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岁宁开学那天是徐月和顾衍一起送她去的,颇有种小学生开学家长护送的阵仗。
徐月比她这个要去上学的人还要紧张,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到新学校也不用怕,顾叔叔已经和学校的人打过招呼了。
沈岁宁看着她这样,忍不住笑了笑,伸手轻轻抱了她一下,背起书包就下了车。
走没两步,又回过头去。
开学第一天,校门口很热闹,上学的师生,接送的家长,车子大排长龙。
晨光中,那辆黑色轿车仍旧稳稳停在路边,徐月坐在后排,见她回过头来,微笑着冲她摆了摆手。
她的眼眶忽然泛起一点涩意,视线又移到前排的驾驶位上,顾衍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车窗上,也懒懒地抬手冲她摆了摆。
二月底的天,空气中仍旧浮动着寒气,她吸进去,心里却莫名变得暖洋洋的。
其实沈岁宁也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和,毕竟是新学校,她昨晚甚至有些失眠。
不过一切都比她想象中的要顺利些。
她到校后先去办公室找了新班主任,对方见到她没多说什么,很快就领着她去了教室。设想中尴尬的自我环节也贴心地被省去,班主任简单说了下她的名字就让她落座。
新同桌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女生,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在她坐下后小心翼翼地低声说:“你好,我叫林桑,以后请多多指教。”
沈岁宁礼貌地冲对方笑笑,在纸上写下:「你好,我叫沈岁宁,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想了想,又在后面添了句:「我不会说话,只能通过纸条或者手机回应你,不要介意」
她将纸条推到林桑的手边,随即自若地拿出包里的纸巾擦拭着桌面。
这样的告知她已经重复过许多次,每接触一次新同学就是一次循环,她循环着告知他人她不会说话的事实,也循环接受着他人知道这件事后露出的错愕和尴尬。
但这次好像不一样,林桑没有像之前的那些同学一样,惊诧过后是尴尬的沉默,她小小地“啊”了声,很快接了句:“当然不介意啦!你不要介意我话多会吵到你就行。”
她的视线落在那张纸条上,又夸赞了句:“你的字写得真好看,跟你人一样。”
沈岁宁的动作彻底顿住,这种陌生的善意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最终只是扭头冲同桌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在日后和面前的这个女生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沈岁宁在二中的日子适应得还算快,班上的同学都挺随和的,没有因为她不会说话而戴有色眼镜看她,相反的,还格外照顾她,这是她先前没想到的。
只是,有个问题——
落月湾离二中有点远,再加上周围也没有公交,如果自己骑车去的话,每天得浪费将近五十分钟的时间。因此,开学至今,都是顾家的司机送她去学校的。次数一多,沈岁宁心里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即便徐月再三和她强调在家里不用顾忌那么多,可她始终做不到坦然自若地麻烦他们,住在这里就已经够叨扰的了。
她辗转着想了好几天,最终产生了住校的念头。
如果住在学校的话,就不用麻烦司机了,张妈也不用每天早早起来给她做早餐,她心里的负担也可以稍微轻些。
在心里斟酌了许久,沈岁宁在星期四那晚终于和徐月说了自己的想法。
徐月知道后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凝住了,拉着她的手问:“宁宁,你是不是觉得阿姨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周到,所以才想住宿?”
她早在心里预设过徐月的反应,神情恳切地解释:「不是的,阿姨,我只是觉得很快就要高三了,住在学校的话可以节省更多的时间学习,我到周末就会回来了」
这是她想了几天得出来的最合理的理由。
徐月端详着她脸上的表情,见她不像说谎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但还是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宁宁,阿姨知道你是个用功的孩子,但是不行。”
沈岁宁歪了歪脑袋,露出疑惑的表情。
“阿姨答应过你妈妈要好好照顾你的,你在学校的话很多事阿姨可能就顾不上了。而且……”徐月顿了顿,思索了下,“你这个情况住在宿舍,不太方便。”
话落,她又拍了拍她的手,解释道:“阿姨不是说你不好的意思。只是……你会明白阿姨的用意的对吗?”
沈岁宁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她自然知道徐月是为了她好,也正因为如此,她无法再继续坚持己见,辜负徐月的一番好意。
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她们都没再提过。
没想到是,再次提起的人会是顾衍。
那是周六的晚上,沈岁宁在房里做作业。
她习惯将作业在周六做完,留一天的时间来做其他的事,看书也好,画画也罢,总之就是不能两天都做作业。
好不容易将作业都做完,已经快到十一点了。
她转了转酸涩的脖子,想喝口水,扭头才发现杯子里的水已经在刚才喝完了,不得已,只能出门去装水。
走廊的壁灯开着,在夜晚散发着柔和的光,沈岁宁捧着杯子穿过走廊,然后,脚步就这么顿住了,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只开了一盏落地灯的客厅,黑色沙发上坐着个人,不知是刚从公寓回来,还是刚结束完什么聚会,神色有些疲倦,正微仰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水。
这是自她开学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沈岁宁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地,正思考着要不要假装没出来过调头回房,他忽然偏了偏头,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神色未变,默不作声地继续喝水。
她就这么看着他将杯子里的水都喝掉,脚步始终没动。
直到顾衍突然出声:“不是要倒水,一直站在那里干什么?”
沈岁宁轻吐了口气,假装自然地经过他身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等捧着水杯回头的时候,突然就有点进退不得,是该留下还是就这么回自己房间去?
她的脚步放得极缓,再次经过他的身前,正打算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回房,他却忽然伸出一条腿来,挡住了她的路。
沈岁宁握着玻璃杯的手紧了紧,不解地看向他。
顾衍微抬着头,以一种仰视的角度看着她,她莫名觉得自己是在被审视着的错觉,瞬间无措起来。
直到他随意地开口问道:“在学校还习惯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
他拦下自己就是为了问这个?
顾衍俯身将手中的杯子一放,双手自然地垂放在膝上,眼神往一旁的小沙发上一点,示意:“坐。”
待她坐下后,他却没立即出声,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岁宁有些忐忑,顾衍不开口,她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两人的关系始终处于半生不熟的状态。
她想亲近他,却又有些畏惧他,两人共处时只要他不开口就莫名觉得紧张。
她面对人时时常有这种紧张感,但面对他时尤甚。
大概是因为他见识过她很多的不堪,这种两人共同守着秘密的感觉很奇妙,让她萌生出一种他们是盟友的亲近感,又害怕哪天他会将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
所以面对他时总是这样尴尬着,纠结着。
顾衍沉默了一段时间,沉默到她心里又开始猜测着他到底想说些什么,他终于开口:“为什么突然想要住宿?”
沈岁宁没想到徐月竟然还将这件事和他说了,只好继续重复自己那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要多点时间学习」
顾衍挑了下眉,抬手理了下自己衬衫的袖子,不紧不慢地说:“我记得你之前也没在学校住宿。”
「快高三了,时间比较紧迫」
“沈岁宁。”
他忽然叫了声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
“看着我的眼睛。”
不强调还好,一强调,她的眼神就止不住想躲,脑袋立马就垂下了。
顾衍却有些强硬地坚持:“看着我的眼睛。”
她只好不情不愿地又抬起头来,眼神却游移着,始终不敢直视他。
“告诉我,是真的因为想多些时间学习,还是因为别的?”
这一层只住了他们两个人,除了他的说话声,再无其他声响。她的心跳短暂地漏了一拍,随之而来的是凌乱的加速。
他的眼神有些锐利,好像能够洞穿这世上所有的谎言。
沈岁宁咬了咬唇,指甲陷进掌心,这次没再选择隐瞒——
「我不想给你们添乱」
「住在这里已经够打扰你们的了,我不想每天都麻烦张妈和王叔」
灯光下,少女的神情看起来平静无波。但细看,会发现她握着手机的手微微泛红,显然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顾衍的喉结滚了滚,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意。
其实他知道,在徐月和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知道原因了。
他目睹过许多次她强忍自己情绪的时候,知道她惯爱隐藏,知道她在这个家始终没有安全感,知道她习惯将自己装成乖巧懂事的模样。
同样的,他也知道这一切的缘由——
因为没安全感。
因为没有安全感,所以才害怕会麻烦他们;
因为没有安全感,所以才总是不敢表露自己真实的情绪;
因为没有安全感,所以才总是要掩藏自我。
顾衍沉默良久,又灌了口水。
“这些都是小事情,既然选择了接纳你,就不会计较这些。”
沈岁宁垂着眼眸,没动。
她当然明白他说的这些,可是怎么才够心安理得地接受?
连她的亲生父母都不愿意管她,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更何况是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非亲非故的顾家?
她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对自己的好?
“我妈和你妈妈是好朋友,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妈妈也曾帮了我们很多。”他说,“如果非要一个能让你心安理得的理由的话,这就是。”
安静的夜里,他的语调很平缓,可落在她的耳中,却像有人往平静的湖面投入了巨石,在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沈岁宁愕然地抬起头,她从未想过他会为她找理由,只是为了让她能够安心地接受他们的好意。
但远不止如此。
“可是,不是任何事都是有理由的。”他又喝了口水,目光沉静地看向她,“就像此刻,我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话,没有理由。”
世界突然变得好安静。
沈岁宁陷在绵软的床铺中,揪着身上的被子,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脑中反反复复的都是顾衍刚才的话——
“就像此刻,我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话,没有理由。”
这句话就像是被脑子刻录了下来,反复地进行播放,每循环一次,心头那种被什么充盈的感觉就更深。
身下柔软的床铺变成了云,而她成了站在云端的人,稍不留神就容易摔得粉身碎骨。
眼睛的酸涩从听到那番话后就没褪去过,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她长久地凝视着天花板。
这次她没有低头,可那些温热的液体还是不可抑制地漫了出来,滑过眼眶,倏地一下隐入了发间。
原来,被人在意着的时候竟会有落泪的冲动。
她又想起他今晚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该学着去接受别人对你的好,不问理由,不背负担。
说这话时他就坐在灯下,灯光罩住他的身子,略凌厉的五官都因此变得柔和。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月球上的人,那个地方坑坑洼洼,没有任何的光亮,可是很突然的,太阳光照了过来。于是,月球终于获得了光亮,她的世界也一并透进微光。
眼眶还湿着,可唇角却在不知不觉中扬了起来。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沈岁宁开始困了。
抱着被子失去意识前,困顿的大脑却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再贪心一些,她还想再向太阳偷一点点光。
一点点,就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