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梅尔监狱。我抵达内门时发现一小群警卫与两名女管理员——瑞德蕾小姐和曼宁小姐——聚集在那。她们在监狱连衣裙外再套上薄外套,将连衣帽高高举起以抵挡刺骨的寒风。瑞德蕾小姐向我点头致意,她说她们正在等待一船犯人的到来,她们是从警察拘留所和其他监狱被送来的,她和曼宁小姐则是等着要接其中的女犯。
我说:“如果我和你们一起等,你们介意吗?”我从没看过她们如何处理新到的人犯。我们站了一会儿,警卫们则将双手凑上嘴巴呵气取暖。之后从看门人的小屋处传来一阵叫喊声、脚步声和铁轮声,一部阴森森没有窗子的车驶进了梅尔监狱铺着石砾的空地。瑞德蕾小姐和另一名资深的警卫走向前跟司机打招呼,然后将门打开。
曼宁小姐对我说:“他们会让女囚先下,看,她们下来了。”她往前移动,将外套拉得更紧。然而我往后退,以便在她们出现时,仔细地观察。
一共有四名女囚,三个相当年轻的女孩,及一个脸颊淤青的中年妇人。每个人的双手都因为被手铸紧紧铐住而显僵硬。从车后跳下时,显得脚步蹒跚,她们站稳脚步之后,环顾四周,看着苍白无色的天空,以及梅尔监狱令人畏惧的高塔和黄色砖墙。只有那名中年妇人不显得害怕,因为她对这景象已习以为常了。管理员上前催促这些女子排成一列后将她们带走,我看到瑞德蕾小姐眯起眼睛,“又是你,威廉斯。”那中年女子的脸颊似乎更显青黑了。
我走在这一小群人的后面,尾随着曼宁小姐。年轻女孩们四处张望,对周遭环境害怕不已,其中一个女孩向另一个说话,结果被斥责制止。她们的不安让我想起自已第一次到这里的经验——那不过是不到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但我现在已对这些一度困惑我、毫无特色看似相同的走道慢慢熟悉了。同样地,对这里的警卫、管理员、各处的门锁和门闩——每一道门,视其力道和目的,都有与其他门些微不同的轰、答、碰、吱等声响。
想到这,让我不禁对自己开心又忧虑。我想起瑞德蕾小姐曾说过她对这些通道熟悉到可以蒙着眼走,我也记得我觉得被困于梅尔监狱阴暗走道的管理员可怜,一如她们所管辖的犯人。所以当我发觉我们由一条我不知道的通道进入女子监狱,这条走道通到我从没到过的一连串几个房间时,我还满开心的。
第一个房间有接待员,负责检査所有新进犯人文件,她还会将她们所带的随身物品记在一本厚厚的监狱登记簿里。她也很严厉地看着脸顿有淤青的女犯人,边写边说:“你不用告诉我名字了,什么可怕的罪行,瑞德蕾小姐?”
瑞德蕾小姐拿着一张纸,简短地念着:“偷窃,并凶猛攻击拘捕她的警官。四年。”
办事员摇摇头说:“你去年才从这里出去,不是吗?威廉斯?而且有个不错的职位,我记得是在一个信奉基督教女士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瑞德蕾小姐回答盗窃就是在那位基督徒女士家发生的,而且攻击警官的凶器也属于那位女士。当所有重点都正确地被记下后,她示意要威廉斯退后,要另一个犯人向前一步,一个黑发女子——像吉普赛人那样黑。在办事员填写一些细节时,她站着等待,最后办事员温和地问:“现在,黑眼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叫珍·波恩,二十二岁,因为堕胎而被送到梅尔监狱。
下—个——我忘了叫什么名字——二十四岁,在街上行窃而被捕。
第三个女孩只有十七岁,闯入一家商店的地窖并纵火。当办事员问问题时,她开始哭泣,并直接用手去擦她的泪水和鼻涕,直到曼宁小姐走上前递了一条手巾给她,“给你,你现在会哭是因为对这地方还不熟悉。”
她又将手放在那女孩的前额,用手指拨理了一下她的鬈发,“好了,没事了。”瑞德蕾小姐在一旁闷不吭声地看着。办事员啊地叫了一声——她在页面上发现了一个错误,身体往前倾,皱着眉头重新誊写。
当所有报到事宜都在这里处理完毕后,她们被带到下面一个房间。由于没人暗示我应该离开这里去牢房了,所以我就干脆和她们一起去,看完这整个过程。
这几个女子到下一个房间后,被指示坐在一张长椅上。另外,房间中央还有一张单人椅,谁一进房间都会注意到它。旁边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支梳子和一把剪刀。这几个女孩看到这些东西后,发出了害怕的惊呼声。
年纪较长的那个女犯瞥了桌子一眼说:“这就对了,开始发抖吧!你们要剪头发了。”
瑞德蕾小姐立刻制止了她,但这几句话已经开始发生作用,年轻女孩们看起来惶恐不安。其中一个哭喊着说:“小姐,请不要剪掉我的头发,请不要,小姐!”
瑞德蕾小姐拿起剪刀试了几下,她看着我,“你一定觉得我很狠心,对吗?拜尔小姐?”她用剪刀指向第一个发抖的女孩——那个纵火犯——然后再指着椅子,“现在来吧。”
然后当这女孩犹豫不前时,瑞德蕾小姐用连我都吓一跳的恐怖语气大喊:“过来!难道要我们叫几个守卫过来按住你?他们才从男子牢房出来,可是会很粗鲁的。”
听到这些话,女孩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走到椅子前害怕地坐下。瑞德蕾小姐将女孩的帽子摘下,手指在她头部摸了摸,将夹紧头发的发夹一一摘除,放下鬈发;那顶女帽则传给办事员,办事员便在那本大登记簿上记上一笔,边写还边轻轻吹起口哨,舌头翻动着口中的白色薄荷糖。
那女孩的头发是铁棕色,头上脏污可能是汗水或发油形成。当她感觉到松开垂肩的头发时,又哭了起来。
瑞德蕾小姐叹了口气,“傻女孩,我们必须剪到下颚的长度。而且在这里,谁会在乎你的模样呢?”
这番话,当然让那女孩哭得更厉害了。她继续抽噎着,管理员帮她梳整那油腻的头发,整把抓起、准备剪下。突然间我想到自己的头发,爱莉丝不到三小时前才以类似的姿态帮我盘起梳理的。我开始觉得每一撮头发都竖了起来,往头皮相反的方向拉扯。
坐着看剪刀咔嚓咔嚓地剪着头发,而且这脸色苍白的女孩还不停发抖啜泣,让人感觉很可怕。虽然如此,我还是目不转睛看着她,和其他三名害怕的女犯一起看着,我觉得着迷却又有些羞愧,直到最后管理员抬起手,刚剪下的头发软塌塌地挂在她手上。一两缕头发掉到女孩因哭泣而湿润的脸庞,她的脸孔抽动了一下,而我的脸也是。
瑞德蕾小姐问她要不要保留自己的头发?——犯人的头发似乎可以绑成一撮,与自己的物品一起寄放,等出狱时再一起带走。那女孩看了一眼那抖动的马尾,她摇摇头。
“很好。”瑞德蕾小姐说,并将头发放到一个柳条编成的篮子中。她神秘地对我说:“在梅尔监狱,头发对我们有些用途。”
其他女囚也一一被领来剪发——年长的女囚冷静地接受;做小偷的那个女孩则和第一个女孩一样凄惨;而黑眼苏,那名堕胎者,她的长发既黑且多,就像片焦油或糖浆做的头巾,她又叫又踢又躲,办事员还得帮曼宁小姐将她的手按住,而瑞德蕾小姐则气喘吁吁涨红了脸地剪头发,“好了,你这头小野兽!喔!你的头发真多,我用一只手几乎握不住!”
那一大撮黑发被举得高高的,办事员往前仔细看,再将头发在指间搓揉,她夸赞道:“这头发可真好。真正的西班牙头发,别人都这么说,我们必须用线绑起来。这可以做成一件漂亮的发饰,一定可以。”她转向那女孩,“不要这么凶!我们会很高兴你将它拿回去的,六年以后!”
曼宁小姐拿了一条绳子,将头发绑好,女孩走回长椅坐下,她脖子上有些地方因为被剪刀划到而渗了点血。
我坐着看这一切,渐渐感到尴尬不安。那些女人有时会以狡猾害怕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想知道在她们被囚禁的这段期间,我扮演着什么样可怕的角色。有一次,当吉普赛女孩挣扎不已时,曼宁小姐说:“真丢脸,女导师在一旁看呢!她现在知道你的坏脾气,以后不会去探望你了!”
现在她们全部剪完头发,瑞德蕾小姐走到一旁用块布擦手,我走向她悄悄问接下来是什么?
瑞德蕾小姐以一般的语气回答:“她们要脱去衣服,沐浴净身,再被带到监狱医师那里。如此我们才能确定,她们身上什么都没带。有时女囚会夹带东西到监狱里,像片状的香烟,甚至刀子。检査完毕后,她们会换上监狱制服,听米尔班克先生和哈克斯比小姐训话;当她们回到自己的囚室,牧师戴柏尼先生会来看她们。之后一天一夜的时间,没有人可以去探望她们,这样可以帮助她们想清楚自己的罪行。”她将毛巾挂回墙上的吊钩,将眼光移到我身后那群坐在长椅上可怜的女人。“现在,将衣服全部脱掉。快点,动作快。”
这些女人,像绵羊在剪毛人面前那般安静顺从,马上站起来试图脱掉衣服。曼宁小姐拿出四个浅木盘,放在她们脚边。我站着看了一会儿——那小纵火犯脱掉紧身胸衣露出底下肮脏的内衣;吉普赛女子抬起手臂露出肮脏的胳肢窝,然后非常羞涩地转身解开胸衣的挂钩。
瑞德蕾小姐倾身靠近问我:“你要不要和她们一起进去,小姐?看她们洗澡?”她对着我脸颊呼气的动作让我很不舒服,于是我将脸转开。
“不用了,我不和她们一起进去了,我要去牢房探访。”
瑞德蕾小姐挺起身子,嘴角抽动着。我想我在她黯淡无光的眼神里看到了什么——一种讥讽性的满意或消遣的感觉。但她却只说:“悉听尊便,女士。”
我离开这些女囚,没再多看她们一眼。瑞德蕾小姐叫住一名经过外面走廊的管理员,请她带我到我要去的监狱。当我和她一起走时,从一道半掩的门,我看到了应该是医师室的房间:一个暗淡的房间里摆着一张木制高躺椅,以及摆满了用具的桌子。里面有一名男士——我想是医师本人——当我们走过时,他并没有抬头看,而是靠近灯光站着,修剪手指甲。
现在带我一起走的女人是布尔小姐。作为一名管理员来说,她年纪很轻,结果她根本不是管理员,而是牧师的助手。她的风衣和牢房管理员的风衣颜色不同,而且她比较友善,说话时态度比较温和。她的工作内容包括处理犯人的信件。梅尔监狱的女犯每两个月可以收寄各一封信,但由于有这么多犯人,几乎每天都有信件要收取。她说她的工作很愉快——监狱里最愉快的。当她停在囚室前将信件交给犯人时,她们脸上那兴奋之情,她永看不腻。
我看过这种情形,因为我以前在她进行例行工作时,和她一起走过。被她招手过来的女囚都会发出欢欣的叫声,手上紧握她传给她们的信件,或是将信件紧贴胸口或嘴唇。只有一个囚犯看到她来时会露出惶恐之色。
“你没有信件,班克斯。不要害怕。”布尔小姐说那女犯有一个病重的姐姐,每天都在期待一封关于姐姐消息的信件,她说那是她工作中唯一不愉快的部分。如果要传递那封信,她会很难过——“因为当然,我会比班克斯更早知道里面的内容。”所有信件,出去和进来监狱,都要经过牧师办公室,要出去的信必须经过戴柏尼先生或她的检査。
我说:“这样你就知道这里所有女囚的生活了!她们所有秘密,所有计划。”
布尔小姐听了涨红了脸——好像她从未这样想过似的,“信件一定会由我先读,这是规矩。信件内容,你知道,都很普通的。”我们爬上塔楼楼梯,穿过惩罚牢房,到了最顶楼。而在这里,我想到一件事:这捆信件愈来愈薄了。
有封信给爱伦·鲍尔,那位年老的女囚;她看到信,看看我,向我眨个眼:“是我孙女写给我的,她从来没有忘记我。”
我们就像这样慢慢前进,往牢房转弯处靠近,最后我问布尔小姐,有没有信是要给萨琳娜·多丝的?她看着我,张大眼睛,“给多丝的?没有!你这么问很奇怪,因为她是监狱里唯一一名我从来没有传送过信件的女囚!”
从来没有过?布尔小姐回答从来没有。她不晓得多丝刚进来时有没有信件——多丝比布尔小姐还早进来。但过去一年来,从未有给她的信件,她也没寄过信给任何人。
麵:“难道没有朋友或家人惦记着她?”
布尔小姐耸耸肩:“如果有的话,她早已经将他们抛弃了——或者,他们把她抛弃了。我相信应该是这么回事。”现在她的笑容变得僵硬了,“你知道,这里有些女人不和别人说秘密的。”
布尔小姐一脸正经地说,然后继续前行。当我赶上她时,她正在读一封信给一名似乎无法自行阅读的女囚听。但她关于多丝的话让我感触良多。我经过她,再往前到第二排囚室,轻声走到多丝囚室外,所以在多丝抬头看我之前,我有一两秒的时间能从门口的铁条缝中看着她。
我以前从没想过,在外面的世界,会有谁惦记多丝、来探望她或寄给她内容普通和善的信。知道她没有亲友让围绕着她的孤独和寂静变得更深沉、更扩大了。我想布尔小姐的话比她自己所理解的更真实:多丝的确不和人说心中的秘密。我也记得其他管理员曾告诉我的一些事——像多丝那么漂亮,竟然没有一个犯人想和她做朋友。我现在了解了。
我看着她,感到一阵哀怜。当时我想的是:你就像我一样。真希望我的念头至此就好,希望我那时就离开,继续前进。但我看到她抬头微笑,然后我看到她期盼的眼神。我走不了了。我走到另一头的赫尔夫太太做个手势,当她拿钥匙打开囚门,多丝已经将织针放在一旁,起身迎接我。的确,这次是她先开口的——赫尔夫太太让我进囚室,不安地看着我们,并不情愿地离去后,多丝说:“我很高兴你来了!上次没见到你很遗憾。”
上次?“喔!但你忙着应付你的学习教师。”
她将头往后一仰,“她啊。”她说她们都以为她是神童,因为她可以用几个下午的时间背出她们早晨上教堂时听到的几行圣经内容。不然她们以为她能用什么来填满空荡的时间?“我宁愿和你说说话,拜尔小姐。我很害怕,因为我们上次说话时,你对我很好,而我不值得你这么做。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希望——你说你可以成为我的朋友。我对于这里可以怎么做朋友,没有什么兴趣。”
她的话让我很高兴,也让我更加同情她。我们谈了一会儿关于监狱的例行常规。
我说:“我想你可能日后会被移到另外一个比较舒服的监狱——可能吧,到富勒姆监狱。”她只是耸耸肩,“不管哪一所监狱都一样。”
我大可在这时结束谈话,再继续探视另外一名女囚,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平心静气,但我对多丝太着迷了。最后我无法克制自己。我以最友善的口气说一名管理员告诉我,她一直都没有收到信。我问她这是真的吗?在梅尔监狱之外,真的没有一个人关心她所受的痛苦吗?
她很仔细地看了我一阵子,我以为她又觉得受伤而不回答我的问题。但之后她说,她有很多朋友。
“你的鬼魂朋友,是的,你上次告诉过我。但是在你的人生中或在监狱外头,一定有人惦记着你吧?”
她又耸耸肩,不发一语。
我再问:“你有家人吗?”
多丝说她有一位“幽灵”姨妈,常常来看她。
“你有没有朋友,我是说活着的?”
我想她有点受伤。她说:“我想知道,如果你被关在梅尔监狱,会有多少朋友来看你呢?我以前的生活并不是最上等的,但也不是像这里很多女人一样,‘窃贼和恶霸的世界’。此外,在这种地方,我不在乎有没有人来看我。和那些只会讥笑我‘命不好’的人相比,我还是比较喜欢灵界的朋友,因为它们不会批评我。”
那些字眼似乎是她特别选的,我想到那些在她门口的珐琅牌上的文字:欺诈和侵犯人身。我说我探望的女囚中有人觉得谈谈自己所犯的罪行,可以舒缓心情。多丝马上说:“你要我说我的罪行。可以啊,为什么不?只是我没有犯罪,而是——”
而是什么?
她摇摇头说:“只是一个傻女孩,她看到一个鬼魂而害怕起来;还有一位女士,因被这女孩吓到而死去。而大家却要我对这些事情负责。”
我从克雷文小姐口中知道的也差不多就是这些。我问她,为什么那女孩会怕?
犹豫了大概一秒钟之后,多丝说,那鬼魂太“顽皮”——这是她所用的字眼。鬼魂太顽皮,而那叫做布林克夫人的女士,看到之后惊吓不已。“嗯,我不知道她有心脏衰弱的问题,她先是昏倒,后来就死了。她是我的朋友,整个审判过程中,没有人想到这一点。他们就是要找到某个原因,某种他们可以明白的原因。那女孩的母亲被带到法庭说她的女儿有受伤,布林克夫人也是。然后所有事情的原因就被归咎到我身上。”
“但是这整件事是因为——那个不听话的鬼魂所引起的?”
“对。但是什么样的法官和陪审团才会相信我?——除非是一个由灵媒组成的陪审团,天知道我多希望真有这么个陪审团。他们只说不可能是鬼魂,因为鬼魂不存在。”说到这儿,多丝的脸一沉,“最后他们认定这是件欺诈和侵犯人身的案件。”
我接着间,那个被攻击的女孩怎么说?
多丝说那女孩一定感受到鬼魂的存在,只是还很困惑。“她的母亲很有钱,有个可以将所有事打理好的律师。我的律师一点也不好,却还是让我花光所有积蓄——所有我帮助别人赚来的钱全都花光了,而我什么也没得到!”
但是如果那女孩真的看到鬼魂?
“她没有真的看到他,她只是感觉得到他。他们说——他们说她感觉到的一定是我的手。”
我记得她将自己修长的双手紧握,一手慢慢按摩着另一手粗糙发红的关节。我问她有没有朋友可以支持她的说法?
她撇了撇嘴,“我以前有很多朋友,他们都喜欢称我为‘有理想的殉道者’——但只有在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因为即使在降灵行动中,还是有心存忌妒的人,其中有些很高兴我被拉下台,其他的则只是害怕。最后我被判有罪时,已经没有人愿意为我说话了。”
这时的多丝看起来很凄凉,特别纤细、幼小。我说:“你坚持是—个幽灵要负全责?”她点点头。我想我笑了起来,“这样想多难受,你被送到这里,而他却逍遥法外。”
多丝接着说:“喔!我绝对不认为‘彼得·奎克’能逍遥法外。”她的目光越过我,直视在我身后锁上的铁门。“它们有自己的惩罚,在它们的世界也就是彼得所在的地方和我现在一样的黑暗。他现在只是在等待——跟我一样——希望刑期届满后可以出去。”
那些是她所讲的话,而我现在写下的这些话,对我而言,比当时她以自己的逻辑严肃回答我的问题,还要显得怪异。
即使如此,听到她谈着“彼得”或“彼得·奎克”,我又再度笑了起来。我们本来和对方站得很近,现在我稍微往旁边挪了一下,当她看到我的动作,她似乎看穿我的意思,“你认为我是个傻瓜或是演员。你认为我是个机敏的小演员,就像其他人一样——”
我马上回答:“不是的,我没有觉得你是那样的人”——我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即使那时和她谈话也没有——但不是完全没有。我摇摇头说:“只是我习惯思考的是一般寻常的事,和你刚刚说的不太相同。我想我的心,对于使人惊叹的事物是完全陌生的。”
现在她笑了起来,只是相当微弱。她说她的心,知道太多关于令人惊叹之事。“而我的回报是被关在这里。”她说话时比了个小手势,似乎是在形容这整座僵硬无色彩的监狱,以及她在其中所受的苦。过了一会儿,我说:“这里对你而言很糟糕。”
她点点头,“你认为通灵只是一种幻想,但现在你来到这里了,难道你不觉得,既然梅尔监狱是真的存在,那么任何事都可能是真的?”
我看着光秀秀的白墙、折叠好的吊床、上面停留一只苍蝇的屎尿箱。我说:“我不确定。监狱可能很艰苦,但这并不表示通灵有任何真实性。监狱至少是一个我可以看到、闻到、听到的世界。而你的鬼魂,嗯,它们可能真的存在,但对我毫无意义。我无法也不知如何才能与它们沟通。”
多丝说:“你可以尽情地谈论鬼魂,因为这样会‘给他们带来力量’。如果可以,你应该听听他们说话,那么,拜尔小姐,你就可以听到他们在谈论你!”
我大笑。关于我?喔!那一定是天堂里非常安静的一天,如果那儿只有玛格丽特·拜尔可以讨论!
多丝点了点头,并将头侧过一边。她在改变心情、语调及姿态时,有独特的方式,我以前就注意到。她的改变非常和缓,不像演员在一个幽暗拥挤的房间里想让观众看清楚动作那么夸张;她的方式就像一首缓缓升高或下降、改变拍号的慢板音乐一般。
她现在就在改变,当我微笑说着,如果灵界只有我可以谈论,会有多么无趣!多丝开始变得有耐心,变得睿智。她很温柔安静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知道有跟你很亲的鬼魂。你知道有个很特别的鬼魂——他现在是和我们一起,他比我与你还亲近。而你对他而言,拜尔小姐,比任何人都要亲。”
我瞪大眼睛,感觉到快喘不过气来。这与听她谈论灵界所送的礼物和花朵完全不同,就算她在我脸上泼水或捏我一把都还好些。我愚蠢地想到博伊德说她听到爸在阁楼楼梯的脚步声。我说:“你看过我的黑色外套,便猜——”
她说:“你很聪明,而我与聪明无关。我必须表里如一,因为我必须呼吸、做梦或吞咽。我必须这样,即使是在梅尔监狱。但你知道吗?这很奇怪。这就像是身为一块海绵,或是一个——那种不怕被看见、会随环境改变皮肤的生物叫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继续说:“嗯,我以前曾经想过,我一定就像是那样的生物。有时候人们生病时来找我,只是坐在他们附近也会让我生病。曾经有个怀孕的女人来找我,而我也能感觉她的小孩在我腹中。另一次有位男士来找我,要和他儿子说话。当那可怜的男孩出来时,我觉得喘不过气,头痛到快要爆炸!因为那男孩是死于坠楼。你看,他最后的感觉,我感觉到了。”
现在她将手放在她的胸口,向我靠了过来。“当你来时,拜尔小姐,我感觉到你的悲伤。我感觉到你的悲伤就像一团黑暗,就在这里。喔!你多么痛苦啊!我以为这悲伤已经将你掏空,你已经被掏得相当空了,就像一颗鸡蛋里什么都被吸走了。我想你也这样觉得,但你没有被掏空。你是满满的——只是闭得很紧,像一个盒子。你这里有什么东西必须锁得这样紧?”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然后她举起另外一只手来轻轻触摸我的胸部。
我抽搐了一下,就好像她的手指带有电流一样。她睁大眼,然后微微一笑。她发现了——这完全是偶然,最奇异的偶然——她发现了我衣服下的坠子,现在她开始用手指来画出它的形状。我觉得项链变紧了。她的姿态是如此亲密,徐徐渐进,如同我现在描述的,她似乎随着项链摸到我的喉咙,将手指弯曲伸到我的领子下,再将坠子抽出——但她没有这么做,她的手一直放在我胸口,只是轻压。她直直地站着,斜着头,好像在倾听——隔着那金坠子的——我的心。
然后她的表情显现出另一种更奇怪的变化,“他说:‘她将某人的关心挂在她的脖子上,不肯将它拿下。告诉她一定得拿下。’他正在微笑,他像你一样聪明吗?以前是。但他现在已经学到很多新事情,而且,喔!他多么希望你可以和他一起,一块儿学习!但他现在在做什么?”多丝的表情又变了。“他正摇头啜泣说:‘不是像那样!喔!佩姬,不是那样!你将会和我相聚,你将会和我相聚——但不是用那个方式!’”
直到现在,我一边写这些字句,一边还在发抖。而听到她说这些话,感觉到我胸口上她的手,看到她奇异的脸部表情,我当时发抖得更厉害。“够了!”我拨开她的手,身体向后退——我想是我撞到铁门,发出很大的声响。我将手放在她之前放的地方,“够了!你胡说八道。”
多丝脸色转白,脸上带着一种恐惧看着我,好像看到我所有的哭泣与尖叫、艾许医师和母亲、吗啡刺鼻的臭味、因为玻璃管压迫而肿胀的我的舌头。
我来看她,心中只想到她,而她却将我自身的软弱丢回给我。她看着我,眼神中带着同情!我无法忍受她的眼光,于是背对着她,面对铁栏。当我叫唤赫尔夫太太时,几乎是在高声尖叫。赫尔夫太太好像一直在附近似的,很快便出现并安静地将我自囚室放出。我身后投射出一道尖锐、焦虑的眼光——也许多丝已经听出我声音中的怪异之处了。
接下来我走出囚室,囚门再度上锁。多丝早已拿起一段毛线,机械式地在手指间抽拉。她抬头看我,眼中似乎仍显示她知道某种糟糕的事情。我希望我可以说点什么,什么都好。但我非常害怕如果我这么做的话,她会再开始讲——关于爸或以爸的身份——讲他的悲哀、愤怒或耻辱。
所以我转过身,离她而去。
在一楼我碰到瑞德蕾小姐,她正在押送我早先看到的那群女犯。如果不是那年长女子淤血发紫的脸,我不会认出她们,因为穿上泥褐色的连衣裙和头戴女帽后,她们看起来几乎一样。我站着看她们被带入个别的囚室,囚门一一关上并锁好,然后我回家。
海伦在我家,但我现在不想和她说话;我直接上楼,将门紧紧锁上;只请博伊德上来,只有——不,不是博伊德,博伊德已经走了,是薇格,那新来的女佣——帮我拿洗澡的水上来;没一会儿母亲也带着一小瓶三氯乙醛上来。现在我觉得很冷,背脊颤抖。薇格并没有将我房间的火烧得很旺,她不知道我有多晚睡。但我还是要坐在这儿,直到疲倦找上我为止。我将油灯的火转得很小,有时将双手放在灯罩上取暖。
我将坠链放在镜子旁的壁橱里,坠子在周遭黑暗的阴影中独自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