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他妈也太出人意料了,”德琼说,“等等!”他粗野地把嘴上叼着的烟卷撕碎,用力扔在地上。然后,就跟着阿米蒂冲了出去。
露西·威尔逊站在那儿,她控制着自己,好像时刻都可能爆炸。她极度愤怒的黑眼睛不断地在金鲍尔夫人和躺在地上的死者之间探索着什么。安德丽亚·金鲍尔咬着自己的嘴唇。
“金鲍尔,”比尔震惊地说,“上帝啊,金鲍尔夫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位上流社会的夫人用她那高贵削瘦的双手作出了一个傲慢的手势。她手上的珠宝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这真是荒唐透顶。这些人是谁?奎因先生?为什么我要经历这种荒谬的场面,就在我的丈夫躺在这儿已经死了的时候?”
露西的算了张大了,就像暴风雨中的船帆:“你的丈夫?你的?这是乔·威尔逊,我告诉你。也许你的丈夫长得和我的乔差不多。噢,请离开这儿吧。”
“我拒绝和你谈论我的私人事情,”穿紫貂皮大衣的女人傲慢地说,“那个负责的人到哪儿去了?这儿这么多不体面的……”
“杰西卡,”高个子中年男人说话了,“也许你最好是坐下来,让我和奎因先生解决这些事。很明显这里发生了令人震惊的错误,但是争吵和紧张不会有任何帮助。”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教训一个小孩子。他眉宇间一条愤怒的皱纹已经消失了。
“杰西卡?”金鲍尔夫人坐了下来,紧闭的嘴唇充满了痛苦。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戴丝绸帽子的先生有礼貌的问,“你说你是费城费尔蒙特公园的露西·威尔逊夫人?”
“是,是的!”露西大声说。
“我知道了。”他看露西的眼神很冷酷,更让人觉得他是在以他特有的方式计算她的话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我知道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时候,那条皱纹又出现在他的眉间。
“我还不清楚,”比尔疲惫地说,“你的名字呢。”
高个子的脸色很难看:“格罗夫纳·芬奇,多年以来,我一直是博登家和金鲍尔家最亲密的朋友。我今晚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贾斯伯·博登先生,也就是金鲍尔夫人的父亲,患病在床,他请我代表他和金鲍尔夫人一同前来。”芬奇小心翼翼地把他的丝绸帽子放在桌上,“我来,就像我刚才所讲的那样,”他继续从容地说,“是作为金鲍尔夫人的朋友。不过看来,我必须以另外一种身份在这里讲话了。”
“你这是,”比尔说,“什么意思?”
“我能问问你是否有权利问我这个问题吗,年青人?”
比尔的眼睛一闪:“我是比尔·安杰尔,费城的律师。也是威尔逊夫人的哥哥。”
“威尔逊夫人的哥哥。我明白了。”芬奇看了看埃勒里,质疑地向他点点头。埃勒里还在大门旁边,自言自语着什么。芬奇绕过桌子,弯腰看着死者。他没有碰尸体,而是盯着那冷冰冰的脸;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安德丽亚,我亲爱的,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安德丽亚看上去很难受,但她还是过来站在他旁边,强迫自己往下看。
“是的。”安德丽亚转过头去,脸色苍白,“那是肯特,芬奇。”
芬奇点点头,安德丽亚走到她母亲坐着的椅子后面,无助地站在那儿。
“威尔逊夫人,”相貌高贵的芬奇继续说,“你必须明白你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我没有!”
“一个错误,我重申一遍。我真诚地希望只是错误——而不是别的什么。”——露西摆动双手以示抗议——“我再一次向你确认,”这个高个子严肃地继续说,“躺在地上的这位先生是纽约的约瑟夫·肯特·金鲍尔,是坐在那边椅子上那位夫人合法结婚的丈夫。那位夫人婚前的姓名是杰西卡·博登,后来成为理查德·佩因·蒙斯特勒的夫人。在蒙斯特勒先生英年早逝以后,她又成为约瑟夫·肯特·金鲍尔的夫人。那位年轻的女士是约瑟夫·金鲍尔的继女。杰西卡·金鲍尔夫人和他第一任丈夫的女儿。”
“你可以略过详细的家谱。”埃勒里说。
芬奇明亮又诚实的灰眼睛没有一丝犹豫:“我已经认识肯特·金鲍尔20多年了,自从他在普林斯顿上大学的时候。我也认识他的父亲——老罗杰·金鲍尔,他在战争年代死去。他的母亲四年前也去世了——上帝保佑肯特。金鲍尔家几代人一直是……”他迟疑了片刻,“家族中最杰出的。现在你看这个人怎么可能会是你的丈夫,威尔逊夫人?”
露西·威尔逊发出一声奇怪的叹息,就好像没有了希望:“我们从来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普通的老百姓。乔也是,他不可能是——”
“露西,亲爱的,”比尔轻轻地说,“你看,奇怪的是我们肯定他是费城的乔·威尔逊,一个流动小商贩,靠向中产阶级的家庭主妇推销廉价珠宝为生。可是我们知道他的车停在外面,还有他推销的货,他口袋里面的东西,他手写的纸条——这些证据都能证实他就是小商贩威尔逊,而不是什么上流社会的金鲍尔。不可能吗?芬奇先生。你不会真的这样认为吧。”
高个子芬奇先生转移了目光,有些面露难色。
杰西卡·金鲍尔说:“一个小商贩?”声音中带着厌恶。
安德丽亚盯着比尔,她进门后眼中的恐惧到现在还没有消失。
“这个问题的答案,”埃勒里在门口说,“非常明显。比尔,你猜对了。”他耸了耸肩,“这个人既是约瑟夫·威尔逊,也是约瑟夫·肯特·金鲍尔。”
德琼突然闯进来,瞪大眼睛。
“哦,都搞明白了?”他搓着两只手问,“无缘无故地又起风了,周围的情况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他继续搓着手。公路上传来汽车离开的声音。
“我们刚刚得出了结论,德琼,”埃勒里说着,慢慢走过来,“这不是什么双胞胎或是有人假冒的故事,而是有预谋地采取了双重身份。虽然很少见,但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双方都有可靠的证据,所有的都符合事实。”
“是吗?”德琼打趣地说。
“我们知道,约瑟夫·威尔逊,这个人这些年每周只有两三天在费城和露西·威尔逊在一起;比尔,你自己还曾经为他这种不寻常的行为而烦恼。我也敢肯定金鲍尔夫人可以告诉我们他的丈夫每周也会离开他纽约的家几天。”
中年女人看上去有些憔悴,眼中的血丝带着愤怒:“这些年来,”她说,“他总是……哦,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事?他总是说他需要有时候自己独处,否则他会疯掉。这个畜牲,这个畜牲!”她的声音很激动。
“妈妈,”安德丽亚说。她把纤细的手放在她母亲颤抖的肩上,“他曾经说过他在离纽约不远处有个地方。他说一个男人需要有些隐私,他永远不会把那个地方告诉妈妈或任何人。我们从未怀疑,因为他从来不喜欢社交生活……”
“我现在明白了,”金鲍尔夫人哭着说,“那是因为他要找个借口和这个……这个女人在一起。”
露西的身体颤动着,像是受到了很沉重的打击。格罗夫纳·芬奇朝金鲍尔夫人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这样。但是,她已经停不住了。
“我还从来没有怀疑过,多么愚蠢啊!”她的声音己经变得很粗野,“下贱。下贱。竟然对我……做出如此下贱的事。”
“这只是你的观点,金鲍尔夫人,”比尔严峻地说,“请不要忘记我妹妹也被卷入此事,她……”
“比尔,”埃勒里说,“像这样幼稚地相互指责于事无补。另外,我们需要弄清楚情况再说。”
“这个地方本身就证明了双重人格理论。我们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混合了双重人格。威尔逊的衣服和金鲍尔的衣服,威尔逊的汽车和金鲍尔的汽车。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里是一个中间地带。毫无疑问地,他定期地去费城时停在这里,换上他威尔逊的行头,开威尔逊的帕卡德车;而回到纽约时再停在这儿换回金鲍尔的衣服和金鲍尔的林肯车。当然了,他从来没有真的卖过廉价首饰;他只是告诉威尔逊夫人他卖了……对了,金鲍尔夫人,是什么会让您的——这个男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金鲍尔夫人撇了撇嘴:“能让像肯特·金鲍尔这样的男人看上这样的女人只有一个原因。哦,我想从世俗的角度来看她还有一定的吸引力……”——露西的脸涨的通红——“但是肯特是一个有教养、有品味的男人。他只不过是对她一时地迷恋而已。丈夫!胡说八道。这是个阴谋。”她用冷淡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露西,憎恶的目光像是要把露西的衣服全部溶化,让她赤裸地暴露在众人面前。露西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比尔扶住她,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金鲍尔夫人……”埃勒里开始有些不悦了。
“不!请对这些人想个办法,可以给这个女人封口费,或者叫做别的什么。什么都行!我相信一张支票一定会使她安静。这一向管用。”
“杰西卡,”芬奇也生气了,“请不要这样。”
“我恐怕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金鲍尔夫人,”埃勒里说,“露西……露西!”
露西的黑眼睛望着他:“嗯?”
“你和这位所谓的约瑟夫·威尔逊先生举行过婚礼吗?”
“他娶了我,我没有……哦……他真的娶了我!”
“娶你,”贵妇人轻蔑地说,“多好听的故事啊!”
“你们在哪儿结婚的?”埃勒里平静地问。
“我们在费城市政厅领取了结婚证书。市中心的一个教堂的牧师为我们举行了婚礼。”
“结婚证书在你那儿吗?”
“哦,当然。”
金鲍尔夫人不安地站起来:“我还要在这种难以忍受的环境下呆多久?这显然是一个圈套。”
“你没看到吗?妈妈,”安德丽亚小声说,“这位威尔逊夫人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求求你,妈妈。这件事很严重——噢,你必须通情达理!”
比尔·安杰尔压低嗓子问:“你和约瑟夫·肯特·金鲍尔先生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夫人?”
金鲍尔夫人摇摇头,不屑于回答。但是格罗夫纳·芬奇低沉地说:“他们于1927年6月10日在纽约的圣安德鲁大教堂举行婚礼。”
露西大声哭泣,好像是那个冷酷的女人已经取得了胜利。她们四目相对,相隔大约五英尺。死者的双腿在她们之间就像是火车道口的栏杆。
“星期天。第五大道,”露西抽搐地自言自语,“大教堂。高顶礼帽,豪华轿车,珠光宝气,鲜花,记者,还有大主教……噢,我的上帝啊!”她狂笑着,“我认为乔在费城向我求爱才是下贱的,他藏在威尔逊这个名字下面是因为他害怕。我认为他爱上我还和我结婚才是下贱的。”短暂沉默后,她又说,“八年来他和你们一直是下贱的。我下贱吗?八年来你和街上任何一个女人一样,都没有权利和他在一起!”
“什么,”安德丽亚说,“你是什么意思,威尔逊夫人?”
比尔缓慢地说:“药瑟夫·威尔逊在1925年2月24日和我妹妹结婚。过了两年他才和你母亲结婚,金鲍尔小姐。”
杰西卡·金鲍尔发出的尖叫声持续了几秒钟。她说:“1925年?你是说我丈夫是一个重婚者,那我不是——不……你在撒谎,你们这帮人都在撒谎!”
“你能肯定吗,比尔·安杰尔?”安德丽亚悄悄地问,“你能肯定吗?”
比尔用手挡着嘴,小声对她说:“千真万确,金鲍尔小姐,而且我们能证明。除非你能制造出一张1925年2月24日以前的结婚证书,否则你的母亲势必要有麻烦了。我们只是从公正的角度出发,但也要保护自己啊。”
“噢,这真是有损名誉!”金鲍尔夫人愤怒地说,“一定是什么地方有问题,一定是有问题!”
格罗夫纳·芬奇说:“现在,请不要急躁。安杰尔先生,金鲍尔夫人的过分紧张也是很自然的,当然她很抱歉说了那些伤害你妹妹的话。这件事能不能以另外的方式商量商量?不。杰西卡!奎因先生,也许你能劝劝她……”
“太晚了,”埃勒里冷静地说,“你见到刚才冲出去的那个红头发女人吗?她是个记者。今天的这个故事她肯定已经准备发表了,芬奇。”
“但是重婚的事,她没有听到。我敢保证……”
比尔愁眉苦脸地踱来踱去:“没人能阻止这些狗仔队们查到婚姻的日期。我们必须共同面对它。天晓得,我们都麻烦了。”露西安静地坐着,死一样的静。
“很好,”芬奇慢条斯理地说,“如果必须面对这场战争,我还有张牌可以出……”
“我想,”角落里传来讽刺的声音,“我对这件事不能再坐视不理了。”警长德琼朝他们咧嘴笑了笑,大家好像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现在各位的丑陋面目都己经暴露了,我也就不客气了。莫菲,刚才的话都记下来了吗?”——门口的警探嚼着铅笔,点点头——“那么,现在,”德琼大步走过来,继续说,“让我们把这些事串起来,奎因,你先来解释解释你刚才都干了些什么。”
埃勒里把他的烟斗放在一边:“这个男人的脸一整晚都在困扰着我。我也不知是为什么。后来,我突然回忆起来,原来是某种相似之处刺激着我。几个月前,我曾经为祝贺什么人而去参加了一个宴会。在那儿,我认识了一个人,还和他聊了几句。刚才我想这个人可能是今晚的这个乔·威尔逊,也就是露西的丈夫的孪生兄弟。在我们那次的交谈中,他告诉我他是纽约的约瑟夫·肯特·金鲍尔。这时我想起了约瑟夫·威尔逊有经常离开他费城的家的习惯,这使我有一种不样的预感——那就是威尔逊和金鲍尔有可能是同一个人。于是,我到公路那边去给纽约的金鲍尔家打电话。”
“我们很快也会发现的,”德琼勉强地说,“后来呢?”
埃勒里看着他:“当时在家的只有贾斯伯·博登,金鲍尔的岳父。我问了他几句,发现金鲍尔从上星期中就没有回过家。我觉得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就告诉他这儿发生的事。博登先生说他们家的人全部出去了,不过他会想办法让他们尽快赶来。”
“博登?”德琼问,“是那个老家伙吗?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金鲍尔夫人?”
安德丽亚叹了口气,说:“外公几年都没出过门了。他1930年中风后,左半边身子都麻痹了。”
“那你们今天晚上在哪儿?他是怎么通知到你们的?”
“妈妈和我去沃尔多夫参加一个慈善舞会。我们约了一些朋友一起去,有芬奇先生,我的未婚夫伯克·琼斯,还有……”
“都去了,”德琼说,“一定是个盛大的舞会,我想。”
出于一些说不清的原因,比尔·安杰尔的脸有些发烧。他想,他应该想到。他看了一眼安德丽亚,又看了看她的左手。她已经脱掉了手指上的东西。
“如果你的意思是,”芬奇冷冰冰地说,“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可能会溜出来,开车到这儿把肯特·金鲍尔杀死,我认为你的假设在理论上有这种可能性。如果你的废话讲完了,我有些事情要说……”
“一个可信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又不会伤害任何人,是不是?”德琼慢吞吞地说,“你的那个男朋友呢,金鲍尔小姐?那个什么琼斯。”
“我们当时还不能确定就是肯特被……”安德丽亚清了清嗓子,避开安杰尔的目光,“嗯,我……我没有告诉伯克。外公在电话中告诉我妈妈时,我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他那么坚持才使我们觉得应该过来看看。我不想把伯克拖进一个……一个……”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德琼说,“可能会添乱的,喜欢把男朋友抛在一边的女孩。哈哈!对了,芬奇先生,你刚才好像有什么话讲到一半。说吧。”
“在一般情况下,”芬奇回答说,“我不会提起这件事。但是我们现在的情况使我们不得不自我辩护。德琼,中产阶级对于财富的对立情绪有时候是很讨厌的。是的,我是有事要说出来;而且恐怕会不太令人偷快。”
埃勒里插了一句:“你能不能直截了当一点?”
“我想你不大了解我是谁。一般情况下这并不重要,而且我也不愿意说;但是它和我所要说的事情有关。我是国民人寿保险公司的执行副总裁,你明白了吧。”
“是吗?”德琼说。他并没有太惊讶,尽管国民人寿保险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人寿保险公司之一。
“由于我和公司的关系,”芬奇继续说,“我经常会为我许多朋友投保。倒不是为了做经纪赚取佣金,你知道——我们公司的业务发展的很好。”他笑了笑,“纯粹是因为有便利条件。我的朋友经常开玩笑说我是世界上工资最高的保险经纪。哈哈!”
“哈哈,”德琼酸溜溜地说,“那又怎么样?”
“这中间只有少数人的保险单是我亲自操作的,其中就有金鲍尔。我们经常拿他的保险单开玩笑,那是一份不寻常的保险单。他在1930年请我为他保险100万美元。”
“……多少?”
“100万美元。这虽然不是我签署的最大数额的保险单,但是对于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我倒是从来没听说过。你看,在1930年金鲍尔才33岁。每年要缴的保费起码要27000美元呢。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为他做了这份保险;他当时的健康状况非常好;保险单于当年开始生效。”
“全由国民保险来做?”埃勒里问道,“我记得好像有法律禁止一家保险公司承保这么大的数额。”
“你说的没错。法律规定一家公司所承保的最高限额是30万。如果一份保单超过这一数额,其超出的部分必须由其他公司承保;这是正常的手续。国民保险承保了30万,我们联合了另外七家保险公司,他们每家承保10万。此合同作为一个整体,由金鲍尔向国民保险缴付保费。这份保险单执行情况非常好——没有未结清的欠款,保费一直按时缴付至今。”
“100万美元,”比尔吃惊地说。德琼看了看躺在下面的死者,一种敬畏的心理油然而生。
“那这到底,”埃勒里还是很耐心地问,“说明什么呢?”
这个高个子看着他说:“我是国民保险的高级官员。每一个保险公司都有理由对被保险人的死产生疑问。我们面对的是一起不折不扣的谋杀案。而且是一起被害人身有100万美元保险的谋杀案。我想你是了解法律的。实际上法律规定如果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被保险人是由于保险受益人致死的情况,保险合同自动撤销。”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金鲍尔夫人气吁吁地说:“但是,芬奇……”
“你疯了吗?”安德丽亚喊道。
芬奇笑了笑:“我的责任,当然,公司是第一位的。即使是按照最起码的例行公事,我们也会十分彻底地调查这桩凶杀案。更何况保险金额如此巨大。如果证明金鲍尔先生是被他的受益人谋杀的,国民人寿保险公司和其他七家保险公司只需支付他所缴的保费,再加上利息——只有五年。特别是考虑到这些钱和100万美元的保险赔款相比,就不算什么了。”
“上帝啊,”德琼喊道,“你不是说像国民人寿保险公司这样的大集团连30万美元都出不起吧。”
高个子很吃惊:“我亲爱的先生!问题的重点不在于此。根据法律,事实上任何一家保险公司都不会为一个经济上不稳定的人保寿险。对于国民保险……这么蒸蒸日上的公司!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就是这样。如果保险公司不做深入调查来保护自己,这就等于是请所有道德有问题的保险受益人来谋杀被保险人。”
“那么,谁,”埃勒里问,“是金鲍尔的保险受益人?”
几个小时以前曾经出现过的那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又抬着担架走了进来,他们把担架放在尸体旁边。
金鲍尔夫人突然把头埋在双手之间,开始抽泣。从格罗夫纳·芬奇先生和安德丽亚惊呆的表情来看,很明显看到杰西卡·金鲍尔的哭泣就像是撒哈拉大沙漠的雨水一样罕见。
“杰西卡,”芬奇不安地说,“杰西卡!你不会是以为——”
“别碰我,你——你这个叛徒!”金鲍尔夫人哭着说。
“去控告我吧……”
“金鲍尔夫人是金鲍尔先生的保险受益人吗?”埃勒里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杰西卡,请,不要这样。我真是混……你看,奎因先生,我并没有指责杰西卡·金鲍尔就是凶手啊。这真是……”他不知如何表达出他认为这种想法是多么的荒谬,“我的意思是说杰西卡·金鲍尔曾经是肯特·金鲍尔的保险受益人。但是她现在已经不是了。”
哭泣中的女人惊呆了。安德丽亚站了起来,蓝色的眼睛中充满愤慨:“这还不够荒唐吗?我们都知道妈妈是乔的保险受益人——是外公先提出来让他买保险的,外公的传统思维认为这是做丈夫的一种责任。并不是妈妈一定要的!你不是认真的吧。”
“可我的确是认真的,”芬奇难过地说,“我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杰西卡,但我现在不得不说。这件事是高度机密的;当我发现金鲍尔对受益人作出更改时,他要我发誓保守秘密。你说我能怎么办?”
“我们别绕弯子了,”德琼说,“从头开始。他什么时候去找你的?”
“他并没有来找我。大约三个星期以前——是5月10号——我的秘书扎卡里小姐通知我说收到了金鲍尔先生的信,里面说要求一份变更受益人的申请表。我很惊讶金鲍尔没跟我提过这件事,因为我总是亲自处理他的保险单。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所有金鲍尔的保险单自然地到了我的办公桌上。当然,我很快发出了他的申请表;而且我立即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
“等一下,”德琼粗声粗气地命令道,“喂,你们俩,快把尸体弄出去,在这儿站着干什么?”穿制服的两个人打了个呵欠,把盖着布的尸体抬出去。
“乔,”露西声音嘶哑地叫,眼睛盯着关上的大门。金鲍尔夫人看着大门,好像永远不能原谅死者做过的事。她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高个子芬奇继续说:“我给他打电话确认。我不明白金鲍尔为什么要改变保险受益人。当然,严格地说,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在电话里也是跟他这么说的。但是,金鲍尔并没有生气,而是有点紧张。是的,他说,他是想更改受益人,原因一时在电话中也讲不清楚。他当时含糊地说主要是因为杰西卡本身就很有钱,根本不需要这份保险单的保护,诸如此类的借口。他要求我此事保密,至少在他能见到我向我解释之前。”
“那你们见面了吗?”埃勒里问道。
“很遗憾,没有。我在三周前和他通完电话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我感觉他在躲着我,也许是为了逃避他曾答应过我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当我看到新的受益人的名字时,当然觉得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最初的反应是杰西卡和金鲍尔之间可能会有些不合,这之后我几乎把这件事给忘了。”
“你们通话以后又怎么样了?”德琼追问道。
“他填好表格连同保险单几天后寄给了我;大约两周后才协调另外几家保险公司把它办好。变更后的保险单上周三寄还给他。截止到今晚,情况就这么多。”芬奇皱着眉。
“而今晚他就死在某个人的手上。这真是太奇怪了。”
“看来我们已经接近了关键的一点,”埃勒里耐心地说,“你能不能……?”
芬奇面对面地看着他:“你要明白,”他不自在地说,“我即将告诉你的只是对事实的陈述。我不是要,也不想让人误解我的立场……他改变的保险受益人的名字当时并没有让我感到震惊,直到今晚我走进这间屋子,发现……”他停了一下,“当金鲍尔把他的申请表和保险单寄回来时,他明确地指出要把他的保险受益人由杰西卡·博登·金鲍尔改成……露西·威尔逊夫人。我重复一遍,是露西·威尔逊夫人,他还给出她在费城费尔蒙特的具体地址。”
“我?”露西虚弱地说,“我?100万美元?”
“你能肯定吗,芬奇先生?”德琼身体前倾急于得到答案,“你不会是编造故事来迷惑我们吧?”
“我想,”芬奇冷冷地说,“我不会对任何事加人感情色彩。我向你保证我没有任何必要针对威尔逊夫人,今晚以前我根本就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会受到这可怕的误会的牵连。另一方面,如果我要利用这一点来说服你,我认为像你所说的‘编造故事’也是非常愚蠢的。国民人寿保险公司是一家大机构,出现这种个人的阴谋是不可能的。”
“也不见得吧。”
芬奇瞪着他:“虽然我认为你无礼的怀疑没有任何必要,我还是要给你解释。因为有详细的记录,即使是我或哈撒韦,国民保险的总裁,或者是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伪造。除此之外,你会发现约瑟夫·肯特·金鲍尔的申请表上的笔迹可以证明是他本人的。我们有影印件,他的保险单可能会在他公司的保险箱里,或者是存在银行的金库里。”
警长不耐烦地点点头;他的眼睛盯着露西。露西缩在椅子上,手指摸索着她衣服上的扣子。
“他真是个混蛋,”金鲍尔夫人激动地叫嚷着,“这个……这个女人居然是他的受益人,他的妻子……我坚决地拒绝承认。这不单单是钱的问题,他简直是无情无义,品味低俗……”
“歇斯底里是没有用的,亲爱的夫人,”埃勒里说;他摘下夹鼻眼镜,漫不经心地擦拭着镜片,“告诉我,芬奇先生,你没把受益人更换的事透露给其他人吧?”
“当然没有。”芬奇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大声咆哮,“金鲍尔让我保守秘密,我当然不会告诉其他的人。”
“当然,金鲍尔自己应该也不会告诉别人,”埃勒里沉思着,“很明显,他是站在了感情的十字路口;他已经采取行动,打定主意把事情说出来。一切都在隐蔽地进行着。比尔·安杰尔在昨天早上接到威尔逊的电报——我想我们应该继续区别他的双重身份——要求他晚上来这儿有非常重要的事。他有麻烦,所以发了电报。显然,他准备把这一切都告诉比尔,让自己在困境中不再心烦意乱。而且他需要比尔的建议,今后该怎么办。我不怀疑他已经下定决心,把受益人的名字改成露西。让他不安的是,他不知如果露西知道他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时会怎样。你怎么想,比尔?”
“我还没想过,”比尔迟钝地说,“不过我想你是对的。”
“还有他星期五留给你的大信封?你觉得有没有可能里面就是那份保险单呢?”
“我想恐怕是的。”
“好的,我想毋庸置疑……”
“威尔逊夫人,”德琼粗鲁地说,“看着我。”
露西像被催眠一样地服从;困惑、痛苦、震惊还没有掩盖她容貌的美丽。
比尔叫嚷道:“我不希望你用这种口气说话,德琼。”
“那你就凑合着吧。威尔逊夫人,你知道金鲍尔先生投保的事吗?”
“我?”她有些语无伦次,“我知道?不,真的没有……乔没买过保险。我肯定他没有。有一次我还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相信那玩意儿。”
“当然,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埃勒里慢吞吞地说,“保险对于乔·威尔逊来说就像是健康检查,我指的是签署文件。一个人如果害怕他的双重身份会暴露,他就会尽可能地避免像签名这种事。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不带支票簿——一个潜在的隐患。但是他在这种时刻要维持着伪装的压力下,一定是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程度了。我敢说他平时尽量不写字。”
“你不仅知道他买了保险,威尔逊夫人,”德琼怒视着露西,打断了他,“而且可能还说服他把保险受益人的名字从金鲍尔夫人改成了你自己,是不是?”
“德琼……”比尔警告着,向前迈了一步。
“住口!”
三个从纽约来的人默不作声。突然,一种恐怖的威胁笼罩着这间简陋的屋子。德琼的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凸起。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露西低声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只知道他是乔·威尔逊……而不是其他任何人。我又怎么会知道这位女士是谁呢?”
德琼冷笑了一声,接着他走到侧门,开门做了个手势。
那个带露西来的棕色皮肤的矮个子走进来。
“塞勒斯,再说一遍,给这些女士先生们听听,你昨天晚上开车去威尔逊夫人家的经过。”
“我找到他们家后,下了车,按门铃,”这名警探用疲惫的声音回答,“没有人,房子很暗,只是非常普通的房子,明白吗?我在门廊处等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应该四处查看一下。后门和前门一样锁着,地下室也锁着。我找到了车库,门关着,上面有破烂生锈的门门,但是没有锁。我打开门进去并打开了灯。这是一个两辆车的车库,但当时是空着的。我关上了门又回到了门廊等威尔逊夫人回来……”
“够了,塞勒斯,”德琼说。棕色皮肤的警探走了出去。
“好吧,威尔逊夫人,你没有自己开车去市中心看电影,你说过你是坐电车去的,那你的车到哪儿去了?”
“我的车?”露西虚弱地回答,“怎么回事,这不可能。他……他一定是看错了别人的车库。我昨天下午自己开车出去了一会儿,下雨的时候回来把车停在车库里,我亲自关上的门。车肯定在那儿,肯定在。”
“如果塞勒斯说它不在它一定是不在那儿了。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威尔逊夫人?”
“我告诉你了……”
“那辆车是什么牌子,哪一年的?”
“不要再说一个字了,露西,”比尔平静地说。他大步向前走,直到和大块头警长面对面,他们互相瞪着对方的眼睛,“德琼,我不喜欢你的问题中该死的暗示,明白吗?我一个字也不准备让她说了。”
德琼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狡猾地向他微笑:“好了,别太激动了,安杰尔先生。你知道这只是例行公事。我并没有指控任何人。只是想找出事实的真相。”
“真是值得称赞啊。”比尔突然转向露西,“来吧,露西,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埃勒里,真抱歉;可这个老家伙太令人难以忍受了。我们明天在特伦顿见——如果你还在的话。”
“我会在的。”埃勒里说。
比尔帮露西穿好衣服,像是领着小孩子一样带她出门。
“请等一下,”安德丽亚·金鲍尔说。
比尔站住了,耳朵有些发烧。露西奇怪地看着这个披着貂皮的姑娘,好像是刚刚见到她。安德丽亚走到她的面前,握住她柔软的手。
“我想告诉你,”她沉稳地说,避开了比尔的目光,“我对这一切……真的很抱歉。我们并非恶人,真的不是。如果我们说的话伤害了你的话,亲爱的,请原谅我们。你是个不幸……但是勇敢的女人。”
“噢,谢谢你,”露西说着,眼里含着泪水,扭头跑了出去。
“安德丽亚!”传来金鲍尔夫人震惊和愤怒的声音,“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金鲍尔小姐,”比尔低声说。她看着他,他好一阵没有说出话来,“我不会忘记。”他转身跟上了露西。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比尔的庞蒂亚克车发动机的声音,他们朝着卡姆登方向开走了。德琼气得脸色发白,他哆里哆嗦地点燃了一支雪茄。
“你不喜欢他,德琼,”埃勒里说,“可他是个值得尊敬的年青人。像所有的雄性动物一样,当他的雌性动物受到威胁时是十分危险的。以一个朋友的名义,金鲍尔小姐,我能不能向你表示感谢?啊,还有,我能不能检查一下你的手?”
她慢慢地抬起眼睛看着他:“我的手?”
德琼自言自语着走开了。
“如果是在一个比较轻松的环境下,”埃勒里举起她的手说,“这真是相当愉快的事情。如果说我有什么阿喀琉斯之踵的话,金鲍尔小姐,我荒唐的弱点就是喜欢保养得出色的女人的手。你的手,不用说,就是完美中的精华……我是不是可以说你已经订婚了呢?”
在他的手指下,他感到了她的手掌有些潮湿;他的手也传来微微的颤抖。
“是的,是的。”
“当然啦,”埃勒里说,“这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有钱的即将结婚的姑娘避开婚约的象征是不是一种新的时尚?据说上帝看到的我们只是完美的手;不知我们的上层阶级是否也沿袭了这一传统。”
金鲍尔小姐没有说话;但是她的脸色苍白好像时刻就要晕倒一样。埃勒里看到她这种情况,宽容地转向了他的母亲:“顺便说说,金鲍尔夫人,我可是查找证据的猎犬。我注意到你的——呃——丈夫的手,既然我们谈到了这个话题,他的手上没有尼古丁的痕迹,他的牙也一点没有发黄。在他衣袋的缝隙也找不到烟丝或者是烟灰什么的。那么,他是真的不吸烟吗?”
德琼回来了:“吸烟又怎么了?”他插嘴说。
贵妇人不耐烦地说:“不,约瑟夫不吸烟。真是些白痴一样的问题!”她站起身,挽着芬奇先生的手,“我们可以走了吗?这些……”
“当然可以,”德琼说,“不过我希望你们上午再回来。有一些正常的手续。而且我听说那个检察官——波林杰——想和你们谈谈。”
“我们会回来的,”安德丽亚低声说。她又哆嗦了一下,于是把她的披肩裹得更紧了。她偷偷地看了埃勒里一眼,又迅速把目光移开了。
“看来没有机会,”芬奇说,“来阻止有关这件事的报道了……我的意思是说这第一桩婚约。你要知道,这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尴尬了。”
德琼耸耸肩,他脑中似乎在想着别的事。他们三个人表情绝望地站在门前;金鲍尔夫人瘦削的肩膀有些弯曲,像是背负着沉重的负担。经过一段压抑的沉默,他们离开了屋子。在听到汽车马达声渐渐消失之前,屋里一片寂静。
“好啦,”德琼终于打破了沉默,“就是这样了。简直就是一团糟。”
“一团糟?”埃勒里说,手里拿起了他的帽子,“那也是你这样认为,德琼。不管从哪方面来讲,这个案件都是令人着迷的。这会让布朗神父打心里高兴的。”
“谁?”德琼有些心不在焉,“你回纽约吗,嗯?”
“不。这个案子还有好多疑点需要解开呢。如果我现在放弃,我会睡不着觉的。”
“哦。”德琼走到桌子旁,“好吧,那就祝你晚安。”
“晚安。”埃勒里高兴地说。警长站在那儿,把桌上的东西小心地装到纸袋里。
埃勒里吹着口哨走进他的汽车,开车回斯泰西-特伦特饭店。
星期天早上,埃勒里·奎因先生离开饭店时有些内疚。
因为柔软的床让他起来时已经是11点钟了。
星期天早上的特伦顿市中心冷冷清清的。他走到街角向东拐弯,穿过大街,走进一条狭长的通道,依稀可以看清这条小巷的名字叫做钱瑟里道。走进去一会儿,看到一幢低矮的有点像是军营的三层楼房。楼房前面的人行道上立着一根老式的路灯柱,上面的街灯有玻璃罩;在柱子上挂着一块白色的牌子,上面用印刷体写着:
特伦顿市警察局
他走入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门,进去之后发现这间阴暗的屋子是一个狭窄的接待室,墙上斑斑驳驳,低矮的天花板下面有一张长长的写字台;屋子的另一端是一排绿色的铁文件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臭的男人汗臭味,让人觉得恶心。
接待处的警官带他到了26号房,德琼正在那儿和一个瘦小的男人认真地谈话。这个面色苍白的瘦小男人显得很精明,又好像消化系统不太正常。比尔·安杰尔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眼睛红红的。看来他昨晚既没有睡觉也没有换过衣服。
“喂,”德琼并不热情地打着招呼,“奎因,来见见保罗·波林杰,默瑟县的检察官。你到哪儿去了?”
“我好像喝了让人嗜睡的曼陀罗草饮料。”埃勒里与瘦小的男人握手,“今天早上有什么新情况吗?”
“你错过了金鲍尔他们那些人。他们来过又走了。”
“这么快?嗨,比尔。”
“你好。”比尔说,他的眼睛盯着检察官。
波林杰点燃了一支雪茄:“事实上,那个叫芬奇的人希望明天早上在他的办公室与你见面。”他的眼睛在竖起的火柴棍儿后面观察着埃勒里。
“是吗?”埃勒里耸耸肩,“你拿到验尸报告了吗,德琼?我心里充满了好奇。”
“医生要我告诉你他没有发现任何烧伤的痕迹。”
“烧伤?”波林杰皱起眉,“为什么要问烧伤,奎因先生?”
埃勒里微笑着:“怎么了?这只是我一时胡乱猜想。你的验尸报告就这么多吗,德琼?”
“胡说八道,不过又有什么分别呢?他是说过刀子是被人用右手插入金鲍尔的身体等等,都是些通常的废话。”
“那个威尔逊……哦,是金鲍尔,这个讨厌的家伙!——他留在比尔那儿的大信封呢?”
检察官用食指翻了翻德琼办公桌上的一叠文件:“你猜对了。信封里是八份保险单。经过修改后保险受益人是露西·威尔逊。我猜想金鲍尔先生是要把这些保险单交由安杰尔保管,以便在将来需要的时候可以保护威尔逊夫人。我想毫无疑问地,他是要把他另一个身份的事全都告诉给安杰尔。”
“也许,”德琼说,“更改保险受益人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他知道如果说出来的话,比尔肯定会暴怒。所以他想,如果扔给他们100万钞票可能会平息这件事。”
比尔没有说话;但是他把注意力从波林杰转移到警长身上,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不这样认为,”埃勒里发表他的意见,“如果不是有强烈的感情因素的话,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置身于充满着精神压力的生活达八年之久。如果说金鲍尔对露西·安杰尔只是玩玩而已,德琼,那你的说法才能成立。但是,他十年前就和露西结婚了;至少在过去的八年时间里,他可以用很自然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比如说平和地离婚,或者干脆消失。可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继续他这种复杂的生活。”
“他是爱她的。”比尔说。
“哦,当然啦,这是毫无疑问的。”埃勒里从兜里摸出他的烟斗,开始往里装烟丝,“他非常爱她,所以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这个男人并不是一个无情的浪子;他的脸和他所做的一切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你唯一可以指责他的地方是他太软弱了。而且以露西·威尔逊和杰西卡·金鲍尔相比——对了,你还没见过露西,波林杰,德琼见过——她是一个那么迷人的姑娘;而杰西卡·金鲍尔……算了,议论女人的皱纹是刻薄的。”
“你说的应该是真的,奎因,”波林杰说,“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家伙到底是为什么要和这个上流社会的女人重婚呢?”
“也许是野心。博登家可不仅仅是百万富翁。金鲍尔家出身高贵,可是我记得这几年他们家相对从前穷了许多。而老贾斯伯·博登又没有儿子。一个软弱而又有野心的人很难抗拒这样的诱惑——也许是来自他母亲的压力。老金鲍尔夫人是一个泼妇——至少在传闻中大家是这样叫她。如果说是她把金鲍尔推进这桩婚姻,而他自己又没有意识到这将给他带来的麻烦,我是一点儿都不会奇怪的。”
两个特伦顿人相互看了看。
“这也可能是真的,”检察官说,“我今天上午和金鲍尔夫人谈过了,所有迹象都表明他们的婚姻双方都是有好处的,至少对金鲍尔家是绝对有好处的。”
比尔·安杰尔突然插了一句:“我觉得你们现在说的这些跟我没什么关系了,我可以走了吗?”
“等一下,先生,”德琼说,“那威尔逊呢?我是说,威尔逊有没有立过什么遗嘱之类的?”
“我肯定他没有,如果他有,他一定会先找我的。”
“所有的东西都在你妹妹的名下?”
“是的,两辆车,房子。”
“还有100万。”德琼坐到他的转椅上,“还有那100万。这对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呵。”
“总有一天,德琼。”比尔微笑着,“我要把你狗一样的牙齿打到你肮脏的喉咙里去。”
“你说什么……”
“好啦,好啦,”波林杰赶忙说,“没必要这样。你把你妹妹的结婚证明带来了吧,安杰尔先生?”
比尔把一份文件扔到桌上,依然怒视着德琼。
“嗯,”波林杰说,“我们已经核对过费城的记录。这一点没有问题。他和露西结婚的时间比和博登家的女人结婚早两年。真是伤脑筋啊。”
比尔一把夺回结婚证书:“说的对,真是麻烦啊——我妹妹还在哭得死去活来的呢!”
“没有人……”
“还有,我们要求拥有尸体的保管权。既然他是露西的丈夫,安葬他是我们的合法权利。这一点应该没有什么异议。我明天就去拿一张法庭指令。在这先结婚的证据面前,这个国家任何一个法官都会把安葬的权利给予露西!”
“噢,瞧瞧,安杰尔,”波林杰不安地说,“要知道,不用多说,纽约的那些家伙很厉害;他毕竟首先是约瑟夫·肯特·金鲍尔,你知道。他们可能也有权利……”
“权利?”比尔冷酷地说,“谁想到过我妹妹的权利?你以为这样就能轻易地抹掉一个女人十年的生活吗?你以为因为他们有钱有势,我就会怕了他们吗?我要先让他们下地狱!”他说着,大踏步走了出去。剩下的三个人默默地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
“我告诉你,”埃勒里说,“比尔·安杰尔是个有才华的人。而且不要低估他作为一个律师的能力。”
“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检察官不高兴地说。
埃勒里拿起他的帽子:“总之,小心为上。再见。”
星期一早上九点半,埃勒里穿着一身笔挺的橄榄绿色华达呢西装,戴着巴拿马草帽,来到位于纽约麦迪逊大道的国民人寿保险公司。星期天,他在家呆了一整天,在他那曾经当过警官的爸爸的冷嘲热讽中仔细研究案情。所以,他今天穿的富有春天气息的衣服使他感到心旷神怡。
在写着“执行副总裁办公室”的门前是一个小接待厅,里面坐着一位活泼可爱的小姐,她的微笑像是在做牙膏广告。她接过埃勒里的名片,睁大了眼睛。
“芬奇先生没想到您来的这么早,奎因先生。他还没到呢。你们约定的时间不是10点钟吗?”
“呃,是吗?我不知道。没关系,我可以等。你知道你们的芬奇先生要和我谈些什么吗?”
“一般来说,”她依然微笑着,“我应该说不知道。不过既然您是一位侦探,我觉得也不用假装了。芬奇先生昨天下午打电话到我家,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是关于特伦顿发生的这起恐怖事件。我相信金鲍尔夫人一会儿也会来的。您愿意到芬奇先生的私人办公室里等他吗?”
埃勒里跟着她进入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就像是电影中的布景一样。
“我这些天好像进了一个有钱人的圈子里”他说,“这只是个比喻,扎卡里小姐——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请坐,奎因先生。”她走到一张超大的办公桌前,拿起一个盒子,“抽烟吗?”
“不,谢谢。”埃勒里坐在一张蓝色的皮椅上,“我想我还是抽我的烟斗吧。”
“你不想尝尝芬奇先生的烟丝吗?”
“这是一个抽烟斗的人无法拒绝的提议。”扎卡里小姐从桌上递给他一个罐子,他接过来往烟斗里装满了烟丝。
“嗯,不错。非常好。这是什么烟丝?”
“噢,亲爱的,我也不知道,对这些东西我可不在行。好像是一个很特别的牌子,外国货,在第五大道有卖的。要不要我给你装一些?”
“哦,现在吗?这……”
“芬奇先生不会介意的,我以前这样做过……噢,早上好,芬奇先生。”这个年轻的姑娘向芬奇微笑致意,然后走了出去。
“早啊,”他们握手后,芬奇说,“唉,看来这件事越来越麻烦了。你看过今天的晨报了吗?”
埃勒里做了个鬼脸:“还是像通常一样胡编乱造。”
“简直就是可怕。”这个高个子放下他的帽子和手杖,坐下来翻翻他的信件,点了一支香烟。突然,他抬起头,“看看这儿,奎因先生,根本没必要这么旁敲侧击。我昨天和总裁哈撒韦及其他几位董事谈过这件事。我们一致认为,从公司的角度出发,应该采取一些行动。”
“行动?”埃勒里斯文地皱了皱眉。
“你必须承认这件事表面上看是可疑的。我们并没有指责谁,但是……对不起。一定是杰西卡来了。”扎卡里小姐打开门,进来了金鲍尔夫人、安德丽亚和另外两个男人。
仅仅过了36个小时,埃勒里看到安德丽亚的母亲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妇人。她的女儿用手搀扶着她,她连打招呼都显得无精打采的。她几乎不能自己走路,芬奇把她搀扶到一张椅子上。
芬奇直起身,表情显得很严肃:“奎因先生,请来见见弗吕赫参议员,他是博登家的律师。”
埃勒里和这位红光满面、大腹便便的小个子握了握手。他的手虽然是软弱无力,但是长满胡须的脸上却有着一双精明的眼睛。弗吕赫这个名字对埃勒里来说应该是不陌生的:前联邦议会的参议员,他的个人事业也是相当辉煌的,那张有着大胡子的脸经常出现在报纸上。一把红色的大胡子一直垂到他的胸前,他似乎非常引以为荣,不断地用手抚摸着它。
“这位是伯克·琼斯,金鲍尔小姐的未婚夫。我没想到你也会来,伯克。”
“我想我来会有些帮助。”琼斯说。埃勒里觉得他有些什么地方与众不同。这个高个子年青人皮肤被太阳晒的黝黑,目光呆滞,显得有些懒散。他的右臂似乎是受了伤,固定在吊带上,“嗨,你就是奎因吧。我这些年一直在读你的书。”听他的口气,埃勒里好像是一个知名的怪物似的。
“我希望那些故事没有妨碍你的训练。”埃勒里笑笑说,“实际上,我对你的成就也十分了解。两周前你被摔在草地上的消息,登载在各大报纸上。”
琼斯扮了个鬼脸:“那匹没用的马,血统不纯正。在马球赛场上,马的血统是非常重要的,就像生活中人的血统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在比赛中受伤。不过幸好受伤的不是我的腿。”
“我们大家可以坐下来了吗?”芬奇着急地说,“扎卡里小姐,请不要让人打扰我们。我已经告诉了奎因先生,”他等大家坐下后,继续说,“我们所做的决定。”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有幸能和你们在一起,”埃勒里说,“我有点受宠若惊。我的血统……琼斯先生,不过只是普通阶层。我奇怪今天早上是不是有些来错了地方。”
埃勒里从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安德丽亚·金鲍尔的身子晃动了一下,她今天精心地化了妆,但是仍显得格外忧郁。自从进入这间办公室,她还没有看过一眼琼斯,琼斯也是如此。他们僵硬地并排坐着,像是两个刚吵完架的孩子。
“在你开始之前,芬奇,”弗吕赫参议员高声宣布,“我希望让奎因先生了解我并不赞同。”
“赞同什么?”埃勒里微笑着。
“赞同这别有用心的动机,”这个大胡子律师有些愤怒,“芬奇完全是为了他该死的公司,而我们就完全不同了。我之所以同意,芬奇,就像是我昨晚对你说的那样,完全是因为杰西卡和你坚持要这么做。如果杰西卡听我的意见——还有安德丽亚的意见——当然她不会听,她就可以完全不必卷入这肮脏的泥潭。”
“不,”金鲍尔妇人开口说,“那个女人夺走了我的一切——我的名誉,肯特的爱……我一定要斗争到底。我总是允许所有人都踩在我的身上——父亲,肯特,甚至是安德丽亚。这次我一定要保卫自己。”
埃勒里想她肯定是对自己赢得胜利的可能性估计过高。
“但是你改变不了什么,金鲍尔夫人,”他说,“毫无疑问,露西——我是说威尔逊夫人——和金鲍尔先生的婚姻是绝对合法的。她是他合法的妻子。他用假名和她结婚并不能改变这一事实啊。”
“我也是这样和妈妈说的,”安德丽亚说,“这样做什么用也没有,只能更加丢脸。妈妈,你就不能……”
杰西卡·金鲍尔紧闭着双唇:“是那个女人,”她突然说,“杀了肯特。”
“哦,是吗?”埃勒里严肃地说,“我明白了。那你有什么根据来指控她呢,金鲍尔夫人?”
“我知道,我能感觉到。”
“恐怕,”他讥讽地回答,“法庭是不会接受这样的证据的。”
“别这样,杰西卡,”格罗夫纳·芬奇皱着眉说,“你看,奎因先生,金鲍尔夫人已经有些失去控制了。当然,她所说的是毫无道理的。但是,我要代表公司说几句。国民人寿保险公司不会因为私人恩怨而反对威尔逊夫人。我们感兴趣的只是揭开事实真相。”
“那么既然我,”埃勒里慢吞吞地说,“作为一个公正的侦探,和你们有着共同的目标。你们是希望我能尽我的绵薄之力了?”
“请让我把话说完,我来陈述一下哈撒韦总裁的意见——本来他是准备和你亲自见面的,不过遗憾的是他生病了。威尔逊夫人成为我公司一位被保险人的保险受益人,这件事仅仅发生在被保险人被谋杀的几天前。是的,是金鲍尔先生亲自提名她成为保险受益人,但是没有证据表明她没有诱骗或强迫他作出这种改变。”
“但是,也没有证据表明她这样做了。”
“非常正确,非常正确。不过,从我们的立场出发,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现在,这份保险合同要求我们偿付100万美元给保险受益人。这里有一些特殊情况。新的保险受益人是被保险人的秘密妻子——至少从他真实身份的角度来看。如果她突然发现了他的欺骗行径,即使是拥有他真正的爱,她也会变得非常愤怒,除非她的爱已变成了恨。再加上她已经成为了他100万保险的受益人——让我们先忽略她诱骗他更改保险受益人的可能性——她也有双重动机成为凶手。你明白我们的意思了吗?”
弗吕赫参议员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捋着他的胡子。埃勒里略带歉意地说:“根据这一逻辑,请原谅,我也可以说明金鲍尔夫人有同样的动机。发现她的丈夫与另外一个女人结婚,而且她自己竟然不是他的合法妻子,而且他把保险受益人改为另外的那个女人,更是让她失掉了最后的尊严……瞧瞧,就是这样。”
“但问题是威尔逊夫人才是保险受益人,那100万将归她所有。我说过,鉴于这种情况,如果国民保险在调查尚未水落石出之前支付保险金,将是对被保险人的一种不负责任。”
“那为什么找到我呢?贵公司不是有很多训练有素的调查人员吗?”
“哦,这是当然。”芬奇停顿了一下,“不过那样又会有个人因素掺杂进来。我觉得一个外面的侦探,只受雇于这件案子,他的判断力将受到较小的影响。而你又是从一开始就在现场……”
埃勒里轻轻地敲着椅子扶手。所有的人都看着他。
“你知道,”他终于开口了,“这差使对我来说也很尴尬。你们希望她有罪的这个女人是我好朋友的妹妹。我其实应该是在另一个阵营。你们的要求唯一打动我的一点是你们并不需要一个预想的结果,而是事实真相……你可以依靠我的判断力,芬奇,但不是我的沉默。”
“你这是什么意思?”弗吕赫参议员问道。
“嗯,这是符合逻辑的,对不对?我将尽可能地无愧于我的良心。如果我发现了真相……我可不敢保证那将是所有人都希望的那样。你明白啦。”
芬奇翻着他桌上的一些纸,拿起一张,用自来水笔在上面写着什么。
“国民保险的希望,”他平静地说,“就是要合理地证明杀死金鲍尔先生的凶手是或者不是露西·威尔逊。”他用吸墨纸吸干未干的墨水,站起来走到埃勒里面前。
“这些作为聘用你的费用,可以吗,奎因先生?”
埃勒里眨了眨眼睛。那张纸原来是一张支票,在芬奇的签名上面清晰地用绿色墨水写着5000美元。
“非常吸引人,”他说,“但是我们最好以后再谈论酬金的问题,我想再考虑一下。你看,我还没有决定呢。”
芬奇的脸色有些阴沉:“当然,这随您的便。”
“有一两个问题。金鲍尔夫人,你是否清楚你的——呃,金鲍尔先生现在的财产情况?”
“财产?”她毫无表情地重复着,好像不太高兴。
“他是个贫穷的生意人,”安德丽亚说,“他的名下几乎是一无所有。”
“如果你是想知道有关他的遗嘱的事情,”律师说话了,“我可以告诉你他把一切都留给杰西卡·博登·金鲍尔。但是由于他一无所有,留下的只有债务和他的保险。这样说来,这份遗产真是具有讽刺意味。”
埃勒里点点头:“顺便问一句,参议员,我想你对于金鲍尔更改他的保险受益人的决定事先不知道吧?”
“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个白痴!”
“你呢,琼斯先生?”
“我?”这个年青人睁大了眼睛,“我怎么会知道?我们之间并不是很熟悉啊。”
“啊,你未来的岳父不太喜欢你吧,琼斯先生,还是只是缺乏兴趣?”
“奎因先生,”安德丽亚疲倦地说,“问这些问题有什么用?肯特对于这件事一点儿都没有透露过。”
“我知道了。”埃勒里站起来,“你要明白,芬奇,如果我接受了你的工作,那我的行动应该不受任何限制。”
“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埃勒里拿起他的手杖:“一两天之内,我会告诉你我的决定。早安。”
星期一晚上天刚刚黑的时候,埃勒里来到位于花园大道的博登·金鲍尔家。这是一幢相当高大的建筑。他按动了门铃,一个留着辫子的男人举止文雅地带他来到客厅。
他在客厅等着主人出来时,四处打量这间客厅。看到墙上的油画和真正的古童家具,他不禁琢磨这些美妙的东西是谁掏腰包买的。这套公寓本身一年的租金至少也要两三千美元,要是买下来的话,恐怕要六位数。能出得起这个价钱的更像是老贾斯伯·博登,而不是还在停尸房的那位诗人般的绅士。
留着辫子的人又带他来到一个有些神秘的套房,屋内灯光昏暗,挂着天鹅绒帘子。在屋子的中间,一位身躯庞大的老人坐在轮椅上,像一个垂死的国王。一个看上去令人难以亲近的护士,站在他的身后。他穿着的一件缎子外衣,里面是硬翻领和宽领带,粗糙的右手手指上戴着一个镶有家族族徽的戒指。作为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他算是保养得非常好了,埃勒里心里想着,看到他的左半边身体有些僵直。他左半边脸的肌肉也没有动过,而且他的右眼向不同的方向转动时,左眼却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眨都不眨。他整个人像是由左右两部分组成的,一边活着,另一边已经死了。
“你好吗,奎因先生?”他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右边的嘴角发出来的,“请原谅我无法站起来迎接你。我要感谢你星期六晚上及时的通知。很荣幸你能来访。”
这儿的空气像墓地一样有一种陈腐的味道。埃勒里觉得这位老人已经一只脚迈进棺材了。他的眼睛已经黯然无光,但看到他灰色的脸上显得不屈不挠的鼻子和脸颊,埃勒里感觉到老贾斯伯·博登依然有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很高兴你能出来见我,博登先生,”他赶快说,“我不会浪费你宝贵而且愉快的时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的女婿的死有兴趣吗?”
“我都听说了,先生。”
“但是,金鲍尔夫人……”
“我女儿全都告诉我了。”
埃勒里停了一下,终于说:“博登先生,有时候事实真相是很奇怪的东西。你无法否认它,但却可以加速它的必然性。既然你已经听说过我了,我想没必要向你证明我有权对这桩悲剧加以关注并进行调查。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你知道,奎因先生,这件事对我——对我的名誉,对我的家族意味着什么吗?”
“非常清楚。”
老人陷入了沉默,接着他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女婿过着双重生活。”
“星期六晚上。”
“你从来没听说过乔·威尔逊——这个人或这个名字吗?”——老贾斯伯摇了摇他沉重的头——“我听说是你促使你的女婿去买那100万的保险的,是吗?”
“是的。”
埃勒里擦擦他的眼镜:“博登先生,你这么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老贾斯伯右边的嘴角泛出一丝微笑:“出于犯罪的目的?不。我的动机只是来自我的一个原则。我女儿其实不需要他丈夫的经济保障。但是,”他的语气更加强硬了,“在现在的这个时代,每个男人都是恶棍,每个女人也都是无耻的淫妇,最好还是保留一些传统的美德。我是一个旧时代的人,奎因先生,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我依然相信上帝和家庭。”
“这是非常正确的,”埃勒里回答,“另外,你当然也不知道你的女婿——”
“他不是任何一种类型的——”
“你是说金鲍尔,那么——”
博登平静地说:“他是一条狗。一个性欲旺盛的畜牲。这种羞耻和低贱是任何一个有品格的人所不能容忍的。”
“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博登先生。我是想问你是否知道他对保险受益人所做的更改?”
“我要是知道,”老人愤怒地说,“如果不是被束缚在轮椅上,我早就掐死他了!”
“博登先生,也许这个问题太过隐私了,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金鲍尔开始追求并娶了你的女儿呢?”埃勒里咳嗽了两声,“你一定明白我确切的意思。”
这时,他愤怒的眼睛闪了一下又闭上了:“这些年来很奇怪,奎因先生……我一直不喜欢约瑟夫·金鲍尔。我总是觉得他是个懦弱的男人,空有其表,不太可靠。但是,我女儿疯狂地爱上了他,我不能阻止我唯一的女儿追求幸福的机会。我女儿,你知道,”他停了一下,接着说,“第一次婚姻很不幸。她和他的第一任丈夫结婚很早,对方是一个年轻又很有钱的男人,他的家庭和地位无可挑剔。可是,他却死于肺炎,这对她打击很大。几年后,当金鲍尔出现时,她已经40岁了。”他右边的肩膀颤动着,“你知道女人是怎么样的。”
“那金鲍尔那时的经济状况怎么样?”
“和叫花子差不多,”博登忿忿地说,“他的母亲是一个奸诈、恶毒的女人,我敢肯定是她的贪心促使他冒了重婚的风险。约瑟夫·金鲍尔是个没有进取心的男人,他很难拒绝过寄生虫的生活,更不用说他母亲那种女人了。杰西卡在她自己的名下有很多财产——一部分是她前夫的财产,一部分是她母亲的遗产……而他却一无所有。我带他进入我的生意圈,觉得这可能会有帮助。我给了他很多机会。”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这条忘恩负义的狗,他本来可以成为我的儿子……”
“他参与经营你的生意了吗,博登先生?”
“他做的那部分都毁在他手里了。我有大量的股票。我提名他当上了我控制的几个公司的管理者。然而在1929年和1930年两次经济滑坡期间,他失去了我给他的一切。在黑色星期五那天,他一定是擅离职守到他费城的小屋,和那个女人鬼混!”
“那你呢,博登先生?”埃勒里尊敬地问。
“我那时还很活跃,奎因先生,”老人略带兴奋地回答。
“他们抓不着贾斯伯·博登的弱点。现在……”他的肩膀再次颤动起来,“现在我什么都不是了,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他们甚至不让我抽雪茄。他们用勺子喂我就像是该死的……”
护士很生气,用手指着门。
“还有一个问题,”埃勒里焦急地说,“你内心中是反对离婚吗,先生?”
这一瞬间,埃勒里甚至怕这个百万富翁会再次中风。
他的眼睛可怕地转来转去,脸色因充血变成了暗红色。
“离婚!”他大喊大叫,“是罪孽深重的、魔鬼的产物。我的孩子绝不……”他突然又沉默下来,自己不知在嘟咬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以近乎柔和的口气说,“我的信条是绝对禁止离婚的,奎因先生。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埃勒里没有正面回答他:“谢谢你,博登先生,你真是个善良的人。好了,护士小姐,我走了。”说着后退着走向门口。
突然,身后有人叫他:“奎因先生,”他转过身一看,原来是杰西卡穿着一身黑,恐怖地站在他的身后。芬奇那高大的身影也在旁边。
黑暗中空气令人窒息。埃勒里说了声“对不起。”就闪身让开路。她走过他时,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芬奇叹了口气,跟着她走进屋。
埃勒里走出去时,听到了老贾斯伯·博登怒气冲天的咆哮声:“杰西卡。收起你那张死人一样的脸!听到没有?”还有杰西卡顺从的声音:“是,爸爸。”
他走下楼梯时,头脑中思绪纷繁。很多过去模糊的背景情况现在都清楚了。还有一个事实就是贾斯伯·博登虽然已经是个垂死的残废人,但他依然控制着这个家,权力丝毫没有减弱。
楼下那个留着辫子的男管家看上去很生气,因为埃勒里没有马上离开他神圣的领地,而是彬彬有礼地让他把安德丽亚·金鲍尔小姐请出来。当安德丽亚从里边的一间屋子里出来时,他笔直地站在一边,像是要保护他主人家的小姐免受外来的侵犯。
伯克·琼斯穿着一件无尾礼服跟在安德丽亚后面,他的胳膊绑在一条奢华的黑丝绸吊带上。
“啊,你来了,奎因。”琼斯说,“来做调查,是不是?我还真有点羡慕你们这些侦探,过着一种刺激的生活。有什么幸运的发现吗?”
“还没看到,”埃勒里微笑着,“晚上好,金鲍尔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晚上好。”安德丽亚说。见到埃勒里后,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穿着一件黑色的低胸晚礼服,映衬出的大胆的线条会让所有的男人赞赏地瞪大眼睛。埃勒里却没有这样,相反他却盯着她的眼睛。她的双眼因恐惧而睁大。
“你——你要和我谈话?”
“我来的时候,”埃勒里像是随便地说,“注意到路边停着一辆乳白色的车。十六冲程的卡迪拉克……”
“噢,”琼斯说,“那一定是我的车。”
埃勒里看到安德丽亚的脸上闪过一种慌张的神情。她不由自主地叫起来:“伯克!”然后她马上掩饰自己的失态,坐到身后的椅子上。
“你这是怎么了,安德丽亚?”琼斯问道,他的眉毛拧到了一起。
“是你的,琼斯?”埃勒里低声说,“奇怪,就在凶杀案发生的那个夜晚,比尔·安杰尔在约瑟夫·金鲍尔被杀害的小屋门前看到一辆乳白色的卡迪拉克跑车匆匆地离开。真的是非常奇怪啊。那辆车差点儿把比尔撞倒。”
琼斯的黝黑的脸变成了灰色。他舔了舔嘴唇,说:“我的……车?”他的目光转向安德丽亚,又迅速地收了回来,“我说,奎因先生,那是不可能的。我星期六晚上和金鲍尔小姐她们一起去参加慈善舞会,我的车一直停在那儿。一定是另外一辆车。”
“噢,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金鲍尔小姐当然可以证明这一点。”
安德丽亚的嘴唇几乎没有动:“是的。”
“噢,”埃勒里说,“你的意思是可以证明吗,金鲍尔小姐?”
她的手颤了一下:“是的,”她小声说。琼斯好像尽量不去看她。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宽阔的肩膀微微弓起,好像是面临一场战斗但却又不知采取什么行动。
“要是这样的话,”埃勒里严峻地说,“你让我别无选择了,金鲍尔小姐,我只能要求看看你的订婚戒指了。”
琼斯有些吃惊,他的眼光迅速地由埃勒里身上移到安德丽亚的左手上,然后恐怖地停在那里。
“订婚戒指?”他咕哝着,“为什么……”
“我猜想,”埃勒里说,“金鲍尔小姐能回答你的问题。”
这时,上面传来一阵嘈杂声。琼斯向前一步走到安德丽亚面前:“怎么?”他严厉地问,“为什么你不能给他看?”
她闭上眼睛。“伯克……”
“我说,”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为什么你不给他看订婚戒指?安德丽亚,它在哪儿?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上面的阳台门砰的一声响。金鲍尔夫人和格罗夫纳·芬奇出现在上面。
“安德丽亚!”金鲍尔夫人喊道。“出什么事了?”
安德丽亚用双手捂着脸,左手无名指还是空着的。她开始哭泣。
金鲍尔夫人飞奔下楼:“不要哭了!”她尖厉地说,“奎因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只是要求,”埃勒里耐心地解释说,“你的女儿给我看看她的订婚戒指,金鲍尔夫人。”
“安德丽亚,”琼斯的声音很刺耳,“如果你给我惹来麻烦……”
“安德丽亚,”金鲍尔夫人说,“怎么……”她的脸气得发白。芬奇从楼上跑下来,他显然也很气愤。
“噢,”安德丽亚抽泣着说,“所有的人都冲着我来?你没看到我……我……”
金鲍尔夫人冷淡地说:“如果我的女儿不想回答你愚蠢的问题,奎因先生,她就不会回答。我不清楚你的动机,但我现在明白你是在尽力维护你那讨厌的费城朋友的宝贝妹妹。你并不是在为我们工作。你知道她就是凶手!”
埃勒里叹叹气,走到门口:“噢,是的,”他说,“芬奇。”
“这真是太幼稚了,”芬奇尖声说,“为什么不结束这样的谈话……”
“女人只会说,男人才会做,我相信我还是一个男人。”
“我不是……”
“好啦,在这样的情况下,”埃勒里以遗憾的口吻说,“显然我是不可能在国民人寿保险公司的保护下调查此案了。没有合作,你明白。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所以我必须拒绝这项工作。”
“如果费用……”芬奇有些无助地说。
“少跟我提钱……”
“埃勒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埃勒里转过头去,原来是比尔·安杰尔站在门口。
“好啊,比尔,”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他眯着眼睛,“你到底还是来了,我想你会来的:”
比尔看上去很不开心:“我很抱歉,埃勒里。我以后再向你解释。现在,”他说着,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想和金鲍尔小姐单独谈谈。”
“噢,你不该来……”
“安德丽亚……”金鲍尔夫人尖声叫嚷。
琼斯粗鲁地说:“我本来打算忍着。安德丽亚,可你让我太出丑了。我要你立即解释清楚,否则,我们之间就完了!这个家伙到底是谁?你的戒指跑哪儿去了?你星期六晚上究竟用我的车干了些什么?如果你搅进这起凶杀案……”
比尔茫然地说:“你的车?”
“现在你来看看,比尔,”埃勒里说,“为什么真诚是爱情中很重要的部分。昨晚我可能会告诉你,安德丽亚没有开过一辆乳白色的卡迪拉克跑车。最重要的是在适当的地方提明智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应该关上门,坐下来像理智的人们那样讨论这些问题?”
芬奇对管家耳语了几句,管家关上门离开了。金鲍尔夫人生气地坐下了,紧闭着嘴唇,好像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琼斯怒视着安德丽亚,安德丽亚继续看着地板,脸色已不再苍白。比尔看上去脸色很难看。
埃勒里平静地问:“你准备和金鲍尔小姐谈些什么,比尔?”
比尔摇摇头:“这要由金鲍尔小姐决定,我没什么好说的。”
安德丽亚羞涩地看了他一眼。
经过一段紧张的沉默,埃勒里终于说:“看来还得由我来说。我本来是想听你们说的。你们的行为很奇怪……你,金鲍尔小姐,和你,比尔。非常幼稚。”——比尔脸红了——“要我说出来发生了什么吗?星期六晚上,当我检查屋内的地毯时,你的眼睛正好看到什么东西闪着光。你就把脚踩在上面。你以为没人看到时,就假装系鞋带捡起了它。我正好看见了,那是一颗大钻石,至少六克拉。”
比尔有些激动,安德丽亚长出了一口气。琼斯的脸又成了灰白色,一脸的愤怒。
“我想……”比尔小声嘀咕。
“你想你没被看见。但是,你看,比尔,”埃勒里温和地说,“观察一切是我训练的一部分,而且我的信条之一就是不会让友谊阻止我去挖掘事实的真相。你不知道那颗钻石是谁的,但你害怕让德琼知道,因为你想这可能会牵连到露西。金鲍尔小姐到来的时候,你看到了她手上戒指上面的钻石不见了。不会这么巧合的,你意识到她一定来过这间屋子……但是,你看,比尔,这个我也注意到了。”
比尔笑了:“当然了,我是天下第一号傻瓜。我真抱歉,埃勒里。”他朝安德丽亚耸耸肩膀,像是给她发了一个暗号,示意他也无能为力了。而她在紧张痛苦之中也勉强向他回敬了一个微笑。琼斯看在眼里,嘴唇闭得更紧了。
“你把她拖进阴影中,”埃勒里继续说,仿佛一切都没发生,“因为旁边正好有片阴影。我使用了我们友谊的特权,偷听到了一切。我可以继续下去吗?”
安德丽亚突然抬起头,她清澈的眼睛没有一丝愧疚的神情:“没有必要了,奎因先生,”她沉稳地说,“我看多说也没有用,而且我想这方面我也不擅长。谢谢你,比尔·安杰尔,你是个好人。”
比尔的脸又红了,而且显得局促不安。
“星期六下午你借了我的车,”伯克·琼斯说,“该死的,安德丽亚,你一定要替我说清楚。”
她轻蔑地看了看他:“别担心,伯克,我会的。奎因先生,星期六下午我收到一封电报,是肯特发来的。”
“安德丽亚。”金鲍尔夫人无力地说。
“你不觉得,安德丽亚,”芬奇低沉的声音说,“这是不明智的……”
她闭上眼睛:“我没什么好隐瞒的,芬奇。我没有杀他,也许你们都是那么想的。”她停顿了一下,“那封电报上说要我到那个小屋去见他,有极其要紧的事。他给我指明了去那儿的路怎么走,会面时间是9点钟。”
“我打赌那封电报和我的一模一样。”比尔小声说。
“我借了伯克的车,我们下午一起出去,他晚上不会用……我没告诉他我去哪儿。”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开过车?”琼斯大声地说,“我真是搞不懂。”
“别这样,伯克,”她平静地说,“我想奎因先生一定会明白的。我到那儿的时候还很早。那里还没有人,所以我就到卡姆登那边去转转。当我再回来时……”
“你第一次到那儿时大约是什么时间?”埃勒里问。
“我也不知道。8点钟,大概是。”
“那你再一次回到那儿时大约是什么时间呢?”
她犹豫了一下:“哦,我记不清了。那时候天都黑了。我进去时,灯已经开着了……”
埃勒里插嘴道:“请原谅我打断你,金鲍尔小姐。你第二次到那儿的时候,没看到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没有,没什么可疑的。”她说的很快,埃勒里无法提下一个问题,就点了支香烟听她说,“我进屋后,看到肯特……他躺在地板上。我当时想他已经死了。我……我没有碰他,我不敢,那血……我可能尖叫了一声就跑了出去。我跳进卡迪拉克车迅速地开车走了。当然,现在我知道了我险些撞倒的就是安杰尔先生。”她停了一下,“就是这些了。”
一阵沉默后,伯克·琼斯清了清嗓子说,他的声音有些尴尬:“好了……对不起,安德丽亚。你星期天要我别透露曾经借过我的车时,要是告诉我……”
“你做得很好,伯克,”安德丽亚冷冷地说,“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宽宏大量。”
格罗夫纳·芬奇走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就像奎因先生说的,你真是个傻孩子,安德丽亚。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告诉你母亲呢?你没做错过什么。在这件事上,安杰尔先生和你一样,收到电报到了那儿,也没有目击证人。而且你看他毫不犹豫地……”
安德丽亚闭上眼睛:“我太累了,能不能——”
“还有那颗钻石,金鲍尔小姐?”埃勒里不经意地问。
她睁开眼:“我好像是在出来的时候手撞到了门。我想钻石就是在那时掉的。嗯,我并没有注意到它丢了,直到那天晚上安杰尔先生提醒我。”
“我明白了。”埃勒里站起来,“非常感谢,金鲍尔小姐。如果你听我的建议,就把这些事告诉波林杰……”
“噢,不!”她大声叫道,“不要那样。噢,请你不要告诉他。要面对那些人……”
“真的没这个必要,埃勒里,”比尔说,“干嘛把事情复杂化呢?没什么好处,只会使金鲍尔小姐的名声受损。”
“安杰尔说的对,奎因先生。”芬奇急切地说。
埃勒里笑了笑:“好吧,我似乎被多数人否决了。晚安。”
他与芬奇和琼斯握手。比尔还呆呆地站在门口,眼睛望着安德丽亚。然后他就跟着埃勒里一起离开了他们的公寓。
在去特伦顿的路上,他们两个都没怎么说话。在经过纽瓦克机场后,比尔小声说:“我很抱歉没告诉你那些事,埃勒里。不知是怎么回事……”
“忘了这件事吧。”
庞蒂亚克继续前进。
“毕竟,”比尔说,“很显然,她说的是实话。”
“噢,是吗?”
比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很快地说:“你是什么意思?任何人都能看出那姑娘说的是实情。你不会认为她……为什么,这太荒唐了!我认为她和我妹妹都不可能是凶手。”
埃勒里点燃了一支烟:“看来,”他说,“你这几天心里有了很大的变化,我的孩子。”
“我不明白。”比尔嘟嚷着。
“真的吗?好啦,比尔,你应该放聪明一点儿。你是个聪明的年青人。在星期六晚上,你还慷慨激昂地评论着有钱人,特别是有钱的姑娘。现在,安德丽亚·金鲍尔显然就是属于你所憎恶的那个阶级,所以我很奇怪你对她的态度和看法。”
“她是……”比尔结结巴巴地,“她是……嗯,不一样的。”
埃勒里叹了口气:“如果这对你有影响……”
“如果什么对我有什么影响?”比尔在黑暗中瞪着眼睛。
“冷静些,朋友。”埃勒里继续抽着烟。比尔加大了油门。他们在余下的旅程里,没有讲过一句话。
德琼在钱瑟里道的办公室没有人。比尔开到南大道,把车停在了市场街附近。他们快速地走进默瑟县法院的大厅。在县检察官的办公室里,他们发现瘦小的波林杰和警长正在那儿交头接耳。
“啊,看看谁来了。”德琼用奇特的语调说。
“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波林杰有点紧张,“请坐,安杰尔。刚从纽约开车过来,奎因先生?”
“是的,我原想在那儿能找到一些第一手的材料。比尔碰巧和我遇上了。有什么新消息吗?”
波林杰看了看德琼:“嗯,”检察官说,“在此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见解,奎因先生。当然,如果你有的话。”
埃勒里笑了笑:“那么多人,有那么多的想法。我只有一个,但是的确是我自己的。”
“芬奇见你想要干什么?”
“哦,那件事。”埃勒里稍微耸了耸肩,“他想雇佣我为国民人寿保险公司调查这件事。”
“从保险受益人这一角度?”波林杰敲着桌子说,“我早就猜出他们要这么做。当然,我很高兴如果能帮助你。我们可以一块儿合作。”
“我不会接受。”埃勒里小声地说。
“真的?”波林杰一挑眉毛,“好,好,不管怎样,我们先来听听你的见解。我不会像有些短视的律师那样轻视别人的意见,开始吧。”
“坐下吧,比尔,”埃勒里说,“很明显。我们陷入了困境。”
比尔听从了他的话,他的眼神又恢复了警觉。
“噢?”德琼感兴趣地说。
埃勒里拿出烟斗:“我处在一个不利的环境。你的人肯定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信息……在这种情况下,我并不会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一个人的身上。不过,从我认出威尔逊就是金鲍尔那时起,我就意识到有一条线索如果追查下去肯定会有收获。我想你们最近一定注意看地方的报纸。”
波林杰拉长了脸:“他们对这件事的报道可真是不遗余力。”
“有一篇你们本地的女记者写的报道,”埃勒里继续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指的是那个一头红发的迷人的姑娘为《特伦顿时报》写的特别报道。”
“埃拉·阿米蒂的那篇还可以。”德琼不经意地说。
“噢,醒醒吧,德琼。这算是赞扬吗?她抓住了一些你们都漏掉的东西。你能想起她为金鲍尔被杀的屋子起的别名吗?”
两位官员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比尔专心地咬着手指。
“她把它叫做,”埃勒里说,“半途之屋。”
“半途之屋?”波林杰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哦,是的。”
“没有碰撞出灵感的火花?”埃勒里说,“应该有啊。她聪明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德琼冷笑了一声:“我只是觉得听上去很古怪。”
“你错了。这个词绝对充满灵感。你没有看到它的价值?”他吐出一口烟,“告诉我,你调查的是谁的凶杀案?”
“谁的——”检察官突然坐起来。
“这是个谜语吧,”德琼笑道,“我来猜猜,是米奇老鼠?”
“不错啊,德琼,”埃勒里说,“我再问一遍:是谁被谋杀了?”——他摇着他长长的手指——“如果你连他的名字都说不出来的话,你就别想找出杀他的凶手了。”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波林杰忍不住了,“当然是约瑟夫·肯特·金鲍尔了。或者是约瑟夫·威尔逊,或是亨利·史密斯之类的其他你愿意叫的名字。我们有了这个人的尸体,这才是重要的事,而且我们已经知道他是谁。他的名字又有什么要紧的?”
“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要紧的事。老莎士比亚遗憾地没有活到今天这个有犯罪学的年代。你看,你不知道到底应该是金鲍尔还是威尔逊——准确地说。这个男人是费城的威尔逊和纽约的金鲍尔。他在特伦顿被杀掉了……半途之屋,用我们的埃拉的话来说,真的是非常聪明。”
“现在,在半途之屋,再沿用一下这个说法,”埃勒里严肃地继续说,“你们发现了金鲍尔的衣服和威尔逊的衣服,金鲍尔的汽车和威尔逊的汽车。你看,在半途之屋,这个人既是金鲍尔又是威尔逊。那我又要问了:这个人是作为谁被杀的呢?是金鲍尔还是威尔逊?凶手到底认为除掉的是谁呢——纽约的约瑟夫·肯特·金鲍尔还是费城的约瑟夫·威尔逊?”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比尔自言自语着。波林杰站起来,在他桌子后面踱着步。
德琼嘲笑道:“愚蠢,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波林杰停住他的脚步,不寻常地看着埃勒里:“那你认为他是以什么身份被杀的呢?”
埃勒里叹息道:“就是这个问题,我回答不出来。你能回答吗?”
“不。”波林杰坐下来,“不,我也回答不了。可是我觉得这还是一个理论上的问题。我看不出它……看看这儿。”
波林杰用他修长的手指玩弄着桌上的一把裁纸刀。
“德琼有一个重大发现。他找到了星期六晚上杀害金鲍尔的人当时用过的车——有着费尔斯通轮胎的汽车。”
埃勒里看了看比尔,波林杰的话对他产生了奇怪的影响。他的皮肤像被拉紧了,显得干燥又苍老。他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最轻微的移动也会造成雪崩一样。
“哦?”埃勒里清了清嗓子,“是吗?”
波林杰耸耸肩:“我们意外地找到了这辆被丢弃的车。”
“在哪儿?”埃勒里追问。
“别以为会有什么疑问,先生们,”德琼慢吞吞地说,“是一辆公共汽车,好了吧。”
“说正经的,你怎么能这样肯定?”
波林杰打开他办公桌最上面的抽屉:“因为这三个无可争议的证据。”他扔过来一叠照片,“轮胎的印记。我们对小屋前面泥地发现的中间那组轮胎印做了模型,并把它同我们找到的车——1932年的福特车作了对比。对了,这是辆黑色的单排座双人小汽车。结果完全吻合。这是第一条证据。”
比尔眨着眼问:“那第二条证据呢?”
“第二条,”检察官回答着,又把手伸进了抽屉,“就是这个。”他拿出一个生锈的裸体女人小雕像,这是德琼的手下在凶杀案发生当晚在现场外面的车道找到的。雕像脚踝部断裂处应该连着汽车的水箱盖儿。然后他又拿出另外一件同样是锈迹斑斑的金属的东西——就是水箱盖儿,它的顶端有锯齿状断裂的两只脚的形状。
“仔细看看,你会发现雕像脚踝处的断裂和盖子上断裂的两只脚严丝合缝。”
“这个水箱盖儿是那辆福特车上的?”埃勒里认真地问。
“如果不是。”德琼说,“我把它拧下来干什么?”
“当然,”波林杰继续说,“这个证据和指纹一样可靠。现在证据之三。”他第四次把手伸进了抽屉,拿出来一件黑色的、薄的近乎透明的东西。
“面纱!”埃勒里不禁大声惊叫,他伸手去拿它,“你在哪儿找到它的?”
“在福特双人车的司机座位上。”波林杰往后靠了靠。
“你明白这面纱作为证据是多么地重要。轮胎的印记和断裂的水箱盖子证明福特车在案发当晚曾到过凶案现场。面纱则进一步确定了罪行。在福特车发现它,提出了凶手开的就是这辆福特车这一合理的假设。因为是被害人在临死前亲口告诉安杰尔凶手戴着面纱。而现在这个时代,面纱并不常见。”
比尔盯着面纱,声音嘶哑地说:“作为一个律师,你应当清楚这只是薄弱的间接证据,你并不能把它们联系起来。你的目击证人呢?这是个问题。还有你核对过时间吗?你怎么知道这辆车不是在犯罪时间之前就被丢弃了?”
波林杰慢慢地说:“我亲爱的年青人,我很清楚法律。”他站起来,又开始踱步。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彼林杰走了过去。
开门后进来的是塞勒斯,跟着德琼的那个棕色皮肤的小个子,他身后跟着另一位警探。塞勒斯看到埃勒里和比尔这两个访客有些惊讶。
“怎么样?”德琼大声喊叫,“一切进行得顺利吗?”
“很好。”
德琼看了一眼波林杰。检察官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比尔紧抓着椅子扶手,紧张地看着他们。
塞勒斯对他身后的警探耳语了几句,那位警探出去了。
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身边还有露西·威尔逊。
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圈发黑。她双手紧握,高耸的胸部不断地起伏着。她衣着邋遢,满面愁容,一时间大家都不知该说什么。
打破沉默的是她虚弱的声音:“比尔。噢,亲爱的比尔。”她磕磕绊绊地走向他。
比尔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这个卑鄙的东西!”他向德琼叫嚷着,“你这么晚把我的妹妹拖到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德琼向塞勒斯示意,后者走过来用手抓住比尔的胳膊。
“好了,安杰尔,我们不想和你找麻烦。”
“露西。”比尔把那个警探推到一边。他抓住露西的肩膀摇晃,“露西!你为什么让他们带你来新泽西?他们无权这样做。没有引渡文件,他们无权跨州去抓你!”
她小声地说:“我觉得很……我不知道。噢,比尔,他们……他们说波林杰先生想和我谈谈。他们说……”
“你这个奸诈的小人!”比尔嚷道,“你没有这个权力——”
波林杰昂首阔步地往前走,突然往露西手里塞了什么东西:“威尔逊夫人,”他严肃地问,“你能认出这汽车吗?”
“不要回答!”比尔喊道。
但是她皱着眉说:“是的,这是我的车。这辆福特车是几年前我过生日的时候,乔送给我的。乔给我……”
“你是否认知道你的这辆车星期六是如何离开你的车库吗?”
“不。是的。我是说我不知道。”
“这辆车昨天在费城的费尔蒙特公园附近被发现冲出马路,撞到了树上。”检察官低沉地说,“离你家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威尔逊夫人。你没在那儿发生意外吗,星期六晚上从特伦顿回去的时候?”
这屋里的景象——刺眼的灯光、沉默的人们、书架上一排排法律书籍、杂乱的办公桌——无一不在刺激着她的大脑。她的鼻翼颤动着,小巧的鼻梁沁出了汗珠。
“不,”她说,“上帝啊,波林杰先生,没有!”她的黑眼睛闪着恐慌。
波林杰拿起黑色的面纱:“那这个黑色的面纱不是你的吗?”
她瞪着它却好像没看到:“什么?什么?”
“你从她口中得不到什么,波林杰,”德琼粗声粗气地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就这样吧。”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响。棕色皮肤的警探紧紧抓住露西·威尔逊的袖子。比尔半蹲在地上,手指弯曲,眼中也流露着恐惧。
“先生们,”埃勒里突然说,“我警告你们不要把这个可怜的女人当作舆论的牺牲品。比尔,冷静点!”
“我清楚我的责任,奎因先生。”检察官固执地说。他的手伸向桌上的一份文件。
比尔大叫:“不要!你这混蛋,你不能……”
“露西·威尔逊,”波林杰疲倦地说,“这里是你的逮捕令。我以新泽西州人民的名义,控告你于1935年6月1日星期六晚,在新泽西州默瑟县蓄意预谋杀害约瑟夫·肯特·金鲍尔,又名约瑟夫·威尔逊。”
露西无力地跌进了比尔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