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歧桑有数秒的茫然,然后才偏头,将目光落回去。

光影明灭,笼在他清隽的脸上,像落在一层雪,他还保持着点烟时的姿势,眼尾微微上挑,以至于投射过来的眼神慵懒倦怠,有种浑然天成的雅痞感。

或许也只有像他这种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有钱公子哥,才会将“上床”、“包/养”这些不留白的欲念包装成好听的“你跟了我吧”,也像现在的“借个火”。

多么不容置喙的语气,借用的理由清新脱俗到让人甘拜下风。

可惜歧桑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招架得住这种不言而喻的蛊惑。

偏偏他在这时摘下了嘴里的烟,夹在两指间,另一只手轻轻晃了晃打火机,无辜又无害的眼神会说话似的:看,是它没油了,而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你借个火。

过分坦荡的目光在疑神疑鬼的人面前,容易生出另一种危险讯号,虽不到让歧桑如临大敌的程度,但也让她涌起一种浑身不自在的别扭感。

她无意识绷直了背,负隅顽抗似的,眼睛一瞬不停地盯住他看。

陆清桉也在看她。

看得时间一久,看出了别的东西来。

比如,从她蓝棕色的眼睛里看见了“荒唐”两个字,以及张牙舞爪敌意下的茫然无措。

网约车司机耐心告罄,挂断,电话转入未接来电,发亮的屏幕在歧桑手心熄灭。

风大了些,歧桑鼻尖被吹到发痒,她短促地吸了口气,然后缓慢抬起紧握打火机的那条胳膊。

陆清桉无声轻笑,在她的目光里将烟衔上,又贴心地低下头,方便她点。

多默契的配合,歧桑的手却在距离烟体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停下,她突地将盖子一合,稍抬下巴看他。

两个人还是那点距离,她的意思也很明确:借火可以,但是得你自己点上。

看穿她的想法,陆清桉淡笑着抬起手,薄瘦掌心推过去,片刻,落下冰凉又坚硬的触感。

分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在将打火机放入他掌心的那一瞬间,他能感觉到她的食指轻轻动了一下,在他掌心划开一道极短的弧线。

“送你了。”她说。

歧桑上车后,司机朝她抱怨了句怎么不接电话,打了这么多通呢。

这问题没法回答,她总不能说忙着和一个可能对自己有非分之想的公子哥耍心机。

索性抿唇不搭腔。

公寓在徐汇区,半个多小时钟的路程,歧桑想眯眼睡会,奈何碰上个话痨司机,唱了整整一路的独角戏,说来说去也都是同一个没什么营养的话题,听得她耳朵都快长茧。

房子有了些年头,巷口略狭窄,车不好开,路也难找,为了省去接下来繁琐的沟通,歧桑让司机在小区门口停下。

临近九点,小区里安安静静的,3栋2单元楼下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女人,只在家居服外套了件羽绒服,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正慵懒地吞云吐雾。

歧桑露出诧异的神色,隔着一段距离问道:“你怎么下来了?”

“你不是怕黑?”岑遥眉梢微挑,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过道的灯坏了,明天才有人来修,正好今天我不上班,就想着到楼下接你。”

她近视三百多度,这会没带隐形眼镜,等歧桑走近,才看见对方脸上狰狞的伤口,皱着眉问:“你这脸怎么伤成这德行了?”

“冉明希抓的。”

“她又发的哪门子疯?”

“又”这个字用得很巧妙,歧桑听得一阵好笑。

见她不回答,岑遥又问:“你今天去疗养院看她了?”

歧桑挨着岑遥坐下,“今天下午疗养院给我打电话,说她又自杀了。”

多讽刺,她也用了这个“又”。

岑遥吐烟的动作迟缓几秒,“这次因为什么?”

歧桑说:“上网刷到半个多月前我们舞团在海安大剧院的演出视频了。”

别说演白毛女的人不是她,她连台都没机会上,冉明希不疯才怪,当场就把手机摔了个稀巴碎,坐在床上歇斯底里。

自杀是往严重了的说法,毕竟没人自杀是用针头在小拇指上轻轻一戳的,这么说是为了把歧桑骗过去。

歧桑自然不信,但还是去了,一到病房,冉明希就开始发疯。

“那小贱人凭什么把你的首席抢走?”贱人说的是舞团新首席蓝漪。

发疯这个词就和自杀一样,用在冉明希身上并不妥当,因为歧桑知道她的疯病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寻一个合理的由头把心里所有的不痛快都宣泄出来。

她就这性子,自己过得不好,非要别人比自己过得还要凄惨,哪怕是亲生女儿也不能幸免于难。

三十岁后纸醉金迷的堕落生活几乎掏空冉明希的身体,拳头落得不痛不痒,于是她把指甲养得很长,死活不让别人剪。

她当然不会让别人剪掉,这可是用来对抗自己那不孝女的武器,她要把她抓伤,她要看着她流血、千疮百孔,就和她的心一样。

有时候光抓还不解气,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但又不敢对准歧桑的腿砸。

那是一双要代替自己站上最大舞台的漂亮的腿,也是能让自己扬眉吐气的工具,怎么能受到一点伤害?

她装疯的时候,歧桑就站在床边,平静地看着她,淡淡说:“就我现在这水平,还怎么当首席?”

“你当不了,那小贱人就能当了?论天赋、技巧,她哪点能比得上你?”

“那是三年前。”歧桑说,“你别忘了,我这腿可是摔断过。”

冉明希选择性地屏蔽了这句话,揪着她口中的小贱人不放,毫无根据的诋毁层出不穷:“说得倒好听,什么民意公选出来的首席,还不是张张腿睡出来的?!”

最后又把矛头转向自己女儿,“你们新来的艺术总监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你找个机会试探一下,要真有,你也去陪他睡。”

冉明希还说,要是一个不够,你就去多陪几个人。

歧桑没说话,眼神是傲的。

冉明希冷笑,“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还傲给谁看?傲值多少钱?能让你上大舞台,还是能让你回到首席的位置上?我看这玩意狗屁不是!”

听听,这是亲妈该说的话吗?

“就跟当初的你一样?”

歧桑扯了扯唇,凉凉笑一声,论伤人她的水平不在冉明希之下,总能一针见血地找到对方的痛处,再精准地刺下去,“也没见你睡出什么名堂来,反倒把自己大半辈子搭在这张床上了。”

冉明希突地一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脖颈上青筋绷起明显,怒气兜不住了,她伸手就往歧桑脸上抓去,只一下,就见了血。

那么深的伤,再往里些可能会到毁容的地步,歧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等冉明希装疯卖傻痛快了,才冷着眼,轻描淡写地来一句,抓吧,再用力点,抓个血肉模糊,最好让我这辈子都上不了舞台。

居高临下的冷漠和轻视,无孔不入地渗进冉明希的肌肤。

她忽然觉得有些冷,冷到牙关都打起哆嗦,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眼泪成串往下砸落,这会是真的哭了,痛苦到发不出半点声音。

……

岑遥听得又气又笑,气是心疼歧桑的不反抗,笑是对冉明希的鄙夷。

但她也没有立场指责什么,拍了拍裤腿上的烟灰,“走,上楼给你换药去。”

公寓不大,七十来平,两室一厅一卫,在岑遥的要求下,墙壁被刷成薄荷绿,原因是:看着干净。

客厅茶几上胡乱堆着几瓶啤酒罐,歧桑问:“不上班还喝酒?”

岑遥从来不提自己的职业,但从只言片语透露出来的信息和晚出早归的生活模式,歧桑大致能猜出她究竟是做什么工作,至于到了什么背德程度,没法猜,那点好奇心也不足以怂恿自己越界去窥探别人的秘密。

想来,她和周围关系密切的人相处模式似乎都是这样,我不过问你的曾经,同样你也别来打探我的过往,就当是为了粉饰太平。

岑遥说:“喝酒对我来说不是一件痛苦的事,相反要不是因为有酒喝,这工作还真没法干下去。”

岑遥五官生得不算特别精致,魅在骨,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罂粟一般的吸引力,开得越明艳,淬的毒性就越强。

她笑起来,又说:“半醉半醒才是最好的生活状态。”

歧桑不置可否。

岑遥还想说什么最后忍住了,低头抽出一根棉签,沾上些药水,仔细在歧桑脸上涂抹着,瞧见她眼下淡淡的阴影,“你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还是说我凌晨回来吵着你了?”

“没有的事,只是最近一直在想——”

歧桑止住,另起话头:“这个月的房租,可能得晚点给你。”

岑遥爽快应下,想到什么问:“生活费够吗?不够我这有。”

歧桑点头。

伤口被药水刺激得又痛又痒,她忍不住抬手去抓,被岑遥眼疾手快地拦下,“再抓就真毁容了。”

歧桑不动了,手往兜里摸,没摸到打火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玩意被她送给一个陌生人了。

明明是半个多小时前的事,却给她恍若隔世的错觉。

犹豫后,她轻声说:“借我点钱吧,让我去买个打火机。”

“又买?”

岑遥觉得她这癖好实在有些奇怪,像她这年纪的姑娘都是衣服包包一个劲往自己身上堆,她倒好,只钟情打火机,吃不起饭也要买,更稀奇的是,她压根就不抽烟。

因为心虚,歧桑这声嗯轻到几不可闻。

岑遥没别的亲人,这些年把歧桑当成妹妹宠,她的恳请,自己向来拒绝不了,于是将棉签扔进垃圾桶,拿起手机,干脆利落地在微信上转了五千。

收款提示音响起的下一秒,听见歧桑清淡的嗓音。

“岑遥姐。”她忽然叫了这么一声。

极为罕见的称呼,岑遥有些吃惊,“怎么了?”

“你说我要是放弃芭蕾会怎么样?”

岑遥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不免一愣,回神后恨铁不成钢地拿食指抵了下她额头,“不跳舞的话,你想干什么去?”

或者该问:把自己十几年光阴都献给芭蕾后的她,能干什么去?

“我不知道。”

“……”

岑遥又问:“你知道三年前我在路边捡到你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吗?”

歧桑还是那答案,不知道。

岑遥幽幽叹了声气,“这么漂亮的一双腿,不用来跳舞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