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九月。胜海舟作为军舰奉行来到了大坂城内。坂本龙马一直多方奔走。九月初,他去客栈拜访来到大坂的幕臣大久保一翁,从大久保口中听到了一个非同小可的消息:“胜要被降罪。”
“为何?”
“因为你。”大久保说着,磕了磕烟管。这位幕府的高官十分喜爱龙马。
“因为我?”
“倒也不全是。是因为你们。神户学堂有学员参与池田屋之变,这次的禁门事变中也有许多人逃出学堂加入了长州军,参加了京都作战。因此幕阁中就有人弹劾胜身为幕臣却扶植讨幕之士,吵得不可开交。”
“世事难料。”龙马抹了一把脸,手心里全是汗。令他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给胜带来麻烦。
“坂本君,你出汗了。”
“这秋老虎可真厉害啊。”龙马拾起身旁大久保的扇子。
“那是我的扇子。”
“我知道。”龙马摇起扇子来,“胜先生的事情难道就没有转机了吗?”
“我职权有限,实在是无能为力,但我想应该不至于让他切腹。”
“切腹?”龙马啪地合上扇子,模仿切腹的动作,然后略歪着头陷入沉思。不一会儿,他忽然大笑起来,把大久保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大久保不禁感到不悦。
“切腹也不错。胜海舟的肚子里是黑的还是红的,切开看一看就知道了。我也很想知道。真想去切腹现场看一看啊。”
“喂喂,他可是你的老师。”
“他确实是我的老师。可是大久保先生……”龙马看了看眼前这位能员。大久保头脑聪明,有学问,通晓西洋情况,可是从他不出手救胜来看,也就是个寻常之人。龙马接着道:“胜海舟绝不仅仅是一名幕臣,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豪杰。如果幕府的腐朽官僚们下令让这样的人切腹自杀,就有好戏看了。”
“切腹只是打个比方。”大久保露出极不痛快的神色,“先不说这个了。幕吏正在追究你们的责任。现在他们在京都、大坂大肆逮捕长州残党和浪人,有消息说还会派出新选组要去灭了不逞浪人的巢穴神户海军学堂。”
“可怜的新选组!那我就等着。”
西乡隆盛一直在京都。不知他出于什么考虑,竟派出使者携书信前往大坂去找胜海舟,殷勤地询问何时方便会面。
“那就定在九月十一吧。”胜回答。
这是胜与西乡的第一次会谈,二人日后成了百年知己。
实际上二人曾于三年前,也就是文久元年六月秘密见过一面。其时胜到鹿儿岛,随员为新谷翁。胜上岛后才听说西乡被判流放之罪,身在大岛,于是立刻雇了一条船,和新谷一起前往大岛,登上大岛已是黄昏时分。
到了西乡住处,胜并不摆幕臣的架子,也不耍威风,而是像一介书生般落落大方地说:“敝人乃是江户的胜麟太郎。此番前来,只想问候。”
西乡十分恭敬地回答道:“我正在做一项好营生。”然后开始攀谈。
到了用晚饭时,二人攀谈密切起来。始终坐在旁边的新谷翁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两个人说话就像猜谜语。
当天晚上胜和新谷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西乡来到胜的房间,道:“胜先生,让我带您去看看我的营生。”
西乡带二人离开住处,来到海岸,只见海边有七个仓库。西乡将仓库一个个打开,里边全部是走私的武器弹药。这要是在幕府势力如日中天的时候,一旦被发现,七十余万石俸禄的岛津家恐怕就此覆灭了。
萨摩原本就一直瞒着幕府暗中进行走私贸易。直到德川幕府中期为止,幕府曾几度派遣密探潜入萨摩打探,但是没有一个人回去。他们都被杀了。
在回来的路上,海舟对新谷翁道:“西乡做的虽然是幕府禁止的生意,却是为了国家,绝无恶意,所以无妨。但是,如果你将这件事透露出去,恐有性命之忧。”
正因为如此,胜即便是在维新成功以后,也绝口不提与西乡在大岛相见之事。
而西乡如今代表的是萨摩,与胜会面,为的是请幕府火速征讨长州。他要劝幕府不要再犹豫,趁长州元气大伤,即刻斩草除根,否则等他们恢复了元气,必定会东山再起。
西乡消灭长州的坚定决绝,就连一向痛恨长州的幕府和朝廷都觉胆战心寒。然而,这样一个坚决主张消灭长州的人,却将在蛤御门之战中俘获的二十四名长州人收容在萨摩藩府,对他们奉若上宾,最后还暗中把他们送回了长州。而京都的其他长州伤兵都被幕府和各藩抓捕、杀害。从这一点来看,西乡对长州人的优待是破天荒的。
战国以来,萨摩人便有优待俘虏之俗,或许西乡的做法是源于这种习惯,但也可能是萨摩人擅长外交的缘故。众所周知,不善外交是日本人的弱点。自古以来,只有萨摩人例外,他们卓绝的外交能力甚至让人怀疑他们是另一个人种。
西乡等人现在一手庇护长州俘虏,一手拔剑威胁幕府:“为何不灭长州?”萨摩釆取这种外交的最终目的在于,首先借助幕府的力量讨伐长州,然后通过优待俘虏为日后与长州携手推翻幕府设下铺垫,这仿佛国手对弈,步步都深谋远虑。
关原合战中,毛利氏和岛津氏都站在战败的西军一方。大战结束后,家康想要据此降罪灭了毛利家。实际上,毛利氏在关原合战中没有发过一枪一弹,毛利家臣吉川广家暗中还与东军相通,但毛利家的领地仍遭到了无情的没收。毛利氏向德川这位昔日的同僚百般道歉,总算将领地保留了四分之一,藩厅也由广岛搬到了日本海岸的萩城,以如此苛刻的条件才保住了毛利氏的存续。这般拙劣的效果,正是一味低头的外交方式招致的灾祸。
反观岛津。岛津人马逃回藩国后,即刻厉兵秣马,静待时机。同时派遣家臣前往京都,开展多方软硬兼施的外交,最终使德川氏妥协,最终不曾削减一寸土地。
萨摩、长州二藩在外交能力方面的显著差别,到了幕末表现更加明显。与萨摩人相比,长州人就像孩童。在萨摩人中,西乡的外交能力超凡卓绝。正是这个西乡,如今要来拜访胜。
西乡有着少见的魁梧身材。土佐人中冈慎太郎在写给故乡同志的信中说道:“其绝不逊于后免的要石。”后免是高知东的一个小城,此处有一位非常有名的力士,叫要石。中冈在信中说西乡和要石不相上下,看过信的土佐武士们恐怕要大吃一惊了。“此人有学识,有胆略,寡言,却最为深思熟虑。长于推断,偶出一言确能达人肺腑。且德高服人,屡经艰难,处事老练。其诚实,好似武市半平太,学识有之。实知行合一之人物也。西日本第一英雄是也。”
大汉西乡身穿带有家纹的和服,仪表堂堂,举手投足处处显示出萨摩重臣风度。胜的体格比一般人要小。二人仪容端正地落座后,体形的鲜明对照不禁让人感到很滑稽。
西乡开口便道:“恕直言,在下这次是为了斥责幕府的优柔寡断而来。”
西乡批评的是幕府虽然公开声明要征讨长州,却完全不付诸行动一事。他想通过这种言论来试探幕阁的真意何在。
西乡提出这种猛烈的诘问,就好比作战时拿枪射击,令敌人暴露藏身之处。
“阁下言之有理。”胜换了一个随意的坐姿。这个精通谋略的人立刻看穿了西乡的想法。他并没有刻意隐瞒,而是直接回应了西乡,将幕阁的情况明言告知:“幕阁听起来挺威风,可其中没有一个好东西。老中、若年寄虽身居要职,却不谙时世。这次的禁门之变,激进浪人都加入了长州军战死沙场,有幸生还的也都吓破了胆,以至于无法东山再起。幕阁见状大喜,以为从此就会天下太平了。他们就是这样一群无能之辈。”
西乡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没想到会从幕府的军舰奉行口中听到如此猛烈直接的言辞。
“时下再也没有比幕府高官更加不好对付的了。”胜道,“他们互相包庇,十分老练。你明白吗?”
“明白。”西乡毕恭毕敬地回答。
“这群人中的头领,恐怕要算老中澉访因幡守。打个比方,我若是进言,他绝不会反对。可是如果你认为不反对就会执行,那就错了。他会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旦你的主张对他有丝毫不利,他便立刻打发你。”
西乡吃了一惊,幕府毕竟是日本的政府。西乡并不偏激,他本想尽量帮助幕府拯救国家。眼前这个男子身上率直的正义让他热血沸腾。“胜先生,如此奸诈之徒,为何不将其除掉?难道就毫无办法吗?”
“除掉一个小人容易。可是除掉他以后,又有谁能够代替他挺身而出,担负起国家的命运呢?纵观目前幕府的风气,恐怕已经无药可救了。”
“既然如此,就由列藩协助,如何?”
“无用。”啪!胜打死了脖颈上的蚊子。“如若某人去找幕阁,说萨摩提出了如此这般的意见。那些阁僚会认为此人必受了萨摩的蛊惑,定然寻隙将他罢免官职。不管各藩如何援助,都是白费力气。”
西乡再也遏制不住怒气。“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们也遇到了和大清同样的情况,列强组成联合军队开着军舰逼近大坂湾,进而占领京都,那会怎样?”
“如果日本的命运掌握在现在的幕府手里,日本将会灭亡。”幕臣胜说道。“难道就没有良策?”
“有。”胜说道,当今天下,贤侯有四五,分别是萨摩的岛津久光、土佐的山内容堂、越前的松平春岳、伊予宇和岛的伊达宗城等。如果他们率藩兵进京会盟,在大坂湾常驻下足以威慑外国船只的兵力,开放横滨、长崎二港口,以诸藩同盟的名义进行所有的对外谈判,如此一来,外国反而会有所忌惮。
“诸藩同盟。”西乡轻声咕哝着,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是政变啊!
总之,胜的意见是:“否定幕府,将日本的外交权和军事权都交由强藩同盟来掌控。”这算不上是倒幕论,但是却主张将幕府弃置一旁。
简言之,与胜的这次会面,让西乡第一次确立了世界观和新国家论。胜了不起。西乡心想,他身为幕臣,却如此干脆地否定了幕府。
“所谓幕府,不过如暂时借来的衣服。脱下这身衣服,剩下的依然是好的日本。思考日本的兴亡,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言之有理!”西乡大为赞同。可是在这一瞬间,他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无人能知。后来他发动了西南战争,终其一生,他也没能把萨摩藩从脑海中祓除。只考虑日本,这对于西乡这种太过性情之人来说是不可能的。
幕臣胜却已经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西乡隆盛十分震惊,感叹不已。与胜会面后的第五日,即元治元年九月十六,他把这种震惊的心情通过书信告诉了藩国的盟友大久保一藏。“吾与胜氏初次会面,惊为奇人也。胜其人足智多谋,有英雄气,人品较佐久间象山更胜一筹,学问见识更在其上。吾深深折服。”
会谈过程中,西乡甚至顾不上喝茶。
告辞时,胜对西乡道:“我认识一个有趣的人。”
“哦?”
时下,不仅是西乡,所有胸怀大志的人都在寻找可以结交的人才。西乡顿时双目放光。“是谁?”
“土州人,叫坂本龙马,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拜托了。”西乡说完,告辞而去。
此后不久,龙马告诉胜:“我要去京都查探一番。”胜建议他去一趟锦小路的萨摩藩府,与西乡一会。
胜虽若无其事,这两个人的见面、相识却让历史经历了一番大变动。
胜分明是极为认真的性情,可是无法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只能用讽刺、反话和恶作剧来掩饰自己的认真。“他可是个大块头。”说完笑起来,所有关于西乡的也就这些。龙马也觉滑稽,笑了。
把二人凑到一起,时机成熟时让他们角力,再把日本闹个底朝天,不知胜是否有过这样的打算。胜如同一个精灵。他有一种喜恶作剧的顽皮劲、无边的智慧,以及超越了幕臣立场的思考力。而且他虽然身在潮流之中,却洞悉只有上天才知晓的方向。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龙马和西乡这两个“扳道工”,十分自然地让二人相见。
龙马向着京都出发了,只带了寝待藤兵卫一人随行。
“听说京都被大火烧光了。”船上,藤兵卫说。船行驶在淀川的夜色中。“而且据说正在到处抓捕浪人。爷一定要万分小心,这可攸关性命啊。”
船行驶到伏见寺田屋时,已是黎明时分。龙马跳上岸,忽见道路左边涌来一列奉行所的灯笼,右边则高挑着新选组的灯笼,看来各自出动了不少人。
他们在监视浪人入京。尤其是碰上长州浪人,不容分说便抓捕了去,拔刀相向之人则就地杀害。
“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立刻有人喝问。新选组队员和伏见奉行所的同心也从左右两侧逼过来。
龙马自从脱藩以后,一直用“才谷梅太郎”这个假名,通关文牒上则写着“胜安房守内”。
“进京干什么?”
“这……”龙马抬起下巴,指了指对面。对面是寺田屋客栈,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正是阿龙。她看着龙马,眼神火一般热烈。
“为了见我的女人。”
龙马扔下这句话,走到阿龙身旁,一把抱起了她,丝毫不顾周围人的目光。谁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抱起姑娘?
“浪人不知礼数,姑娘竟也如此没羞没臊。”过路的生意人呸地啐了一口唾沬。
再看阿龙,果然是落落大方,毫不羞涩,极深情地盯着龙马,任凭龙马抱她。这倒也是阿龙的风格。
“阿龙。”龙马将她举过头顶,道,“好久没来见你,可是并没有忘了你。我呀,只要一有空就想你的名字。”
“名字?”
“你和我的名字很像,有些麻烦。我想让你改个名字,所以就拼命地想有没有什么好的。”
“想到了吗?”
“想到了。輛子,怎么样?”
“怎么写呢?”阿龙笑眯眯地歪着脑袋问道。她原本就是一个不在意他人眼光的女子,对于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完全视而不见,沉浸在她和龙马的二人世界里。
“革字旁一个丙字。”
“好。”阿龙将垂下的两只脚的脚尖优雅地并拢。
龙马没有开玩笑,这确实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名字。从这一天起,阿龙便改名为輛子。不过让她改名的龙马仍然叫她阿龙,所以这新名字形如虚设。
新选组和奉行所同心茫然地看着这一切。龙马转向他们,说了声“告辞”,便温柔地低下头,抱着阿龙走向对面的路口,拐弯走进小巷,直到来到寺田屋的后门,才把阿龙放下来。他成功摆脱了那帮人。
“哎呀。他们已经看不见了。”
“因为看不见了,您才放我下来的吗?”
“嗯。”龙马用手蹭了蹭鼻子,看脸上的表情,仿佛已经把阿龙拋到了九霄云外,转身进了后门。进门就是浴间。龙马迅速褪下衣裤,赤条条地跳进去。一跳进去,他立刻大喊:“登势老板娘,阿龙,水怎么这么凉啊?”
登势连忙跑过来。“哎呀,这不是坂本先生吗?您什么时候来的?”
“快把水烧热。”
“您是说洗澡水吗?我这就给您烧。这么长时间都没见到您,可担心死我了!有传言说您在池田屋死了,也有人说您战死蛤御门,您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所以我才来了。拜托你把水烧热些。”
阿龙蹲在灶边,一个劲儿地往炉灶里添柴,浴池终于开始变热。
龙马再次跳了进去,总算感到些温热了。“阿龙,你真会烧洗澡水啊,生火也是一把好手。”
“别人都说我干得好。”
“乙女姐姐也是这样。都说这两样干得好的人,聪明。”
“是吗?”
“不过呢,这类女子太要强了,多半是嫁不出去的野丫头。”
听龙马这样一说,阿龙顿时绷起了脸。
“因为姐姐和你都是既不会针线活又不会做饭的女中豪杰嘛。”
“坂本先生,”登势走过来责备道,“麻烦别人给您烧洗澡水,怎么还能这样说人家的坏话呢?真是的。”
“登势,望月龟弥太和北添佶摩都死了。这三四个月来,土佐死了二十个人。”
“我也听说了。这样的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我会结束这一切。不过,阿龙,时代的惊涛骇浪现在才开始。洋人已经来到了我们的大门口。大清连都城都被占领了。那帮家伙远涉重洋,登上我们的地盘。现在离京都只有一百余里了。如果还稀里糊涂下去,夷人拥戴天皇,号令天下,那一天不远了。”或许是水让龙马清醒,今天他的话异常多。
寺田屋是萨摩人经常光顾的旅店,登势对局势自然十分明了。
“听说长州藩遭到了夷人舰队的攻击,很是凄惨。”
“长州太可怜了。刚刚在蛤御门吃了败仗,就碰上四国舰队来袭,马关遭到炮轰,可以说只能任人宰割。萨摩人貌似满不在乎,实际上却在观察天下的局势。”
“土州呢?”
“主公聪明过人却傲慢自负,压制正确的言论,所以武士们纷纷脱藩。他们跑到长州、京都,每当发生事变就会倒下一批,街巷里到处都是土州脱藩浪人的尸体。如果他们的牺牲得不到回报,恐怕英灵会变为怨灵,游荡在这天地之间。”龙马换了个话题。“登势,萨摩的西乡隆盛,你可知道?”
“何止是知道,就在前天,他还在坂本先生您泡的这个浴池里美美地泡了个澡呢。”
“在这个浴池里?”龙马一下子对西乡有了亲切感。
洗尽了旅途的尘土劳顿,龙马借用登势的房间酣睡了一天,快到黄昏时才醒来。“藤兵卫回来了吗?”他问阿龙。睡前他曾嘱咐藤兵卫到京都各个街道和路口查探情况。
京都正处在戒严令下。京都守护松平容保派遣会津藩兵一千,再加上新选组、见回组、京都所司代的桑名藩兵五百、京都奉行所官员等,到处搜捕长州残兵,阻止可疑浪人进京,甚至下达了“可疑者斩”这种骇人的密令。
据说长州人桂小五郎没能逃出京都,只好化装成乞丐,栖身于三条大桥之下。这个机灵人半夜穿过先斗町、三本木的烟花巷时,便扮作吹着笛子的盲人按摩师,还打扮成身上只裹一条究裆布的轿夫逃到了大津。在那里,他在路边的乞丐窝棚里起居。他的情妇几松从京都一路找他到此,二人见面后不久他便化装成商人逃到了但马。到了但马之后,他不停地变换住所,直到迎来新年。
不久,藤兵卫回来了。“爷,太危险了,连一只蚂蚁都进不去啊。”他说。这次恐怕只有乖乖地返回大坂才是上策。
“我要去。”龙马平静地说。长州覆灭之后,幕府的权力迅速恢复,愈发变得残暴,王城之地简直成了佐幕派的老巢。一定要亲眼见证这幅场景,天生喜欢求证的性格驱使着龙马这样做。依照他的性情,如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便无法思考,更无法设计出今后天下的蓝图。坂本龙马在这一点上与其他那些喜欢空想的志士有着天壤之别。
“您为何这么想去?”
“那里有个叫田鹤的女子。”
阿龙抬起头来。
“我很担心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只怕房子已经被烧毁了。”
“可是,田鹤小姐……”阿龙道,“她是土佐家老的妹妹啊。像这样的有福之人,土佐藩府必定照顾得十分周到。”
既然如此有何可担心的?阿龙进而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藤兵卫看不下去了,道:“爷到底喜欢谁?是江户的佐那子小姐还是京都的田鹤小姐,或者是阿龙姑娘?”
“不要多管闲事。”龙马沉下脸,“我都喜欢。”
“那可不行啊。您可要把握好分寸。都喜欢就等于都不喜欢,喜欢一个人就是在这天地之间不顾一切地只对一个人好。阿龙姑娘啊,你为什么没有让爷喜欢上你啊。”藤兵卫砰砰地敲着烟袋。
晚饭时,端上了烫好的酒。登势和阿龙轮流给龙马斟酒,龙马不知不觉间有些醉意了。“真怪啊,我竟然醉了。”的确有些怪。龙马并非好酒之人,但酒量不小,区区一升酒平素根本不在话下。
“藤兵卫,唱一曲吧。”
“那我就献丑了。”藤兵卫有一副浑厚动人的好嗓子,说他可以以此为生也不为过。
“爷,麻烦您弹奏三味线。”
“好。”龙马拿起了身旁的三味线。他的琴艺是乙女调教过的,在外行人里已经算是不赖的了。在他三味线的伴奏下,藤兵卫唱了两三曲。
龙马一边弹着三味线,一边思量,明天怎么进京呢?京都现在连一只蚂蚁都进不去,像我这般有名的浪人又怎能顺利过关呢?
“阿龙,”龙马将三味线扔到一边,“咱们来跳一曲快活的看看舞吧。你来弹琴。”
“您知道看看舞?”
“何止是知道,我的舞可是在长崎当地学会的。”
见阿龙抱起月琴,龙马便站起身来,将衣服下摆撩起掖好,嘴里唱着“看看兮,赐奴的九连环……”跳了起来。
这是长崎的大清人带来的酒席上助兴的节目,从京都到江户都十分流行。伴奏也是大清的乐器月琴,恰巧阿龙弹奏月琴最拿手。
龙马一边跳,一边唱。
看看兮,
赐奴的九连环。
双手拿来解不开,
拿把刀儿割,
割不断了哟。
俏皮中带着淡淡的哀愁,龙马十分喜欢。
“对了!”龙马忽然止住了舞步,拍了拍手,“明天咱们就跳着看看舞,鱼贯入京,如何?阿龙,明天你带上月琴,和我一起到京都去。”
“不要总叫我阿龙,我是辆子啊。明明是您帮我改的名字。”
“也是啊,辆子。”龙马猛地坐在了地上,一时醉意翻涌。“睡了。”他胡乱一躺,立时鼾声如雷。
登势让龙马把房间占了去,只好在阿龙的房间休息。“阿龙啊,”她伸手将枕边的烟盆拉了过来,问道,“他真的要去京都吗?”
“应该是吧。”
“这可危险了。”
登势往烟管里塞了些烟草,没有点火,只是举着烟管,陷入了沉思。
阿龙看着她美丽的侧脸出神。
“我要是他的恋人,一定不会让他去。”登势暗示阿龙阻止龙马。阿龙在意的却是“恋人”这个字眼。
“坂本先生喜欢的是老板娘。我是这样觉得。他曾经说过老板娘的脾气和他乙女姐姐一模一样,所以对你绝不是普通的感情。”
“真是个傻姑娘,他的意思是说我就像他的亲人一样。”登势有些慌张,“我待他也如自己的兄弟。我比他大几岁来着?三岁……不,大概有五岁吧。”登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笑道:“真是一个怪人啊——以前他总是对我说田鹤小姐,可是后来又说没有哪个姑娘比得上千叶家的佐那子。现在呢,是你了。说你虽不会做针线活,可是月琴弹得好,还敢到大坂去教训那些无赖。你的这些地方都让他喜欢得不得了。”
“老板娘,你的烟……”阿龙提醒她。登势一直拼命吸着没有点着的烟袋。
“哎呀,看我这脑子。”她笑着掩饰了过去。但阿龙心里最明白,登势对龙马有着特殊的感情。
“阿龙,我这个起早贪黑的码头客栈老板娘,有一样最拿手的本事。”
“什么本事?”
“入睡快。一旦睡着了,就算是小偷使劲晃我也醒不了。”
“哎呀。”阿龙笑了。
“等我睡着了,阿龙,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也可以去告诉他现在京都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地方。你应该去告诉他。但你必须在我睡着以后去找他,而且必须在我醒来之前悄悄地回来。嗯,要趁我不知道的时候。”登势迅速响起熟睡以后才有的深沉而均勻的呼吸声。阿龙却怎么也睡不着。
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不要想,用脚掌心呼吸,这样一来,就能睡着了。龙马曾这样告诉她。真的管用吗?阿龙拽过被子蒙上脸,悄悄伸展双脚,试着调整呼吸。
讨厌!我还是在用胸口在呼吸。究竟能不能用脚掌心呼吸啊?可坂本先生是不会说谎的。这样一想,她吸了一大口气,然后试着让气息从脚掌心出来。还是不行。
“总之,就是要抱着这样的心情。”她转念一想,对自己说,“我正在用脚掌心呼吸。”然后,拼命地将注意力集中在脚掌心。可是她越是这样做,心里越燥热。最后她甚至觉得心快要跳出喉咙了。
这是一种奇妙的心情。她是第一次有这种心情。她终于忍受不了了。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做起来并不容易。有龙马在啊。龙马仿佛充满了阿龙的整个身体。阿龙掀开了被子,我要去坂本先生的房间。
一旦到了关键时刻,阿龙就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会吃惊的姑娘。她完全不会反省姑娘主动去男子的卧室是否妥当。
她向着登势熟睡的脸庞轻声说了句“对不起”,便悄悄绕过被角,来到了廊下。
她在龙马的房间前面停下,蹲下身子拉开格子门,迅速闪身进了屋。她已经无睱考虑会不会被龙马拒绝。当年那个追到大坂给了无赖大耳光、抢回差点被卖做娼妓的妹妹的阿龙,现在正鲜活地站在黑暗中,呼吸着。“坂本先生,我是阿龙。我来了。”阿龙直率地说。
龙马正躺在被褥里。格子门打开的那一刻,他就睁开了眼睛,一伸手抓住放在枕边的刀。他松开刀,道:“原来是阿龙啊。”说毕翻了个身,侧躺着,又开始打鼾。
听到龙马的鼾声,阿龙一下子泄了气。可是既然已经不顾羞耻偷偷走到了这一步,怎能再回屋?“坂本先生。”阿龙下定决心。她膝行到龙马身边,将双手放在被子上,用力摇晃龙马。
“怎么了?”龙马惊讶地睁开了眼腈。
“我睡不着。坂本先生曾经教过我用脚掌心呼吸的方法,我试着做了,可是越是照着做,越是睡不着。”语气仿佛要龙马负责任,不过她也只能找到这一个理由。
“是不是你的方法不对?”龙马有些懒洋洋地说。
“可是,就是不管用!”阿龙豁出去了。她的眼里已经有了怒气,只是房间里漆黑一片,龙马看不见罢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坂本先生。”
“到底怎么了?”
“不管用就是不管用!脚掌心一点儿也不管用。”
“好。”龙马下定了决心。只要不是傻子,就会明白阿龙的心思。“我抱着你让你入睡。进来吧。”
“可以吗?”
“不要说话。从这一刻起,不许说话。”
阿龙迫不及待地钻进了龙马的被窝。
龙马搂过阿龙的腰,让她与自己紧贴在一起。阿龙不由得战栗起来,牙齿不停地打战。
“阿龙。”
“请叫我輛子。”
“你终于要成为我的女人了。”龙马仿佛在叹息。
“这难道不是您期待的吗?”
“嗯。不过,我还在考虑其他的事。我这一生,将不会只有一个妻子。现在我仍然这样想。”
“为什么?”
“以前我也说过。胸怀大志之人,不管何时从这世上消失,都应该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您刚才不是说不许说话吗?”
“啊,我说过。我给忘了。男女之事,到了这一步已经无需斟酌了。”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龙马伸手解开了阿龙的腰带,阿龙感到一阵恐惧。“等等。”
“净说些不讲理的话。”龙马笑了,“阿龙,你的衣服已经敞开,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等不得了。你真可笑,可是我……”
阿龙也觉得有些可笑,吃吃笑起来。这样一笑,反倒不觉得害怕了,浑身松弛下来,不由闭上了眼睛。
天亮前,阿龙悄悄地回到了自己房里,登势睡得正香。
对不起了!阿龙向熟睡的登势道过歉,钻进自己的被窝。可她睡不着。
她用被子蒙住头,闭上眼睛,眼泪却不停地淌下来。女人实在奇妙。就在方才,她完成了从少女到女人的转变。可是让她感到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她觉得这之前的自己如同剪影画一般,成了遥远往昔的回忆。这是怎么回事呢?不明白。阿龙咬着被子一角,强忍着不让自己出声,默默地哭泣。她仿佛很享受哭泣这件事情。哭着哭着,一种酸酸甜甜的悲伤莫名地弥漫开来,让她无法自拔。自己的过去已被撕裂,成为了剪影。这悲伤可是对过去的惜别?不仅仅如此,她有一种全新的感受,自己不再是那个孤零零存于世的阿龙,而是作为龙马的阿龙获得了新生。她已经不再孤独。
我是他的女人。阿龙想大声喊出来。她正用哭泣来发泄这种冲动。
可是,龙马很可能嫌麻烦……那也无妨,不管他说什么,她都已经成了他的女人。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阿龙停止了哭泣,因为周围一下子明亮起来。不知何时,屋里亮起了灯。
“怎么了?”登势坐在灯旁边,问道,“做噩梦了?”
阿龙摇了摇头。登势盯了她一会儿,冰雪聪明的她隐隐约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坂本先生疼爱过你了?”
“嗯。”阿龙羞涩地点了点头。
“多好啊。依我看,坂本龙马可算是日本第一的大丈夫,你已经得到了令全天下女人都羡慕不已的幸福。不过……”
“不过什么?”
“你的人生将不再平静。”
“我已经作好了准备。”
“下面这话,我是出于嫉妒才说的。记着,你绝不能成为他的负担。如果你拖累了他,我会作为一个爱他的女人阻止你。”
“先生,早饭准备好了。在二楼的滨屋。”走廊里和龙马打招呼的不是阿龙,而是年轻女佣。
“哦,等很久了。”龙马跳起来,脸也来不及洗就来到走廊上,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了二楼。
无论是铺木板的账房,还是楼梯口,都是此前寺田屋事件留下的旧迹,曾经浸染过无数萨摩志士的鲜血。
店里楼梯尽头的那间房,叫滨屋。房间面朝海滨,可以倚栏俯视来往穿梭的行人。
“天晴了。”龙马心想着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上京,坐了下来。
侍候他用餐的正是阿龙。她低着头,不敢正视龙马,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儿。“怎么?今天的早餐是竹荚鱼干和干烧秋前子啊。”
龙马不太爱吃干货,可是在海鲜并不多见的京都和伏见,这已经算是美味了。
“莫非您不爱吃鱼干?”
“咬起来太费劲了。”龙马毕竟生长在海边,没怎么吃过晒干的鱼。“在我的家乡土佐高知,只要到海边就能看到活蹦乱跳的鱼,还有鲸鱼。”
“骗人!”
“怎会骗你!鲸鱼一旦误入湾内,渔民们便会出动比平时多好几倍的船,呐喊着前去捕携。在海边,还有人一口咬住西瓜大小的生鱼,结果弄得满脸是血呢。”
“哎呀呀。”仿佛听到了蛮人的故事,在京都长大的阿龙感到有些可怕,“所以土佐人大都脾气暴烈吗?”
“啊呀,土佐也很广阔呢。前不久在蛤御门战死的那须俊平所在的村子便在深山中,到了冬天就大雪封山,那里的人一辈子没见过大海。还有许多地方在山与海之间。山里的土佐人虽然不捕鲸,却要打野猪,所以他们身手敏捷,脾气也很暴躁。”
“那个,您再多吃一些吧……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
“怎么?这是你亲手做的?”
“是的。天还没亮就起来做。”
“哦?”龙马倒也吃了一惊。这在不擅长做饭的阿龙来说可算是煞费苦心之举了,不过仅仅是烤了鱼干,煮了茄子。
龙马撕下一块鱼干,放到嘴里。阿龙紧紧盯着他的嘴,眼神仿佛在问:“好吃吗?”
“嗯,好吃!”龙马有些可怜地说,将口中那块咸咸的鱼干咽了下去,“随我一同上京吧。这就去准备一下。”
“路上小心。”
寺田屋的屋檐下,登势送别了龙马一行三人。再看这三个人,活脱脱一幅画:一个是异常高大的浪人,头戴时下流行的韭山斗笠;浪人身后跟着一位怀抱月琴的姑娘,姑娘的美貌足以让路人驻足回首,流连忘返;浪人左边,是一个行商打扮的男子,健步如飞,威风凜凜,一看就知道是习惯了行路之人。
伏见是个繁华之都,有住户六千六百五十六家,仅城里的寺庙便有一百五十座,差不多每座寺庙里都有从京都逃出来的难民,因此人口陡然增加了许多。再加上路上行人如织,其繁华景象仿佛整座城市都在喧哗。
“快看他们。”路人全都瞪着龙马等人。
走在前头的龙马将左手揣在怀里,边走边哼唱着看看舞的曲调。身后的阿龙虽然并没有用月琴伴奏,可是因为抱着琴,乍一看去,颇像是来壮大声势的。“爷,怪不好意思的。”藤兵卫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说话间来到了烟花柳巷。这里有几家当街的妓馆,里面有价钱便宜的妓女。每家妓馆都挂着长长的竹帘,女人会从竹帘后面走出来,拉扯过路人的衣袖。她们大都身穿青梅产的条纹布棉祆,戴着黑天鹅绒衬领,脸涂抹得活像一堵白墙。
“喂,大哥。”一个女人叫住了龙马。
“怎么了?我们是在长崎训练过的看看舞艺人。要我们在门前唱一曲吗?”
“你说的是真的?”女人似乎信以为真了,“腰佩双刀的卖艺人倒是真少见啊。”
龙马绕过女人,继续向前走。不多久,三人进入京都境内,来到了方广寺前。龙马心中暗叫不好。只见寺门前的竹竿上高高挂着几盏灯笼,灯笼上印的是三叶柏家纹。
土佐的藩主进京了。由于河原町藩府狭小,便借了这个地方暂作停留。
“龙马!喂,这不是龙马吗?”从门里走出一个威风凜凜的武士,叫住龙马。龙马停住脚步,转过身。
虽说是土佐,可是对于龙马这个脱藩之人来说,绝非友方,甚至可以说是敌人。一直以来,藩中负责监视的官吏一旦发现龙马,就会立即把他抓起来。
“是我。”武士向他们靠过来。此人剃着干净的武士头,腰间佩打造精巧的长短双刀。是一个身份非比寻常的上士。他年纪尚轻,面貌端正,腰腿敏捷。“你忘了吗?我是乾退助啊。”
退助与后藤象二郎一起深得老藩公容堂信任,奉容堂之命负责将土佐藩兵改造成西洋式,是藩中的高官。
退助和后藤象二郎在高知城中比邻而居。二人自幼便是让大人束手无策的顽童,打起架来无人能敌。他小时有洁癖,总是不停地洗手。有一次和后藤打架,他知道后藤害怕蛇,便在怀里塞了一条青蛇。当二人扭打成一团时,他把蛇甩到了后藤脸上。后藤吓得昏厥过去。后藤没有就此罢休,他决心报仇。他看准了退助有洁癖,把退助叫了出来,向他身上投掷粪便。这下退助不得不求饶。
如今退助是上士中唯一的一位勤王之士,多年来一直对龙马怀有好感。
“你不会把我忘了吧?”退助道,“以前,上士和乡士大打出手的时候,我曾经和你在五台山的沼泽地打过一架,我还对你拔剑相向,最后被你打翻在地。”
“不记得了。”
龙马一向对上士没有好感,他板着一张脸,转身便要走。可是退助像狗一样跟了上去。他追上龙马,道:“我一向敬重你。”
退助也算名门之后,而且深得容堂信任,将来会肩负重任。像这般权门子弟,对一介乡士之子如此态度,可谓前所未有。不仅如此,龙马乃是脱藩亡命的罪人。按理说,这个时候,退助应该将龙马缉拿归案才是。
“怎么想起来京都了?”身形稍小的退助抬头望着龙马问道。
“想来,就来了。”龙马冷冰冰地答道,并没有放慢脚步。
“我对你没有恶意。难得我一路追着,至少也要露个笑脸吧。”
“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个人啊,”斗笠下,龙马露出了少见的笑容,道,“我并不是个好恶分明的人。不过要说在这个世上有什么东西令我厌恨,那便是土佐的上士。”
“龙马,你说的我都明白。请你理解我,我和他们不一样。”
退助天生反骨。不管在哪里,即便是长州、萨摩,上士都是保守的佐幕派,这是铁的规律。人一旦置身于优越的环境,必定会维持现状。唯有退助不同。
乾退助此来京都是有事情。他奉藩命研究西洋骑兵,也负责操练。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带上几个骑兵四处巡查,熟悉地形。照目前的形势,迟早会天下大乱。人们必定会起兵讨伐幕府。此时操练便是为将来积蓄力量。可以说,纯粹从军事角度研究进攻江户城的,世间恐怕只有退助一人。只是以他的身份,绝对不能将这番心事告诉老藩公容堂,况且身边的上士又都是佐幕的,更不能向人透露一分。这几年来,他对坂本龙马十分仰慕,听说龙马奔走天下,他便一直期待某一天能够和龙马相逢。没想到如今会在方广寺门前偶遇。
“京都太危险了。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哪里,但是我会陪着你。就算幕府官吏来了,只要身边有我,他们便不敢把你怎么样。对了,”他突然转变了话题,“你可知道福冈田鹤小姐的音信?”
“田鹤小姐?”龙马不禁一惊,“你知道她的消息?”
“知道。”
退助不愧是练兵之人。他知道龙马的痛处。他听说了龙马与田鹤小姐的传闻。而且二人的恋情被人们描绘成一个凄美的故事,均说二人由于身份悬殊,才最终没能结为夫妻。
“她在京都可平安?”也难怪龙马首先询问她的安危。蛤御门之变的战火烧了大半个京城。田鹤小姐所在的三条家恐怕也无法幸免于难。
“房子被烧了。”退助道。
“她应该没事吧?”
毕竟公卿三条家身后有土佐这个大藩,而且三条家上一代主人实万卿的遗孀信受院,又是出身土佐山内家,山内夫人正姬是三条家的养女。这可是亲上加亲,就算三条家被烧毁了,土佐藩也决不会弃之不顾。
“为什么不说话?”龙马定睛看着退助,“说话!”
“莫急莫急。田鹤小姐毫发未损,信受院夫人也平安无事,只是事情有些不好办。”
“土佐藩理应将她们接到藩府啊。”
“不,土佐藩没有收留她们。”退助说,即便是想收留她们,也由于时下的政局无法行动。
三条家年轻的主人三条实美卿是一位极端激进的勤王之士,是长州派公卿的领袖。不仅如此,在去年八月的七公卿流放事件中,他亡命长州,官位被削,现在已经与朝廷断绝了关系。再加上今年夏天长州闯入京都皇宫,掀起战乱,沦为了朝廷的敌人。如此一来,三条家在京都的家人处境自然愈发艰难。
“龙马,目前京都的形势已然陡变。长州成了逆贼。亡命长州的三条实美卿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逆臣,三条家的人便被当做逆臣的家人了。”
“混账!”
“这就是现实。土佐藩那些顽固守旧的重臣,害怕得罪幕府,拒绝收留三条家留在京都的家人。”
“那他们岂不是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
“莫慌莫慌。土佐已经和武市活跃的时候不同了,现在天下摇身一变成了佐幕派说话的时候。莫要说信受院夫人和田鹤小姐,就连夫人也陷入了窘境。”退助所说的夫人,是年轻的现任藩主丰范的夫人。这位夫人从长州的毛利家嫁过来。
“因为顾忌幕府,主公已经休掉了夫人,说夫人的娘家是毛利家。”
田鹤小姐的境况究竟如何呢?龙马心中愈紧。“土佐藩佐幕一事我已清楚了。要紧的是田鹤小姐现在身在何处?”
“与信受院夫人一起暂住在嵯蛾大觉寺旁边的农家。”
“生计如何维持?土佐藩应该会暗地里资助她们吧?”
“藩里现在连这个也不敢管了。”
“乾退助!”龙马一把抓住退助的衣袖,突然将手伸进他怀中,嗖地掏出了他的钱袋,简直就像拦路抢劫。
“你、你做什么?”
“退助,拜托了!请你原谅。这些钱暂时借我用用,我现在是身无分文的脱藩浪人。虽然听你说了三条家的困境,也束手无策。”
“吓死我了。”退助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
龙马将寝待藤兵卫叫到身边,又从退助口中打听到田鹤在嵯峨农家的住处,吩咐道:“把这个送到那户农家,就说是乾退助给的钱。明天,我们在河原町的书坊菊屋碰头。”
“遵命!”藤兵卫说完这两个字,便不再做声。龙马抢夺钱袋时漂亮的身手让他这个行家佩服得五体投地。“爷,您刚才那一招……已经在小的之上了。”他在龙马耳边悄声说完,立刻往嵯蛾方向飞奔而去。
退助讲了土佐藩的内情,还把京都各藩的动向等龙马最想了解的情况悉相告知。“只有萨摩的动向仍然是个谜。再也没有比萨摩更让人琢磨不透的了。”
“没错。”
龙马赞同。萨摩总给人一种沉默的巨人的印象,令人心生惧意。萨摩多数情况下都步调一致。而其他藩,即便是在长州,多数情况下也都是个人行动,藩士的意见各不相同,对外也是各抒己见。水户应该算是意见纷乱的极端。水户藩内派系众多,各派之间不仅争论不止,甚至互相残杀。那里已经远不是佐幕勤王两派对立,两派内部也分出了复杂的分支,局势不可收拾。
萨摩人个个都不愿谈论自藩的局势,所以萨摩将会采取怎样的行动,便不得而知了。龙马正是想要了解这一点,才会去和西乡见面。
第二天,龙马来到锦小路的萨摩藩府,拜访西乡。
来萨摩藩府拜访的人很多,藩府大都会委婉地将他们打发走,这点与长州藩此前的做法不同,岛津久光不喜浪人出入藩府。
“西乡大人可在?”龙马蓦地堵住门房。
西乡此时已经变成了京城第一名人,慕名前来想与他一论高下的人络绎不绝。这就需要有人来应付甚至驱赶。担当这一任务的便是中村半次郎。此时他正在门房,闲得无聊。“敢问阁下是哪位?”
半次郎说话间向龙马靠近。他衣服束得又高又紧,朱鞘的长短双刀威风地插在腰间,活脱脱一个画中豪杰。此人不畏死,无欲,不学,天地之间唯尊西乡,不,应该说是奉其为神灵。
都说只要杀过一次人,就会在内心留下阴影,可是从半次郎身上却找不到邪恶的影子。他态度温和,长相讨人喜欢,笑容沁人心脾。
“我一般化名才谷梅太郎。不过在这萨摩藩府,想是可以报上我的真名吧。”
“那是当然。即便是将军驾临,若是有必要,本藩也会紧闭大门,将其拒之门外。家风如此啊。”
“哦。”龙马不由得暗自佩服。对幕府来说,萨摩藩已经成为潜在的敌人。这种独立自尊的藩风,通过半次郎的言行于细微之处表现了出来。如此藩风才称得上千钧之重,此藩他日必将称霸天下。龙马一边想着,一边看了看四周。
大门前有一株老樟树。抬头望去,只见树梢上空一片洁白的云静静地向西飘去。
“请问阁下的本名。”
“我乃土州人坂本龙马。”
“啊?”半次郎孩童般拍起手来,“您就是坂本先生呀。久仰大名,听说乙女大姐可是个厉害的人啊。”半次郎连龙马的逸闻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西乡大人已经吩咐过了。说是这几天会有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从神户过来,家纹是桔梗,万万不可怠慢。”
半次郎转过身,一路飞奔去给西乡通报龙马到访的消息。
龙马是幕末的八剑客之一,其他七人分别是斋藤弥九郎、斋藤新太郎、岛田虎之助、千叶周作、近藤勇、山冈铁太郎、桂小五郎。龙马的剑术与近藤勇有异曲同工之妙,用竹剑对打时看不出多么厉害,可是一旦真剑在手,便会迸发出惊人的威力。龙马天生卷发,加上剑术修行使他额上的头发逐渐秃了,反衬得两鬓卷曲得愈发厉害。这令他显得越发精悍。而且他还生就一双浓眉,眼放异彩。他平素里不爱理人,总是将手插在怀里,几乎不怎么笑,可是一旦笑起来,又让人不禁心生喜爱。
西乡隆盛则可说是个哲人。西乡最重“敬天爱人”这几个字,再也没有他这般无私之人了。年少时,他便立志“去私心,成大事”,并严格要求自己,到得中年,终于锤炼成这样一个人。或许是因为天性,通过这种修炼,西乡形成了非比寻常的人格魅力。这种奇特的吸引力变成了他的原动力,在他身边聚集了一群为他出生入死的奇人异士,这些人后来成长为一个巨大的集团,最终控制了萨摩。他率领萨摩投身到幕末风云之中,从而完成了维新。
胜评价龙马和西乡:“如果西乡变得周详、精明一些,便是另一个坂本龙马。”
西乡曾经两次被流放孤岛。他被藩主生父岛津久光所恶,第二次流放到孤岛上时,岛上的一个老太太吃了一惊,道:“你这个人让老婆子怎么说好呢。”她把这个彪形大汉当成了一介工头,教训道:“看来你是个大恶之人啊。来过这座岛上的人,一次便得了教训,再也不会来第二次。可是你竟然来了两次。这次一定要改过自新,尽早得到宽恕回去啊。”
西乡羞得满脸通红,慌忙发誓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看到他那可笑的样子,老婆婆十分感慨地赞扬他说:“你简直天真如孩童啊。”
西乡天生无邪。这或许也是他吸引人之处。后来西南战争时,六十三个丰前中津藩士加入了萨摩。后来中津战势每况愈下,最后他们不得不在城山固守城池。
中津领头的叫增田宋太郎,他召集了同乡,道:“城池将陷。你们杀出一条血路回乡去吧,我一人留下。”
“为何只你一人留下?”
同乡如此一问,这个丰前人不由得泪流满面。“我来到这里以后,才有机会接触西乡。与他多相处一日,便更仰幕他一分。如此日复一日,对他的敬爱之情与日俱增,现在我已经无法离开他。所以,不管怎样我都要与他同生共死。”在锦小路萨摩藩府正门接待龙马的中村半次郎,即后来的陆军少将桐野利秋,因为幼时家中贫穷,目不识丁。后来他跟随西乡左右,耳濡目染,增长了许多见识。逢到有人嘲笑他没有学问,他会淡然说:“要是我会读书,早已将天下握于手中了。”中村是一个颇具战国风范的男子,西乡十分钟爱他那种干脆爽快之气。
中村对西乡则是尊拜如神:“我是一个飘泊无依之人,而南洲翁(西乡)能够令我死得其所。为此,我终生追随他。”
西乡当然不是岛上老妪所说,只是一个孩童般天真之人,他还是一个激烈的叛逆者。他原先是藩中一介卑微的文书,是前任藩主岛津齐彬发现了他。齐彬不是单纯的贵族老爷,而是天才的政治家、学者,可惜的是他在幕末政治风云的前夕去世了。齐彬如师长一般教导西乡。
有一次,齐彬曾经对自始至终都十分喜爱龙马的越前福井侯松平春岳说道:“岛津家臣诚然人数众多,可惜的是没有一人能识清眼前的时势。只有一个姓西乡的,请您记住这个姓氏。只有他才是萨摩至宝。”但齐彬又说:“此人独立之象甚烈,恐怕除我以外再无可用他之人。”
齐彬死后,其庶弟岛津久光掌握藩中大权。久光继承了被奉为天下贤侯的兄长齐彬的遗志,赶赴京都,放言要结束朝廷与幕府之间的对立与混乱。他找来已故兄长的遗臣西乡商谈此事,不料西乡十分冷淡地说:“你做不了这事。”言外之意是此等伟业只有齐彬公才能完成,你久光来做,有如沐猴而冠。久光顿时勃然大怒,西乡对此却置若罔闻,耻笑久光胸中长草。于是他遭到久光疏远,两次被流放孤岛。在久光眼中,西乡简直就是安禄山。
西乡身长五尺九寸,比龙马还高些。只是龙马体形清瘦,西乡却有着令人吃惊的肥胖身材。晚年时,西乡曾经去萨摩的朋友加治木家。“他饭量大得像牛马。”那户人家的女仆说。一日饭后,端上来三个大柚子。西乡转眼吃完一个,又拿了一个来吃,直到剥第三个时,自觉好笑,便道:“我这么个身材,做衣服时一反布料也不够用。我不喝酒,可是能吃。若是牛马有如此大的食量还好,人似乎有些浪费了。不过我虽能吃,却并不贪。”女仆听他一番自言自语,忍住跑到厨下捧腹大笑。
“勿爱己。”这是西乡的信条。他自幼不喜读书,曾经惹得一个叫休吾的家人不停地抱怨。可是在两次流放孤岛期间,他却变成了一个极爱读书的人,并且开始思考什么样的人才能成就大事业,最终得出了结论。“不要命,不要名,不要官位与金钱的人,是最不好对付之人。只有这种难以应付的人,才能共克时艰,成就大业。”
龙马也有过与此类似的话。但他更为实际而更显犀利。这或许就是胜为何说龙马是“精明周详的西乡”。
在成就大事这点上,龙马“人生在世,为的就是成就一番大事业”的观点倒是与西乡相同,不过,他接着强调说:“勿要仰慕他人事迹,模仿他人言行。”这表明他的创新精神。
在生死观方面他与西乡也颇为相似,只是总还是多了一些现实的气息。
西乡晚年喜狩猎,穿一身便服在故乡的山野间行走,但他绝非一个衣着随意之人……后话不提。
西乡听说龙马来访,立刻换上印有家纹的和服,穿上了仙台平绢袴。他隐隐觉得来的这个人是“胜先生提到的那位仁兄”,出于对胜的敬意,他换上了正装。
他将龙马的名字错想成了“坂本良马”。这情有可原。虽说时下龙马的大名京都志士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西乡毕竟一直流放孤岛,是所谓“刚刚归位之人”。他究竟对这次会面有多大的期待呢?
“幸辅,你也来。”西乡对同席的一人说道。幸辅很早便同西乡一道在藩内活动。“此人精通海事。”西乡道。他对龙马的认识仅限于此。
二人穿过走廊,来到藩府的书院。
“咦?客人为何不在?”幸辅有些意外。房间里只有一个坐褥,环顾四周,均不见龙马踪影。
龙马此时已经跑到藩府的庭院里,正在捉金钟儿。在他等待的这段时间,听到了金钟儿的叫声,于是他便跳下檐廊,循声一路找去,终于在草丛中找到了。等到虫儿跳起来时,他便一把在空中将其抓住,放进袖内。他少年时便爱金钟儿,还养过。
“原来您在捉金钟儿。”西乡下了檐廊,向龙马道。
龙马回过头来,眯起眼看着西乡。这时本应该自报家门,可是他担心袖子里的金钟儿跑掉,便紧紧攥着袖口道:“府上可有笼子?”
西乡有点发懵,忙问:“幸辅,有虫笼吗?”
幸辅想着这下来了个怪人,赶紧跑到仓室的仆人处,果真寻到了一个。
幸辅转回到院子里,将虫笼交给龙马。近视的龙马把脸贴在虫笼上,小心翼翼地打开袖口,把金钟儿放了进去。看着龙马那认真劲儿,幸辅甚至不禁怀疑这人是来萨摩藩府玩耍的。
龙马拔下一根杂草蔓,当绳子系在虫笼上,然后走上檐廊,踮起脚来把笼子挂在檐下。
“好个怪人。”西乡一时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个土佐人。
龙马也在观察西乡。他佩服的是,自己一径“荒唐”事,西乡却十分配合,西乡这人身上充满了无邪的孩童般的真诚,这人值得托付大事。
西乡最重要的知己胜海舟晚年时曾说:“我这个人啊,比西乡还要聪明,但我有地方远远比不上他,那就是大胆识与大诚意。让出江户城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对我的一句话深信不疑,单枪匹马闯进了江户城。换作我,必会根据时间和场合多少运用些权谋,自然远远不及西乡的至诚之心。我实在不忍欺骗他。我觉得在这种时候,玩弄些小伎俩反而只会被西乡看穿,所以我也回应以至诚之心,江户城的让渡才能够在谈笑之间顺利完成。”
不论进江户城还是捉金钟儿,西乡的诚意都一样。
而西乡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惊叹:“此人绝非寻常之辈。”
此后西乡对龙马之情,异常深厚,真可谓生死之交。西乡认为龙马是此前从未见过的人,龙马对西乡的看法几乎如出一辙。
龙马的思想像毒药般放射着奇异的光彩,历久鲜活生动如初。他说:“软弱者多善,刚强者多恶。”
“用大智,成无欲之人。”
“日本说鬼神,唐土说圣人,天竺说佛祖,西洋说上帝,根源乃是同一个。”
龙马想要成为大智无欲之人,而西乡则要用大至诚,消除大欲望,他们都与众不同,卓然立于世,只是气质却大相径庭。
二人交流十分不畅。西乡是萨摩人中少有的讷言之人,龙马在土佐又是出了名的不爱理人,常是二人一句话也不多说。
幸辅担忧起来,笨拙地露出客气的微笑,道:“坂本先生,金钟儿鸣叫了。”果然,龙马悬挂在屋檐下的金钟儿发出了清脆的叫声。
二人对坐,有此乐奏。
西乡终于笑了,道:“人们都怨我话太少,看来坂本先生也不在我之下啊。”龙马也露出了微笑。他的笑容里有一种消融一切的亲和力,西乡不禁大为感服。西乡一直认为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凝聚一切的亲和之力。就像金钟儿追随草叶上的露水,世人也会仰慕这种魅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总有一天这种魅力能够发动世人,改变世间,成就大业。在西乡心中,这种亲和力与女人的妩媚可爱大不同,而是无欲与至诫的自然表现。
西乡终于进入了正题:“坂本先生,我藩在世间的风评很差。长州人和长州派诸位志士都管我们叫萨贼。在蛤御门之变时也是如此。”
西乡出人意料地提起中冈慎太郎的名字。慎太郎虽是浪人之身,却担任了长州军的参谋,闯入了京都。长州军败局已定,慎太郎只身一人留在战场,决心刺杀西乡。胆量过人的他竟然去拜访萨摩藩所属佐土原藩的府邸,找到他的故知佐土原藩的大夫鸟居大炊左卫门。
“我到战场上转了一圈,看了看热闹。”说着,慎太郎伸出了右腿。他的大腿已被枪弹射穿,伤口处皮开肉绽。大炊左卫门简单包扎了伤口后,中冈便若无其事地溜到了萨摩兵营。营内枪炮林立,杀气腾腾。
中冈与西乡有过一面之缘。
慎太郎与卫兵交涉了一番,说服卫兵带他去见西乡。西乡周围有二十人手持短枪护卫,枪尖明晃晃的,十分刺眼。
“萨摩何时成了佐幕之藩?”慎太郎突然大喝一声,众人无不变色。
“他将我好一顿骂。”西乡对龙马道。龙马暗自佩服,慎太郎看似深思熟虑之人,没想到关键时刻决不瞻前顾后。
“坂本先生,您是如何看待我藩的?”西乡很介意萨摩在世间的风评。
龙马突然若无其事地冒出一句:“长州也曾经一呼万应啊。”
长州人犹如狂热的信徒,他们所做的一切几近胡闹。激动发怒时明明如孩童一般幼稚,却能够找到合理的说法。长州人的肉体和精神都是癫狂的。但是,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需要的不是无所作为、深思熟虑的老人,而是这种敢作敢为的疯狂。龙马心中明白。“京都的妇孺都向着长州人呢。”
“您说的是烟花巷吧。”西乡说。原来长州人在京都的烟花巷里挥金如土,桂小五郎、久坂玄瑞在三本木一掷千金,所以大部分祇园艺伎都袒护长州人。“坂本先生,只要在烟花巷投下银子,大半个京都城会受惠。这就是为什么连百姓都满口长州主顾叫个不停的原因。”
“或许。”龙马苦笑道。他觉得原因不仅仅如此。据说长州溃败后,城里仍然有冒死藏匿长州人的人家,一定是长州人的热情打动了他们。
在城中各处,都高悬着町奉行贴出来的布告。大意说此次长州人自行挑起战端,进攻皇城,侵犯皇家门户,种种行径令人不齿……长州本就假托勤王之名,玩弄手段,蛊惑人心,为此城中或有人相信长州人。然而长州人乃是向皇宫开炮之逆臣,逆罪明白无疑,故朝廷命幕府讨伐之。有曾信长州人者,能够悔过自新,现恕其谬误,望从实交代。如有发现潜伏之长州人,务必火速告知,必有重赏。反之,若有藏匿长州人者,视同朝敌云云。
看了这个布告,可以了解长州人在京都是多么受欢迎。
“打败了长州人的萨摩却是很不受欢迎啊。”龙马幽幽地笑起来,“人要是不招人喜欢,便什么事都做不成。无论怎样履行正义,都会被看做是恶意,最终不得不自己放弃。”
“长州可是向皇宫开炮的逆臣贼子。”
“不用您说我也知道。这件事在幕府的告示牌上写得清清楚楚。”龙马在他那汗毛浓密的小腿上拔了几根汗毛。
“坂本先生。”西乡咳了几声。此时的西乡有些沉不住气。虽说打败了宿敌长州,高兴的却只有幕府和当今天皇,舆论不知为何颇为冷淡。“我询问的是您的意见。没有问什么受不受欢迎。”
“喜欢。”龙马没头没脑地扔出一句,“我喜欢贵藩,比起长州我更喜欢萨摩。”
“多谢垂爱。那么先放下好恶,您的意见是什么?”
“没有。”龙马笑了,“没有意见是理所当然的。您刚才用幕府告示上的意见批判了长州,并县说明了贵藩的立场。如果您要的就是这种泛泛之看法,我也懒得说了。”
“您可真是让人头疼。”西乡也笑了。
“西乡大人,我有话想问您。”
“哦,请讲。”
“您恨长州之意我明白。不过若说起值得托付天下的雄藩,自是非萨摩与长州莫属。如果有一天为了日本,需要两藩联起手来,足下以为如何?”
“如果这样做是正确的……”西乡没有说完,只真诚地点了点头。
“即便如此,”一旁的幸辅插话道,“坂本先生,以长州人的脾气秉性,他们对我们可谓恨之入骨,断不会与我们联手。”
“正是。”龙马点了点头,道,“在我的家乡,有这样一首歌谣。”
他用江户民谣的曲调唱了起来。
安并的妖怪河童哟,
把入田的村长,
骗了两遍哎。
“您唱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呢。土佐的孩子们都唱这首歌。他们在水田里捉啾啾罗的时候都唱这首歌。”
“是吗?啾嗽罗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呢?”
“就是泥鳅。”
由于相互间方言不通,谈话几乎无法进行下去了。屋檐下,金钟儿仍在鸣叫。
两位英雄的初会并未能谈笑风生。
不过,龙马离去后,西乡对幸辅说:“实乃不可思议之人啊。见面时并未和他说多少话,可是等他离开后,这人却已经留在了心中。”
“那只金钟儿该怎么办呢?”
“哦,它呀,”西乡看着龙马挂在屋檐下的虫笼,“当然要替他照料。添些草,再喂些水。等他再来的时候,总不能跟人家说:你的虫儿死了。这可关系到做人的信义。”
不就是只虫子吗?幸辅心中很是不快,喂虫子的可是我自己。
怪人!第二天,西乡仍旧发出这种感慨。他心中龙马的形象,随着时间的累积在逐渐变化。
在他们的初次会面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话题就是萨摩会否讨伐长州。这是龙马提出的问题。幕府决意讨伐长州,正在为此作准备。萨摩藩是否加入其中,将会极大左右事态。
西乡含糊其辞,没有明确作答。他确实想对长州乘胜追击,只是决心还未下。
龙马并未等待西乡的回复,而是将话题向前推进。“不一定非要现在。将来,请一定要与长州联手。”他语气犀利,并没有特意寻求西乡的回复,只是扔下这样一句话,便扭过头,只顾盯着院子看。
西乡对于龙马把握交谈节奏、时机的能力吃惊不小。龙马绝不是那种横行于世的辩士,他拋给西乡的不是简单的问题,而是政治。
龙马回到神户村学堂以后,一直没有对胜提起过他对西乡的看法。过了几日,胜问他:“你怎么看西乡这个人?”
龙马回答道:“我初见西乡。其人广漠辽阔,不得要领。恰如大钟,小扣则小鸣,大扣则大鸣。”
“真乃至理明言是也。”胜大为感慨,在日记中写道:“评人者人,人评者亦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