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三十六年(即1961年)秋天,我参加了文艺春秋社组织的旅行演讲,来到了山阴。在米子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早早起来雇了一辆车,到父亲的故乡去。对这件事,我过去在一篇文章中也曾写到过。
汽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跑了两个多小时,才抵达接近中国山脉(位于本州西南中国地方的北部)脊梁山的山脚。我看到“沟口”等地名,便想起小时候父亲对我讲过的话,并不觉得陌生。
我第一次来生山这个城市,是战后不久。现在生山已经成为相当大的城市。听说,由于附近产硬铝矿石,这一带的光景一下子好了起来。
矢户村这个地方现在已改名为日南町。山上有很多杉树。街中心狭长地排列着二十多户人家,不过这里既有邮局,又有养老院,在蒙蒙细雨中,有二十多人站在那里,等候着我的到来。他们都是父亲的生身父母家中的人。不过,都是我连见都未曾见过的亲戚。我去父亲的堂弟家(田中家),他们用野蔌(长在山上的野菜)和红米饭为我接风。父亲的堂弟已经八十九岁了,他的脸上某个地方长得很象我父亲。在一起的二十几个“亲戚”对我寒喧、介绍了一番,但是哪一位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一时也没搞清楚。热心的人们待我如近亲,领着我看了父亲出生的地方和父亲这一边祖父母的墓。我走在小路上,头上的柿子树已经结果。
父亲出生时的农舍,现在由与我家无亲无故的人住着,大门改作了牛棚。自从父亲离开家乡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过这所房子。
日野川(流经鸟取县日野郡、佐伯郡、米子市的河川。全长八十公里)从村中流过,父亲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总会提起这条河。父亲的堂弟耳背,根本无法与人对话。但是,人们说从前他患重病的时候,家里人给他录了音,于是就把磁带放给我听。那里面,谈到小时候他与我父亲一起玩过。
父亲刚生下来,家里因为发生变故,把他送给别人作养子。父亲的亲生母亲怀孕期间,还一度与她丈夫离异。父亲被进去作养子,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吧,但我不清楚详细情况,总感到心情阴郁。
“峰太郎上小学的时候,常常来和我玩,但是后来不知不觉地就不来了。”
磁带中的声音这样说。看来从那时起父亲就与故乡断绝了往来。
亲戚们让我写点什么做个纪念,我写了如下的话:
“父亲出走他乡,一生不曾回到故乡。我要替我父亲亲眼看看这个村庄。”
我拍下了村子的照片,亲戚们本家旁友混在一起,我虽然分辨不出到底谁是谁,但大家在村子里都过得相当不错。只有父亲一个人,生下来就很不幸。
父亲叫峰太郎。他出生后马上就被送到米子的松本米吉、雅予夫妇那里当养子。我不知道那时这对夫妇做什么工作,但以后推断,好象是开过糕团店的,是既没有财产也没有土地的贫寒人家。田中家和松本家的关系,现在很难搞清了。但有一点,松本夫妇确实是没有孩子。
米子与日野郡矢户村相距四十公里,不象现在,当时们备线(伯耆至备前,备中、备后的铁路线)没有通车,不知道两家是由怎样的缘分而来往的。
峰太郎的母亲出身于同一个郡,一个叫作霞的地方的福田家。在这里她生下了长子峰太郎,可不知什么原因,她一度与田中家断绝了关系。把峰太郎送给松本家做养子后又复婚,接着生了两个男孩。如果猜想那人所不知的理由,可以联想到很多很多。
被带到米子去的峰太郎,儿童时代时常回到矢户的亲生父母家,这的确如前面提到的那位峰太郎的堂弟田中老人所说的。“上小学时,常常来和我玩,但是后来,不知不觉地就不来了。”为什么不来了呢?是田中家回避峰太郎了呢?还是峰太郎幼小的心里察觉到自己的隐秘而不再涉足了呢?这里面的情形我也不知道。
田中家失去了次子,第三个儿子长大了。他叫嘉三郎,后来离开家乡当了教员。
不过,父亲似乎曾记得与这两个弟弟一起玩过。因此,我想那是他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曾对我说过,他与两个弟弟躺在一起,母亲躺在旁边高兴地望着他们。
峰太郎和嘉三郎后来曾在广岛重逢,那时,嘉三郎从广岛的高等师范学校毕业,时常来看望在广岛的峰太郎。接着,他可能到大分的一所初中任教,在那里成了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峰太郎。嘉三郎后来不再作教员了,住在东京,进了一家类似现在的学习研究社、旺文社那样的出版帮助学生复习应考杂志的出版公司。在那里,他发挥出编辑辞典等方面的才能,任过重要职位,现已去世。他的遗族现在在杉并(东京都的一个区)。
我的小说中有一篇《父系的指南》。要说象私小说的作品,这篇是最近似的,里面几乎完全是按照事实,描写出我父亲同田中家的关系。
峰太郎大概在小学毕业后,马上被雇到官署作勤杂工。可能从那时候起,他就按照当时的风气学习过汉文,但不久他就辞掉了勤杂工,离家出走。那时候的事情,多是我小时候枕在父亲胳膊上听故事听来的。不过,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离开松本家的呢?是否得到过养父母的同意呢?我没听他说过。
矢户村,如前面的引文中所写到的,位于中国山脉脊梁山的北部山麓。现在,如果从冈山方向乘伯备线去米子,中间有一个叫作备中神代的车站。过了这个车站,马上进入隧道,上面是鸟取县与冈山县的县界,同时也是分水岭。穿过隧道,进入伯耆地方,然后就到了生山车站。
生山车站旁边是“日野川”上流的溪谷,叫“豪溪”。相传雪舟曾在附近的寺庙中住过。
峰太郎离家出走,从米子沿着日野川走,从现在已划入日野町的根雨到了作州津山。那是他十七八岁的时候。这条路叫出云街道,在同一个县境上,有一个四十曲岭。
我也很想走走从这四十曲到胜山、津山的路,前几年,旅行演讲时住过的皆生温泉的旅馆中,镜框里收藏着横山大观的一幅字画。那幅画上画着大观乘着人力车,奔跑在巍峨的山路上。大概是明治四十二三年(即1909、1910年)的事情吧。
然而,峰太郎出走,直到最后,一辈子没有再回到过家乡。他从津山走到大阪,在那里做过什么,我不知道。接下来,父亲突然在明治二十七年(即1894年)的日清战争(即中日甲午战争)时期成了广岛县警察部长家的学仆。
可以想象,峰太郎学习法律,当律师的学仆,可能是准备将来通过律师资格的考试。这从我已不小的时候,父亲还常常说起法律的事情这一点上可以看出。
一次,不知因为发生什么纠纷,有人来到大门前,与父亲争执。当时,父亲好象是搬出了什么法律条文。至今,我还能回想得出来,在九州那个家的昏暗的门前,父亲正襟端坐,与人应对着的情景。我记得,对方大声喊叫着:“什么法律?要是搬出法律来,我可就没法子了。要是那样,就再说吧!”他叫骂着,粗暴地关上破旧的格子窗,走了。
然而,父亲的法律学习因为警察部长调动工作而夭折,后来,他过上了广岛卫戌医院的护士勤杂工的生活。
“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伤员,半夜里总是‘给我水’、‘给我水’地叫着,往往使我一夜不能睡觉。”
父亲说。
再以后,他经历什么样的生活,我不能得知。不过,可以断定依然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大概是那时,峰太郎与广岛县贺茂郡志和村出身的冈田谷结婚了。
我曾两次到过父亲的故乡,但未曾去过母亲的故乡。提起那个志和村,乘山阳线,要是用过去的机车,濑野与八本松之间陡得几乎只能挂两节车厢。到志和去,可以在濑野站下车,也可以在八本松站下车。每次乘山阳线经过这里,我都要靠近窗口,眺望一下母亲的故乡。
冈田谷的娘家是农民,有姐弟五人。谷是大姐,离开村子后大概在广岛当过纺织女工。她一字不识。
母亲常说,“小时候,我把学校的老师给惹恼了,从此就不再去上学了,后来老师还来接过我。要是那时去上学,也会识几个字。我看不了报纸,一点儿乐趣也没有。”
我不了解,峰太郎和谷为什么从广岛迁居到了九州小仓。或许是当时的九州,由于战争以后的影响,煤矿还很景气吧。但是,小仓并没有煤矿,而且父亲又是一个厌恶劳动的人。恐怕是他听说由于煤矿兴隆,北九州挺繁荣,才游移不定地渡过了关门海峡吧。明治四十二年(即1909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我出生了。
父母依旧继续过着贫苦的日子。家里本来不只我一个孩子,在我出生前,曾有过两个姐姐。她们都在婴儿时就夭折了,这样,只剩下我一个。
“看看这个,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是穿了它才长起来的呀!”
母亲经常打开旧柳条箱,拿出用破布片缝的婴儿襦袢让我看。她说,这是因为养不活孩子,为了保住我这条小命,她在市内的神庙到处烧香参拜,收集各家施舍的破布片,缝起了襦袢。
下面我的记忆从小仓移到了下关。
现在,下关至长府之间通了电车,而当时沿着海岸只有一条狭窄的街道。现在,在一座叫“火之山”的山上,架了缆车,设有瞭望台,而那条街道叫旧坛浦,是平安灭亡的古迹旧址。那里建起了一群住宅,排列在四五条街道上。后面就是海,因此,靠后边的房子有一半从石墙外面突出去,架在钉在海里的桩子上。我家是位于下关到长府之间,从街道上数算第二家的二层住宅。
不知什么原因,这时,把本应在米子的松本米吉和雅子叫来同住。在那里,他们开了一家做街上过往行人生意的糕团店。
真不知父亲那时干的什么活计。他不愿意劳动,过了一年,到我能清楚地记事的时候,他干过大米的买空卖空和无尽公司等事,可见,他曾想轻轻松松地取巧发财。
对我来说,已不记得相当于养祖父的米吉。在那遥远的朦胧的记忆中,出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面铺着被子,影子般的人们站在那里,也许那就是祖父的临终时刻。
我曾听母亲说过:“你还不会叫爷爷,就叫牙牙。爷爷临死前,看着你,说:‘你再怎么叫牙牙,牙牙,也答应不了啦!’”
在我家后面,是翻卷着旋涡的海峡,船只来来往往。对岸的正前方有一座和布刈神社。背对着山,周围是郁郁苍苍的森林,神社的屋栋脊瓦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到了夜晚,门司的灯象连串的小珠在闪烁。
母亲有个妹妹,她的丈夫是沿街叫卖的小贩,来这一带时常在店里休息。他手腕上有桃形的纹身,是个很能喝酒的人。
顺便说起来,母亲唯一的弟弟在九州当了矿工,下面的妹妹成了卖鱼商的老婆,再下面的一个在山口县三田尻那个地方成了陆军特务曹长的老婆。再往下的妹妹那时去向不明。
听说,这个妹妹有一天用儿童车推着我上街,把我丢下不管失去了踪影。过了些年,她到了相当的年纪,又见到了姐姐们。听说当问起她当时是怎么想的时,她说:
“那会姐姐也太絮叨啦!”
母亲确实是个絮絮叨叨的人。还时常提心吊胆的,这也是因为父亲过于悠闲,从不过问家务所致。我儿时对父母的记忆,几乎全让他们俩人打架给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