又是隔着被子抚胸口的伺候着:“我说祖宗,就一个名字都能把你刺激成这样?”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告诉他。

他身体受伤的位置比较高,对呼吸系统和心脏都有一定的影响,加上这次的来势汹汹的肺炎,更是被叮嘱了要静养。

“要不要喝点水?”顾书屿见他慢慢平静下来,开了瓶矿泉水,往瓶子中插了根吸管,递到傅瑾承面前。

“不用。”

刚刚那一下折腾走了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力气,傅瑾承的手指无力地挥了挥,喘着气拒绝道:“还没到喝水的时间。”

他现在喝水都是定时定量的,不能早也不能晚。

顾书屿也想起来这件事情,他收回手,干脆丢了吸管自己仰着头灌了几口,随手把水瓶放到一旁,想等傅瑾承平静下来再说。

“你先告诉我……”傅瑾承的气息还没有平稳下来,他压着咳嗽和喘息,艰难地问道:

“你先告诉我,她看上去怎么样,她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会来医院?”

顾书屿在心里叹了口气,见他说一句话都要大喘几口的模样,却是不敢将刚刚宋知念说的话如实转告。

“她看上去蛮好的,来医院也是因为她陪她妈妈来理疗。”顾书屿思索着宋知念的话,在脑海内转了一个弯,斟酌着说道:

“她开了家咖啡店,说等我有空了多邀请我去她店里坐坐。”

顾书屿一边说一边注意着傅瑾承的表情,就怕自己的话又刺激到他。

但傅瑾承听了,憔悴的脸上却难得地出现了一丝笑意:“这话听着不像是她的风格。”

他太过了解她了,即使三年没见,他也依然知道她的性格。

当年那样决绝地对她,如今她又怎么会对顾书屿这样说,就算是这样说的,可能也没安什么好心。

“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可能她已经放下那段过往了吧。”

顾书屿给傅瑾承掖了掖因为刚刚动作而滑落的被单,叹道:“毕竟,人是会变的。”

这话一出,顾书屿意识到了不对。

他的手顿了顿,慢慢缩了回去。

“阿承……”

傅瑾承没说什么,他长长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眼眸之中的晦涩。

三年了。

他还是只能静静地躺在这里。

像是一尊精致而脆弱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