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我的父亲去世两年的忌日,而今天我的妹妹菠希拉终于要结婚了,在切尔西教堂,嫁给阿瑟·巴克莱。到至少明年初,她都不会在伦敦。他们会有十星期的蜜月,之后从意大利直接回沃里克郡郡,我们也讨论了到那里和他们一起度假的事,从一月一直到春天为止——虽然我一点也不愿想到这件事。
我和母亲及海伦一起坐在教堂里,小菠和史蒂芬一块进来,巴克莱家族的孩童拿着一篮花。小菠戴着白色面纱,当她走到小礼拜堂时,阿瑟将它掀开——嗯,她这几周来刻意保持的脸孔已经有显著的效果,因为我从没看过她这么漂亮过。母亲用手帕擦擦眼睛,我听到爱莉丝在门口啜泣的声音。小菠现在当然有自己的女侍了,是由曼里须斯的管家送来交给她的。
我以为亲眼看到菠希拉在教堂里走过自已眼前,我会很难过,但并非如此。在我跟他们俩吻别时,只觉有点感伤。我看到他们的行李箱都绑好并贴好标签了,穿着芥末绿色外套的菠希拉异常亮丽——当然,这是我们这个家二十四个月以来的第一抹色彩——她答应要从米兰寄礼物给我们。我想有一两道好奇或是同情的眼光射向我,但我确信没有史蒂芬婚礼上那么多。我想那时,我是母亲的负担,但现在我变成她的慰藉了。我听到人们说:“你还有玛格丽特陪你,拜尔太太。她真像她的父亲!她会给你带来安慰的。”
我不是她的安慰。她不要在女儿身上看到丈夫的脸孔和习性!
所以当宾客都离开后,我发觉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摇着头,叹着气,“真的好安静!”好像菠希拉一直是个小孩,母亲怀念楼梯里回荡的尖叫声似的。我跟她到小菠房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橱架。所有东西都在装箱后被送到曼里须斯,包括小女孩用的东西——我想是小菠想给她女儿的。我说:“我们家变成一栋由空房间组成的屋子了。”
然后母亲走向床铺,拉开窗帘,再将被罩拉开,说这些被子绝不可以让它们潮湿长霉。她拉铃叫薇格过来,要她将床罩拿下,拿去打一打,刷刷金属炉架。我们坐在起居室里听到生疏的动作发出的忙乱声响——母亲恼怒地大喊薇格“笨得像只牛”,并不时看着炉壁上的钟叹气,“菠希拉现在应该在南开普敦”或者“现在他们应该是在英吉利海峡上。”
“这钟变得好大声。”她这么说,之后她转身看向以前鹦鹉栖息之处,“鹦鹉走了之后,真的好安静。”她说这是将动物带进房子的坏处:人们会渐渐习惯它的陪伴,之后就会因失去它们而感到难过。
钟正响着。我们谈论着婚礼、宾客,以及曼里须斯的房子,阿瑟美丽的姊妹们和那些礼服,母亲拿出一件东西就开始缝了起来。然后在九点钟左右,我起身向她道晚安,她却眼光锐利且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希望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让我慢慢变笨。去拿你的书来,你可以读你的书给我听,自从你父亲去世后,就没人念书给我听了。”
我听了愈发惶恐,“你知道你不喜欢我看的任何一本书。”
母亲说,我必须拿本她会喜欢的书来,一本小说或有关书信的书。我站着盯着她看的时候,她站了起来,走到火炉旁的书柜,随手抽了一本书,结果是狄更斯的《小杜丽》第一册。
我读给她听,她坐下来继续缝纫,眼神不停瞄向墙上的钟,摇铃要人送蛋糕和茶过来,嘴巴啧啧地斥责打翻杯子的薇格。这时从克里蒙传来一阵阵放烟火的声音,以及偶由街上传来的叫嚣声和爆笑声。我读着句子——母亲似乎不是很专心在听,她没有微笑、皱眉或是将头偏到一边——但是当我停下来时,她会点头说:“继续念,玛格丽特。继续,下一章。”我边念,边偷偷从眼睫毛底下瞧,开始对这整件事有一个清楚但可怕的了解。
我看到母亲正在老化。我看到她渐渐变老,腰渐渐弓起来,变得爱抱怨——可能有点重听。我看到她很难受,因为她的儿子和最钟爱的女儿已在别处成家——有更和乐的家庭,里面充满孩童、脚步声、年轻男子,以及新颖的礼服。如果不是因为这迟迟未嫁的女儿之故——她的慰藉,那个喜欢监狱和诗胜过时下流行的餐盘和晚宴,因此根本不是她的慰藉——她一定会被邀请去分享新生活的。为什么我在菠希拉还未离开时没料到会变成这样呢?当时我只想到自己的忌妒。现在我坐在这里看着母亲,感到一阵恐惧,但又对这份恐惧感到可耻。
母亲起身回房后,我走到窗户旁,看着玻璃窗外。树林后的克里蒙,还是有人放着烟火,虽然外面还下着雨。
这是今晚。明晚海伦将要和她的朋友帕摩耳小姐一起过来。帕摩耳小姐即将嫁人了。
我已经二十九岁,三个月后就满三十。当母亲渐渐变老变噪叨时,我会变得怎样?
我会变得干扁、苍白,像纸片一样细瘦——就像一片树叶,被紧紧压在一本无趣的黑色书本页面里,然后完全被遗忘。我昨天才看到这样的一片叶子——一片常春藤藤叶——在爸书架上一堆书里面。我告诉母亲,我要开始着手整理父亲的信件,便进到那书房,但我只是到那里去怀念他的。房间还是保持如他刚去世时的样子,他的笔还是放在书桌垫板上,还有印鉴、切雪茄的小刀、镜子。
我记得他站在镜子前的模样,在医师首次发现他的绝症后两星期,他自镜子前面转过头来,脸上带着虚弱诡异的微笑。爸说他小时候,奶妈告诉过他,病人不应该盯着镜子看自己,因为他们的灵魂可能会被吸进镜子里,他们就会因此而死掉。
现在我在那面镜子前站了许久,试图在里面找他的身影在镜里找寻他死前的、我所熟悉的事物。而我在镜里只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