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星期,我都被那不可能的声音吵醒,那阵命令梅尔监狱的女囚开始劳动的铃声。我一直想象她们起床,穿上羊毛长袜和土黄色制服,站在囚室门口拿着餐刀和木盘,双手贴着茶杯取暖;之后她们坐好开始工作,手指渐渐冰冷。我想萨琳娜现在已回到她们之列,因为我感受到的她囚室那份晦暗之感,已经舒缓了点。但我知道她很可怜,我也一直没去看她。
最初的原因是害怕及羞愧,现在则是母亲,随着我身体渐渐好转,她又变得爱发牢骚。医师出诊后隔天,她过来坐在我身边,当她看到薇格拿来另一个盘子时,她摇着头——“如果你结了婚,你便不会病到这种程度。”
昨天我在沐浴时,她进来站着看我,不肯让我换上一般衣服。她说我必须穿睡衣待在家里。然后薇格从衣橱里拿出那套我为了去梅尔监狱探访特别做的衣服;自从晚宴那天后,它便一直被遗忘在旁边,母亲原本的意思是我应该要整理整理它。我看到它,以及上面沾上的石灰,记起布尔小姐靠着墙壁蹒跚行走的样子。母亲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着薇格点点头。她叫她把这套衣服拿走,清洗干净并收起来。
我说她必须等等——我会需要那件衣服,我要到梅尔监狱去——
母亲则说,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我应该不会想继续到监狱去吧。然后她更小声地对薇格说:“将衣服拿走,去吧。”薇格看我一眼,便走了。我听到楼梯间她快速的脚步声。
因而,我和母亲之间又起了冗长无趣的争执。母亲说:“既然去梅尔监狱探访让你病得这么厉害,我不会再让你去了。”我说我想去的话她无法阻止我。她回答:“你的教养应该不会让你去,而且你对母亲的忠诚感也不会让你再去!”
“我去没什么不妥,也没有不忠诚,你怎么可以这样想?”
“那天晚宴时你在丹斯先生和帕摩耳小姐面前那样羞辱我,难道这不算背叛?我早就知道,而艾许医师也曾这么说:就在你身体逐渐好转之时,到梅尔监狱探访让你又再度病发。玛格丽特,你享有过多的自由,你的性情也不适合监狱的环境。你太容易被影响,探访监狱女囚让你忘了该怎么处理事情。你有太多空闲时间才会想得太多——”母亲说了很多这类的话,以及“米尔班克先生,请人送来一张便条,询问你的情况”。
结果是我去监狱的隔天,米尔班克先生就捎来一封信。母亲说回信她会处理,她会告诉米尔班克先生,我因为身体不适无法再到监狱探视。
我因为争执了太久而又变得虚弱。现在我明白了母亲到底要做什么,不禁一股气上来。我想:该死,你这贱人!——我听到这些话从我脑海中像蛇信般被吐出来,好像由另一个秘密的嘴巴说出口。
这些话语清晰得令我害怕,心想母亲一定也听到了。但她只是头也不回地走到门边,当我看到她的脚步是这么坚决,我便知道该怎样做了。我拿出手帕擦擦嘴,大声说:“你不需要帮我回信,我自己会写封信给施乐妥米尔班克先生。你是对的。我会放弃,不去梅尔监狱了。”
我说话时没有和母亲目光交会,我想她认为我是因为羞愧才会这样,因为她又走回我身边,将手放在我的脸颊上,说:“我在乎的,只是你的健康。”
她冰冷的戒指触碰到我的脸。我记起当我服下鸦片她将我救回时,她来看我的样子。她那时身穿黑色衣裙,头发散乱。她将手放在我的胸口,直到我的睡衣因她的泪水而全湿透。
现在她将笔和纸递给我,站在床边看着我写。我写下:
萨琳娜·多丝
萨琳娜·多丝
萨琳娜·多丝
萨琳娜·多丝
看着笔在纸面上移动,她便离开了。之后我将这张纸丢在壁炉炉栅里烧掉。
然后我拉铃叫薇格过来,说整件事是个误会,她必须清理我的衣服,并等到稍晚我母亲出门之后,拿回来给我;拜尔太太不需要知道这件事,也别告诉爱莉丝。
我问她有没有信件要寄?——薇格点头说有一件,我告诉她现在可以带着它到邮筒寄信,而且如果有人问起,她要说是帮我寄信。告退时,她的眼睛垂得很低。那是昨天的事。一会儿母亲过来了,又将她的手放在我脸上。这次,我却假装睡着,没有看她。
现在外面传来一阵马车声。华莱士太太来了,要带母亲去参加一场音乐会。我想母亲过一会儿便会上来,在她离开前将我的药给我。
我到梅尔监狱去,去看萨琳娜,现在所有事都不一样了。
我去的时候,他们当然已经准备好了。我想守卫也在留意我的出现,因为当我去到守卫室时,他好像知道什么事似的。当我到达女子监狱,我发觉有一位管理员正等着我,她马上带我去哈克斯比小姐的办公室,米尔班克先生和瑞德蕾小姐也都在里面。这就好像我刚来时的面谈一样——那时的我与现在的我已如天壤之别。即使如此,我感觉到那次和这一次会面的差异,因为哈克斯比小姐毫无笑容,甚至连米尔班克先生都面色凝重。
米尔班克先生先说他很高兴又再度在监狱看到我,在他寄出的信一点回音也没有后,他开始担心可能是上星期牢房里所发生的事吓到我,使我再也不愿意回来。
我说我只是有些不舒服,那封信则被一个粗心的仆人置之不理。我说话时,看到哈克斯比小姐正在仔细打量着我凹陷的脸颊和眼睛——我想我的眼睛因为鸦片酊之故,显得很晦暗。但我也想,如果没服用可能会更糟,因为在今天之前,我已经一个多礼拜没步出房门了。药物的确让我产生了力气。
哈克斯比小姐说她希望我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在那件事发生后,我很遗憾还未能有机会与你谈谈。除了布尔小姐之外,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多丝真的是非常顽固。”
我听到瑞德蕾小姐变换姿势时靴子摩擦的声音,而米尔班克先生什么都没说。我问他们将萨琳娜关在黑牢里多久?——哈克斯比小姐回答:“三天。那是我们在‘没有正式法律公文’的情况下,可以禁闭一个女囚的最长时间。”
我说:“三天似乎太严格了。”
哈克斯比小姐说:“以袭击一名管理员的行为来说?我可不这么认为。布尔小姐受伤严重而且受惊了,所以她已经离开梅尔监狱——再也不从事和监狱有关的行业了。”
米尔班克先生摇头,“非常不好的一个事件。”
我点点头后问:“那多丝怎样了?”
哈克斯比小姐说:“她很惨,但是她活该。我们让她在美丽太太的牢房内抽椰子纤维,至于转送到富勒姆的计划,当然,已经取消。”说到这她看着我,“我想,至少你会很高兴这点。”
我早料到她会这样说。我语气平稳地说:“我对这感到很髙兴。因为现在的多丝比以前更需要朋友来安慰她。现在,她比以前更需要女导师的同情——”
哈克斯比小姐说:“不对,不对,拜尔小姐。你怎么可以这样认为,因为就是你对多丝产生的同情让她伤害了一名管理员并破坏她自己的囚室!就是因为你对她的关注导致了这场危机!你自称是她的朋友。在你来看她之前,她是整个梅尔监狱里最安静的犯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友谊可以刺激那样的一个女孩,做出这种事?”
“你想不准我去看她。”
“我的意思是要让她保持清醒,这是为她好。你在她身旁,她不会冷静下来。”
“没有我在身边,她冷静不下来!”
“那她就必须要去学习适应这样的情况。”
“哈克斯比小姐——”但我结巴了,因为我差点叫出,“母亲!”我用一只手扶住脖子,看着米尔班克先生。
他说:“那场爆发行为非常严重。想想看,拜尔小姐,她下次可能会攻击你?”
“多丝不会攻击我的!难道你们看不出她的处境有多凄惨吗?而我的探视可以让她好过些?你们必须将她想成一位聪明且温柔的女孩——如同哈克斯比小姐之前所说的,梅尔监狱里最安静的女孩!你们必须想想这所监狱对她造成的影响——它让她,不是忏悔或变好,而只是变得更凄惨,让她无法想象牢房外还有个不同的世界,以至于她攻击了告诉她即将离开这地方的管理员!要她静默,又不准人探视她,我想你会把她逼疯——甚至是,想要她死。”
我继续说着,就算那时我是为自己的生命在辩护,也不会那般雄辩滔滔——我那时便知道,我正为之辩护的,是我的生命,我想我那时说话的声音是来自另外一个人。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被怎样传。我只知道米尔班克先生最后同意我可以探视萨琳娜,他们也会紧密观察她恢复的程度。“多丝的管理员,赫尔夫太太,也对你赞誉有加。”而那似乎对米尔班克先生的看法产生影响。
我看着哈克斯比小姐,发觉她双眼低垂,只有在米尔班克先生离开后,我站起来要到牢房时,她才再度看着我。我那时对她的表情感到很惊讶,因为那是尴尬不自在多于生气的表情。我想,她在我面前一直都觉得相形见绌,当然,现在心里会感到刺痛。
我说:“我们不要再争论了,哈克斯比小姐。”
她立刻回答:“我无意和你争吵。但你,对监狱的事一无所知便到我管辖的监狱里来,”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很快地瞄了瑞德蕾小姐一眼,“我当然必须听命于米尔班克先生,但是,米尔班克先生无法管这里,因为这里是女子监狱。他不了解这里的频率和心情变化。我有一次和你开玩笑说我花了很多时间在监狱里——我真的有,拜尔小姐,我知道所有监狱作息可能对犯人造成的各种不正常的影响。我觉得,跟米尔班克先生一样,你不了解,你无法引导,”她似乎努力像要找着字眼,重复说:“性情的本质——一个像多丝那样女孩的古怪性情,当她被禁闭时——”
哈克斯比小姐仍旧在寻找说明的字眼:她可能跟她下面的女囚一样,试图找寻一个和监狱无关的寻常字眼,却无法找到。但我知道她的意思。那所谈论的性情气质,是粗糙、平凡无奇的,如珍·杰佛丝或是爱玛·怀特的性情——但那不是萨琳娜的气质,也不是我的。
我说,在她可以说得更明白之前,我会将她的警告铭记在心。之后她更仔细地看着我,然后让瑞德蕾小姐带我到囚室去。当我们经过白色的监狱走道时,我感觉到药效正在发挥作用;当我们到达牢房时,我觉得药效更明显,因为当微风吹过,使煤气灯的火焰摇摆不定时,我觉得所有的东西都鼓胀抖动起来。如同以往,我被监狱的幽暗、不流通的空气和令人窒息的沉默所苦。
美丽太太看到我来,露出诡异的笑容,她的脸似乎很宽阔陌生,像弯曲金属片上的投影,“真是稀客啊,拜尔小姐。”——我记得她是这样说的。“你又回来了看你那只邪恶的小绵羊吗?”她带我到门口,神情狡猾地将眼睛放在监视小孔上。之后她将门锁打开,然后是门后的门闩。“进去吧,女士。自从被关在黑牢后,多丝变得非常柔顺。”
这间关住她的囚室比起一般牢房还要小得多,加上小窗户上的铁栅栏,以及防止囚犯碰到煤气灯火焰而罩上的铁丝,让这房间显得极为阴暗。里面没有桌椅,我看到萨琳娜坐在硬木做的床上,弯身处理一盘椰子壳纤维。当她们帮我打开门时,她将手边的工作放到一旁,试着想站起来,但她摇摇晃晃,必须用手扶着墙壁才不至于跌倒。她们已经将她衣袖上的星星记号除去,让她穿上一件过大的囚服。她的脸颊苍白,太阳穴和嘴唇处都有淤青痕迹,额头上还有一道黄色伤痕。因为抽撕椰壳纤维,她的指甲裂开甚至可见指肉。纤维弄脏她的帽子、围裙以及被褥。
当美丽太太关门并上锁后,我往她的方向跨了一步。我们都没开口说话,只是对彼此怀有恐惧地凝视着,我想是我先小声开口说话:“他们对你怎么了?他们做了什么?”听到这儿,萨琳娜的头突然动了一下,开始微笑,但当我看她时,她的嘴角渐渐下垂、微笑慢慢消失,就好像那微笑是用蜡做的,最后她掩面啜泣起来。
我那时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走向她,用手抱着她,让她坐回床铺,轻轻抚摸她那可怜淤血的脸蛋,直到她恢复平静。她将头靠在我外套领口,抓着我不放。当她开口说话时,说得很小声:“你一定觉得我很柔弱没有用。”
“怎样柔弱,萨琳娜?”
“我当时只希望你可以来。”
她发抖着,但至少渐渐稳定了。我抓着她的手,对她破裂的指甲大声惊呼,她便告诉我:“我每天必须拔四磅的椰子纤维,不然美丽太太第二天就会拿更多过来。纤维都会乱飞——你会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我们只有水和黑面包可以吃,被带到小教堂时,还必须戴上脚镣手铐。”我无法忍受听到这些事。但当我再握起她的手时,她神情变得僵硬,并将手抽回去,“美丽太太,美丽太太要来看我们了。”
萨琳娜语毕,我就听到门口有动作,一会儿之后,我看到监视孔被一只粗扁苍白的手慢慢地打开。我大声说:“美丽太太,你不必监看我们!”美丽太太笑了笑说,她们必须对这间牢房来回监看。那铁片又盖了起来,我听到她走远的声音,之后是她对另一间囚室的大声啦哮。
我们俩静静坐着。我看着萨琳娜头部的瘀伤——她说那是她被关在黑牢时,跌倒造成的。忆起这场意外让她打了个寒颤。我说那里真是可怕,她点点头,“你会知道,那个地方是多么可怕——如果你没有在那里,帮我分担一点黑暗,我不可能熬得过去。”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她继续说道:“那时,我才明白你有多好,在看过这些之后,还愿意来看我。她们把我关在那里的第一个小时,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喔,那对我真是个折磨!比她们所有可使出来的惩罚都更可怕——就是你可能会疏远我的想法,我可能把你逼走的想法,以及为了想让你亲近我,我所送的那些东西!”
我就知道——但事实让我不舒服,我不能忍受她说出口。我说:“你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萨琳娜小声却坚定地回答:“我必须这样做!喔,想想那位可怜的布尔小姐!我无心伤害她。但要被移出!即使可以得到她们所谓的自由——和其他犯人交谈!但如果我再不能和你说话了,为什么我要和其他囚犯交谈?”
我用手掩住她的嘴,“你不可以说出这些话,你不可以——”萨琳娜将我的手拨开,“我就是为了说这些话才会伤害了布尔小姐,就是为了说这些话我才必须忍受束身衣和黑牢之苦。在那件事之后,你还要逼我保持安静吗?”
我抓住她的手臂,几近斥责地问:“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你所做的,只是让她们更密切地观察我们!你难道不知道哈克斯比小姐不想让我来看你吗?瑞德蕾小姐将会很注意我们待在一起的时候,美丽太太也会监视我们——甚至米尔班克先生也在注意了。你知道我们今后必须多小心、多谨慎吗?”
我说话时,已经将萨琳娜拉近。现在我感觉到她的眼睛、嘴唇、她那温热且微酸的气息。我听到自己在说话,还有我刚刚说出了对她的感觉。
我放开手,转过身去。她说:“欧若拉。”
我立刻说:“不要这样叫我。”
但她又说了好几次,“欧若拉,欧若拉。”
“你不可以说出那个名字。”
“为什么不可以?我在黑暗中说了,而你听了很高兴,并答应了我!为什么你现在却显得这么疏远?”
我站了起来,“我必须这样做。”
“为什么?”
我说我们这么靠近是不对的,那是违反规定的,那是梅尔监狱的规矩所禁止的。但萨琳娜现在也站了起来,由于这囚室是这么狭窄,我不管退到哪里她都可以伸手摸到我。我的裙子勾到她椰子纤维的托盘,将上面的灰尘弄得满室乱飞,但她不理会那些灰尘,还是靠近我并抓住我的手臂。她说:“你要我靠近你。”
我马上回答:“不,我没有。”
“是的,是你要我这么做,否则,你怎么会将我的名字写在日记本上?为什么保存我的花?为什么,欧若拉,你为什么要我的头发?”
“那些东西是你送我的!我从来没要过!”
“如果不是你渴望拥有它们的话,我不会将它们送给你。”
然后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萨琳娜看到我脸部的表情,往后退了一步,表情也变了,她说:“你必须小心站好,要冷静,因为美丽太太可能会监看。你必须站得好好的,静静听清楚我将要告诉你的话。因为我已经到过黑牢,明白一切了。现在你也必须明白。”
萨琳娜的头低了点,但还是看着我,她的眼睛显得比平常更大,像魔术师一般神秘。她说:“以前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被关在这里是有目的吗?我不是说过,幽灵会来向我显现那个目的吗?它们来过,欧若拉,就在我躺在那个黑暗囚室时。它们来了并告诉了我。你绝对猜想不到!我认为我猜到了。那让我很害怕。”
她舔了舔嘴唇,吞了口口水。我动也不动地看着她,问:“什么?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它们让你被关在那里?”
她说:“因为你。所以我们可以相遇、相知并共同——”这些话就好像她拿了一把小刀刺进我身体,并转了一下刀刃:我觉得我心跳得很快,而且在那后面,我感到另一种更明显的律动——那股怦然心动,变得比以前更剧烈。我可以感觉得到,而且也感觉到纠缠在她心里的响应。
那是一种极度的苦恼。
她刚刚所说的对我而言似乎都很吓人,我说:“你不可以这样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那有什么用?幽灵跟你说了什么?它们疯狂的言语——我们现在不能激动,我们必须冷静、头脑清醒。如果我还是会一直来看你,直到你出狱——”
“四年。难道你认为这段期间,他们会一直让你来这里?你觉得哈克斯比小姐会让你来吗?你母亲会允许吗?如果她们都允许,如果你可以来,一星期一次或是一个月一次,每次半个钟头——那样,你自己可以忍受吗?”
我说我已经忍受至今了。我们可以针对她的刑期提出上诉。只要我们够小心——
萨琳娜面无表情地说:“今天之后,你还可以忍受吗?你以为继续小心谨慎冷静就够吗?”
我向前跨了一步,被她制止,“不行,不要动!离我远一点。美丽太太可能会监视我们。”
我扭着双手,直到感觉手套磨痛了手为止,我哭喊着:“我们有什么选择?你正在折磨我!你说我们必须结合——我们必须结合,在这里!在梅尔监狱!为什么幽灵会对你说这些事?为什么你现在要告诉我?”
她低声回答,我必须伸长身体到满天飞舞的尘埃中才可听见,她说:“我现在告诉你,是因为有个选择,你必须做出选择,我可以逃脱的。”
我相信我笑了出来。萨琳娜看着我,等我笑完。她的脸色凝重——我那时才第一次想到,她在黑牢里的那几天让她神智不清了。看着她死白的脸颊和带有瘀伤的额头,我变得清醒了点。
我很小声地说:“你已经讲太多了。”
“我可以做到的。”她声音平稳地说。
不行,这将会是个天大的错误。
“若只依照世俗的法律,这的确是个天大的错误。”
“不行。而且,从梅尔监狱,你要怎样做?这里面每个走道都有上锁的门,管理员和狱卒。”我环顾四周,看着木门和窗户的铁条,“那么你需要好几把钥匙,你将需要——无法想象的东西。而且就算你真的逃脱,之后呢?你能躲去哪里?”萨琳娜还是注视着我。她的眼神还是很神秘。然后她说:“不需要钥匙,我有幽灵的协助。而且我会去找你,欧若拉。我们将会一起离开。”
像这样,她说出口了。就像这样,现在我笑不出来了。我问她,她觉得我会跟她一起走吗?
她说她觉得我必须这样做。
“你难道觉得我会放弃——”
“放弃什么?离开谁?”她质问我。
“离开我母亲。离开海伦、史蒂芬、乔治和将要出生的孩子们。离开我父亲的坟墓。放弃我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证。——放弃我的生活。”
“我会给你另一个更好的生活。”
我说:“我们将会一无所有。”
“我们有你的钱。”
“那是我母亲的钱!”
“你一定有自己的钱,你一定有可以变卖的东西。”
“这很愚蠢,甚至比愚蠢更糟糕——简直是白痴、疯狂!我们要怎么生活·可以去哪里?”
但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双眼,在我心中,答案已经涌现。
她说:“想想看!住在那个阳光总是照着我们的地方。想想那些你一直想去的美丽的地方——拉吉欧、帕尔马和米兰以及威尼斯。我们可以住在其中一处。我们将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望着她——这时门外传来美丽太太的脚步声,和脚下沙石的碎裂声响。我小声地说:“我们疯了,萨琳娜。竟想从梅尔监狱逃出去!不会成功的。你马上就会被抓回来!”
她说她的幽灵朋友会保护她的安全,我大声地说:“不,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我必须想想她之前送给我的那些东西。为什么她不能将自己送来?
我仍然坚持,不,那不可能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一年前你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却说:“我在等待,我需要你,我渴求你。我要把自己带到你的身边。如果你不带我走,那么,当他们不让你来探访时,你要怎么办?你会继续羡慕你妹妹所过的生活吗?你会继续在自己黑暗的房间里,永远当一名犯人吗?”
那令人沮丧的景象又出现在我脑海了,母亲愈来愈唠叨,年纪愈来愈大——因为我读书的声音太轻或速度太快而斥责我。我看到自己身穿泥巴黄的洋装坐在母亲身边,“但你一定会被找到的,警察会把我们带走。”
“我们一旦离开英格兰,他们便不能抓我们了。”
“大家会知道我们做了什么。我们会被看到、被认出。我们会被社会唾弃!”
“你何时在意过要成为那种社会的一分子?你为什么要被它的价值所困扰?我们会找到一个远离这些的地方。我会完成我的使命。”她摇头继续说,“我整个生命,生命中的这些星期、年月,我以为我了解,但实际上我一点都不了解。我以为我明了了,但这段期间,我的眼睛是紧闭的!每个来向我求助的女士,那些触摸过我的手、从我灵气中抽取一小部分的女士——她们都只是影子而已。欧若拉,她们都只是你的影子而已!我只是为了寻到你而已,如同你在找我一样。你在找我,你自己的另一半。如果你我分离,我们会死的!”
我的另一半。我发现了吗?萨琳娜说:“你已经知道,你已经猜到、感觉到了。我认为你比我还早察觉到!第一次你看到我时,我认为你那时便已察觉到了。”
我记起第一次在囚室中看到她一她的脸蛋朝向阳光,手上拿着一朵紫罗兰花。难道我那时看到她真的是冥冥中有某种目的,如她所说?我捂住自己的嘴,“我不是很确定,我不确定。”
“不确定?看看你的手指头。你难道不能确定,它们是不是你的吗?看看你身体任何一部分——有可能你是在看我!我们是相同的,你和我。我们是一个发亮的东西,只是被分成两半的个体。喔,我可以说,我爱你——说这句话很简单,这种你妹妹可能会跟她丈夫说的话。我可以在监狱里写信时写上这句话,一年四次。但我的灵魂并不爱你的灵魂——它们相互缠绕。我们的肉体并不相爱:因为它们是相同的,渴望互相拥抱。它必须这么做,不然便会枯萎!你就像我一样。你感受过抛弃生命、抛弃自己是怎样的感觉吗?——是将自身如同衣服般脱去、抛开。他们把你抓回来,对不对?在你就要抛弃自己的生命之前?他们把你找回来,将你拉回来——但你不想要回来。
“如果没有目的,幽灵会让他们这样做吗?难道你不知道,如果你的父亲知道你应该离开,早就会带走你。他将你带回来,现在你是我的了。你对你的生命并不在意,但它现在是我的了。你还要继续争辩吗?”
我的胸口剧烈跳动。我的心在曾挂着坠链之处扑通跳着,像是榔头正敲打着。我说:“你说我像你。你说我的身体可能就是你的身体,我是来自一个发亮的物体。我则认为你从来没有仔细看过我——”
萨琳娜静静地说:“我以前就看过你了,但你认为我是用他们的眼睛看你吗?你认为当你将那灰色紧身洋装放在一旁时,我不是在看你吗?当你松开头发、躺在床上,身体苍白如牛奶般地躺在黑暗里。你认为,我会像她一样像她选择了你的弟弟而抛弃你?”
那时我便了解了。我知道她那时说的话,和以前所说过的,全都是真的。
我站立着,颤抖地哭了起来,萨琳娜一动也不动,没有要来安慰我的意思。她只是看着我,点头说:“现在你了解了,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只是小心、只是谨慎。现在你明了了,你为什么会被我吸引——为什么你向我悄悄逼近,它又是为了什么而来。让它来吧!欧若拉。让它来找我,让它匍匐前进。”
现在,她轻轻的说话声变得缓慢有力,那声音让我血液里的药加速流动。我发觉她吸引了我,她想紧紧抓住我。我觉得自已穿过满是纤维的空气,被牵引到她轻声说话的嘴旁。我扶着囚室的墙壁——但稀石灰铺就的壁面很滑——我靠着墙面,却觉得墙不断离我远去。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身躯一定正往两旁膨胀——我觉得我的脸膨胀至领口,带着手套的双手也开始肿胀。
我看着我的双手。她说过它们是她的手,但它们现在看来是那么奇怪。我感觉到双手的表层、手掌的纹路和指纹。我感觉到双手不断变硬、变得易碎。
我感觉到它们开始软化,要滴下来了。
然后我才知道这双是谁的手。不是她的,而是他的——那双制作蜡膜、晚上到她的囚室里留下污迹的手。那是我的手,不!那是彼得·奎克的手!这想法真可怕。我说:“不,那是不可能的。不,我不会这样做!”然后膨胀和怦然的感觉突然全部停止,我向后退,将手放在门上——那是戴着黑色丝质手套的我的手。
萨琳娜轻呼:“欧若拉。”
“不要这样叫我,那不是真的!从来不是真的,从来就不是!”我不想再听她说,用拳头敲打着门,大声呼唤着美丽太太。我回头看萨琳娜,发觉她满脸通红,像是被呼了个巴掌。她站起来,僵硬受惊似的脸孔很凄凉,她开始哭泣。
“我们会找到别的方法。”我告诉她。
但她摇头轻声说:“你不明白吗?你难道不明白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别的方法了。”一滴眼泪在她眼角聚成,颤抖着滴落下来,被灰尘弄混浊了。
美丽太太已经过来,点头示意要我离开囚室,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因为我知道如果回头了,萨琳娜的眼泪,她的瘀伤和我对她的思念会把我拉回她身边,我便会完全迷失。
囚室的门被关好锁上,我走出去——就如同一个嘴被塞住、强行痛苦前进的人,觉得肌肉都要被抽离骨头。我继续走,直到接近塔楼的楼梯。美丽太太让我自己走,因为她想我认得下楼的路,但我没有离开。我站在阴影里,将脸靠在冰冷的石灰白墙上,我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直到听见我头顶上的脚步声。那可能是瑞德蕾小姐,我便转身,将脸颊擦干净,以免脸上带着泪水或是沾上石灰。脚步声愈来愈近了。
那不是瑞德蕾小姐,是赫尔夫太太。她看到我,眨眨眼说她听到楼梯有声响,所以过来看看。我摇摇头,告诉她我刚到过萨琳娜的囚室,她打了个冷颤,我想她和我差不多可怜,因为她说:“我的牢房一切都变了,自从她们将多丝从那里移开之后。所有星级女囚都离开了,我现在管的是新进的囚犯,对我而言几乎都是陌生人。爱伦·鲍尔——爱伦·鲍尔也走了。”
“鲍尔走了?那至少我们能替她高兴。富勒姆监狱的管理员或许会对她比较好。”我迟钝地说。
赫尔夫太太听到我这样说,表情却变得更悲惨,“不是到富勒姆监狱,小姐。”她很抱歉我不知道这件事,但她们最后终于在五天前将鲍尔送进医院,而她随即死在那里——她的孙女已经过来,将她领回。赫尔夫太太的好心肠都白费了,因为狱方在鲍尔衣服底下找到一条红色法兰绒布,因此对她严加斥责,还要没收她的薪水,当作惩罚。
我静静听着,觉得麻木害怕,我说:“我的天啊!我们要怎么忍受?怎么继续忍受?”
我心里真正想说的是,我和萨琳娜要如何忍受四年?
赫尔夫太太摇摇头,以手掩面,转身离去。我听着她滑溜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我下了楼,走过曼宁小姐的管辖区域,看到囚室里的女囚们——每个人都拱着背脊发抖,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悲哀,生着病或是快要生病的样子,她们看起来不是很饥饿就是想呕吐,而手指头也因受冻或监狱的粗活而裂开。在牢房尽头,我找到另一名管理员带我到五角楼第二栋的出口,之后另一名管理员送我走过男子监狱——我没和他们说话。
在通往守卫室的碎石路尽头,我发觉天色已晚,河面强风吹动自天空落下的冰雹。我在寒风中蹒跚前进,连帽子都被吹落。坟墓般阴冷灰暗,却又充满凄凉的男女囚犯的梅尔监狱,将我层层包围。在我所有探访中,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我觉得所有囚犯的绝望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想起曾给我祝福如今却已不在了的鲍尔。我想起脸上有瘀伤、哭泣不已、称我为她另一半的萨琳娜——她曾说,我们一直都在互相寻找,如果失去对方,我们便会死去。我想到泰晤士河旁我的房间,还有坐在房门外的薇格。
腰上挂着钥匙的守卫,叫了个人帮我招马车。我不知现在几点了?可能已经六点了,可能是半夜了。我在想,假如母亲在家——我应该要跟她说什么?我身上沾着石灰及牢房的气味。她会不会写信给米尔班克先生,或派人请艾许医师过来?
现在,我犹豫了起来。我人在守卫室门口,头顶上是那肮脏、满是浓雾的伦敦天空,脚下是梅尔监狱恶臭不堪的土地,没有花朵可以在此生长。冰雹打在我的脸颊,如针般刺痛。守卫要将我带到守卫室等马车——但我还在犹豫。那名守卫问:“拜尔小姐?怎么了?”
“等等——”我起先很小声说,他往前倾,皱着眉头还是没听到我说什么。然后我又说:“等一下。”我这次比较大声了,“等一下,你得等一下,我得回去!”我说我还有事情没做完,因此我必须回去一趟!
也许守卫又说了什么——但是我没听到。我只是转过身,朝阴暗的监狱的方向走——几乎是用跑的,我的脚跟在石砾上摩擦转动着,向每个见到的狱卒说同样的话——我必须回去一趟!我必须回到女子监狱!——虽然他们都以惊奇的目光看着我,但还是让我通过。
到了女子监狱,我在门口看到克雷文小姐,她刚上工。她跟我很熟,便让我通过,我说我不需要向导一只是有点小事没办妥而已——她点头让我通过,便再也没多看我一眼了。我跟地面层几个狱卒说同样的话,然后爬上塔楼楼梯。我屏息倾听,当听到美丽太太的脚步声走向远处的牢房时,我跑向萨琳娜的囚室,将脸贴到门上的监视孔,往里面看去。她神情落寞地坐着,身边放着托盘,虚弱地用她那流着血的手指拉扯着椰壳。她的眼眶发红、眼睛还是湿的,肩膀不停地颤抖。我没有叫她,但她抬头时,我害怕地抖动了一下。我小声地说:“快点过来,快点到门这边来!”她跑过来,靠着墙,直到她的脸贴近我的脸,我可以感觉到她呼吸的气息。我说:“我会这么做。我要和你一起走。我爱你,我不能放弃你。只要告诉我要怎么做,我都会照做!”
然后我看到她的一只眼睛,和那神秘的眼神,她的眼珠映着我的脸,像珍珠般苍白。那时,我想起爸和那面镜子。我的灵魂离开我了——我感觉到它飞离我的身体,在她身上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