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一个月,歧桑再也没有见过陆清桉,临近演出,舞团的事情越来越多,她虽没参演,但也加入到后勤人员的队伍里帮忙。
忙到腾不出时间去想生命中那位气度非凡的过客,只有在拿起他送的那枚打火机时,碎片化的记忆才得以浮现在脑海。
说起来,他们总共也就见过几回面,每回都让她忐忑不已,现在回想起见面时的细枝末节,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其实早在不知不觉中为她圈出了一隅新天地,又往里灌进温度适宜的泉水,让她安安静静地在里面待着,舒适到也让她渐渐迷失自我,忘记一个残忍的事实:温水煮青蛙也是能将青蛙煮死的。
而他最想看到的应该就是,她迷失自我后任他宰割的模样。
幸好,她及时醒悟过来,抽身得早,才不至于落了他一早就下好的圈套。
演出前一周,施晗公布了一则重磅消息:《吉赛尔》将是现任首席蓝漪在舞团的最后一场演出。
瞬间炸开了锅,“蓝漪要走了,去哪啊?去别的舞团还是不跳芭蕾了?”
“她一走,我们舞团不就没首席了,下任首席会是谁啊?”好奇的同时,充满了期待。
施晗拍了拍手,各种不和谐的揣测声戛然而止,“马上就要登台演出了,一切乱七八糟的念头给我暂时放放,这次演出不仅对舞团很重要,对你们也是……再强调一遍,每次你们的舞台表现,都会成为最终考核的一部分标准。”
施晗走后,底下的话题重新接上,“听她这意思,这次演出会影响到首席的选拔?那不参加这次表演的岂不是连选拔资格都没有?”
这话一说出口,不少人的目光落到歧桑身上。
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有那么一瞬间,歧桑感觉自己变成了在市场上待价而沽的产品,说的再准确点,是最早失去竞争力的那批残次品之一。
又有人说:“我听说麦苏薇要回国了,该不会她要来我们舞团吧?那我们岂不是又没希望了。”
“这个难说,之前咱舞团不都是两个首席的吗?没准还是有机会的,而且我觉得麦苏薇不一定会来吧,毕竟咱舞团现在的实力和名声都在走下坡路了,要是麦岁还活着,或者歧——”
旁边的人递给她一个眼色,这人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已经触及到舞团的两大禁忌话题,慌忙把嘴闭上,然后用余光探了眼歧桑的反应,对方低垂着脑袋,让人无从探究她的表情。
歧桑明显感觉到凝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在不断增加,她当作不知情,脑袋一直没抬起来过。
食指指甲盖旁长了倒刺,感觉不到疼似的,她面无表情地拔开,脆弱的皮肉被撕破,血珠一下子涌了出来。
隔得远,没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只看见她捂着手,突然起身离开了排练室。
“要你当着她的面提起她姐,把人气跑了吧。”
话虽这么说,但听不出一丝替她心疼的语气。
“我的错我的错……”
这人将话锋一转,“我一直有个问题,歧桑和麦岁不是双胞胎吗,怎么不同姓?还是说一个跟妈,一个跟爸?”
“她妈不是姓冉吗?而且我听别人说,她妈风评不太好,没准她妈自己都不清楚孩子他爸是谁。”
“那她们是两个爹生的?”
“你是不是傻,你见过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两个爸生的?”
……
为避免伤口被感染,歧桑去医务室消了下毒,贴上创可贴,坐在门口的排椅上,空气安静下来后,身体忽然有种被掏空的疲惫。
不知道是第几次,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在她不足道也的记忆里,一个存在感异常强烈的男人。
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哪怕只见过匆匆几面,也会在你的生活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陆清桉就是这样的存在。
然而这男人,此刻正躺在她的“黑名单”里。
一个月转瞬即逝,期间陆清桉回了趟北城,陆家表面风光,实际上内里的芯早烂了,烂的全是些穿金戴银的人。
他一回来,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的生活一并跟着来了,平时出手阔绰挥金如土的人,瞬间变成抠抠搜搜的铁公鸡,斤斤计较到连他陪在老爷子身边待的时间都精确到了秒。
生怕老爷子被长孙哄开心了,一个不小心失了智,大手一挥,又在遗产上多添一笔名为陆清桉的附赠品。
看这群人跟个跳梁小丑一样,在自己面前来回蹦哒实在没意思,在老宅待了不到三天,陆清桉飞回沪城,来的时候一部手机,返程依旧只带了一部手机。
落地没多久,易恒发来消息,还是那句邀请:让他到南苑小筑一聚。
陆清桉回:【没意思。】
拒绝的态度。
易恒:【你搁那耍孤僻就有意思了?】
易恒:【意思都是一堆人合伙创造出来的,你不来怎么知道有没有意思。】
见他不回复,易恒直接切换成语音通话,响了差不多二十秒,才顺利接通。
电话里,易恒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通,陆清桉心不在焉的,偶然应几下,直到听见嘈杂的背景音里插进来一声:“Sang Sang。”
像是对女生的称呼。
陆清桉眼睛产生一霎的迷离,嘴巴不受控地吐出一个音,等他回过神,只听到易恒含笑的声线:“等你过来,赶紧的。”
南苑小筑没有它的名字那般风雅,相反里面的装潢设计俗不可耐,头顶层层叠叠的水晶吊灯,悬下的光把云朵灰的连纹密缝砖映得透亮,仿佛踩在云端上,三面墙壁嵌着金,挂几幅色彩浓艳的油画。
包间里,一群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围在一起喝酒,插科打诨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
陆清桉对这场面司空见惯,对于别人自来熟的招呼,也只是配合似笑一下,不显得过分冷淡,但也绝对热络不到哪去。
易恒这次组局,不光为了自己玩乐,更重要的目的是想当个月老,为自己刚回沪城的堂妹牵条红线,红线的另一头自然是陆清桉。
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也值得信赖。
“你到那边去。”
跟陆清桉寒暄完。易恒端着酒杯回来,挨着堂妹坐下,下巴朝陆清桉那一点,意图昭然若揭。
“我去干什么?”堂妹翻了个白眼,“去热脸倒贴冷屁股啊,你不嫌丢易家的脸,我还觉得跌份呢。”
易恒说:“你是我妹,易家三代可就出来了你这么一个宝贝姑娘,哥还能让你受委屈,把你往火坑里推不成?”
接下来的两分钟,他把陆清桉夸得天花乱坠,一下说他事业有成,一下说他洁身自好。
饶是易恒磨破了嘴皮子,堂妹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省点力气吧,你这好兄弟再好,我也不会去的……你没看他一个人在喝闷酒吗,明显是为情所困,我再贴上去,成什么样子,被人当成小三看吗?”
为情所困?陆清桉能有屁个情?找借口也不找个像样点的。
易恒懒得管她了,转头和狐朋狗友拼起酒来。
都在兴头上,酒杯撞得砰砰响,有酒洒出来,堂妹嫌弃地瞪他眼,屁股朝反方向挪了挪,打理裙摆的时候,不期然又看见堂哥说的那男人。
不多时,他旁边多出一个女人。
忘了是今晚第几个,能确定的是,他是场上最吸引人的存在,香饽饽似的,引人垂涎。
当然他也确实有那资本。
堂妹撇撇嘴,收回了视线。
那头——
眼见女人就要靠过来,陆清桉眼前浮现出一双蓝棕色的眸,清冷的气质藏在深海里,像浪花一般朝他扑来。
于是,他将平直挺阔的肩膀往里侧了些,避开了那即将到来的沉甸甸的分量。
这种下意识的行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一瞬间,他竟破天荒地升起一种微妙的负罪感。
——对一个仅见过几次面,或许未来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女人。
后来那半个多小时,陆清桉心情更差了,浑身上下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场,没人再上前自讨没趣。
易恒看在眼里,心里一咯噔,该不会真被他这小堂妹说准了吧。
上前拐弯抹角地试探口风:“你来沪城这些日子,有没有遇上什么有趣的人?”
阴影覆在陆清桉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听见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句:“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人。”
也不能说是有趣,更贴切的形容词是矛盾,那姑娘总给人一种离经叛道的荒芜感,坚强又脆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好像稍不留神,就会被她拽进独属于她的领域,那天晚上也是如此。
他自认为放低了姿态,是她不识好歹,将自己气走了,事后回忆起才发现比起怒火,他当时的心情更接近于害怕。
他是抱着追求刺激的心态接近的她,最好能展开一段热烈又短暂的恋情,显然对方想要的不是这个,她让他走,更像是在说:“只要你留下来,我就把我的脆弱和痛苦全都告诉你。”
他深谙自己承担不起那样的重量,更没有义无反顾介入别人人生的勇气,当下最好的选择是抽身而退,换种说法就是及时止损。
可等到真正做出选择后,他心里好像又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轻松。
还处于一无所获的阶段就缴械投降,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他态度如此坦荡,反而让抛梗的易恒喉咙一堵,“女的?”
“女的。”陆清桉说。
“谁啊?”
“我说了你就认识?”
“这圈子里的大小姐我哪个不认识?”易恒觑着他的反应,“不是这圈里的?难不成是混娱乐圈的……哎,你可别拿生物圈那套糊弄我。”
陆清桉淡笑不语,连张嘴糊弄都懒得干。
易恒换了个问题:“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被混生物圈那姑娘给甩了吧。”
都没开始过,哪来的甩可言?
陆清桉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说:“没联系了。”
易恒装作大吃一惊的模样,“躺列前进行到哪一步了?”
“你当我是你?”
易恒听出来了,这是拐着弯骂他管不住下半身呢。
“你要是实在喜欢,就别让人躺列了,主动点,故事不就来了。”
他一副好为人师的姿态,“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现在总能能说了——”
陆清桉抬眼瞧他。
易恒趁这机会发泄了通心里的不满:“陆清桉,你搁这装什么装呢,把自己当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男了,还是禁欲系君子?少来,你骨子里的恶劣可不比我少,怎么现在反倒扭扭捏捏的了,在怕些什么?”
这一通夹带个人私货的谴责,让陆清桉脑袋出现转瞬即逝的空白。
是啊,他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玩不起,输得再惨,最后也不过会输掉一颗心。
想通后,压在他心口这么多天的郁气骤然舒解,他拿起手机,避开易恒的视线,给他的小天鹅发去一条消息。
不提当初的不愉快,只问她:明天晚上有空吗?
微信是那天晚上去疗养院前加上的,当时他还使了点卑劣的小心思,说不认识路,让她把地址发到他手机里。
她犹豫了下没答应,让他把手机给她,她会替他输好地址。
他索性把话摊开说:“还看不出来吗?我这是在变着法想加你微信。”
他笑了笑,目光灼灼,几乎要烧灭她心里用于自我保护的荒草,呛鼻的烟味击穿她的理智,她沉默着拿出手机,将二维码递到他面前。
到现在为止,总共就三条消息。
【我是Astray】
【发送位置】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被拉黑了。
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当真一点情面都不留。
这想法一蹦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荒唐,论情面,他俩又哪来的情面可言。
陆清桉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点上,望着吧台那几道你侬我侬的暧昧身影,徐徐吐了口烟。
易恒仿佛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问道:“你不是不爱抽烟?”
“不爱抽,不代表不会抽。”烟离开了嘴,烟头牵出一缕飘渺的白雾,他的嗓音低低沉沉,又带着不明朗的沙哑。
这时,有人上去点了首《卡门》。
陆清桉认出来了,是刚才想要和他碰酒的女人。
刻意压低的声线唱道:
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儿
一点都不稀奇
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
有什么了不起
什么叫情/什么叫意
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
……
这歌词着实有些应景了。
作者有话要说:“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标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