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吉鲁用长3公尺、直径15公分的螺旋钻子穿通大树胸膛,树太大,钻子得用上加长型。他要打几个孔才行。台湾针叶木多长在陡坡,年轮的同心圆会往山坡方向偏移,形成支撑力量。不打树孔,贸然用锯,树木应力作用,随时会垂直裂开或倒下,除了造成危险,树木裂开,价值也打折。
从森铁那边传来鞭炮声,是庙会活动。帕吉鲁专注工作,不受干扰。两尊神将沿小径往上走,护着后头四人扛的小神轿。神将约3公尺高,分别是千里眼与顺风耳,两臂摇摆,步履蹒跚地走在看似遭受陨石摧毁的月球表面——断身的树墩,挖去树墩后留下的坑洞,寸草不生的陡坡,这形成林场奇特画面。
站在大树下的古阿霞,观神偶祈福,有迥然的诡异感受,半个月前她初来到林场,看巨树倒下,油然浮起人定胜天的震撼。可是她待久了,森林白天没有遮阴,夜晚阴风惨惨,处处所见,是荒凉,是苍冷,是残躯败坏,呈现“活活被凌虐致死的剥皮牛”而裸露得血肉斑斑。现在,两尊神偶走在牛肋骨上,走在腐败牛尸上,古阿霞想,收妖的神队到底是保佑人们平安,继续砍完森林,或是庇佑受伤的大地休养?答案出现了,神将停下来,有人从神偶腹部的观景窗抽烟,喝掺了养乐多的药酒保力达。神,是人操控的。
这是台风前夕的妈祖绕境,神偶从山下的庙里出巡,坐流笼,乘森铁,到沿线的工寮祈福,人们将三牲酒礼放在桌上祭供。山太陡,海拔太高,神偶爬得很累,需要点烟酒助兴。
“那尊是二妈,出来找大妈,”帕吉鲁指着神轿内的妈祖像,“大妈跑掉了很久。”
古阿霞思索神将入山林的意义,这才回神,说:“神像会跑掉?”
受台湾林场始祖阿里山拜妈祖的影响,各林场也常拜妈祖。摩里沙卡最早的妈祖庙是在48林业区,这是极其神秘壮丽的森林,日本人盖神社,光复后改祀妈祖。不料,妈祖神像失踪了,而且48林业区充满鬼怪神秘,便在山下另建宫庙,再迎一尊新妈祖,从此香火大盛。
古阿霞听了帕吉鲁解释,认为神像不会自己跑掉,是被偷走了。
“真的,真的跑掉了,下次带你去看看。”帕吉鲁说。
“好,没问题。”古阿霞猛点头,却没有认真听,她的焦点放在庙会队伍后的两位青少年。一男一女,男孩背女孩。男孩走得喘,走几步停下来休息,却没把女孩从背上放下来。
古阿霞对这两人没印象。女孩是穿了“铁脚”的小儿麻痹症患者,手拿着拐杖之余,用毛巾为男孩擦去额头汗水。古阿霞有点触动了,虔诚地跟随庙会活动的人都有所祈求,她臆测是来自女孩迟迟无解的脚疾来的,觉得该去帮忙。她拿了水壶,走向庙会队伍,留下帕吉鲁继续干活。
庙会的鞭炮继续放,一抛手,一串辣声,一阵青烟,在山壑回荡。古阿霞顾着脚下的土丘,才抬头,失去两人的踪影。她失礼地逆向穿过神偶队,在挖过树头留下的凹洞,发现两人狼狈地摔了进去。男的脚陷入洞底未干的烂泥滩,女的倒栽葱卡在坡上,行李散落。古阿霞使不上力帮忙,回头叫了三个工人把他们救出来。两人被拉出洞穴,有了龃龉。男孩眼眶红,跌入洞穴成了这趟困顿的旅程的爆发点,他大力呼吸,然后努力眨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女孩则不断安慰他。古阿霞从对话发现他们的关系,瘦弱与脚疾是姐姐。
“我的山羊脚掉了。”弟弟指着洞底陷入泥膏的分趾鞋。
古阿霞捡了回来,敲掉鞋子上的泥巴。分趾鞋自唐朝便有,日本人沿用,这是林场男人的日常工作鞋。鞋脚板是黑橡胶制,鞋踝是帆布,特色是拇趾与四趾分开穿,颇像偶蹄目动物的脚。
“用山羊脚来形容‘榻米’,很有趣。”古阿霞发现它不合脚,颇大的,里头的鞋尖部位塞了块布。
“那是我爸爸的鞋子,”姐姐坐地上,脚疾使她无法在陡峭山坡起身,“爸爸说山羊能站在陡峭的山壁,行走自如,因为它们有双奇特的脚,所以才叫这种鞋是‘山羊脚’。”
“才不是山羊咧!是猪脚啦!一直穿,一直掉;一路走,一路跌倒。”弟弟很生气。
古阿霞问:“你们是来找爸爸?”
愤怒的弟弟忽然安静下来,有种悲伤浮上来,看着姐姐。姐姐用拐杖撑起自己,铁脚发响,说:“我是来找阿南伯父。”
“他的尻仓被……”三个工人笑着。其中一人说,阿南哥的臀部昨天晚上被扁钻刺伤,今早才送下山去拔掉,你要是在路上没遇到,在这里也不会见到本尊了。说完,三个人又忍不住大笑。
姐姐坚持继续跟随庙会活动,往林场前去。弟弟咬着下唇,背起她前进。古阿霞帮忙拿拐杖,提起那个原本挂在弟弟胸前的背袋。海拔2000多公尺,比平地少了百分之十五的含氧量,古阿霞已能适应,但对初次上山的弟弟来说,负重爬坡有如背着两袋40公斤的水泥跑操场。来到300公尺外的林场前线,弟弟的脊背一片汗淖,脚快抽筋了,把姐姐放下,仰躺在地喘气。
“我们可以在这表演吗?”姐姐问。
“我不能做主,你应该问那些男人。”古阿霞看着这位十六岁的女孩,脚疾让她显得矮小,眼睛却无比透彻。
一个苦力头被古阿霞拉来,回答姐姐:“你是宫庙里请来的?还是来表演赚钱的?”
“都不是。”
“随在你,这没人会给你钱,一个银角仔都没。”
两人选了直径2公尺的树墩当舞台,姐姐唱歌,弹奏由中秋月饼铁盒自制的小吉他乌克丽丽,弟弟吹直笛伴奏。姐姐的唱腔与弹调还可以,音质干净,玲珑悦耳;弟弟的直笛则走调,坏了气氛,每奏完曲子,用手盖住直笛的消音口,猛吹气,要把乐器囤积的口水喷出来,实则掩饰他心虚与拙劣的演技。但是,弟弟随即拿出铁制的卡祖笛(kazoo)翻盘演出,摇头晃脑吹起来,曲律颇好。
古阿霞对卡祖笛很眼熟。花莲市的小孩称那种古怪的笛子叫“放屁笛”,是一九六◯年代的美军第七舰队与越战来台休假的美国大兵带来的,跳蚤市场还找得到。吹“放屁笛”不需要好技巧,透过喉咙唱腔,可以随意地改变笛声,比放屁还简单。
中餐时间到了,工人陆续休息,生火蒸便当。古阿霞打算回去给帕吉鲁弄个简便午餐,却被争执留步。原来是姊弟转移到另一个树墩表演,那里人多,演奏到李叔同的《送别》时,几个工人不耐烦地说庙会怎么来个“粪埽声”,是谁找来的。
“阿南伯父说可以来这里的,”姐姐说,“如果你们不喜欢,我们还可以弹别的。”
“你跳舞的功夫很䆀(逊),阿南哥不会找这种落魄水平。”一个工人点出残疾女孩唱到兴致时,扭动的下半身很不搭。
这下弟弟难过得为姐姐而大哭,姐姐拄着拐杖过去安慰。
说曹操,曹操就到。阿南哥从山下来了,他得主持庙会结束时的谢神与送神仪式。背他的是赵坤,越过了几道山,浑身是黏腻的汗水。阿南哥到了,工人们站起来,问他的伤口好点吗。阿南哥指着包绷带的大屁股,说,包尿裤来了,而且屁股多了个洞,以后不用挂虑痔疮与秘结了。工人都笑起来了。
阿南哥的眼神穿过人隙,看见古阿霞安慰的姊弟是他认识的。他拐着屁股伤走过去,想说些话又说不上,怕说了又让自己在五十几个男人前落泪,只摸摸两人的头安慰,脸上充满了不忍。那双手是模仿慈父的方式,让始终在哭的弟弟,终于擦干泪;而老是坚强的姐姐,这下哭坏了,她低头把脸埋在黑发里,拄着的拐杖与支撑下半身的铁脚处在细微震动。
阿南哥拉高音调量,对工人们告诫,不要欺负阿水兄弟的两位囝仔,他几天前去参加告别式,这两位儿女有心,要跟大家说声感谢,上山来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古阿霞想到了,姊弟的父亲是半月前送到山庄便伤重过世的伐木工,她帮忙缝过大体伤口。现在,一切明朗了,弟弟脚上穿着不合的绑腿与分趾鞋是来自父亲遗物。姊弟一开始不表明是遗孤,是不想靠感情来博得演出的赞许。古阿霞更意识到,这对姊弟可能是隐性的邦查人。邦查有个习俗,活着的人回到死者长年工作或生活之地,取得更多的慰藉,好获得余生更大的生存动力。
人是感情之体,工人们这时反过来安慰姐弟,有的说唱得好,有的说耳朵已经回甘了,纷纷赞叹。
“唱三民主义歌。”阿南哥大喊。
“山民注意,五挡爬山……”众人立正唱和,这歌词乱改,每个人却唱得一脸肃穆,不是他们那种平日喝酒打闹的习性。
“囝仔,这是你爸爸有够得意的把戏,人家机车四挡,他多一挡。”阿南哥拍拍姊弟两人的肩膀,说,“这么陡的山,你们爬上来,证明你们是摩里沙卡最棒的囝仔,来吧!今年的主祭词你来讲。”
“我不知怎么讲。”
“不是讲什么,是你们来了,学到你爸爸五挡上山的真功夫,”阿南哥指着光秃秃的山川大地,“看这些被我们锉光光的山,没一寸是美,没一寸是好,只有勇敢的囝仔最美。”
这是古阿霞参加过最温润的庙会了,因为她进教堂后,没参加过任何的道教活动。她看着姐姐擦干泪,在人群前虔诚地带领大家拈香,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古阿霞也低头,十指紧扣,祈求上帝对这块山川的苦难者怀抱希望,保佑他们平安,赐予大地能恢复生机的橄榄枝。
从太平洋扑来的中度台风从花莲登陆,工寮更热闹了。
台大学生登山队紧急从七彩湖撤退避难,挤在走廊煮饭。五个原木调查队员边抽烟,边收听广播节目。二十五个支持的森铁养护技工在保养与清点装备,他们神经绷紧,明早台风过后得分批维修四十几公里长的铁道。林场工人的工资是照运到“土场”才计算。铁路三日内不抢通,工人没了三天工资,会给养护技工坏脸色。工寮的屋顶下人多热闹,屋顶上更是风雨喧闹。屋顶用木条强化,墙缝用大片的桧木皮补强,但是每隔几分钟,都能感受到强风吹过屋顶的呼啸声,随之而来的暴雨更是猛烈敲打。
小墨汁教古阿霞用卫生纸折纸飞机,那是纤维糙涩如冥纸的厚纸。心不在焉的古阿霞折了三次,折不出什么,她老是注意大门,被风敲得格格响之外就是不见帕吉鲁进来。
自从发布林场防台,林场撤守之后,工人将所有机具与钢索就地保固或拆卸。加藤式火车运来一批四日份伙食,运走最后一批原木,伐木活动停止了。帕吉鲁要古阿霞先回工寮,他说,整理好砍大树的工作,会好好面对台风。他没有说撤退到工寮,在工寮的古阿霞却以为他会回来避风。
她脑门胀着,浑身疙瘩,非常担心帕吉鲁,非常非常……
古阿霞站起身,想去林场,可是刚到门口,却被双傻挡下来。双傻衔母令守门,不要给古阿霞去林场。她只能回榻榻米陪小墨汁玩折纸飞机。到了傍晚四点,古阿霞跳起来,在背包塞了四包泡面、灌满了煤油的汽化炉、蜡烛、孔雀饼干,衣服另外用塑胶袋扎好防水,她穿上雨衣,要去找人,在门口与双傻几度推挤。这时候,莫兹桑赶了过来,用感叹的口气说:“我年轻时候,从来没有个男人让我在台风天跑出去找,趁雨小,去吧!”
雨小了点,风还是猖狂,处处积了浊水,被打落的青绿树叶到处是,有几根冲来的树枝横在路上。双傻跟来,连忙去除路障,他们的手脚从不合身的雨衣露出一大截,显得苍白。
“你们先回去,我自己去就好。”古阿霞决定的路,自己走,不希望有人陪着冒险。
双傻站着,冲着她笑,跟她走,护着她,没有掉头,在几处水洼处还跳进水里,抱古阿霞过去。身体被接触的古阿霞颇为尴尬。
“糟糕,”古阿霞佯装苦恼,“我的‘拉基欧’没关,你们去帮我关。”
双傻站着,冲着她愣,不知如何是好。
古阿霞的那台红色 Sony 收音机是她收听新闻与音乐的宝贝。山上的报纸总是隔天才到,天籁再棒也不能时时充盈耳畔,唯有收音机天下无敌。双傻颇喜欢那台收音机,也喜欢古阿霞,经过她的教导,懂得转动调频钮与开关电源。很少有人让双傻自在地碰机器,生怕使坏了,因为他们曾经把搞不清楚怎么转的水龙头用手指头塞了一天止住流水。
“回去吧!没关就没电了,红色盒子也不会唱歌说笑话给你们听了。”古阿霞催促。
双傻犹豫几秒,转身回去,频频回首他们无法守护的古阿霞。
“回去吧!去关掉收音机。”古阿霞又催促。
双傻最后走了。古阿霞松口气,继续往林场去。天色暗了,她把悬在胸前的手电筒打开,风雨越来越大,辨不清楚前方,她几次遭受强风吹得背过身,以免雨衣帽被吹掀了。森铁依山势而建,铺在山腰的悬崖峭壁间,有不少桥梁与栈道式的悬空路段,她只能趴在地上前进,爬过桥梁。山腰冲下来的浊水夹杂石头,撞击桥墩发出砰砰响,古阿霞从传震良好的云杉木桥感受到剧烈激荡,祈祷上帝保佑她平安。
平日只要十余分钟的路程,她走了一小时才到林场,大部分是在强风中爬过惊险的桥梁与栈道。赫然,更恐怖的画面摊开,光秃秃的林场泛满大水,从高处宣泄,在两道棱线间的凹谷汇成水渠。古阿霞用手电筒扫了一遍四周,不确定要不要走进去,她大喊,希望能得到帕吉鲁的响应。然而,响应她的只有风雨,只有寒冷。
她知道帕吉鲁没回工寮,仍在林场,更担心台风天他能躲哪里。她既然来了就没回头路,去找他。她沿着泥泞的小径前进,跨过无数的小水渠,走过了第三道棱线,毫无遮蔽了,风雨越来越大,她用手电筒照出那棵大树。它矗立在无边际的黑夜与荒野,非常孤单地对抗风雨。可是,大树旁没有熟悉的帐篷,更没有人影,风狂暴地吹过,枝叶卷向风去的方向。
帕吉鲁会在哪避风雨?她用手电筒往四周扫。风嘶喊,雨越来越大,落到地表后,泛滥成流,带来伐木工斫掉的原木枝条。人类文明入侵此地,加速了大自然摧毁的力量,堆积了世纪之久的丰饶表层土顺着滚荡的水而流失。
古阿霞的脚站不稳,水流不断撞击,她心急了,快支撑不下去,在大树附近大喊:“你在哪?你在哪?”这喊声令古阿霞的心中有莫大恐惧,同时浮现“我完了”的恐惧,她在这个暴风荒凉的山林,无人,无遮蔽。
她不但找不到人,也陷入困境,暴雨从雨衣缝隙钻入了身体,衣服湿了,雨鞋积水,如果不能找到避难所,她会遭殃。她想到两个地方,一是300公尺外那片刀斧未至的森林,二是眼前三千龄红桧大树,后者留下的伐向楔口足够她避风——那是她与帕吉鲁度过几晚的睡床——也是最近的选择。
她从红桧的板根爬上去。浅根系的红桧凡是超过七十龄,会长出板根支撑主干,坡度越陡,板根更扎实。三千龄的大树,板根大,雨淋湿滑,古阿霞勉强爬上第二块板根,摔倒了,雨水灌进衣服。她起身,从另一侧架在板根上的伐木工作台爬上去,不料滑跤了,连滚带翻地往下坡甩了几公尺,掉进一个挖掘树头后留下的大洞,要命的是它现在是雨水池。
古阿霞陷在泥淖,边坡不稳固,一抓就落土,跟她落难的还有满池打旋的落叶与枯枝。当她第三次爬不出水池,绝望一如冰冷的水不断灌进来,她害怕会葬身在这里了,可是她不服气,靠着胸前挂着的那盏手电筒照明求救,又试了十次,坏了十次,手脚麻得失去知觉,只剩冻紫发抖的双唇向上帝祈祷了。
她望天,张开嘴,眼里是雨水,从槁灰的绝境看着沉甸甸的暴雨天空,祈求上帝一定是不得不的正确选择吧!她祈祷了几句,停下来,渐而轻声呼唤,最后大喊起来:
帕吉鲁,
帕吉……鲁……
帕……吉……鲁……
她的眼里有泪,也有雨,泪水肯定多过雨而悲伤,可是水池里的雨水越来越失控了,她的意识越来越淡了,脑海绞绕许多曾有的画面:身上飘来香水袭人的母亲、弥漫邦查野菜味的祖母、拿着铲子在大炒锅里追菜的兰姨、一个她自囚五年的楼梯间小房,还有一个男人、一只狗,那狗在夏天午后的巷里追着脚踏车铃铛声,咆个不停。
狗叫声越来越近,不似在记忆里。她张眼,一个熟悉的黄影子闯入眼帘,绕着水池吠个不停。随后跟来的男人机灵地扑倒在池边,抓住古阿霞的领子,使劲地拽出来。
古阿霞哭了,她又湿又冷,觉得要哭点什么的才舒服,她更需要帕吉鲁的拥抱才行。可是帕吉鲁抓了她往30公尺外的集材机走去。那是台湾机械公司制造的 KO 型,5吨重,柴油引擎动力,是林场短材的集材主力。帕吉鲁拿刀子划破了工人防台安置的防水帆布,拉动启动绳,把古阿霞拉近那台高速运转而产生热源的引擎。古阿霞感到温暖了,躲在逐渐温热的防水布内,可是帕吉鲁没有躲进来的意思。他穿着吸饱雨水的衣服,往大树走回去。
“这里够两人挤。”古阿霞大喊,非常激动。
“油会用光,夜很长,我们会很冷,”帕吉鲁说,“我去请大树帮忙,盖房子。”
大风大雨,哪能说盖就盖房子。古阿霞狐疑不止。那盏被帕吉鲁带走的手电筒却暴露他接下来的踪迹。他从烂泥中挖出了用防水布包裹的斧头,爬上了伐木工作台。在灯光闪动之间,古阿霞看到那个伐木箱绑在大树旁。树太大了,如果没有绕一圈,不会发现死角有什么。帕吉鲁利用木箱躲风雨,清空工具,绑牢树干,把自己与黄狗塞进去。不过木箱开启后,他弄湿自己,更不可能把两人塞进去了。他得在失温前,开辟避难空间。
帕吉鲁爬上了工作台,狂风吹来,大树摇晃,工作台咻咻地发出声音,几乎像在狂浪上的小舟。他没办法站定,张手就要飞走。他跪在楔口,忍着就要被吹走的危险,向大树祈祷:大地上摆荡的女神头发呀!Q 毛仔,我是你朋友,你选择我把你砍倒,不过,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忙,请给我与古阿霞一个家,我需要你的帮忙,我需要你的保护,我们没地方去了,请你保护了。
古阿霞不懂他要干吗,却懂得这时砍大树盖房子,绝不可能,没人能够把两个月的木工活,压缩在几分钟内完成。除非上帝来了,给了帕吉鲁魔法。不过,她随即了解到他是荒野唯一能解决这问题的灯塔,她落水时,呼喊的是他,她苍凉时,呼唤的是他。她现在能做的是,祈祷奇迹,不,是看见奇迹。
帕吉鲁下斧了,下得重,下得谨慎。一分一秒过去,他重复相同动作,湿冷的古阿霞逐渐失温,意念孱弱……
古阿霞慢慢醒来,四周很黑,很芬芳,并包围了温暖——这是寒冬时,躺在温暖的阳光下的感觉,浑身的寒毛都酥了。
她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刚刚濒死,现在有呼吸、有心跳,还有个无风无雨的空间,这是天堂吗?渐渐地,她回神了,也意识到温煦来自有个男人抱她,给她温度,而且这个男人没穿衣服,她也是。古阿霞不敢多动,生怕是梦,刚从死亡渊薮爬出来,让她感到在人间被爱是舒坦、真诚与感动。不过,由正面抱着的男人用充血的阳具贴在她臀部,有时还磨蹭,她知道那不是发抖,是情欲。古阿霞不由得流下泪,她懂得那种感觉,一种全心全意给他的冲动,一种在这辈子要为自己爱的男人生个小孩的冲动,一种要在身体生出个新生命见证父母白头偕老的冲动。古阿霞睁开眼,眼前是黑的,她一手岔开指头梳着他又湿又软的发,一手抚摸他的背,两个人盘坐着摩擦,时而缓,时而疾,却不让他进入她的身体,整个空间随之呻吟,轻轻晃动,直到他丢出一泡白浊的精液。
帕吉鲁的射精,使古阿霞的情欲流动降温了,有了羞怯,那泡沾在屁股的精液也令她觉得有股初潮来时的无所适从。她挪开他,久久没有言语,心头沾了糖粒似,又甜蜜,又嫌疙瘩。
“这是哪里?”她问,摸来摸去,摸到衣服擦掉屁股上的精液。
“大树的身体里。”帕吉鲁说。
“喔!天呀!”古阿霞发出惊讶,“你说,我们躲在大树里。”
桧木会受根腐病侵袭,心材渐渐腐朽。扁柏会得到“抹香腐”,材质腐朽成粉末状的异香,却不易形成树体中空。但是,超过两百年的红桧,树干受“莲根菌”感染,造成莲藕般的蜂洞,三千龄红桧的树干根基足以形成大空洞。帕吉鲁有股能耐,绕着红桧胸径一边走一边用斧背敲击,凭回音,能测出树体内朽藕的大小。所以,在台风侵袭的紧急状况下,他从楔口凿通到了树腔,带着失温的古阿霞躲进去。
“我们在大树的肚子。不过,很温暖。”帕吉鲁说。
“狗呢?”
“塞进那个箱子了。”
“它一定很冷,要不要找它进来躲雨?”
“不用担心,它很好。”
帕吉鲁拿出以青箭口香糖片的锡箔纸防潮的火柴,点亮了,照亮四周,树洞是圆锥状,顶端有拳头大的贯通树洞透气,波状腐朽的树壁飘香。风雨中,摇晃的树腔是很好的共鸣体,呻吟着,摇晃着,古阿霞则担心树会倒。帕吉鲁说,这棵大树三千年了,少说熬过上万个台风与地震,还有数不清的雷电与豪雨,至今都没有问题,即使今天她的肚子被凿了伤,给人钻进来,还挺得住。古阿霞赞叹这一切好神奇,这大树该叫神木才对,和无数的基督先知度过了艰困年代。古阿霞充满感激,神木收留了她,和她的男人。
古阿霞从工寮带来的背袋,也拿进树内。她穿起了用塑胶袋防水的衣服,也拿一件给他遮,不喜欢他裸身翘着那根家伙,装作无事地看她。接着,她开心地拿出汽化炉与统一肉燥面烹煮。他们不缺水,外头很多,盛到小锅煮开。帕吉鲁等不及了,啃着调味包内挤剩的葱干与味精酱料。燃烧的汽化炉带来热源,废气从顶端的树洞排出。最后他们吃起热腾腾的面,喊着烫,不时得把洞口塞住的衣服拿开,透透凉气。
关掉汽化炉,改而点起蜡烛,照明外,也有暖意。古阿霞把项链取下,那是银坠子,铜锻十字架圣经,扭开经书罩子,露出的相框里有张黑白照。她拿烛火上蜡,再上层薄薄的膜。她每隔一段时日这样做,防潮防汗。
相片人物是古阿霞的父亲,赫尔曼(Herman)。她跟帕吉鲁提过,今天是第一次秀出照片。人像非常地小,牛奶糖肤色,帕吉鲁庆幸不是像黑人牙膏商标图的角色有多毛、三白眼的恐怖模样。古阿霞说过这件事,总是说得含蓄:她妈妈十六岁时,在花莲中山路的酒吧认识了从越战来台度假的美国黑人爸爸,怀上了古阿霞。赫尔曼休完五天的海外度假就坐飞机回越南。妈妈连写十几封信,告诉赫尔曼,她怀孕了、她水肿了、她生下了小女孩。赫尔曼回了三封信说,他很高兴、他很思念、他很喜欢夕阳从山脉落在花莲巷道的余光,“霞”是他念过来最美的中文音,他会带她们母女回美国。她妈妈又连写了十几封信,说小女孩很会讲话,小女孩的眼睛像爸爸,小女孩要奶粉与尿布钱。赫尔曼再也没回信了。
“我四岁时,妈妈带我去找过赫尔曼,她说去找她的男人(her man)。”古阿霞说。
“越南?”
“怎么可能,我们是跑去台中。我们上次环岛,绕北台湾,路过台中时,我跟你讲过我去过台中找亲戚的事吧!”
“你们去找‘哈而鳗’。”
“是赫尔曼,她的男人,听你说起来很好笑,”古阿霞说,“我们在台中住了一年。”
“很久呢!”
“是呀!很久呢。”
古阿霞出生之后,被妈妈交给祖母养,从小在邦查部落的野地打滚。直到三岁那年,偶尔回来探视的妈妈带她去台中清泉岗找“她的男人”。那是记忆像月桃抽芽仍记得阳光刻痕的童欢时光,却强行被妈妈摘下,离开阻拦的祖母。清泉岗(CCK)是东南亚最大的空军军事基地,是越战期间美军在台驻屯最多人的据点,B-52轰炸机在 F104战斗机的护航下,规律地从机场起降,轰炸北越。她的记忆中,妈妈把她关在一间她现在都说不清楚地方的租赁屋,屋瓦平房,有个小小的后院。她经常被关在房里玩,听军机的巨大声响。
有一天,她独自在房间玩布娃娃,把父亲留下的唯一照片放旁边。忽然砰一声,瓦房上掉下一个全身被空降绳缠住的菜鸟军人,且是黑人,练习空降飘错了地方。她吓一跳,那个黑人跟照片长得一模一样,难道她怀想爸爸,爸爸就从天上掉下来?古阿霞忍不住叫他 Herman。黑人割断绳子脱困,留下破屋顶,还有个永远在风中噼里啪啦响的绿色降落伞,在三天移除的空窗期,古阿霞还拿绳索当秋千。因为这件事,妈妈允许她到后院玩,免得她又被天兵吓到。院子周围在春天时长满一种毛茸茸、未曾见过的植物,后来才知道那是麦子。
又有一天,有个喝醉的美国军人开军卡在田里乱兜,先是台湾警察来了,不敢动手,随后来的四位美国宪兵很有效率,用毛巾包裹的大扳手,猛敲破窗,拉出一个黑得看不出屁股与头在哪里的黑人。白人宪兵非常讨厌两种人,种族歧视者与黑人,尤其是后者犯罪就用警棍痛打,带走。那是她第二次看到黑人,世界上很接近她血缘的人种,场面却非常难堪,酒醉、流血与哀号,戴上手铐,被死拖上吉普车带走。然后,她发现自己遇见的两个黑人都很惨,不是卡在屋顶,就是被打,她不要这样的爸爸。
古阿霞还记得,妈妈总是穿高跟鞋,衣着亮丽,喷上美国军官送的雅诗兰黛(Estee Lauder)香水,涂雅芳(AVON)的粉红色指甲油,傍晚出门,凌晨回家。有时候带不同的白人军官回家,古阿霞知道他们在干吗,床是邪恶的化身,带给小孩噩梦,带给大人淫念,人类被它教坏了。然后,她在某个作完噩梦的下午把床脚锯断,用剪刀割坏床单,把枕头里头的棉絮拿到后院丢尽,随风而去,反正日子长得很无聊。
还有一次,有个白人军官用吉普车带她们母女进城玩。古阿霞对美国男人的印象就是清醒时叼雪茄,而想要清醒时就喝酒。这个白人喝点酒,等红绿灯看见一群小朋友放学过马路,随手丢巧克力与水果糖,像喂鸭,撒一把,小朋友疯狂地冲来抢。然后,白人要她把剩下的糖果也丢下去。她拿起糖果,竟是朝他们低下去的头砸。这引起几位较年长的小朋友愤慨,骂臭鸡掰,把手中糖果砸回来,用闽南语骂她“潘桶人”,意思是厨余馊水搅和得分不清楚的混血儿。听不懂闽南语的古阿霞没有意识到取笑,妈妈却冲了下车,甩了对方两耳光。
那个撒糖的白人军官带她们去军官宿舍,那是美村路附近的双并豪房,外头有白墙、铁栏杆、栀子花;家具是日制松下冰箱、冷气机,洁白浴缸大到可以游泳了;音乐不是 Bob Dylan,就是迪斯科。古阿霞之所以会记得那间美式装潢的房子,是白人军官黏妈妈黏得很紧,她常去。
她妈妈却跑到黑人酒吧混。黑人的体味重,用的香水比较冲。白人军官的大鼻子专门能嗅出异类的味道,大骂她妈妈,两人打起来,瘦小的妈妈被揍得流鼻血,头被塞进马桶里。
古阿霞镇定地告诉自己,打完就可以离开臭男人,妈妈忍一下。妈妈招了出租车回去房间,把属于男人的东西都撕掉,包括赫尔曼的照片,轻蔑说:“这烂黑鬼现在是别人的男人了,死去给越共当靶子。”然后把细软收一收,回到了花莲,把她丢给祖母后,又跑走了。
“这张被撕碎的小照片是从台中带回来的。”古阿霞说。
“我知道了。”帕吉鲁轻轻地把古阿霞抱在怀里,他不是回应古阿霞刚讲的故事,是他真懂了,为何每次碰到她的身体,都有意无意地被拨开,这来自幼年遭受洋人惊吓的噩梦残遗。“我知道了。”他再度说,却不是回应她对照片来源的解说。
古阿霞偎在他怀里,泊靠在温暖的臂弯里。树腔内,就着小烛火,古阿霞听他呼吸,听他心跳,一切静好。她甚至有种奇异感受,大树就像拉长的天线,她可以收听宇宙敻远之声,银河轻碰、星体凝聚、光线穿过星际尘埃的孤寂之音,还有,“鸟叫声。”古阿霞睁开眼说,真的是鸟叫。
鸟叫声真的很近,在不远处。古阿霞坐在帕吉鲁肩上,举着烛火,往头顶的树凹处看去。那蹲了一只眼睛清亮的灰林鸮,树穴边有混合锹形虫、青蛙或金龟子残骸的条状鸟屎。古阿霞意识到,她手上的光芒干扰了它,把烛火低下去。
“那是残障鸟。”帕吉鲁在下头说。
鸟哪来残障之分?古阿霞狐疑,不久看出端倪。灰林鸮的右翅膀非常小,属于发育不全的那种,鸟类难道也有小儿麻痹症?“它怎么飞出去吃东西?”她问道。
“还有一只朋友帮它,在最高的地方。”
古阿霞往上瞧,约10公尺的幽黑高处,另有只灰林鸮停在树壁的凹槽。它身体缩紧,受古阿霞的来访惊扰,也没办法逃到台风天里。这是它的家,它几天来都站在大树的树梢鸣叫,古阿霞绝对不会陌生。她为这风雨天的造访而愧歉,同时涌起感动,那种直透酥麻的感受是:某些动物跟人类一样有高尚情操,也会照顾残弱者,不离不弃。
夜很晚了,古阿霞和帕吉鲁曲身盘睡,额头碰额头,膝盖碰膝盖。他们讨论两只灰林鸮是兄妹、情人或父女之间的关系。这问题无解,够他们又笑又闹地跌进梦里,“晚安!谢谢大树,谢谢猫头鹰,在台风天收容了我们。”古阿霞说完话,倏忽跌进丰饶酥软的梦里,直到天明。
天气很好,古阿霞坐在大树楔口,晒着太阳。
台风扫尽了大地,林场布满潺潺的小水流,土洼坑的积水沉淀了,飘着的落叶在浮光间闪烁。尘埃涤干了,大山清晰,100公里外的大武山群峰可见。古阿霞心想,她乘坐整夜摇晃的红桧“摇篮船”,过程像是挪亚用“歌斐木”造舟,躲过了上帝惩戒世界的大风雨。雨停了,她把自己摊在阳光下,用日光抽出内心的阴霾,一点一滴蒸发。
天空是透明的蓝琉璃光,云岚夹在山谷间,云影投影大地,地平线吸收热量而微微发胀。呼应好天气的方式是晒衣物。古阿霞把潮湿的衣裤与睡袋摊在工作台,阳光透透,水蒸气晕晕,给古阿霞过不久就会随云飘走的错觉。
很煞风景的是,帕吉鲁继续用螺旋钻子钻树,传来涩砺的声音,透过树腔放大成悲切的泣鸣,他这么努力地杀死救过他们的大功臣。古阿霞站起身,逃避离开,看见工人们沿泥泞的小径走来。他们上工了,检查各项机具有无损坏,吊回被大水冲走的原木。这时走在队伍后头的赵坤,向古阿霞招手,不久超越到人群前头,大力挥着焦急的手势。
“孬材了,双傻出事,来去凑手脚帮忙,”赵坤来到大树下,他的分趾鞋沾了一圈烂泥,“他们昨晚没有回工寮,被透早去巡路的森铁养护技工发现掉到桥下,受伤了。”
古阿霞跟去瞧,来到森铁上。桥上聚集一群人,山地警察也在其中,往桥下叫着。古阿霞还没到,先侧着身子往桥下看状况,脚底发凉了,桥梁有20公尺高,一边是台风后不断泄水的峭壁,一边是不见底的悬崖。双傻站在桥下的梁柱间,一个不动,另一个不断挪动久站的双脚。
铁轨的两枕木间会钉上木板,专供人行走。有块木板留下民间烧冥纸剩下的灰烬,另有几炷香插在缝隙,这是有人死去的意思。古阿霞见了五雷轰顶,手脚发抖,内心失了章法。她蹲下去,手抓住铁轨,放低重心好把身体往外拉,忽而泪眼模糊,她哭了,确定挂在桥梁间的那个人死去了。
有人死了,而自己是祸首。古阿霞心碎了。
古阿霞猜想,昨日上林场,她把跟来的双傻叫回去,必定是两人走到半途又折了回来,出了意外。她的臆测获得证实,一个森铁养护技工说,早晨巡路,把枕木间某块脱落的木板钉回去的时候,从空缺看见下头的梁柱有两个人,一个人往生了,另一个人紧紧抱住他。往生者可能是踩空掉下去,卡在梁柱,被山壁间冲下来的大水溺死;另一个爬下去,紧抱住死者,守候了整晚。古阿霞听了,心情乱得失去头绪,掉头回去林场,要是多待在意外现场,自己会崩溃。赵坤没有跟上古阿霞,他被人留下了,上安全腰带去桥下帮忙拉尸体上来。整个早上,下去了几个人拉都没辙。
古阿霞多么讨厌台风,讨厌山径泥泞,讨厌自己。她内心浮起四岁那年的夏天从台中回来的路上,在每站必停的台铁平快车,她饿得想吃便当,一路气饱的妈妈当着众人赏了她耳光,大骂扫把星,黑鬼,一辈子抾捔。她不需要知道扫把星与抾捔是什么意思,妈妈的愤怒就是解释。渐长,她发现这两个词成了一把刀的两刃,插进胸膛,讨厌自己时就会碰到那把刀,无论拔出来,或埋藏到更深的体内,都是痛,都是血。
黄狗叫了,淡淡地,帕吉鲁很远就看到悲伤的古阿霞。她两手抹泪,沿蜿蜒的山径来,穿着他在台南买的红雨鞋、蓝色外套,给光秃的大地添了颜色,可是她很悲沉,在泥地连摔了两次都没有忘记流泪。他走下工作台,迎面抱着走来的古阿霞。
“我是罪人,我害了别人。”她不断说。
帕吉鲁什么也没说,他没把握化解她的哀伤,可是有力量给予拥抱。他抚着古阿霞的背,慢慢听她说起昨夜发生的事,到今早看见的景况。他的眼光穿过她的耳际,看风拂过大地,远方抖擞的树林传来细微声响,白云滑上了普鲁士蓝的天空。他想跟她说,学着大自然的宁静、澹定与平和,却说不出来,于是将心灵的那份宁静,透过一双手的抚摸传递,直到古阿霞安静地靠着他。
“我突然很想兰姨,好想离开这。”古阿霞说。
“去哪?我们一起去。”
“不晓得,”她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泪蒙蒙地说,“祖母死前,把我交给兰姨,那时我就觉得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去哪都行。”
“去台东?”
“荒凉。”
“高雄?”
“太远了。”
“台北?”
“有钱人才住得起。”
“去月球吧!你当嫦娥,我当吴刚。”
“也好。”古阿霞觉得,要是能上月球,现在就去,那里没有人事纷扰。如果在月球,帕吉鲁会有一棵永远砍不倒的大树,可是她不要玉兔,只要荒野,自然会有充满生机的野菜。还有,不要叫阿姆斯特朗来,他只会留下擦不掉的鞋印。
“走。”
“哪可能,你有航天飞机?”
说走就走,帕吉鲁拉她上了工作台,把螺旋钻子拉出来,塞上衣服,之后从楔口洞把古阿霞推进树内。她大喊不准对她毛手毛脚。他们再次进入树腔,馨香淡淡,哭得鼻塞的古阿霞顿时鼻腔开通,一股爽飒钻进脑门,直上天灵盖。帕吉鲁要古阿霞坐定位,准备发射航天飞机,倒数完毕,自导自演地发出推进器喷发火焰的剧烈声响,梭体与空气激烈摩擦,穿过同温层,进入太空漂浮,最后降落在月球。古阿霞觉得扮家家酒游戏太滑稽了。帕吉鲁靠嘴演尽,不过在回音大的树腔内,竟然有进入戏院被杜比环绕音场吓着的感觉。
“然后呢?”古阿霞问,他们来到遥远的月球了。
“等一下,光就要来了。”
光来了,太阳横过树顶,一块光斑从树壁滑下来,滑过受莲根菌伤蚀的皱褶纹。他们躺着看,光里有细微粉尘,旋转、轻飘、发亮。光斑最后从树顶直直地贯落到底,打在古阿霞的肚子,充满圣灵力量。“耶稣光”,她想这种在花东纵谷常见的云隙光,从低沉的云端散射地面的立体光柱。
古阿霞赞叹说:“非常属灵的光呀!”
帕吉鲁却说:“那是发光的地球,宇宙中耶稣唯一去过的地方啦!”然后他说他要去月球表面干活了,玉兔饿了,在学狗吠,他说完就爬出洞。果真,古阿霞听到黄狗在外头叫着。
在树腔内,古阿霞仰看光斑,一切有其黑暗,一切自有光明。她想起了以前在教会时总是被拿来讨论甚至责备的先知乔纳。乔纳被上帝派去宣道,前往罪恶的尼尼微(Nineveh)大城,他却逃跑了,坐船往反方向逃。上帝掀起了大风浪考验,船上的渔夫们无奈,把乔纳丢入海中息怒。乔纳还被上帝派来的鲸鱼吞到肚里,待了三天三夜,想通了才去尼尼微城,怎料进城宣道时,耍了脾气。教会的人都无法想象,怪胎乔纳也能位列先知,可是大家都承认,乔纳是所有先知里面,最抗拒考验,最像凡人,跟大家一样庸弱。
用衣服塞住的钻孔打开了,帕吉鲁伸进手,端来一碗烫面拌酱油,上头搁了几片高丽菜。古阿霞抓住那只手,从强光的小孔往外看着模糊线条的人影,她抓了很久,他也是。
“跟我回去。”古阿霞说。
“不待在月球了?”
“我想回去地球,回到耶稣基督去过的地方。我得去找莫兹桑,被她打、被她骂都行。”
“嗯!”
“我想要你帮我。”
帕吉鲁说,没问题,不过得先坐航天飞机回地球。他走进树内,吃完了面,又跑了火箭如何从月球回到地球的流程,才爬出树洞。古阿霞来到日光强烈的地球,山林光秃秃,杀伐气重。地球非常危险,充满了死亡、灰心与挫折,要是没有胸怀着爱,最好不要降临此地。她走下工作台,走下山,沿着森铁回去。她得这样做,那只受困在树腔的残障灰林鸮总是想回到危险的森林,乔纳必定在反复之后才走上尼尼微城,她的挫折来自上帝允诺的考验,她手中握的是来自帕吉鲁温暖的手。
他们返回工寮,却困在木桥,原因是尸体还没吊挂上来。
养护技工架设了简易的升降架,以滑轮将人员垂降下去,好绑住尸体后拉上来。但是,遇到了两个困难,造成救难作业延宕五个小时。第一,亡者摔落在桥梁的 Y 形支撑架时,遇到山壁间冲落的大水,因溺水恐惧,紧抱支撑架,身体经过一夜僵硬后很难解开。第二,另一个人阻挠了救难,紧抱亡者不放。
莫兹桑是第五次垂降,带了他们最爱吃的烤腌鱼,那足以花半天的工资。可是没有解决问题,无论她怎么哄就是不行。她被拉上来时,头发乱糟糟,疲惫完全挂在脸上,看到古阿霞穿过人群走来,悲伤说:“人已经害了了,还要把大家这般拖磨。”
“我来试看看。”古阿霞说,这是她能赎罪的方式。
古阿霞的话没有给救难人员带来希望。他们都不信,一个女孩能帮上什么忙,所以古阿霞走向升降架时,没有人愿意将她吊挂下去。救难人员在商讨是否把支撑架锯下来,连同死者吊挂起来。养护技工反对,这会危害桥梁。
帕吉鲁拉了古阿霞前去升降架,帮她安上腰带,安静看她。古阿霞知道那意思,点了头。几个救难人员阻止不了,勉强放她下去。在8公尺深的木桥下,古阿霞看见了卡住的死者。他死亡十二小时的身体发黑,脸部扭曲,嘴张大,眼睛也是,溺水的恐惧静止在最苦难时刻。双傻的外貌与行为都一样,脸上也没有足以分辨的痣。可是,只消看他们面孔就知道谁是谁,因为多年前有个王八蛋在酒醉后,用针蘸了柏油,在他们眉间分别刺青了五元硬币大的ㄚ与ㄎ。死者的眉间有个ㄎ,是孔固力。
“阿达玛,你看看,孔固力肚子饿了,嘴巴张得好大,好想吃饭。”古阿霞指着亡者,“我来喂吧!”
久久,阿达玛点头了。他花了六小时拒绝大家的美食贿赂,免得死去的弟弟被带走,却很乐意弟弟先吃点东西。
桥上的人赶紧吊下食物来。古阿霞勉强克服了摇晃的绳索,用汤匙舀了冰冷的糙米饭与鱼干,放进死者嘴里。三匙就满出嘴了。一旁观看的阿达玛无言,瑟缩发抖,紧抱死去的弟弟,如果他再坚持下去,会体力耗尽,掉下桥去。那是万丈深渊,摔下去必死无疑。古阿霞心意不在喂死者,死者已矣,她要帮助生者重新站起来。然而生者抱着死者超过十二小时,如此艰困地陪伴超越了台风之夜的折磨,是什么力量促成的?这是常人做不到的,由一对智力永保四岁的兄弟做到了,成了摩里沙卡的传奇。
“阿达玛,你看看,孔固力都吃了,他希望你也吃,你也吃几口吧!”
沉默一会儿,阿达玛点头了。
桥上那些卧轨横着身体往下看的十几个人,发出惊叹声,他们搞了一个早上,不如古阿霞的几句话。
阿达玛伸手,徒手从古阿霞端的碗里抓了饭菜,往嘴巴囫囵。他的嘴巴张开了,气势如饭桶,把桥上吊下来的食物都吃光了,也喝足味噌汤,脱掉那件潮湿的破衣服,换上干净的。
“走,帮我带孔固力回去关收音机吧!他会想关掉收音机。”
这次,阿达玛很快点头了。古阿霞晃动身体,让绳索摆向桥梁,她用脚夹住死者,好把桥上的另一副吊挂下来的绳索绑在死者腰部与胸部。这活儿已经让古阿霞汗水直流,而且山谷钻上来的寒风,冷不防从衣缝窜进了脊背。
比较难的是,把孔固力环抱桥梁的僵硬双手松开。吃饱有活力的哥哥,喝一声,便把弟弟从卡死的桥梁缝拉起来,看尸体渐渐被拉上去,拉上晴朗干净的蓝天,要消失似的。阿达玛的心慌乱了,把古阿霞往外推开,忍了一夜终于哭叫,沿着桥梁爬上去,又蹬又攀,非常敏捷。
下午三点,菊港山庄的马庄主来到了工寮。铁路断了几处、山崩了几处,他几乎是徒步来的,为死者“赵柏青”开死亡证明书。马庄主也询问了阿达玛的名字是“赵柏长”,柏树长青,两兄弟的名字不俗。马庄主检查死者的大体,狰狞僵硬,双手虚抱什么。他告诉莫兹桑,只要慢慢地挪动死者关节,能恢复平躺姿势,如果把大体放置十六小时以上,也会恢复平躺,不过这时意味着肉体趋于腐败了。
莫兹桑从口袋拿出红包,谢谢马庄主前来开立死亡证明书。然后,她要阿达玛抱起亡者,拿去安葬,有点急着把事情解决,连古阿霞都有点惊讶。莫兹桑有她的主张,森铁断了,要送下山到公墓安葬,得等上两天,又要花上一笔公墓费用。找个山上荒僻处埋了,虽然违法,但是相信大家会体谅她的选择。
马庄主把红包拿下,钱退还给莫兹桑,说:“留下来,一点心意。”
莫兹桑婉拒,说:“一切都很简单,不会花钱,我要用基督教葬礼。”然后转头对古阿霞说:“可以帮我吗?到那片 Kiyoko 树林埋了。”
古阿霞初为震惊,后转为认同,紧握帕吉鲁。说走就走,连葬礼也是,基督教没有佛道教丧礼得遵守吉时的概念,只要虔诚无比,就是好时刻。莫兹桑要阿达玛背起用毯子裹住的亡者,带了铲子与开山刀,立刻出发。
他们没有带银纸与香炷,也没祭品,倒是摘了不少小径旁的花朵,小墨汁帮哥哥折了高山蔷薇,白瓣黄蕊的花朵,甚是娇惹。她嫌太少,穿过峦大杉混合林时,摘了两朵釉紫的阿里山龙胆花;又在向阳的崩塌地看见了早田氏香叶草,花朵紫白相间,遍地辉煌,昨夜的台风没有打坏它们。她总算把手中那把有点惹人嫌的虎杖花通通丢掉。
前往那片 Kiyoko 树林约半小时的路程上,台风蹂躏之后的道路更难走,处处是泥泞与坍毁。一小时后,他们来到了杉木纯林,这时是下午四点,斜照的阳光穿透树林,有飘渺之美。帕吉鲁在林隙找到平坦地,拿铲子挖洞。小墨汁用花朵在四周布置。莫兹桑用毛巾沾了水,帮亡者净身,发现四肢柔软了,表情安详,肤色回润多了,只有胃部残食在背负过程中被顶了出来,溢在嘴角。
古阿霞用生疏的刀法做了十字架,在交叠处凿了凹楔,又割下袖子,好把两根木头绑上。这是她第一次做大型的十字架,代价是手臂疼痛与手掌破了皮,却换来了内心满足。十字架插在坟头时,阳光穿透逐渐飘雾的森林,呈现难得的耶稣光。
“非常漂亮,连我都想留着使用,”莫兹桑赞美说,“阿青会喜欢,十字架很美。”
“这片树林也很美。”
“这是什么树种?‘放山鸡’?”
古阿霞眼下的树木通直,30公尺高,直径20余公分,疏密有致。伐木后的造林常以成长快速、能迅速回本的杉树为主。中、高海拔造林,常常种日本柳杉,称为“苏鸡(Sugi)”,与“放山鸡”一音之差。山上的人常常叫日本柳杉为“放山鸡”,有砍光野生动物改养放山鸡的诙谐。
“不是‘放山鸡’,是台湾杉。”
“是 Momi 呀!这种树难得见到。”古阿霞很惊喜。
Momi 是日文汉字“樅”的发音,指的是台湾冷杉,树形峭耸,能在台湾海拔3000公尺以上高度形成最美的针叶纯林。这片林子海拔较低,显然不是台湾冷杉,古阿霞讲错了。
“不是 Momi。这是台湾杉,叫 Kiyoko。”
“对呀,你一路提到 Kiyoko,我怎么忘了。”古阿霞一路有所思,有所愧歉,没注意莫兹桑老是把这词儿挂在嗓眼。她脸露苦涩,却看到帕吉鲁脸上的笑痕很深,有点恼他。
帕吉鲁的笑,是对古阿霞肯定,毕竟她不是他祖父以客语说的“躜山人”——走踏在山里的伐木工。古阿霞只是博学强记,耳朵较尖,眼睛较利,学得比较快的人,不过真正经验得从山里滚出来。菊港山庄常有木材商往来,言词间都是术语;山庄墙上也贴有各式木材胴剖图与树木的中文名字。古阿霞耳濡目染,能掌握几分,不过还是半吊子,会误认“台湾榉”和“台湾山毛榉”很相近,然后把各类杉木误以为差异很大的树种。对帕吉鲁而言,台湾木业沿用不少的日本文化,像是铁杉称“栂”(Toga),云杉称“唐桧”,扁柏叫喜诺气,是“火之树”的意思,因为饱含树脂。这种文化不能光从表面的汉字理解。
“这片树林是二十年前,我还在植树班工作时,种下的。”莫兹桑说,“那时候,我年轻,从台东跑到这里的山上,刚怀胎,只是不晓得一次来两个捣蛋。我那时候只顾种树,哪管种的是冬瓜还是西瓜,有钱就好。”
“现在很美了。”
“那时,跟我一起在植树班的刘素芳,她说一个有关 Kiyoko 的故事。”莫兹桑说到这时,转头对帕吉鲁说,“你妈妈对树呀,对草呀,是嘎嘎叫的人,很有研究。”
古阿霞肯定这点,素芳姨的房间堆了一堆关于植物、登山冒险的书籍,大部分是中文与日文书,少部分是英文。对自小受日本教育长大的素芳姨,能顺利跨越语言障碍学习中文,古阿霞刚开始以为不可思议,但想想自己凭着对书本渴望与世界好奇,不也这样读通一切。
莫兹桑又说:“Kiyoko 的日本话,跟树没有关系,是指纯净的囝仔。这是素芳跟我说的。”
“纯净的孩子?”古阿霞很好奇。
莫兹桑在讲述那段记忆时,忘了很多关键词,不过古阿霞事后向素芳姨询问过,拼出更完整的传说。这故事跟“早田文藏”有关,一个日本植物学家,他在二十世纪初来到台湾。那正是全世界植物科学进行大量植物的命名的高潮,植物学家将之归类后,循惯例在学名后,添加自己名字。台湾植物的学名后头挂有早田文藏(Hayata)的约有一千六百种,尤其是台湾原生裸子植物最常见。早田文藏忙于归类植物时,厄运吸附而来。他忽略了次女日渐恶化的疾病。某夜,他从总督府的办公室回家,才连忙找三轮车将呼吸微弱的次女送医,可是次女却在震荡的车上离世了,他泪流不停,请车夫在台北街头悠转五小时直到天光,终于给了女儿生前最期待的旅行。早田文藏突然想起了他在地表见过最美丽的树木——台湾杉,树形笔直,树高近100公尺,树龄可达千年。
早田文藏第一次见到台湾杉时,希望孩子们都能这样,要历经灾难,也要屹立不摇。可是,次女却倒在他怀里,难过得说不出话。他在次女的葬礼过后,连拍了几封电报回日本,要求将新发表的植物群归类命名中,把台湾杉的英文学名改成次女的名字 Kiyoko——洁子,意谓纯净的孩子——取代自己的名字。可是论文已印刷完毕,他只能在往后出版的《台湾植物图谱》,以一种错误、荒谬、无人理解的手法将台湾杉的学名换成洁子树,未获植物学界的认可。
“这树名真好,我才中意这片树林。”
“Kiyoko,以纯洁的孩子为名的树,真的吗?听起来很美。”古阿霞眼神逡巡了这片二十余龄的树林,想象它们活上千年的壮观。
“真假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喜欢这故事。”莫兹桑看着由毯子包裹的亡者,说,“怀他的时候,我就种下这片树林。这囝仔二十岁了,却活在四岁的能力,我没有办法时时把他拴在身边,只求他不要害人就好。他做到了,他没有害过人,那些没有机会长大的日子,就由树来代替了。”
古阿霞不禁难过起来,眼角泛泪,想到孔固力是台风天护着自己上林场,不幸坠桥,悲怆绞心。入葬开始了,他们抓住毯子的四角,将亡者放入墓穴。古阿霞有多次在“安息聚会”上担任诗歌吟唱的经验,她这时唱了亨利莱特牧师的名曲《求主同在》(Abide with me),她唱到第六个段子,大家也把土覆完了,古阿霞却泪流满面。
“我疼惜的囝仔,妈妈没有机会看到你了,也老了,没有能力再把你生出来了,”莫兹桑说,“你就快乐回去天上吧!”
“再见了,我会常来送花的。”小墨汁把早田氏香叶草的花朵铺满坟茔,她期许晚上时,星星都垂下来捡花,顺便把哥哥带走。帕吉鲁安静合十,盼望森林给亡者的灵魂翅膀飞翔。他们回去的路上,阿达玛吵着没把孔固力带走,不过他很快被古阿霞吸引了,她哭得眼睛都快坏了,谁安慰都没用。
“阿霞,阿姨再讲个故事给你听。”莫兹桑说。
古阿霞仍哭着,不过她学着聆听,至少耳朵没有泪水。
“天上的天使,最大的期待是来到人间成为宝宝。有些天使却没有办法来到人间,因为他们不是破相,就是半遂:有的缺手,有的缺脚,有的缺眼睛,只能羡慕别的天使成为宝宝。他们只能待在天上,因为上帝疼惜他们有所残缺,到人间会受到更多的苦难,受到更多的伤害。上帝不忍。”
“我知道。”古阿霞说。
“破相、半遂的天使,吵着要去人间,再多的艰苦,他们都愿意承受。上帝说,不行,你们不知道世间的苦难。上帝没有答应过。”
“我知道。”
“有一天,上帝发现,那些天使竟然辱骂、羞辱、攻击对方,他很生气,把他们叫过来责备。可是天使却流泪说,他们是先学习人类才有的互相伤害,让自己变得更坚强,他们想去凡间。”
“我知道。”
“天使们的努力学习付出,感动了上帝,答应让他们到人间。上帝说,人间苦难极多,你们的心志强还是不够用,需要比一般人更强的父母。因为你们多受一分苦难,你们的父母会承受两倍的苦难。我会为你们选择人世间最坚强的父母保护你们,好了,我的小天使们,下去凡间吧!”
“我知道。”
“你知道这故事怎么来的?”
“我说的。”那天古阿霞知道小墨汁与双傻的身世后,觉得该给莫兹桑一点支持,便选了时机说出这个在教会流传的故事。
“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故事了,不是别人告诉我你上辈子造业,这辈子要忍受,而是告诉我,你是多么有用、多么坚强地能保护自己的孩子。那天你讲给我听之前,我心情烦闷得像一坨屎,有去死的冲动。可是,你这故事让我在睡前躲在棉被哭了好久。阿霞,我要谢谢你,一定是我这做妈妈的在最软弱的时候,上帝派你来了。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位天使。”
那是古阿霞听过最棒的故事,自己丢出去的故事又跑回手中安慰自己。自此,她的泪水更多,她的手紧握着帕吉鲁,她是需要被爱的世俗女孩。
在三千龄的红桧旁,杀戮要完成了。一架吊挂来的集材机待命,三位拿着2公尺长电锯的工人待会负责胴剖。早晨九点,三天来留在工寮帮忙莫兹桑打扫的古阿霞,越过五条棱线,前往大树,森林线撤得很远,留下干燥凌乱的大地。她看到帕吉鲁倚在大树下,要把三千龄大树放倒了。
古阿霞挣扎了几次才来,毕竟砍掉大树还真不舍。大树在台风天庇佑她,在悲伤时抚慰她,说再见真难。她不舍帕吉鲁砍倒大树,好不容易磨出情感,又要告别。不过,帕吉鲁的心情始终平静,在很远的地方对古阿霞招手,背后衬着云痕轻抹的饱满蓝天,脸上微笑。古阿霞心想,这样也好,经历大树之死,又很快放下了。
“来吧!带走朋友,”帕吉鲁说,“到树洞吧!很安全的,没有要它倒,它是不倒的。”
古阿霞知道找谁了,她爬进树洞,把帕吉鲁当梯子爬上他的肩膀。在视线所及的小树洞,看见那只残障猫头鹰。
“用布套它,轻一点。”
古阿霞做了,手被猫头鹰穿过布套的利喙啄伤,痛得往后靠,树壁遭莲根菌侵蚀的粉状树屑掉落。古阿霞想起《圣经·出埃及记》描述的树是“净水器”,当摩西引领以色列人出奔时遇水荒,照上帝指示把一棵树投进一洼苦水,水变甜了。她想,这棵庞大的净水器,来自三千年前的一颗小小种子,某个微润时刻发芽了,在这片土地长成美丽姿态,却在还有生命存活下去的时刻被人喊停了。古阿霞摸摸红桧,无尽地道谢与道歉,“再见了。”她在树内绕了三匝,看着树顶的那圈小蓝天,充满不舍。爬出洞穴时候,差点抓不住手中的小生命。它似乎很悲伤。
帕吉鲁用斧背大力敲树身,引起巨大回音,目的是让另一只灰林鸮从树顶飞出来。它迟迟不走,深情呼叫几声,古阿霞手握布袋里的那只也悲鸣着。它们要别离了。
帕吉鲁用斧背撞击塞在锯缝的木楔,撑开树缝,大树将要倒下。帕吉鲁吞了口水,气灌丹田,喊出了一串无法分辨内容的吟哦。古阿霞被这种呼喊大家闪躲的声音吓到,继而笑出来,她没料到这几乎不讲话的家伙会大喊。然后,帕吉鲁离开工作台。
大树要倒了,过程极其细微。先是倾斜,发出的断裂声类似手表秒针一秒一顿的声响;接着传来木材在炽火中爆裂的声响,哔哔剥剥,最后发出叽叽叽狂鸣,往两点钟方向的安全范围倒下。轰隆一声,地面震动,尘土喷起来,树倒的声响传过了几座山谷,又传回来。
“喔呜!喔呜!”帕吉鲁再度大喊,表示大树倒下,无人受伤。
“再见了,Q 毛仔,再见了。”古阿霞也喊起来,把心中那股无以名状的情感喊出来才行,不然会哽住呼吸,因为她搞不懂,这么努力在改变的事,却像毁灭世界。她更懂的是,即使今天撒下了千千万万个种子,她的第三十代子孙也未必能观赏到一株如此美的巨树,不过,她会把传奇说下去,她是见证着大山大树的人。
大树倒下时,树顶的灰林鸮直到再也不能多停了,振翅飞去,中途得在刨杀露骨的林场停留五次,才能找到残林躲藏。顺着猫头鹰飞去的方向,古阿霞看见奇特景象,有一群人朝这里走来。工人们站在庞大如盘古死后的残骸大树上,停下电锯。大家安静下来看那群人。
那群人,为首的是绿衣邮差与蓝衣报差,后头跟来了工寮的小孩,小墨汁跨坐在阿达玛肩上不断挥手。古阿霞懂了,摩里沙卡自伐木以来,第一次有邮差与报差联袂上山,是找她的。古阿霞担心兰姨出事了,那是她最关心的至亲。她向主耶稣祈祷,给她勇气,好面对接下来的挑战,阿们。可是却不争气地靠在帕吉鲁身边猛烈发抖。
古阿霞从邮差手中收取双挂号,绞开信,看到省教育厅的公文,说明大观分校复校生效了。她又把报差递来的电报抽出来看,看了五分钟才懂。这封电报迥异于寄挂在山庄的样本,从台北总局转来的,先是英文电码,再译成中文。古阿霞看得又笑又哭的,让四周等待的人都傻了。
“我们成功了。”古阿霞看着帕吉鲁,说,“这是国际电报,那个日本人拍来的,他把盖学校的费用,汇到指定的台湾银行了。”
日本人遇到喜事也会拍电报,跟台湾不同。大家响起掌声,小墨汁大声叫起来,其他人也是。邮差与报差早已获知好消息,破例上山,他们想参观林场,更想看努力为自己、也为别人的古阿霞破涕为笑的喜悦。
“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呀!”她激动抱着帕吉鲁,今天,上帝同时把一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赐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