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打火机当天晚上就被岑遥注意到了。
从超市回来的路上,她问道:“这次代购这么快,怎么才几天工夫就到了?”
“不是在代购那买的,”歧桑避开她的目光,轻声说,“别人送的。”
岑遥顿了下,有些意外这答案,用开玩笑的语气问:“追求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歧桑停顿两秒,摇头,将陆清桉的那套说辞转述出去:“之前那打火机借给了这个人,结果被他弄丢了,就赔了我一个。”
岑遥本来就是随口一问,见她这么说,没再多问,路上灯火明明灭灭,想起什么又说:“你这段时间排练完回来,快到小区门口前给我发条消息告诉我一声。”
楼道里的灯修好了,轮到巷子里的灯时好时坏,她这么怕黑,这条路没法让她一个人走。
歧桑读懂她的意思,“我回来很晚了,你要去上班,我见不到你。”
最后半句话听上去有几分委屈,岑遥腾出一只手重重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我辞职了。”
歧桑张了张嘴,看口型像是“为什么”。
“我之前不是和你提过一嘴,我十八岁的时候跟过一个人,大了我整整一轮,昨天晚上,我在我工作的地方碰到他了。”
岑遥偏过头,追忆起过去干的那些荒唐事,和现在自甘堕落的生活,笑容有些苍凉,“歧桑,你说这世界怎么就这么小?说好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的人,怎么转头就能遇上?”
更讽刺的是,那人见到她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
多么官方的腔调,她笑了笑,也回一句“先生你好”。
不知道哪个字挑起对方的神经,那人忽然认出来她。
明明还没开始喝酒,说出来的话醉态十足,“遥遥,你跟了我吧。”
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她唇角嘲讽般地勾起,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我快二十八了,人老珠黄了,没法再给你装点门面……大千世界,花花草草这么多,还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
他要真硬来,她其实也躲不过去,索性他只是一时兴起。
可她还是一阵后怕,怕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一时兴起”,有些人招惹过一次就够了,半条命赔在他那了,再来一次,怕是尸骨无存。
当天晚上,岑遥就辞了工作。
岑遥不愿往下说,岔开话题,“你这脸真得去医院看看,好像又严重了,再不看别到时候上不了台。”
歧桑说:“已经上不了台了。”
岑遥扭头,诧异看她,“那姓施的真把你换下了?”
塑料袋勒得掌心实在疼,歧桑的声线都有点变形,“是我主动提出不参演的。”
见她一副吃力的样子,岑遥和她换了个方向,让她右手提袋,然后问:“现在后悔了吗?”
“有点。”
歧桑实话实说。
岑遥当她是因为被分到群舞角色,心有不甘,才主动提出要辞演,“歧桑,骄傲是好事,可太过骄傲并不是什么好事,它会让你错过很多东西。”
压低的声调,和在凛冽的寒风里,沉甸甸的。
歧桑嗯一声,当作附和。
老式住宅区,没装电梯,她们公寓在五楼,这会手臂酸到快抬不起来,两个人坐在单元楼门前的台阶上歇了会,地上的影子被拉扯得细长又脆弱。
岑遥点上一根烟,烟雾缭绕,飘向歧桑那边。
蓝棕色的眸染上了一层暗淡的灰色,看上去清醒又堕落。
歧桑屏了屏气息,等烟散了些,点着脚尖来了句:“其实我今天挺开心的。”
虽然彻底失去了下次登台演出的机会。
“发生了什么好事?”
“知道了一件事,”停顿片刻,歧桑唇角微微勾起,“原来还是有人喜欢我,喜欢我的舞蹈。”
说着,她看见脚边吊着一口气的飞蛾,近乎透明的翅膀有微弱的鼓动,她的脑袋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如果有一天,能让她选择死亡的方式,她想以舞者的姿态在舞台上结束自己的一生。
就像飞蛾扑火一般,为了热爱的东西,甘愿舍弃生命。
这样看来,她果然还是很喜欢芭蕾。
周五下午三点,歧桑请假去了趟医院,到的时候,岑遥已经在挂号处等着了。
医生开了些药,又交代几句:“愈合的时候会痒,千万别上手抓,抓破痂事小,要是伤口再感染恶化,估计得留疤。”
这话刚说完,歧桑的手就往伤口那摸去,还好岑遥发现得及时,一把攥住,“能不能安生点?脸真不想要了是吧?再动把你手绑了。”
歧桑乖乖不动了,两只手都伸进口袋。
李思佳也在这医院,拿完药,岑遥说:“我去看看我那同事,大概要半小时左右,你是想先回去,还是找地方坐坐,和我一起回去?”
她不想歧桑看见李思佳鼻青脸肿的样子。
歧桑说:“我和你一起回去。”
岑遥:“行,到时候手机上联系你。”
歧桑点了点头,等人走后,往住院部前的小花园走去,几张长椅被人占去,她只好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
最近几天的天气都阴沉沉的,上午十点准时下雨,细细密密的雨丝落个三小时停歇,这会光滑的鹅卵石夹缝里还积着水,落叶在水面上飘飘荡荡。
歧桑脚踩上去,压着落叶在鹅卵石上摩擦,想起舞台那些事,走马灯似的,又插进来一张只见过几次的脸,越想越躁乱,脚下的动作重了几分。
估计是老天爷见不得她涂炭死灵,脚底突然一个打滑,整个人往后仰去。
虽说这一跤不至于摔个半死不活,歧桑还是希望能出现让她幸免于难的奇迹——
心里这么想着,一个名叫“陆清桉”的奇迹真就降临了。
腰侧那传来温热的触感,像浸泡在温泉里,热度迅速攀升,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僵硬地抬起头,目光笔直地撞过去。
眯起后锐利的眼,嶙峋怪石般的锋利喉结,薄薄的唇,穿一件雪色大衣,质地垂顺,落在膝盖的位置上。
揽住她腰的那只手,因用力,青筋血管有明显的蹦起,放肆的攻击性悄无声息地泄露出来。
她一怔,为他再一次突然的出现,而后才意识到他们的距离过分近了,近到已经超过了她为自己构筑起来的安全防线,似乎只差几厘米,就能交换彼此的呼吸。
这让她有点不习惯。
一时的手足无措,反倒让她不自觉泄露出来的生人勿近的气场退散些,站直后她问:“怎么又是你?”
语气听上去不太好,带点咄咄逼人的腔调。
陆清桉不恼,笑着看她,她今天穿得轻便,白色羊羔毛外套,搭一条牛仔拼皮草纱半裙。
瞳孔是清亮的碧海蓝,外面笼着一小圈浅棕色,纤长浓密的睫羽在脸上刷下小片阴影,嘴唇上涂着什么,没多少血色,但亮盈盈的。
肩膀窄小,腿也细,过于纤瘦的身形看上去像被人为拗断插进池塘里的枝条,水上水下两截都是确切存在的,却在光的折射下变得隐晦虚假。
不管看多少遍,都会觉得是一个不太真实的人。
“脑子有问题,来看看。”
他这么说着,三分自嘲,七分玩笑。
事实上他这一趟,不光看了脑科,也顺带看了下眼睛。
四年前出了车祸,车祸当天的记忆一直没回来,医生管这叫选择性失忆。
总归是不好的记忆,丢了就丢了,伤得最严重的是眼睛,失明了好一段时间,去国外医治后,虽然又能看见了,但也落下后遗症,没法直视强光。
只不过最近这两天,不知怎么,一到白天,眼睛看什么都有些模糊。
上了年纪的人,对生病这事格外忌讳,得知外孙这脑子和眼睛还没好彻底,老太太二话不说,连赶带踹地让他去市医院系统地做次检查,好图个安心。
陆清桉拗不过她,联系好专家,走行程般地把身上最金贵的俩地方检查了遍,结果还是老样子,没检查出什么名堂来。
他煞有其事的样子,歧桑唇角差点没绷住,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只能将视线转移到别处。
那会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天色半明半暗,他挺括的肩膀落着铜钱黄路灯稀疏的投影,半张脸浸润在里,多了几分高深莫测的沉冷。
气质跟他刚才的玩笑话完全不搭。
陆清桉把问题甩回去:“你呢?”
“看脸。”
歧桑下意识往脸抓去,又一次被人攥住,那人用含笑的声线说,“别抓了,你不疼,我还心疼。”
分明是孟浪轻浮的话,她却莫名听出几分真情实感。
他的段位太高了,她甘拜下风。
手机在这时响了声,拯救了歧桑的无措。
岑遥在电话里问她:“在哪呢?“
她说在小花园这,鹅卵石小径入口。
岑遥说:“我也在这边上,你等着,我马上去找你。”
“好。”
挂断电话,转过身发现陆清桉还在原地,“你怎么还没走?”
陆清桉摘走她头上的松针,“有你这么赶人的?”
她脖子一缩,不搭腔。
十余秒后,视线里进来岑遥左顾右盼的脸,她朝她挥了下手,岑遥看过来,目光有片刻的停滞——
一张陌生又清隽的脸。
“这位是?”岑遥是看着歧桑问的。
她想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奈何歧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他。
要不就说个名字?
可他叫什么?
——她对他是真的一无所知。
男人友好地笑了下,“你好,陆清桉。”
言简意赅的介绍,点到为止,留下大片引人遐想的空白。
岑遥不由又多看了他几眼,精致的皮囊,眉骨略深,与皮相相得益彰,高挺瘦长的身形立在光影交界地带。
呵出的气息化成白雾,笼住那双看似温柔的眼,荒野一般的凉。
听到他说完这五个字后,岑遥敏感地察觉到男人的目光没有一刻停顿地从自己身上离开,只心无旁骛地看向另一个人,眼睛里有种深情的假象。
仿佛被这种直白的目光烫了下,歧桑别开眼,但仍能感受到他的注视,好似慢火煎熬,烧得心肺有种酥麻绵长的痛感。
“岑遥。”
落下这两个字后,岑遥偏头对歧桑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歧桑应了声好,随后插进来一道声音,“我开车来的,送你们一程。”
不是征求意见的语气。
岑遥脸上挂着疏离的笑,“不用麻烦了,我们打算先去附近的面馆吃完晚饭再回家。”
算是婉拒了。
这临时起意的安排,让歧桑很轻地皱了下眉,然后才反应过来岑遥做出这安排的缘由——
她当他是放荡的公子哥,而游戏人间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她带回家的小天鹅。
陆清桉却说:“岑小姐不说,我都忘了到饭点了,不介意的一起吧。”
岑遥大概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公子哥,一时无言,歧桑学着她阴阳怪气的腔调,像模像样地说了句:“路边摊,你吃不惯。”
“别太小看我了,我没你想得这么金贵。”
十五岁耍叛逆那会,被他亲爹一怒之下丢到大西北,他就靠身上的五百块钱,在那待了大半年。
回北城后,一个大院出来的狐朋狗友都调侃他虽然人看着轻减不少,但至少不是小白脸那卦的了。
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一道女嗓隔着一段距离响起,李思佳坐在轮椅上说:“岑遥姐,你落了东西在我这。”
说完,她注意到一旁的陆清桉,脸色瞬间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