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演出不到五天,舞团出事了。
一位女演员意外去世,就在车祸发生的前一天,她还志得意满地宣告自己总有一天会站到首席的位置上。
多鲜活的一个人,转头就消失得杳无踪影。
葬礼过后,歧桑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切菜的时候经常会切到手,岑遥注意到,问她出什么事了,她只摇头说没什么。
有次忽然开口,没头没脑的一句:“芭蕾舞演员不能死在她最爱的舞台上,得多遗憾。”
岑遥一愣,扭头一脸正色地问:“歧桑,你到底怎么了?”
歧桑抠了抠手上斑斑驳驳的伤痕,笑着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脑子里经常会蹦出这句话……岑遥姐,你别多想,我没事的。”
岑遥欲言又止地看她几秒,“有什么事,千万别闷在心里。”
歧桑:“好。”
周六是《吉赛尔》正式演出的日子,歧桑早早起了床,正好遇上岑遥下班回来。
辞职后,她在小区附近便利店找了份兼职,这周排到晚班。
“岑遥姐,早饭给你留了,”歧桑边穿外套边说,“你要是太困,就先睡一觉,到时候把饭团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再吃。”
岑遥没听出她不同于寻常的语气,打了个哈切,应声好。
靠近阳台的卧室门敞开着,那是歧桑的房间,角落堆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岑遥揉着惺忪的眼,随口问:“你打算去旅游?什么时候?”
歧桑顿了几秒,含糊不清地唔一声,将钥匙放进口袋,“我走了。”
“路上小心。”
对着玄关处的瘦小身影,岑遥没来由一慌,补充了句,“晚上见。”
歧桑没应,轻轻带上了门。
歧桑不是幕后工作人员,也不属于后勤保障部门,一个登不了台的普通舞者,演出当天琐碎的活轮不到她干,当然工作人员也不敢把脏货累活甩给她。
毕竟是要跳舞的一双腿,如果受伤了,他们担不起那责任。
演出在晚上七点开始,提前三十分钟,陆续有人进场,歧桑戴上口罩,到大厅帮忙检票。
检票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到一半时,她一个抬眸,看到气质斐然的一家人朝她走来,不算远的距离,那三张脸看得清清楚楚。
她怔了一下。
分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心里却升起前所未有的羞耻感。
随即而来的是一种被命运、血脉扼住咽喉的悲凉。
粗细不一的声线扑入她耳朵,“爸爸,你待会可要好好看表演,看是蓝漪的吉赛尔好,还是我的。”
“那可完全不用多想,肯定是我的宝贝女儿最厉害。”
歧桑扯了扯口罩,像等待上帝严惩的恶徒,心如死灰地迎接下面的审判,可能是她戴了口罩的缘故,没有一个人认出她。
三道深深浅浅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她神色木然地接过麦卓辉递来的三张票,一张张地撕开,撕到最后一张时,又听到麦苏薇说了句:“这剧院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在这跳舞好像也挺好的,要不我就留在沪城,这样离爸爸也近。”
麦苏薇声线细细软软的,语速不快不慢,吐字清晰,一字一顿地敲在歧桑心头。
那种难堪似乎又回来了,攥住门票的指节泛白明显。
麦卓辉愉悦地笑了声,还没说什么——
“你好,这张票有什么问题吗?”
又是麦苏薇的声音。
歧桑摇头说没有,然后把票递了回去。
全程不到两分钟,她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人走后,旁边的女生问:“歧桑姐,你是不是不舒服?”
歧桑摇头:“刚才走了会神。”
“可你头上全是汗,要不去休息会吧。”
这个时间点,进场的人不多,从大厅延伸出去的台阶上空空荡荡的,歧桑应了声好,“忙不过来,给我发消息。”
“行。”
后来,歧桑在去后台的路上又看见了麦卓辉。
西装革履,领带束得一丝不苟,五官保留着年轻时的清俊,坐在前排池座,半明半暗的光影打下来,笼在脸上,有种不露声色的拉风。
招待的人走过来,恭敬地弯下身,问他需要些什么,他笑着回不用麻烦了。
这种彬彬有礼,落在歧桑眼里,更像是惺惺作态,给她一种疏离冷漠的感觉,这冷淡里似乎还参杂着与生俱来的傲慢和偏见。
歧桑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她最近越来越惧寒,就算剧院里开着暖气,也还是感觉到冷,仿佛有风绕着脖颈打转,她将外套拉链打到顶,很快又捂出了汗。
短短几分钟,体会到了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这滋味实在难捱,心里也躁得慌,恰好这时,手机放在衣兜里震动几下,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桑桑,是妈妈做错了,妈妈不该朝你发火,你原谅妈妈吧。这次登不了台也没关系,你这么优秀,下次主舞一定会是你,总有一天,你也能把首席拿回来。晚上演出结束后,你来看看妈妈吧。】
反反复复出现的妈妈两个字,让歧桑产生短暂的恍惚,然后涌上一股浓浓的厌恶和排斥,生理和心理都有,恶心到胃里残留的那点东西都要泛上来。
冉明希又发过来一张图片。
画面里只有一截瘦到麻秆一般的小臂,肤色很白,青筋血管根根分明,手背被针头扎得青紫明显。
什么意思?
硬的不行,改走苦情路线了?
歧桑又点进那张照片,一寸寸地放大,她见过类似的骷髅骨架,不仅见过,还摸过手,真就光秃秃的,一点皮肉不粘,窥不出昔日半点丰腴光彩。
骷髅骨架的原主人是麦岁。
她的双胞胎姐姐。
双胞胎并不是冉明希想要的,她的精力也只够她打造出一件能够报复苏政清和麦卓辉的利器,于是她在两姐妹的周岁宴上,安排了一次抓阄。
是选天上飞的,还是湖里游的,全都交付给命运,最后歧桑选的雏鹰,麦岁选的天鹅。
后者才是冉明希想要的,也因此,歧桑顺理成章地沦为被她舍弃的那个孩子。
当时负责照顾冉明希饮食起居的女人叫歧莲,四十岁的年纪,未婚没有孩子,到底是于心不忍,她没有遵循冉明希的吩咐把歧桑送人,而是辞职后带在自己身边养着,节衣缩食供她学芭蕾。
仿佛预感到未来有一天歧桑会离开,歧莲从来不让她叫自己妈妈,还反复地在她耳边强调:“你妈妈总有一天会来接你的。”
歧桑十五岁那年,才知道麦岁的存在,准确来说,是麦岁先发现的这秘密,背着冉明希偷跑出来见她。
后来她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17岁初春,麦岁留下一封信失踪了。
冉明希到处找不到她,气急败坏之下,才想起自己生下的另一个孩子。
经过一番调查,得知这些年歧桑一直被养在歧莲身边,舞蹈天赋跟她姐姐一样强,于是冉明希起了别样的心思,想着先拿小的替代大的一段时间,等找到麦岁后,一切再从长计议,
三天后,她雇了几个人,让他们去横沙岛把歧桑带过来。
去的时候是深夜,混社会的人下手没个轻重,踹门进去后,直接把歧桑拖走,歧莲追了出去,一边哭着叫桑桑,一边大喊:“来个人帮帮我!我的孩子被抢走了,快来帮帮我!”
可是三更半夜的乡下,哪来那么多好心的过路人。
就在歧桑摆脱桎梏,打开车门摔下车的下一秒,仓皇回头,看见歧莲被路过的一辆货车重重甩到半空,几秒工夫,又是砰的一声巨响。
歧莲躺在地上,脑袋全是血,一动不动的,就那样睁着眼睛死在了她面前。
从小到大,歧桑没有哭过一次,歧莲笑着调侃她是弥勒佛转世,成天笑呵呵的。
第一次跳舞跳断指甲,脚上血肉模糊,她也没有哭,反倒安慰歧莲一点都不疼。
但就是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样,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仿佛换了具灵魂,她把十几年积攒下来的眼泪一半给了歧莲。
到最后哭到喉咙都肿了,发不出声。
歧莲葬礼结束后,歧桑被带到麦卓辉几年前送给冉明希的那座豪华牢笼里。
第一天,冉明希就对她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你的资源、登上大舞台的机会我也会努力替你赚取,但有一点不会改变:我是不会爱你的,一丝一毫都不可能,所以不要奢求从我这里得到你曾经在别人身上享有的母爱。”
全然没有刚害死一个人的愧疚。
歧桑记得她当初是笑着回答了冉明希称得上冷酷无情的一句话:“没关系。”
她不爱她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也不会爱她。
你来我往的情感反馈罢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无所适从的年纪里,抛开所有鸡零狗碎的伤害,选择性地遗忘她的亲生父母不爱她的这个既定事实,让自己活得痛快一点,哪怕只是看上去。
麦岁的失踪状态终止于三年前的苦夏,尸体在郊外一栋别墅里,发现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具白骨。
警察通知亲属认尸,冉明希去了,但她没有上前,而是嫌恶地别开眼,离开前只说了两个字:“晦气。”
歧桑没走,问警察:“我姐有留下什么吗?”
麦岁留下了一张纸条和一封遗书,纸条就放在尸体旁边,用花瓶压着,是写给冉明希的。
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妈妈,你能不能抱抱我?】
干干净净风风光光时,冉明希都没有抱过她,更别提她现在这副模样。
那天,歧桑把另外一半的眼泪给了麦岁,至此之后,她再也哭不出来了。
岑遥在知道冉明希禽兽不如的德行,以及她耍手段将自己亲生母亲关进疗养院这事后,问过她一个问题:“你剥夺了冉明希的自由,又不想让她自杀成功,究竟是为了折磨她,还是为了等她一句承认,承认你和麦岁,承认你们迄今为止得到的所有成绩?”
她说不上来,或许两者都有,唯一能确定的是,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手段互相折磨才是她的初衷。
她要让冉明希活着偿还自己的罪恶。
……
歧桑没回消息,用卖掉麦卓辉送给冉明希的那套别墅后到手的钱,给疗养院转了十年的住院费用。
然后收起手机,走出大厅前,被人叫住,“歧桑姐,马上就要开始演出了,你要去哪?”
她又不登台,去哪又有什么关系?
歧桑晃了晃手里的烟盒,“去外面抽根烟。”
烟是她来剧院的路上买的,十块钱一包的廉价烟,打火机却是大几千的奢侈品,多怪异的搭配。
她没抽过烟,动作很生疏,用力吸了口,两颊都陷了进去,但最后只吐出很浅的一口,其余都被她吞进肺里,呛到快要喘不过气。
脑子却被风吹得清醒了些,朦胧的夜色里,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没几秒,被磨砂质感的玻璃拦截。
就这样失去了可以验证的机会。
演出圆满结束,半小时内演员和幕后工作人员相继离开剧院去庆功,清洁工打扫完也离开了。
不知道是谁的工作疏忽,只关了暖气,舞台上的顶灯还亮着。
歧桑后背还浮着一层薄薄的汗,这会被穿堂风一吹,又潮又冷。
她还是脱下了外套,只留件修身打底衫,衣摆扎进紧身裤里,脚上踩着一双芭蕾舞鞋,组合在一起,有种突兀的违和感。
她没有立刻上台,而是站在观众席第一排前看了很久,看地板上几不可查的尘埃,头顶扑朔迷离的灯光,帘幕上纹理分明的褶皱。
她把每一处细节都刻进脑子里。
没有背景乐,没有观众,没有伴舞,在万籁俱寂中,她最后一次站上舞台,以《吉赛尔》第二幕的登场方式。
在十大最出名的舞剧里,她其实并不喜欢《吉赛尔》,这故事太过悲情,总能让她想起麦岁。
剧里的吉赛尔和麦岁一样,即便死去化成了幽灵,仍在奢望着一个不可能的拥抱。
恢弘悲剧的结尾,要用盛大的死亡来献祭,歧桑心甘情愿献出生命,她跌落在地,像个没有生气的人偶,靠近膝盖的位置旁,是她提前准备好的匕首,银色金属片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色泽。
她换了个平躺的姿势,拾起匕首,高高举在空中,闭上眼睛。
就在匕首距离胸口不到五公分处,偌大的观众厅响起一阵节奏分明的掌声。
她手突地一顿,下意识睁开了眼。
明明灭灭的光影里,他的身形影影绰绰,半边轮廓晕着金赭色的弧光,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上。
右腿搭在膝盖上,不说话时,气质沉郁又冷漠,藏着不容置喙的矜贵。
歧桑保持着仰面平躺的姿势,眼睛微微眯起,男人的模样看清晰了些——
其实不用非要看清楚,她也知道他是谁。
她想要看清的,无非是这一刻他的态度,是继续拿她当成满足自己兴趣和一时刺激的工具、可有可无的消遣品,还是如他刚才不吝的掌声一样,不杂任何邪念,只剩下被纯净水淘洗过后真情实意的赞美和欣赏。
还有一部分,是自己的心,就此了结这浑浑噩噩的一生,还是像飞蛾一样,义无反顾地扎进这把看不见未来的火光里?
感觉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短短几秒钟,只够电影往前推进几桢,根本来不及解答这深奥的问题,极静的环境里,她听见自己胸腔急促的躁动声,心脏仿佛快要跳出来了。
理智无法分析的问题,心跳告诉了她答案。
歧桑眼眸里一点点地染上水光,高举在空中的匕首侧开几度,砸在厚实的木质地板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
和未来,缴械投降的姿态。
脸上一片沁凉,她忽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又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