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皮革这家公司在皮革界算得上日本的四大公司之一,但它的经营状况却并不乐观。
当然,无论在什么时代,不同的产业会出现景气和不景气的差异,这点从股价的高低上也可以看出来。
当朝鲜战争的持久战态势逐步显现出来时,在二战结束后失去生机的重工业马上恢复了活力,每个公司都开始讴歌战争带来的景气,但对皮革业而言,尚未到回暖的季节。四大厂商之一的矢岛皮革在昭和二十四年年末因巨额的未付期票而破产,剩下的三家公司当中,大和皮革被公认为最危险的一家。
大和皮革的社长野崎寿美男还很年轻,但专务上松利胜则是辈分颇高的人了。他生于明治二十七年,曾作为上一代社长的左右手辛苦了大半辈子。
大和皮革的总公司位于东京新富町,工厂则在静冈县的三岛,他们的财务已经连年赤字。业界都认为,这家公司能否重整旗鼓,就在于他们能否买入需要美国特许的皮革制造机械并投入生产了。
社长和专务到各个部门多次走访,好不容易才拿到了机械的购买许可,但这个计划本身就让公司非常吃力,即使计划本身是很好的,但公司并不具备能够实现目标的融通资金。
每一家银行在听说后都一个劲儿地摇头。这种缺乏重整事业的回转资金、必须依靠借高利贷才能运转的公司,如今想砸下巨大的资金去引入新的大型设备,在银行家看来就是一种危险的赌博行为吧。
正是在这种形式下,昭和二十五年五月,鹤冈七郎第一次见到了上松专务,但七郎对对方的第一印象却并不好。
作为一个从小小的皮革商人成长为业界大公司的专务的人,上松利胜给七郎的印象却更像是四处巡演的流浪艺人团中上了年纪的头儿,或是像小赌徒。
和皮革这类东西打交道的人当中性格粗暴的确实不少,有时甚至会连珠炮似的大声斥责别人。或许这种工作经历变成了他的第二种天性,自然而然地在他的外表上体现出来了吧。
“我出生的时候刚好赶上战争,父亲希望能够取得胜利,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听到这里,七郎不禁在心中偷偷一笑。利胜这个名字不就是把胜利反过来吗?胜利的反面就是败北。他一边嘲笑着给孩子取了这种名字还扬扬得意的愚蠢父母,同时燃起了旺盛的斗志,心想这次一定要把这个对手打得体无完肤。
“是吗?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除了太平洋战争之外并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争,您应该没有想到日本这次会战败吧?”
七郎在看似无意的对话中藏入了挑衅的刺头,但对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回答道:“当日本向英美挑衅发动攻击的时候,我都怀疑过东条首相是不是发疯了。但是风水轮流转啊,日本一直认为只要打仗就够能赢,结果这次一败涂地了。而且二战中获胜的美国现在不是正代替日本,在朝鲜苦战着吗?”
奇怪的是,初次见面时这场稀松平常的对话给七郎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让他永生难忘。
之后,七郎就痛快地给他们公司的期票贴现了。一开始对方也非常谨慎,期票的面额也就是十万日元的,但七郎的作战开始奏效,对方逐渐相信了他,期票的金额也逐渐增加,甚至会给他数百万的期票贴现。
由于银行对他们公司非常不看好,所以他们的期票信用度非常低,比如说如果想用一千万的期票马上换成现金的话,只能换到七百万左右,而七郎则宁愿自己大出血,也给他们贴现到九百万左右。不用多说,上松专务自然是非常感谢七郎的。
每次见到七郎,上松专务都忍不住会说这样的话:“一直以来真是多亏你了。其实我有和你年纪相仿的孩子,只不过在布干维尔岛战死了。每次见到你,我都禁不住会想起那个孩子。”
“您客气了,只要能帮上您的忙我就很开心了。”七郎的脸上长期洋溢着微笑,但在内心却低声嘲笑道:猪还是要养得越肥越好。
终于,他等到了出手的时机。在临近昭和二十五年年关的时候,上松专务找来七郎,就购入皮革制造机械的融资问题进行商谈。
“鹤冈先生,我们这半年来跑通了农林省、通产省和大藏省,好不容易才拿到了购入许可。”冬日西斜的阳光透过窗户投在专务的脸上,把他的脸庞染红了,像是喝醉了般。七郎并没有听漏这句话中隐含的谜一般的深意。
“那真是要恭喜您了。皮革是那种会闪闪发亮的皮吧。只要新产品一面市,贵公司就可以摆脱长年的财务紧张状况了。”
“大概再过个两年,我们公司也能在各方面焕然一新。对我而言,这可能是最后的工作了……”
——恐怕正是如此吧。
七郎喃喃自语道。如果他的预测没有出错,这个人会因为购入新设备的问题而犯下大错,不得不交出专务的职位。就算他是自上一代社长起就贡献于公司的功高老臣,如果酿成了足以摧毁公司的大祸,他的命运已是不言而喻的了。
“我之所以找你来商量,就是希望你能帮忙找到在一段时期能够贴现数额巨大的期票的金融业者。当然了,银行方面我们也尽了全力,只要设备能够运转起来,我们就能转去银行以低利息贷款,但现在这么拖延下去,连设备都无法入手。”
“需要多久呢?”
“我预计在半年左右,只要能两次改换九十日后支付的期票就可以了。”
“那总额是多少呢?”
“至少需要五千万左右。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明年开春,从您认识的人当中……”
“如果是这个数额的话,我一个人就可以给你们贴现。当然,在一定程度上还得依靠我背后金主的财力了。”七郎若无其事地说,不紧不慢地点燃了一支烟。
上松专务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不知道七郎真面目的他以为七郎的财力最多只有一千万左右。
“失礼地说一句,就凭你的年纪,做这种工作应该还经验尚浅吧?”
“在通常情况下,年纪和经验确实很有说服力,但某些时候,年纪和经验也并不能派上用场不是吗?”
七郎的这句讽刺也颇为尖锐。七郎出于自身恶魔般的性格,喜欢在向猎物下手之前,在看似不经意的对话中掺杂进自己的目的,提前享受胜利的喜悦。
“总而言之,我无法透露金主的姓名,也不好透露是哪国人,但可以告诉您的是,金主在银座经营着好几家酒吧、舞厅和料理屋,手头运转的资金都是上亿的。至于他私人的财产,可能有几十亿吧,这个我也不清楚。”
“是中国人啊?”上松专务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二战结束后的数年里,来日中国人的经济活动能力之强让日本人叹为观止。
本来华侨在全世界都以擅长做生意而闻名,而且作为二战战胜国的国民,拥有不受日本法律束缚的特权。在昭和二十三年前后,甚至还有人说搞不好日本的经济全部会被中国人支配。
要想诈骗成功,秘诀之一就是刺激对方的想象力,让他们做五彩缤纷的美梦。七郎并没有这么一个厉害的中国金主,他只需让上松专务相信他背后的财力就足够了。
“啊,差不多吧。”七郎回答得十分暧昧。
“鹤冈先生,能否把那位大人物介绍给我认识呢?我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话,也完全没有撇开你直接和对方进行交易的意思,只不过是为了保险起见。”
据说明治时代的人一举一动都是一板一眼的,上松专务这次也显得非常谨慎。
若放在以往,七郎马上会找来一个中国人演一场戏,让对方相信自己。但这回七郎显得非常强硬。
“我和那个人的关系是建立在信赖和友情之上的。我的哥哥是一位医生,在二战中曾救了那个人一命,那个人非常感谢哥哥,所以当我开始这份工作之后,他才会援助我。如果您怀疑我的信用,那我就给您看一个证据吧。”
七郎从包中拿出几张期票,放在桌子上。这是剩下的最后一张伪造的帝国通运期票。虽然期票的金额不是很大,但一流公司都通过他融通资金的“事实”,毫无疑问给上松专务带去了安心感。
“打个比方吧。如果贵公司要新建工厂,向某个制铁公司发出铁材的订单,那家公司是不会直接进行交易的。他们肯定会指定一家自己公司的特约批发商,让你们和那家批发商进行交易。”
“通常来说是的……”
“我也是这种情况。那个人出于一些理由,不喜欢抛头露面。就算把您介绍给他,他也不会直接见您,就算您通过其他渠道见到了那个人,一旦提到金融的话题,他也一定会说自己从没有做过。如果您信不过我的话,那就请您另寻高明吧。”
“我明白了。等我和社长商量之后再和您联系。”上松专务百分之九十已经咬上七郎的钩了。
对七郎而言,状况频发的昭和二十五年终于过去,昭和二十六年到来了。
普通的金融业者在年末时会忙得不可开交,但一进入新的一年就会变得闲暇起来。
无论是什么样的企业家,他们都会在年内准备好跨年资金,根本不会有人在新年伊始跑去向高利贷借钱。
所以七郎的新年也过得十分悠闲。他和隆子一起去关西游玩,一路玩过京都、大阪,还去了白滨温泉,简直堪比豪华的新婚旅行。
“开心吗?”七郎坐在白滨某旅馆阳台上的藤椅上,一边眺望着大海一边询问隆子。
隆子温婉地笑着,答道:“非常开心。”
“若跟和隅田君在一起的时候比,哪个更开心?”
“怎么又提这事?不是说好了不再提的吗?”隆子的一双美眸娇嗔地瞪了瞪七郎。
“是啊,只不过我的心里一直抹不去他的影子啊。”七郎苦笑着说,“世上有这么一种人,他们表面上对你笑嘻嘻的,暗地里却咬牙想着决不会输给你这种家伙呢,是你的竞争对手。”
“你是说,那个人对你而言就是这种对手?”
“你听我慢慢说。至少在太阳俱乐部刚发足的时候,我根本没有过这么狂妄的想法。或许是因为那时我和他认识的时间也不长,何况他在学校的成绩是我根本无法企及的……总之,他对我们而言是偶像一般的人物。不仅是我,就连木岛和九鬼都对他言听计从,完全信任。据说就算是对希特勒十分反感的人,一旦来到希特勒面前,亲眼看到他、听到他的话语后,都会不知不觉地被他俘虏,这就是希特勒拥有的不可思议的魅力。我觉得光一身上也有这种魅力。”
“我懂你说的意思。”
“但当我和他一起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发现了一些令人诧异的地方。当然,什么人都有缺点,而且这种缺点比起从外部去看、还是从内部去考虑才更容易理解。撇开他学问上的才能不说,在经营事业的能力上确实有不少问题。于是不知不觉间,我产生了一种自信,一种‘这点事情的话我自己也能做到’的自信。”
“嗯……”
“之后我就开始拼命追赶他。但他却死了,自己投降认输了……”隆子的眼里泛出泪花。不管她怎么努力忘记,但毕竟是曾经下决心要一同赴死的男人,怕是心里无法真的放下吧——七郎这么想着,继续说:“在那之后刚好过了一年……我策划并实施的计划百分之九十九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但每当我做一件工作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会想,如果是隅田的话他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或许他无法做到我现在所做的事情,但换一种角度考虑,说不定他能想出高出我好几倍的方法。”
“你这个人真残忍。”
“或许如此吧。事到如今,总不可能让已经死了的隅田复活,问他在这种情况下会采取什么样的方法吧。只不过我总感觉,他的幽灵一直住在我的心里,无法摆脱。他的幽灵好像总是在笑话我,说这点小事我能处理得比你更好。”
“请把那个人忘了吧。”
“我也想忘了他,但如果真的要忘记他,就不得不把那个幽灵叫出来,好好对决一番。”七郎直直地盯着隆子,说,“你是既知道我又知道他的女人,虽然有些残忍,但我还是想问一句,我们俩相比到底如何?”
隆子双眼通红,注视着七郎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就告诉你真话吧。我和那个人从来没有发生过关系。”
“什么?!”七郎不禁愕然。他最初征服隆子的身体时确实有一种处女的感觉,但没想到她真的是处女。
“一天晚上,那个人把我带到了酒馆,但我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因为你总是不注意我,所以变得有点自暴自弃了,但怎么可能和那个人发生关系呢。”
“然后呢?”
“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普通的料理屋,他给我灌酒,我就醉得有点晕乎乎的,但最后我还是拼命抵抗了的。那时我的酒也已经醒了,整个晚上都坚持没让他得逞。最后那个人说——无所谓,只要和男人在这种地方过了一晚,不管你怎么坚持自己是清白的都没有人会相信,鹤冈君肯定也会这么想。他说得有道理,我父亲也是很古板的人,当我回到家的时候,他勃然大怒,结果这个时候送来了一封没有写寄信人的信,上面连酒馆的名字都写得清清楚楚,所以我才被赶了出来。”
隆子擦拭着不断溢出的泪水,态度坚定地继续说道:“不过,我之所以会想去死,是因为想到这件事如果被你知道了,无论我怎么喜欢你,都无法跟你在一起了。你能相信我吗……”
说实话,按常识来看这确实难以让人信服。
七郎虽然有自信能够看穿男人的心理,但却完全不理解女人的想法。
“我相信,只相信你。”这句话一说出口,七郎感到内心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长久以来附着在心中的光一的亡灵,仿佛瞬间消失了。
当他结束旅行回到东京后,上松专务拿出了总额五千六百万的期票,拜托他贴现成五千万的现金。
七郎要来了三天的缓期期限,把这些期票换成了四千三百万的现金,但一分钱都没有交给上松专务。
这样下去的话,毫无疑问,七郎会因诈骗挪用罪被捕。
但七郎却有十足的自信,能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和神机妙算绝境逢生。
这个计划并不需要日本造船那次事件中那么大量的人力,所以七郎只把秘密告诉了九鬼善司和绫香。但九鬼善司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吓得脸色铁青。
“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没疯吧?”他不禁脱口而出,以前从来没对七郎说过这么失礼的话。
“很吃惊吗?”七郎微笑着反问道。
善司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当然吃惊啦,我现在简直就像是希特勒开始进攻苏联时德国人的心情啊。”
“我明白了,你是这么想的吧——这一年来,我的进攻几乎全胜。当然,毕竟是个人,肯定会有失败的地方,从计划来说也有不少不得不冒险的时候,但至少从法律上来看没有一次出现问题,就把大堆的金钱纳入囊中。而我骄傲于眼前的胜利,大意起来,做出了自掘坟墓的鲁莽举动——对吧?”
“说实话,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善司重重地叹了口气,脑袋也稍垂了下来,“如果我事先知道了这个计划,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会制止你的。而你在事先并未与我商量,与其说是我被看轻了,不如说是你太骄傲自大了。我真是觉得太遗憾了。”
“你根本用不着这么担心。”七郎试图安慰对方,但善司根本听不进去。
“这你还说不用担心?怎么可能……如果你这都能成功的话,那世上就不会有人因诈骗和挪用罪进监狱了。”
“那只是表面道理。确实,如果按照《六法全书》的条文来看,这次的事件确实是完完全全的诈骗挪用行为。”
“但检察官和法官那种人都认为,能够参照的东西只有《六法全书》的法律条文和判例。这是无须多说的常识。”
“但《六法全书》当中还有盲点,警察的行动中也有死角。如果能巧妙利用这种盲点和死角,我就能保全自己。就算在犯下同样罪行的一百人当中有九十九个人都进了监狱,我也能全身而退。”
“我不相信。”善司烦躁地扒拉着头发,说道,“不管怎么样,之前的那些事件里,你都是‘善意的第三方’。先不说背后的实情如何,只要从法律上追究事件的表面线索,警察一定会盯上被当作嫌疑人的其他人,而不是你。就算那个人失踪了,就算那个人是你的道具,总之有那么一个人能起到缓冲的作用,你都没有直接的危险。但是这次的事件没有这种中间的缓冲人……”
“在这一点上我早就计划好了。这次我要把那个专务当作中间缓冲人。”
九鬼善司目瞪口呆:“我不明白,我根本听不懂你所说的。对方相信了你,给你总值五千六百万的巨额期票、并拜托你贴现,这确实是很大的错误。如果这笔钱不能拿回来的话,他不仅得辞职,还会被追究道义上的责任。直到这里我都能理解,但他不会成为刑法上的罪人吧?”
“如果能把他弄成刑法上的罪人的话,那么他至少和我是同罪,如果他想把我送进监狱,那么他也得跟我一起进去。如果他想逃脱罪责,就必须连我也一起救了……只要事情再稍微发展一段时间,他就一定会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那罪名是什么呢?把他也拉下水的罪名是什么?”
“挪用公款以及渎职罪——这个比起我的单纯挪用,判刑要重得多。如果他想要耍什么花样来逃脱罪名,搞不好还会让我的刑期缓期执行,而他得一个人进监狱了。”
虽然善司尚未完全理解七郎所说的话,但多少冷静下来了。“既然你这么有自信,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只不过这次的作战真可谓是千疮百孔啊。”
“千疮百孔吗……你说得不错。不过从我个人而言,这次无论如何都想完全站在表面舞台上跟他一决胜负。”
“你那么厌恶那个专务?”
“厌恶……我个人跟他没有什么仇恨,但发动这次战争,让日本堕落为四等国家,使我们无数的友人战死的就是他们——明治人的责任。”
“这种心情我懂。而且他们动不动就说最近的年轻人不行、战后派不好,总是看不起我们。我也经常感到气愤。”
“所以这次我才要代表我们这一代青年,和代表明治人的专务进行一场正面交锋。比头脑、比心计,让那些战前派的老家伙们好好见识一下我们的厉害。这次想让你担任的角色比较轻松,你能二话不说地跟我一起干吗?”
被七郎这么一说,善司也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吧。我相信你。反正我早就做好思想准备了,大不了和你一同进监狱,总之我上定你的船了。”
虽然善司口头上说得掷地有声,但脸色却异常惨白。
由于是男人之间的约定,开始的三天里,上松专务都在静静地等着七郎的消息,但第四天开始他就着急地追问起来。
在把期票交给七郎之后的第五天,专务亲自跑到七郎的事务所时,心情已经非常迫切了。
“鹤冈先生,距期限已经过去了两天,约定好的现金到底怎么样了?”
“对不起,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七郎故作为难地挠了挠脑袋,“那个人去关西出差了,还没有回到东京。不过我想今明两天差不多就能回来了吧。”
“那就没有办法了,还请把期票还给我吧。”
“我把期票交给那个人的秘书了,已经说好他本人回来后马上就开支票给我。而那位秘书当天晚上就出差去东北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鹤冈先生,”上松专务的声音锐利如白刃,“秘书一般都是跟社长一起行动的,你是说社长和秘书分别去了不同的地方吗?”
“如果是小公司的社长或是有点小钱的人就算了,而他那样掌握着大钱的人,像大公司的社长一样雇了两三个秘书。我把期票交给了秘书甲,而他本人则带着秘书乙一起旅行去了。”
上松专务明显表现出愤怒的神色。面对七郎的借口,他自然不可能上当。
“那这次我倒要好好问问他到底是谁了。事到如今,你也有义务告诉我他的名字了。”
“这个嘛,毕竟是男人之间的约定,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告诉您。我当然很想把名字告诉您好让您放心,但业务上的秘密是无论如何都必须严守的,这是金融业者的铁律。”
“那我可要去报警了。”
“报警……”七郎故意做出一副吓了一跳的样子。
“那是当然。如果只是一百万左右的话,毕竟交情不算浅,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但这笔钱关系到公司的生死存亡,我的责任重大,不得不和警察商量商量了。”专务的语气十分严厉,“警察肯定会采取各种方法调查你,找出你把期票交给了谁,而对方又是谁。虽然你可能会有些不愉快的经历,但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么等那个中国人旅行回来,支付了支票的话,你就可以从警署出来了。”
“差不多会这样吧。”
“那就太好了。怎么说,我都不希望你是个犯罪者。”
专务的双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虽然他拼命抑制住自己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愤怒,但在他心里翻滚的狂澜还是忍不住从眼神中泄露了出来。
“只不过,如果经过警察的调查,发现你所说的话中有任何虚假,那就是诈骗罪了。如果期票转到了那位秘书之外的人手中,就是挪用罪。如果是那位秘书欺骗了你,则是骗取罪,但只要不是我亲自见到那位秘书、把期票交给他的话,你的罪名是不会消失的。”
“我也是在大学里学过法律的人,再说又做起了这种生意,是绝不可能忘记支票法和期票法的知识的。至于刑法方面嘛,您刚才所说的我都明白。”
“既然如此,也就多说无益了。我也只是以防万一才必须这么做的。那我走了。”
上松专务刚站起身,七郎略微抬手示意,制止了他。
“请稍等。无论怎么说,我自从做了金融业的生意,至今为止没有出过一次差错。也不会因为一次小的误会,导致业界和世间对我留下不好的印象。总之,不管我是从其他什么地方融通过来的,只要能凑齐五千万现金交给您,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吧?”
专务站在桌子对面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那是你的问题,你想要从谁那儿借钱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们只要能拿到五千万的现金,或是银行出具的支票,就不过问钱的来源。但问题在于时间期限,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
“能不能再给我一天的时间?”
“那我就等到明天下午三点吧,再多一分一秒都不行……这样可以吗?”
“如果要从银行取出钱来的话,今天之内就可以做到,只不过这个时间有点紧迫。不过如果能宽限到明天晚上的话,我一定会一分不差地把五千万交给您。”
不知是不是明治人的骨气,专务今天丝毫不肯让步。
“我能给的最大宽限就是明天下午三点,只要超过一秒钟,我都会去找警察。只不过,如果在那之前你能分毫不差地把现金交给我们的话,实际上你也不用被警察问候了。”
“我明白了。那请您明天下午三点在小石川白山下的‘醉月’酒馆等我吧。只要钱一凑齐,我就会送到那边去。让您如此担心,给您增添了巨大的麻烦,我也感到非常抱歉。等钱全数凑齐了,还请赏脸一起喝一杯,摒弃前嫌,好聚好散如何?”
“这个嘛……”上松专务终于露出了一丝安心的表情。虽然他还是无法完全相信七郎,但他自身也有过失,这点小事还是可以考虑的。“那就在你指定的地方会合吧。如果真的凑齐了五千万,那么我也会就今天的失礼举动向你道歉,并请客犒劳你一番。只不过,请千万不要忘了明天三点的时限。”
专务象征性地低头示意后,转身离去。这时,在旁边惨白着脸听着二人对话的隆子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奔到七郎身边,失声喊道:“亲爱的!”
“没什么好担心的。你看我的脸色有什么变化吗?”
“一点也没有……”
七郎笑着点燃一支烟,说:“做这种生意,会经常遇上这类事。不过,你千万别忘了刚才的那些话。你的证言可是很重要的,说不定可以免去我的牢狱之灾。”
在那之后,七郎立刻离开事务所,当天和第二天都没有回来。其实这段时间里,七郎并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为了造成一种假象——即他怕万一上松专务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就报警、从而紧急出动四处筹款去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分,上松专务来到了“醉月”,代替七郎在那儿等着他的是九鬼善司。
他领着专务走进一间客房,按照之前七郎吩咐的台词表演起来。
“我是在鹤冈手下工作的九鬼善司,社长说现在已经筹到了三千两百万,但要凑齐剩下的一千八百万尚需一些时间。只要凑齐了全款,社长就会马上赶往这边。在社长赶来之前,由我来招待您。”
“是嘛。”
如果真如他所说,那么现在至少凑到了百分之六十以上的金额,可以不必那么愁眉紧锁了。但上松专务却没有露出一丝松懈的模样,而是把手表解下来放在桌上,强硬地警告道:“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五分钟了。鹤冈先生应该很清楚这个吧?”
“社长一定是很清楚明白的。您要不要先来点什么,清酒还是啤酒呢?”
“在鹤冈先生到这里来、把钱给我之前,我连一杯水都不会喝的。”上松专务顽固地拒绝了善司的提议。
与此同时,日本桥警署的熊谷主任因工作联络来到了筑地警署。筑地警署的经济部主任藤仓健吾和他开完碰头会后,看着时钟的指针说道:“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对鹤冈七郎这个男人很是头疼吧?去年发生了几起未解决的事件,有行迹表明他好像在暗地里很活跃。但事件的剧本实在是非常完美,无法找到他和事件的直接关联。你正为此苦恼——是这么回事吧?”
“是啊。难道这次他在这边的辖区内做了什么吗?不过那个家伙可不会随便让人抓到狐狸尾巴啊。”
“可是这次,他却很轻易地露出了长长的狐狸尾巴哪。”
藤仓主任把事情的梗概大致告诉了熊谷主任。
“那位专务可是位人物,因为做了约定,所以无论如何都等到三点。他说,如果三点之前能够凑足全额,他就自己到警署来向我们赔礼道歉。”
“原来如此。只不过现实问题是,就算真的尽力去筹款,但等钱凑齐了的时候,可能已经比约定的日期迟上一两天。就这件事情来说,如果鹤冈如此辩解的话,也不是不能认同。”熊谷主任挠头道,“如果到了三点钱还没有凑齐的话呢?”
“我已经派了公安和刑警在那间酒馆附近待命。但问题是,就算他到达的时候已经超过了一两个小时,但也不能在他到达的时候就逮捕他。”
“那你打算怎么办?”
“总之先不打草惊蛇,让他进去。关键就看他见到上松专务后会说些什么了。如果专务收下钱,确认确实是五千万的话,就用不着我们出场了。只要我得到了专务的确认,就打算撤去布控。”
“如果钱没有凑齐的话呢?”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鹤冈也不可能空手出现。我想他怎么也应该会凑到三四千万左右,姑且让专务有所得,再赔礼道歉,但专务却坚持说如果没有凑齐全额就一定会愤然离席。一旦专务走出酒馆,我们的逮捕令就开始生效。”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不仅公司方面的损失不会太大,鹤冈七郎也无法逃脱罪责。只不过,如果剩下的钱预计能马上凑齐的话,专务也愿意等一等,你们这边最多也就把文件送检,很可能就判他个缓期执行吧。”
“这个我们也不好说……已经超过三点了,网应该早就布好了。”藤仓主任看上去颇为放心,但在以前的事件中吃过苦头的熊谷主任却完全放心不下。
熊谷主任借用电话,把这件事汇报给了检察厅的福永检察官。
“什么?你说鹤冈七郎会在这种事件、这种地方露出马脚吗?”检察官很是怀疑,“如果他会因这种事而被捕的话,至少策划出日本造船假冒分店的人不会是他吧。”
“我也这么认为。听上去简直判若两人。”
“这两者之间可是天才和凡人的差距……如果鹤冈七郎是之前那起事件的主谋,至少在表面的金融业上是不会出问题的。就算比约定的时间要迟一些,他也应该会凑齐五千万赶去酒馆的吧。”
福永检察官的这个判断完全失误。
这个到目前为止都只能窥见一斑的犯罪,之后凭借鹤冈天才般的性格露出了全貌。
鹤冈七郎在这次犯罪中采取的战术多为心理层面的作战,而且还具备一定的灵活性。
这天,他从早上开始就在某个地方埋头制作一沓一沓的伪钞。他借用太阳俱乐部时隅田光一采取过的方法,把报纸裁成一千日元面额的大小,在每一沓的最上面和最下面放上真钞,每沓一百张地捆好。就这样,他做出了五百沓每沓十万的钞票。
在进行这项工作的同时,他还不忘时不时给九鬼善司打电话,让他把现金一点点收集起来的状况频繁地转告给上松专务。
但是,只要专务一生气离开酒馆的话,这个作战就会失败。正如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在严流岛的对决一样,需要把敌人逼至体力和精神上的极限,再一招定胜负。
下午三点时,还差一千八百万。
下午四点时,尚差一千四百万。
五点时差一千一百万、六点则是九百五十万、七点时是六百三十万,等到八点时,就只差二百八十万了。就像这样,七郎每隔一个小时一点点地减少剩余金额的数目,终于等到九点时,五千万的现金全部凑齐了。他最后打去电话,说马上就带着现金赶过去。
就连九鬼善司看上去都完全被他的电话欺骗了。
“跑了七个地方借钱?真是太辛苦了。”他颇为同情地说道。看上去就像在他面对上松专务的这六个小时里,已经完全和专务的心情同调了,真的期待七郎会凑齐全款赶过来。
“也没什么辛苦的。”七郎看着塞满伪钞的红皮手提箱,不禁笑了笑,“总之我马上就赶过去,跟上松专务说还有三十分钟我就能到那儿吧。”
“好的。我们等着你。”
挂了电话,七郎再一次确认了一下上衣里面的口袋。
口袋里放着五千万面额的支票,由银行出具、货真价实。七郎把用期票贴现换来的四千三百万、加上自己的七百万拿到银行,换来了这张支票。
这是最后的一张王牌。如果把这张相当于现金的支票交给专务的话,自然就毫无问题。但这样的话,加上之前投下的诱饵,他的损失会达到一千万以上。
当然,最糟糕的情况下,不得不把这个交给对方从而逃脱罪名,但七郎却十二分确信,自己可以不使用支票就达到目的。
他又消遣了十五分钟左右,才提着手提箱坐上了车。当车子停在离“醉月”有一段距离的艺伎所前时,已经是九点二十五分了。
在狭窄小道的入口处和前方的出口处站着几个看似刑警的男人。
——天气这么冷,居然一直站了六个小时,真是辛苦你们了。
七郎自言自语道。他用力挥了挥手,跨进放着盐堆以求吉利的酒馆大门。
“欢迎光临。”女服务员也多少察觉到了事情不妙,迎接他时的声音有些颤抖。
九鬼善司也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指了指账房的隔门。这是在告诉七郎那里面也埋伏着刑警。
七郎故意用隔门那边也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虽然有些迟了,但钱已经凑齐了。让上松先生和你都担心了,不好意思。”
这样一来,警察就无法立即行动了。接下来的几分钟就是制胜的关键。
女服务员和善司走在前头,带七郎进入二层的一个房间,看见上松专务正背靠着床柱坐着。他昨夜怕是未能成眠吧,再加上足足等了六个小时,一定因为焦虑和不安而筋疲力尽了。
就连他鬓上的白发看上去都像一夜间增多了。他的双眼布满血丝,但在看到七郎的身影时,愤怒和不安的神色终于退去了。
“我来迟了,真是非常抱歉。”
七郎把手提箱放在身边,双手伏在榻榻米上,深深地低下头赔礼道歉。
“正如我之前所说的,由于四处奔波筹集,才来晚了。这里是五千万,一分不少。”
七郎把手提箱放在桌子上,郑重地打开了箱子。
最上面的钞票全都是一千面值的真钞,无论是多么敏锐的人,都无法一眼就看出下面装的全是报纸做成的伪钞。
“是吗,那请允许我清点一下。”
说着,正当上松专务伸出手的瞬间,七郎“啪”的一下合上箱盖,用力推到一旁,集中全身气力大声喊道:“您干什么!真是失礼。”
“什么失礼?”专务大吃一惊,双手停在空中,莫名其妙地看着七郎。
“就我所造成的过失,我一直在郑重道歉。今天又让您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实在是非常抱歉。但这段时间里我并没有游手好闲,而是为了达成男子汉之间的约定,从昨天开始不眠不休地四处奔走,好不容易才凑来了这笔钱。”
“什……”
“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这笔钱还是属于我的。我并没有说要请您清点,或是请您收下。”
“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但是……”
“您不是说过,如果能凑齐这笔钱的话,就昨天的事向我道歉,并好好犒劳我一番吗?既然我已经凑齐钱、拿到您面前了,我对您就问心无愧了。但是您在清点钱之前却连一句辛苦了都没有说,我说的失礼指的就是这个。”
上松专务闭上双眼沉默了。他在心中咀嚼着七郎的这番话,觉得确实有道理。于是他睁开双眼,俯身低头,郑重地说道:“你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真的是太辛苦你了。在听你全部说明后,表示感谢花不了几分钟,而我却太着急了,自己明明活到这么一大把岁数了,真是不像话。我上松利胜,就此深表抱歉。”
“是吗?”七郎看着他的白发,冷冷地说道。
刚才的那一手确实让自己处在了有利的地位,但胜负尚未见分晓。在完全攻陷这位专务、把手提箱和支票全部带回去之前,七郎不能有丝毫大意。
“不管怎么说,钱都不会自己长出腿跑掉。九鬼君,把这个箱子放到那边的搁板橱架上吧。上松先生,在清点钱数之前,不如先干杯,解开芥蒂吧?”
“说得也是。今天晚上的所有消费都由我全包了。”
“这可不行。一开始没有遵守约定是我的疏忽,虽然那几天里我也真心诚意地采取了行动,虽非本愿但还是让您担心了,对此我十分抱歉。所以我才请您来到这里,想要宴请您赔罪的。”
就在两人你推我让的时候,九鬼善司把手提箱放到了搁板橱架上。
酒也立马端了上来。
“你辛苦了。”
“让您担心真是十分抱歉。”
“之前在这里时我着实非常担忧,但现在终于放下心来了。”
三人端起酒杯,庆祝事情成功,之前的紧张终于烟消云散。上松专务只是喝了一杯,整张脸就变得完全不同了。
“那我就稍稍失礼一下,得打电话通知社长现金已经凑齐了。”
“您请。”
获取胜利的第二环、前期准备也进展得十分顺利。七郎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看着专务走出房间的背影,想象起接下来的场景。
不管怎么说,这个明治时代出生的男人是无法让刑警们在寒冷中守着,而自己却在房间里喝酒的。
他一定会让刑警们先行撤退,表示之后自己再上门致歉。接着,他会给社长打去电话,汇报说已经收到钱了。
之后会在这里举行犒劳酒宴,大约一个小时后清点金额后再回去。但事情不会如他所愿……
“他带来了刑警,而你又收集了现金赔礼道歉,看来这次是我们输了。”九鬼善司不知晓伪钞陷阱,低声在七郎耳边说道。
“战争才刚刚打响,不再等上几个小时是分不出胜负的。”
“怎么说?”
“明天我再详细告诉你。等他回来后,你就马上回家吧。只要刑警们撤走了,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之所以这么说肯定是有目的的,九鬼善司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痛苦地答道:“我知道了。虽然我个人还是很想看看你在这之后的演技,但你的命令我是绝对服从的。”
七郎起身给手提箱扣上了一把锁。
上松专务脚步轻松地回到了房间,说:“之前真是失礼了,社长十分高兴。因为这是关系到公司存亡的问题,不得已采取了一些非常措施,关于这点真的是非常抱歉。社长表示明天会亲自来向你道歉并致谢。”
七郎看着手提箱笑了。认为那里面装满了五千万的现金完全是对方的误解。而诈骗这种行为,就是彻底利用对方的误解和信用的智能犯罪。
谨慎起见,七郎称要去洗手间,来到在一楼账房观望状况的绫香那儿,迅速确认了情况。
之前有一位部长级的刑警和另一位部下在这里等待,上松专务在二人面前平身低头道歉,在两人回去后给社长打去电话,报告说“钱已经齐了。我得招待一下对方,大约两小时后就去您家”。
“他虽这么说,但用不了两个小时。你明白的吧?”七郎叮嘱道。
绫香兴奋地两眼直放光:“我当然明白。这也是我一生一次的大戏,你就好好欣赏我的演技吧。”
七郎安心地返回房间,刚好善司也起身告辞了,房间里只剩下上松专务、七郎和绫香三人。
只是小酌了几杯,上松专务就已经醉了。
因为长时间的空腹和疲劳,加上好不容易解除紧张后的放松感,使得酒精的作用发挥得更快了吧。即使如此,以防万一,七郎还是在专务的酒中加入了安眠药。绫香也非常卖力地提供香艳的服务。
“鹤冈先生,我是真的很佩服你啊。就连我们社长,一开始都抱着很轻浮的想法,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做不了什么大事。但现在真的是刮目相看了。说不定已经是我们这群老骨头干干脆脆引退的时代了啊。”
说话不清、开始啰啰唆唆了,这就是醉酒的第一阶段。七郎小口地抿着自己杯里未加药物的酒,用科学家般冷酷的眼神密切观察着对方的醉态,判断他处于哪个阶段。
“那么这次您也能稍许认同我的个人能力了吧?”
“那是自然,很是认同啊。如果你这样的人才能进入我们公司的话,我们公司一定会有更大的发展。啊,不过,你这等人物不可能只是区区一介公司职员呢。”
这并不是单纯的口头奉承,而是真的对七郎的手腕、能力以及诚实做出了很高的评价。
七郎终于下定决心在此一击定胜负。
“这个暂且不论,如果我没有把这笔钱准备好——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贵公司就会倒闭了吧?”
“是啊,应该会倒闭吧。哎呀,这可是我们公司赌上全部家当的背水一战啊。”
醉意让专务的内心失去了防线,脱口说出了平时绝对不可能说的怯懦想法。
“就算引入了皮革的设备,能不能进展顺利也说不准吧?”
“是啊。虽然技术上不存在什么问题,但产品能不能卖得出去,生产运转顺不顺利、资金能否及时回转等,都是不小的问题呢。”
“万一贵公司倒闭了,您打算怎么办呢?”
上松专务缓缓举起绫香倒满酒的杯子。他已经满脸通红,双眼也开始惺忪起来。看来是加在酒力的药发挥效力,他看上去就快要失去意识了。
“那我的人生就完蛋了。如今这个时代,也没有哪个公司愿意收留我这种老骨头了。”
“那样的话,不如您到我这儿来吧。”
“真的吗?那就拜托你了。”
明明在谈很严肃的话题,但上松专务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大哈欠。
“话说回来,既然公司都要倒闭了,不如趁现在做点有利的事情如何?”
“有利的事情?”
“就别管皮革什么的了。不如暂时放缓设备的购入,用这笔钱去买股票吧。由于朝鲜战争的持久战趋势,现在有大批股票成倍地往上涨。要不要和我一起搞股票?”
“这听上去不错啊。那就一起做吧?”
专务已经意识不清了,可能只是在单纯应和与七郎的对话而已。
而七郎的最终目的就是引诱对方亲口说出这危险的一句话。
处于代表一个公司地位的人,一旦赞同把应该由公司收取的钱用于原本目的之外的投机交易之上的计划时,就负有刑事责任了。
渎职以及私吞公款。
而且为了确认这场对话的内容,两人的身边还有绫香这么一个证人。
“我得回去了……”
“住一晚有什么关系嘛?您都这么醉了,还拿着那么一大笔钱回去的话,那才叫危险呢。今晚就请在这留宿吧。”
绫香几乎要全身倚在专务的身上了。她把自己手中的杯子送到专务嘴边,像是给孩子喂奶似的让他尽数喝了下去。
专务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力。
“失……失礼了……”说着,专务就那么倒了下去,马上就响起了雷声般的鼾声。
——赢了。
看着对方孩童般的睡脸,七郎口中喃喃自语道。
自己拿来了一大堆假币,而对方却没有进行确认就向社长汇报称现金凑齐了。从这个瞬间起,七郎自身的诈骗侵吞罪就已经不成立了。如果再把手提箱拿走,那么看上去是五千万的报纸碎片的证据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另外,若这次事情闹上台面了,七郎还可以辩解称是按照专务的委托、为了投资才保管下来的。
如此一来,主犯就是上松专务自己,而从法律上来看,七郎也只是从犯罢了。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
七郎小声和绫香招呼了一下,就径直起身,拿起手提箱离去了。
上松专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最初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但在他看到睡在旁边的女人和枕边的屏风时,恐惧席卷全身。他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您醒了?”绫香睡眼蒙胧地说。
“这是哪儿?”
“哎呀,您忘了?这里是‘醉月’——白山下的酒馆呀。”
“钱呢?那个红色的手提箱呢?”
“您醉得不省人事,鹤冈先生说那个由他保管,就带回去了。昨晚你们不是说好用那笔钱买股票,两个人一起发财吗?”
上松专务愕然失色。自己失去意识前的对话仿佛断断续续的噩梦一般,在脑海中重现。
陷阱!这是对话中的陷阱!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他已经无法一身清白地去谴责鹤冈七郎的行为了。
“被算计了!”他一拍大腿,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身上开始流下瀑布般的冷汗。但对于把自己算计至此的鹤冈七郎的才华,除了憎恶和愤恨之外,他也不得不感到钦佩。
上松专务迅速梳理整装,赶去社长家中。
野崎寿美男社长只比七郎年长两岁。上一代社长、父亲在死前曾嘱咐他“我死后,把上松君看作父亲”,所以平日里他对待上松利胜的态度就和普通的社长与专务之间的态度不同。
“您辛苦了。昨晚有些担心,就给酒馆打去电话,才知道您已经睡着了。想必您也非常疲倦了,在接到现金后,紧张感也消除了,这才突然睡过去了吧。所以我也就没有让他们叫醒您。”
社长的言语比平时还要恭敬,这反而让上松专务感到肝肠寸断般的痛苦。
“让您担心了,真是非常抱歉。”
“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钱到手就好。鹤冈君昨天好像也一番拼命,昨晚接到钱也好、今早接到钱也好,实际上也没什么差别,唯一的不同就是昨晚能不能睡个好觉罢了。”
而这一晚的安稳睡眠让他付出了昂贵的代价。认为自己胜利后就放松了警惕,从而犯下了巨大的过失,专务心如刀绞。
“十分抱歉,我没能把钱带过来。”
“什么!”野崎社长顿时失去了血色,“昨天您不是打电话说钱已经凑齐了吗?难道在酒馆被偷了?”
“不是的。请您先容我仔细说明。我不会说乞求您的原谅。我已经做好了辞职的觉悟,才到您这儿来的。”
“那您就说吧。”野崎寿美男重新端坐身子,声音有点发颤。
上松专务毫无隐瞒地把昨晚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社长。
“现在回想起来,他的所有行为都是建立在精密计划上的演技。让我等上六个小时,期间每隔一个小时就细致地汇报数目,好让我无法离开,在我说要清点数目的时候突然生气,这些都是算计好的……而且,就算我非常疲劳,那么殷勤地一个劲儿劝我喝酒也是故意的,说不定他在酒里还下了药。当然,这些都没有证据可以证明。”
“但是,说不定鹤冈君的行为真的只是出于善意呢?看到您醉倒了,担心这么一大笔钱放在酒馆很危险,就姑且由他自己收着带回去,然后今天再联系您,把钱送回来?”
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绝境,人们都会忍不住做出乐观的推测。从乐观的角度来看,野崎社长所说的也未免不在理,但上松专务却重重地摇了摇头。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但是按我的推测,他再也不会主动出现在我们面前。”
“为什么?”
“他曾提议说用这笔钱买股票的话会立马翻倍,问我要不要一起干,而且语气十分随意,像是临时起意一般。如果是很严肃的商谈,我会一句话就拒绝掉,但对方的感觉实在是太随意了,我也醉意正浓,就被引诱地说出了‘这也不错、那就一起干吧’的话来。”
“这不是酒席上常见的玩笑话嘛,任谁都有可能的。而且仅仅过了一晚,那笔钱不会这么快就投入股市了吧。虽然要丢点脸面,但只要您向对方低头道歉,说昨晚的话都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不就行了吗?”
“我并不是顾忌自己的脸面,如果低头道歉就能解决的话,让我做几千遍都愿意。但想这样解决,只能在对方没有敌意和恶意的情况下才行。如果这是他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事情,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一定不会回家,不会去事务所,更不会到我们公司来。有一位艺伎能证明我们昨晚所说的话。就算几天后能够抓到他,如果他说已经用那笔钱买了股票的话,我们就没有回天之力了。”
野崎社长的脸色登时变得惨白。
“上松先生,在法律上真的没有什么可以采取的方法吗?”
“在我说出那句话之后,事态就完全不同了。我们公司要想采取行动的话,只有起诉我这一条路……至于剩下的我与鹤冈的私人关系问题,他肯定会借口说是受到我的委托,以此来推卸责任。如果我被判刑的话,那么他就成了从犯,无论是谁都无法给他判更重的罪刑。要求还钱是我和他之间的民事问题,要想得到解决不知道得花上多少年。”
野崎社长魂不守舍,幽幽叹了口气说:“也就是说,他把法律研究得非常透彻。给我们设下如此巧妙的圈套,虽说是敌人但也不得不佩服。他带去酒馆的那笔钱,形式上来说并不是用我们的期票贴现换来的钱,而是他自己四处筹集来的钱,只要他没说交给我们了,确实不好当场清点。总之这件事先和律师好好商量,采取最好的方法解决吧。那您打算怎么办呢?”
“我先提供我持有的所有股票,退休金也全部返还公司。我还想把乡下的山林卖了,不过这样得花上一段时间,还请等些时日……”
“这……”
“如果您还是很生气的话,就请起诉我渎职及业务上私吞的罪名吧。无论怎么样,我都下定决心必须承担。”
“这我可做不到,唯独这个,绝对做不到……”野崎社长坚定地摇了摇头,“与其起诉您,不如就让公司倒闭……亡父在九泉之下必定也会赞成我的决心的。”
社长说出这番话如同呕血般痛苦。
正如上松专务所预料的,那之后的四天,七郎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事务所,当然也不会联系大和皮革。
大和皮革的律师们则拼命地研究着法律条文和判例集。
但在法律责任方面,七郎预计得没有丝毫差错。就算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几小时,但他还是带着说好的全额现金来到了约定的场所,而专务也确认了。
至于没有当场清点金额则是专务的过失,不是七郎的刑事责任。
那么在那之后的行为,均是优先考虑专务的责任。律师们再次认识到,法律是无法只问责七郎一个人的。
大和皮革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撤回了在警局的报案。野崎社长好不容易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完全没有提及自己公司其实遭受了极大的损失,但无法忍耐的某位董事把这件事告诉了以前就颇有交情的熊谷主任,希望他能找出什么方法彻底击垮鹤冈七郎。
熊谷主任马上把这个情况汇报给福永检察官,这位魔鬼检察官也禁不住目瞪口呆。
“居然做出这等事情……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不愧是东京地检首屈一指的奇才,几位律师花上好几天才得出的结论,他只是在听过熊谷的叙述后就立马看穿了。
“原来还有这种方法啊……说不定那个手提箱里并没有装五千万现金呢。可能只是在最上面一层放上真币,下面只是用来充数的东西。”
“我也这么想。之前日本造船那起事件也是如此,真是可怕的心理战术啊。”
“是啊。那个专务可是长年在业界摸爬滚打的老江湖,能牵着他的鼻子走的男人,想上演一出把公司改头换面的把戏也并非难事。”
检察官十分不甘心。明明对事情掌握得如此清楚,却不能在法律上对这个大恶人做出制裁,这种窘境让他十分烦恼。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都忍不住气得直咬牙。”
“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办法……如果他在上次的事件中露出马脚的话则另当别论,那件事之后没有出现新的证据吗?”
“我也很关注那个案件,但毕竟不断发生新的经济案件,就算是再大的案情,也无法一直紧盯下去。”
“我理解你的苦衷。不过鹤冈七郎这种高智商犯罪者,恐怕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今后他应该不会罢手,先不论规模的大小和金额的多少,但那么大胆的手法,恐怕在我的余生里也见不到几次了。”福永检察官仿佛忘记了自己的立场,万分感慨,随后就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到了第五天,七郎终于出现在他的事务所。不知道上松专务是如何得知消息的,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赶了过来。
七郎自然预料到了这场对决,已经做好了遭受恶骂和威胁的心理准备。他甚至还考虑到可能会像上次那样遭到暴力团伙的袭击,所以也提前和高岛组联系好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对方表现得颇为平静。
“鹤冈先生,真是败给你了……”专务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无奈。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做出如此平静的反应,七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我这么说并非出于讽刺或憎恨。我从十四岁那年开始当学徒,受到上上代社长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教导。我与上代社长就像是主人和管家的关系,三十多年一起同甘共苦。在这公司前前后后加起来差不多有四十多年了,期间我从未犯下什么大的过错,但这次却是我一生中最大、最严重的失败。就像日本从明治以来建立起来的国家财富和领土,因为那场鲁莽的战争丧失殆尽一般。虽说人的幸福与不幸,成功与失败,不到死去的那天是说不清的,但这次我却要作为一生的失败者走到生命尽头了吧。”
“这……”
“无论如何,这么多年来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曾经还有人因为一点小事记恨于我,用猎枪打伤了我。黑社会、股东会上的混混、诈骗犯、贪污犯等,我都打过不少交道,但从来没认为自己输过。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事态,我总是习惯采取最合适的方法、获取最终的胜利。但这次却输得一败涂地。事已至此,我只能低头,向你无条件投降了。”
七郎硬起心肠,问道:“那您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那笔钱真的已经无法还给我们了吗?”
“我已经按照您的委托,以适当的方式进行投资了。贵公司开具期票贴现数量的钱,在形式上我已经返还给您了,所以这个问题已经与我毫无干系了。”
上松专务可能还抱着一缕期望,希望这样促膝交谈能有所挽回。听到这里,他无力地叹了口气。
“这点我很清楚。我也是个男子汉,自己说出的话,就要负责到底。”
“但您和我之间的个人问题则是另一回事。虽然我对大和皮革这家公司已经不负有任何责任了,但对您却负有很大的责任……反正不需多时您就得离开公司了,关于您今后的立身之计,我会按照之前约定的、尽力而为,退休金也可以提前垫付给您。”
在旁人听来,七郎的这番话真是厚颜无耻。不过七郎从一开始就打算分给他几百万日元——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让这个人的罪责越发确实,让他无法逃脱、把他逼至绝境的冷酷算计。
“你真的有这个打算吗?”
“是的。”
“既然如此,你还是不必考虑我个人的事情了。能否凭借你的力量来拯救我们公司?”
“为什么?”
“凭借你的智慧和能力,要想打入银行内部也不是不可能。先把这次的事情放置一旁,如果能帮公司从其他地方以低利息借到那笔数目的钱,尚且还能购入皮革制造设备。至于那些期票,就用转期的方式来争取时间,社长带领全体员工咬牙努力的话,还是可能在几年后从这次的创伤中恢复过来的……”
看到专务完全不顾自己、只在乎公司的真心实意,七郎也不禁被打动了。
“这个嘛,虽然说不好到底能不能办到,但还是尽力尝试一下吧。”七郎只能如此答道。
“那就拜托你了。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但公司对我来说就像是亲生骨肉一样。我都这把年纪了,所剩时日也不多了,但至少在我还能干得动的时候,想竭尽全力为公司奉献。”
上松专务的话中饱含着深沉的悲痛。
三天后,野崎社长突然造访了七郎的事务所。
七郎先下手为强地开口了:“您有何贵干?如果是贵公司期票的事,我已经和上松先生商谈过了。”
谁知野崎社长声音空洞地说:“就是那位上松先生,他死了。”
“什么?!”
七郎大吃一惊。这么说来,社长的眼睛看上去确实像是哭肿了般鲜红,决不像是在演戏。
“他把自己持有的股票全部卖了,然后把山林和房子也卖了,换来了一些钱,昨天晚上切腹自杀了。虽然马上被送到医院,采取了急救措施,但还是出血过多,回天无力。如果只是腹部的话还好,但他还割断了颈动脉,造成了致命伤。”
七郎禁不住目瞪口呆。如果他所言确实,上松专务的死法着实是武人都无法企及的壮烈。
明治时期出生的人的气节在这一瞬间展现了出来。
说不定他在青年时期,曾经对乃木希典大将殉死的新闻肃然起敬,非常感动,以至终生难忘吧。
这种心境或许和二战结束的同时就自杀殉国的几位武将的心境一脉相承。
又或许他是借着自己的死来促使七郎进行反省。
上松专务可能已经看透了,无论他威胁也好、苦苦哀求也罢,都无法打动七郎,那么只有采取最后的手段来打动作为一个人的七部的心吧……
七郎的脑海中刹那间闪过无数种想法。
野崎社长用手绢按压着双眼,七郎也迟迟无法出声。
过去了好几分钟,七郎终于缓缓开口说道:“真是太遗憾了……”
“是啊,实在是太遗憾了。”野崎社长感慨深切地说,“他在遗书上写道,这次的所有责任都在他自身,没有一句责备你的话。只不过他还写了要尽快告诉你他的死讯,我才亲自跑来告知你的。”
“这……”
“上松先生对我也只是一个劲地责备自己、为自己的过失道歉,完全没有说一句责备你的话。他还恳求说如果要起诉你的话,就先起诉他。如今他自杀了,死人无法开口,你的罪责也就更加无从问起了吧。但我有一句话想说——我对你简直恨之入骨。”
“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七郎也感触颇深的样子。在得知老人的死讯之前,他都暗自骄傲地认为这次是自己大获全胜,但上松利胜却做出了非常彻底的败北之姿。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完全打碎了七郎的胜利感。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那就告辞了。”说着,野崎社长起身就要离开。
“请留步。上松先生生前曾拜托我想办法弄到五千万的银行融资。他说之前的事先不谈,只是想从银行借钱、让公司起死回生。我和他约定说要尽全力去办。”
“要不要实践这个约定,全凭你自己决定。我不会拜托你这么做的。打扰了。”
野崎社长冷冰冰地丢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而在那之后,七郎竭尽全力投入到银行融资的工作中。
这比起犯罪而言要艰难多了。七郎在坚持与银行方面交涉的同时,切身感受到了野崎社长和上松专务不得不依靠高利贷金融的理由。
万幸的是,七郎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总部设在大阪的一家银行同意给大和皮革贷款。
这可能是七郎犯罪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善举。虽然上松专务未能从七郎那儿取回五千万日元,但依靠自己的性命拯救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