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年年末,鹤冈七郎都没有实施什么像样的诈骗。
在两人被杀、自己又失去两名部下后,七郎变得越发谨慎。
同战争一样,犯罪也需要势头。胜势正旺时可以尽情追击,而一旦风头变了,就必须非常小心谨慎,耐心等待下一次机会。这正是七郎的信念。
另一方面,七郎表面上的金融业日渐获得了大众的信赖,生意变得红火起来,帝国通运那边也可以通过伪造期票每月得到几百万的收入。
他只需悠然自在地精心策划下一次犯罪计划即可。
十一月三十日,一位意想不到的女性造访了他的事务所。
这位女性正是伊达珠枝,但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变化颇大。
她随意地穿着一件貂皮大衣,手指上还戴着闪亮的钻石戒指,钻石约有两克拉那么大。
她的语气也很傲慢:“我去银座购物,就顺便过来看一眼。你最近忙吗?”
七郎不禁暗自一笑。她这身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公司职员妻子的模样,但这个虚荣至极的女人一定是故意打扮成这样,想来向他炫耀一番吧。
“我是又穷又忙啊。不过你看上去倒是挺不错的,看来近况很好啊。”
“股票真是个赚钱的玩意啊。”
七郎差点想破口大笑,好不容易才拼命忍住。
确实,自从朝鲜战争爆发以来,门可罗雀的兜町又恢复了少许活力,但远远还没有掀起热潮。先不论每天都跑去兜町的内行人,现在的股市可不是外行人在工作闲余时间玩玩就能赚的状况。
每年运转的钱据说能与东京都的总预算相匹敌,在公司担任财务的人一旦心生歹意,即使挪用的金额不小,也不会很快被发现。伊达道美一方面因为七郎拿来的伪造期票导致每月的账面对不上号而烦恼,另一方面又被这种物欲强烈的妻子逼得喘不过气来,只好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在罪恶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那还真是不错啊。看到以前的熟人如今这么走运,真是让人开心。”这回他没有必要憋笑了。
但珠枝并没有察觉出这句话中暗藏的秘密和讽刺。
“怎么样,要不要看看我的私家车?”
“连私家车都买了啊,真是豪气。”
珠枝骄傲地挺着胸脯,笑着说:“虽然不是克莱斯勒,但这辆别克是从驻扎军那儿买来的。”
“那我就开开眼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楼梯。七郎本以为珠枝是自己开来的,谁知道看见司机正开着车门等待着。
“今天天气挺不错的,要不要一起兜兜风?”珠枝笑着邀请七郎,估计是想彻底品尝一下虚荣的胜利滋味吧。
但七郎并不买她的账:“很遗憾,今天我工作很忙,还是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是嘛,真遗憾。那我就此告别了。”
珠枝瞧不起人似的略微一点头,便乘车离去。
七郎转身刚想回去,就听见隆子喊了一声“社长”。
之前七郎派隆子到附近的银行办事,这会儿刚好回来了,只见隆子脸色苍白,身体也颤抖了起来,问道:“是珠枝小姐吧?”
“是啊。怎么了?”
“等回到事务所我再跟您说吧。”
隆子看上去心事重重。一回到二楼的事务所,她就直直地盯着七郎的双眼,说:“求您了,不要再见那个女人了。”
“你吃醋了?我跟她什么都没有。她就是想特意来炫耀下貂皮大衣和私家车,在这根本没坐上一支烟的时间。”七郎安慰道。
但隆子却用力摇了摇头。“不,我不是……不是出于吃醋才说的。但是那个女人很可怕,她都把隅田先生给毁了。”
“因为她用支票乱花公司的钱?”
“不是的,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女人现在是什么情况,但她之前的恋人是警部补。她脚踏两只船,把公司的秘密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警察。”
“什么!”
七郎第一次听说这回事。虽说隅田光一也有过错,但考虑到之后出现了转败为胜的机会,那么可以说导致光一郁愤自杀的最大原因就是这个女人的背叛了。
“是这样……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七郎忘我地喃喃道。
仅仅针对一句侮蔑的话语来说,他目前对这个女人所做的报复行为确实是有些过分。
但是,若说光一那无形的执念在不知不觉之中附于七郎之身,激发起他本能的憎恨之情并导致他采取这种行为的话,那么目前的报复程度可以说是很宽大的了。
七郎点燃一支烟,嘟囔道:“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可是过得很滋润啊。隅田君说不定也在那个世界为她感到高兴吧。”
在虚无和颓废支配着的黑暗社会里,偶尔会出现拥有非凡才能的人。七郎也是其中之一。
就凭七郎能考上东大的才能,光明正大地在社会上拼搏也可以取得令人羡慕的成就,但隐藏在他性格深处的某种东西对太阳的光芒无比反感,才让他选择了现在的道路吧。
政田雄祐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表面上的工作是私人侦探,但事实上却凭着恐吓、威胁、冒险打法律的擦边球,掌握他人的弱点,以此来敲诈勒索。
被杀死的江沼教雄的妻子菊子偏偏委托他对丈夫的事件进行调查。菊子对警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巧妙地把丈夫诈骗得到的分成——一千万藏了起来,不惜花掉这笔钱的一半都想把杀死丈夫的凶手找出来报仇。她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政田雄祐在接受这份委托的时候,第一直觉就是能赚到钱。就算直接下手的是某个暴力团的成员,但在背后操控的一定是有相当金钱实力的高智商犯罪者。所以他想借这个机会来充实自己的腰包。
接受委托后的数月时间里,他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各种地方出没。
酒吧、赌场、毒品交易处、老江湖和赌徒的住处等,他在这些黑社会的每个角落游走调查。有一天,他在一个文身师的工作室里听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两个男人一边排着队一边喝着自己带来的酒,可能是酒劲上来了吧,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
“哪,大哥,有一次我们不是弄了个忠臣藏、四十七义士复仇的排场吗?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清楚啊。不过只是翻翻根本看不懂的账簿、拨拨算盘而已,就付了一千日元的报酬,我们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吧。”
“不过,那个时候头儿说了什么税务署的工作人员啊。说我们是税务署的,真是要笑掉大牙。”
政田雄祐大为吃惊。当然,他并没有想到这和自己手头调查的事件有所关联,但隐约透露出来的秘密气息刺激了他对于恶的敏感的嗅觉。
他年轻气盛、开始在道上混的时候,在双手的手臂上文了樱花的图案。私立大学法科毕业的他不得不混迹于社会的阴暗面,也是他文身的原因之一,但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文身就是一种有力的武器。
“热,真热啊。明明都十二月了,看来是炉子烧太旺了,热得像夏天。”
说着,他故意脱去了上衣,卷起衬衣的袖管,露出了一段文身的图案。两人看到那图案,都对他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一人递出茶碗说:“先生,要不要来一杯?”
“酒的话我来买。”他给坐在旁边的文身师老婆递去一千面额的纸钞,拜托她买一升酒来,然后接过对方斟好的酒一饮而尽,故意用流氓似的口气说,“要是不喝点酒,可受不了针的痛苦啊。”
“先生手臂上的图案是樱花?”
“嗯。本来想在背上也文的,但别看我是个男人,但还是有点胆小啊。”
“那手臂上的图案和我们大姐是一样的呢。”
“噢,你们大姐还真是懂风情呢。你们是哪儿的?”
“我们是关东油屋一家、太田洋助的小弟。”
“是嘛。我和一家的近藤富吉君很熟。他现在应该去了千叶的别墅了。”
“您怎么知道?”
“我们关系这么铁,怎么会不知道。”政田雄祐露齿一笑。数年混迹于黑社会了解的信息派上了用场。
这两人中地位稍高的那位大哥看上去颇有骨气,但另一个人则感觉不太像黑社会,不仅嘴巴不牢,看上去还一副老好人的样子。他在心中偷笑起来,觉得可以从这人下手。
在回去的路上,政田雄祐把那人邀到了一家料理店里,硬是把他灌醉后,开始打探忠臣藏四十七义士的秘密。
显然,这人已经醉得不是很清醒了,也并不知道事件的全貌,所以给出的都是非常片段的回忆,但巧就巧在,他就是在鹤冈七郎造访洋助家那天,带七郎去见定子的那人。
鹤冈七郎、伪装成税务署工作人员的四十五个临时演员、日本桥的常阳精工,还有被硬壳纸遮住的玻璃门上的金色文字——这些断断续续的词语暗示着一场隐秘的大犯罪。
政田雄祐此时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而是暗自下定决心先查这件事。
在江户时代,捕吏逮捕犯罪者的手段之一,就是故意不追究其他的犯罪者的罪行,而从他们口中套出同伴的秘密。这种手段可以说是公开使用的。
现在当然是不允许这种手段的,但像政田雄祐这样脚踏黑白两道的人对警察而言还是有一定的利用价值的。况且对政田雄祐而言,若一定程度上能在警界吃得开,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所以,他和日本桥警署的熊谷主任有一定的交情,也就不足为奇了。
三天后的晚上,雄祐邀请熊谷主任来到某家料理屋的二楼喝酒。“马上就快年终清算了,到时候就能清静下来吧。”
听到雄祐这么说,熊谷主任不禁苦笑道:“小时候,快到正月的时候,就每天掰着手指头算着盼着,现在都四十多了,也就不觉得正月很开心了。”
“每至新岁就感慨上年纪了?”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人一旦上了年纪,就觉得日子过得飞快。而且今年案子还特别多,其中有不少尚未解决的。如果就这样年终清算了,总感觉新年第一天可做不了什么好梦啊。”
“经济案件那么多吗?”
“嗯,毕竟是这种时代嘛。”熊谷主任苦着脸又喝下了一杯酒。雄祐等着对方放下酒杯,抓准时机问道:“听说日本桥的常阳精工发生了不得了的大案子哪?”
“你怎么知道?”熊谷主任瞪大了眼睛。
“我自有我的信息渠道。当然,我也不清楚具体的内容,只是听说数十个假冒的税务署人员闯进那公司,大干了一番。”
从雄祐的立场来看,在这里露出底牌可算是下下策。但他认为这样先抛个引子,以此来套出事情的真相是个不错的主意。
“那我就告诉你这个案件的内容吧。不过相对的,如果你得到了什么相关情报也得告诉我。”
“那是自然。我们俩的关系,还用得着说这么见外的话吗!”
想来这一整年,这个事件都是熊谷主任心中的疙瘩。他像是发泄郁闷般一刻不停地讲了起来,而仔细听着的雄祐也被那华丽的手法震惊了。
“之后,木岛用手枪射杀了高岛组的一个小弟,但是对方拿着武器去威胁他,所以怎么看都是正当防卫。这个男人可能是受到新阳汽船的委托去做‘打捞者’的活儿,谁知却丢了性命。目前已经推测出木岛和鹤冈是共犯,他们一起诈骗了这一亿日元的期票,但却没有任何能够指证他们的证据。”熊谷主任把剩下的酒倒入玻璃杯中,尽数吞了下去。
听到这里,雄祐已经完全确信鹤冈就是这个事件的罪魁祸首了。
如果他此时说出油屋一家太田洋助的名字,把鹤冈七郎委托他召集四十七个人,在当天的那个时段去了常阳精工的情报告诉熊谷主任的话,他一定会惊讶得跳起来吧。
他一定会兴高采烈地先抓来太田洋助,与新阳汽船取得联系,让他们来认人,然后再慢慢地撬开太田的嘴吧。
即使如此,法律也不见得能够为难得了鹤冈七郎。至少熊谷主任采取这种方法的话,雄祐是一分钱都赚不到的。
“原来如此,这么大的事件无法解决,也难怪你会头疼。如果我得到了什么有用的情报,一定会随时无偿提供给你的。”
雄祐按下铃铛,让女服务员再上一瓶酒,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有一个叫江沼教雄的金融掮客夏天的时候被杀了,这个事件和你们那儿没有关系吧?”
“嗯,我不负责杀人案件,也不是在日本桥的管辖区内发生的,不过他确实在三家银行进行了导入诈骗。战争刚结束的时候,他还因为在黑市贩卖电线被捕过,判决是罚款一万、服刑六个月、延期执行三年。”
“他的诈骗案和鹤冈、木岛没有什么关联吗?”
熊谷主任一边把新端来的酒倒入杯中,一边说:“我得知这个案件后,怀疑假冒的营业部长和日本造船的假冒分店长是同一个人,所以把相关人员都调查了一遍。但是两人的相貌和年纪都不同,怎么想都不像是同一个人。后来我觉得这条线索没用,就放弃了。”
“那江沼教雄和那两个人完全没有关系吗?”
“江沼教雄的笔记本和地址簿上倒是都出现了两人的名字,在生意上也和两人有过往来。但无论怎么想,这两人都与他没有什么瓜葛,不可能着急到要杀了他。我倒是调查过两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那天晚上、两个人在某个酒馆过的夜。先不论新阳汽船的事件,至少江沼教雄的事件上,这两人是清白的吧。”
“应该是吧。那两人都是东大法学部的优秀学生,应该不会干杀人这种事,如果是诈骗、挪用之类的高智商犯罪就另当别论了。”雄祐觉得他能从熊谷主任那儿打听到的也就是这些了,便准备截断话题,但这次却轮到熊谷主任打探他的意图了。
“你好像对那两个人很是在意嘛,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只是我做这种生意,不得不怀疑所有的人和事。”
“怎么感觉你是在讽刺我呢。”熊谷主任苦笑道。
“失礼了。我并不是针对你,只是之前我曾经上过太阳俱乐部的当。虽然不是一笔大数目,但好像隅田光一没有登在公司的账簿上,而是私吞了。自那以来,只要听到关于太阳俱乐部的残党的事,我就很反感。再说,在隅田手下干活的人,肯定不会做什么好事的。”
雄祐巧妙地避开了熊谷主任的追问,把话题转到女人方面,再也没有提及这件事。
但这个时候,潜伏在他心中的恶之本能对他如此耳语道——不仅是新阳汽船的事件,连江沼教雄的诈骗,还有之后的杀人,都一定和那两人有关……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并且暗下决心,要尽快挖出更多的秘密,和主谋鹤冈七郎一决高下。
——身处朝鲜战场的美国将士们将会回家过圣诞节。
虽然麦克阿瑟将军很早就发表了非常乐观的言论,但在中国军队介入后,乐观的预想碰上了冷酷的现实,粉碎一空。
战场上多次反复出现敦刻尔克悲剧般的撤退作战,场面十分悲壮。战争开始呈现出持久战的状况。
情况发展至此,谁都可以看出这场战争会给日本经济复兴带来巨大的好处。
其实冷静思考就会发现,在漫长的太平洋战争中受到致命打击的日本因朝鲜战争而复兴,实在是非常讽刺,但当时的日本人根本顾不上考虑这些。
鹤冈七郎一边关注着越发乐观的金融形势,一边认真地考虑下一步应该采取的行动。
政田雄祐到访七郎事务所的那天,是十二月十日。
“您是想咨询金融方面的事情吗?”
七郎在看到写着私人侦探的名片和对方有些刁钻的长相时感到了莫名的威胁,但他还是压抑住自己的感情,礼貌地询问了对方。
而雄祐也在看到七郎第一眼后就感到他是个不好对付的对手。
“也可以这么说吧。”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您说得这么神秘,我不明白啊。”
“就像你和新阳汽船的干部以及常阳精工的社长就一亿日元期票的事情进行莫名其妙的对话那样吗?”
七郎心里大吃一惊。这个男人一定利用私人侦探的工作获取了一定的信息,打听到了一些秘密。虽然看上去不像是会采取暴力行动的类型,但应该是利用那些秘密想来敲诈点小钱的吧。这是七郎的第一反应。
“哈哈,是那个期票的事情啊。我这生意才没做多久就遇上了那种事故期票,也因此元气大伤。不过这件事我已经找新阳汽船商量过,已经和平解决了。”
“就是说忠臣藏的复仇剧大功告成了?”
政田雄祐的一字一句都在刺激着七郎。虽然七郎面不改色,但在内心也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探查秘密的能力。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在事务所也不方便畅谈一番。”
七郎做好心理准备,邀请对方来到了附近的料理屋。两人小酌了几杯,看上去显得气氛融洽,但暗地里却涌动着决斗场般骇人的杀气。
“虽然我也见过不少私人侦探,但像您这么能干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希望您以后能多多帮忙。”七郎先摆出一副低姿态,想打探一下对方的意图。
谁知政田雄祐面无表情地一句话直击要害:“这就要看你开出的条件如何了。要是把人当道具用,最后像江沼教雄那样被扔到铁路上可就不划算了。”
“你认识江沼君?我和他略有交情,没想到他却遭到毒手,真是可怜。世人一听到高利贷就认为是无血无泪的冷酷家伙,或是光想着自己轻松,而从别人腰包里掏钱的家伙,但要是经常发生这种事情的话,还真是个危险的行业呢。”
“是啊,无论做什么生意都想要安全切实地赚到钱,却怎么都很难做到。你之前不也是被高岛组的人盯上,好不容易才得救了吗?”
“你知道这事啊?虽说那件事我自己也有过失,但就因为无聊的误会而被手枪指着脑袋,着实吓得不轻。”
“虽说是正当防卫,但对方还是失去了一条人命,应该不会就此罢休、放过你吧?”
“多亏有人在中间调停,双方达成了和解。再说高岛组虽然是黑社会,但还是颇为遵循传统的,他们也想尽量避免和普通人产生矛盾。”
政田雄祐冷冷一笑,说:“那个所谓的中间人就是油屋一家的太田洋助吗?”
“什么!”
“那儿的大姐头血樱定子,最近好像改了称号,变成双龙定子了。你不是亲自上门找她,拜托她给你找五十来个人吗?太田洋助和你的朋友九鬼善司带着四十五个人像忠臣藏四十七义士一般闯进常阳精工,让人搞不清是税务署的工作人员还是日本造船的员工,演了一出戏吧。如果日本桥警署的熊谷主任听到这个情报,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吧。”
他的这一番猛烈追击让七郎打起了寒战。这个男人到手的情报着实可怕,足以动摇他那完全犯罪的根基。
“不仅如此,听说江沼教雄死亡当天,他白天把事情都办好了,晚上本来打算去某个舞厅的,结果好像被带到了高岛组手下的某间屋子去了。如果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人打探到了这一点,必定会手舞足蹈吧。”
政田雄祐当然只是虚张声势。他已经从油屋的小弟那儿确定了太田洋助和江沼教雄被杀没有关系,既然如此就只能依靠高岛组的力量了。能猜到这一步,足以说明雄祐的判断力不容小觑。
但是,此时的七郎也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示弱。
“确实,像我们这种金融业者和暴力团之间时而会结成同盟,时而会有所冲突,难免会有不少事情发生。说不定江沼君和高岛组之间有什么恩怨呢,不过这些我并不清楚。即使你把你所怀疑的事情告诉警察,怕是也查不到什么东西吧。新宪法的原则就是没有证据就不能进行处罚。”
“话虽如此……说起来,今年早春的时候,静冈银行岛田东支行的副支行长犯下了作为银行人难以想象的渎职行为。那时的期票应该是转到了你的手上吧……那位副支行长现在在哪儿、做些什么呢?”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按常识来考虑,他应该被银行开除了吧。至于之后他怎么样了,我就没有听说了。”
“真是如此吗?我认为和江沼教雄合伙进行导入诈骗的人就是他。听说数钞票时的手势非常专业,外行人是绝对做不来的。如果我给受害人或是被作为犯罪舞台的银行的当事人看他的照片,又会怎么样呢?”
就连七郎也不得不服对方的辩口利舌。在他踏入恶之道路以来,第一次遇上不好对付的强敌。
“原来如此。今天听你说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情,那么你自身有什么期望?”
“我?”雄祐那如同虚无颓废的无底深渊般暗淡的双眼中,顿时射出了确信自身胜利的光芒,“说实话,我已经厌倦了侦探这份工作了。虽然金融业的工作也很危险,但若能挺过危险获得成功,就会感觉既刺激又惊险,很是有趣。所以我自己也想进入这个行业。”
“现在的金融业是申请制的,只要到辖区的警署去咨询,他们就会告诉你申请的手续。”
“这只是表面上的吧。我通过现在这份工作也知道,世上还有一条暗道,就像你们的那些所作所为。所以我对你所走过的路做了一番彻底的研究。”
“然后呢?”
“你刚才说我作为私人侦探很是罕见,这句赞赏我可要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你作为一个金融业者,而且还是在暗道上来说,能力是天下罕见的。况且你还很年轻。我觉得自己要想走这条路的话,就应该敬待你如兄长哪。”
敌人终于亮出了手中的牌。看到他这妥协性的态度,七郎多少有些放下心来。看来对方不是来要现金,而是想要能下金蛋的母鸡,那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是嘛。我明白你的想法了。虽然我也很想帮助你,但也太突然了……能容我考虑考虑吗?”
“那是自然。那我就等十天吧。我和熊谷约好了年内还要再一起吃顿饭的。”
“只是,刚才的话还是不要和别人说为妙。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收集到那些情报的,但无论是黑道还是赌徒,对把秘密泄露出去的人都是会采取很严厉的惩罚措施的。切一两根手指根本不算什么,处死背叛者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方面我会多加注意的。只不过,最好别想动我。我和江沼那样的老好人不一样,早就准备好了类似生命保险的手段了。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一旦我死了,那么我所收集到的情报就会全部被交到警察手里。”
这场聚餐看上去十分平和,两人交谈的声调也很平稳,但却是一场刺探虚实的应酬。七郎结束了与强敌的会面,回到事务所后,都抑制不住地冒冷汗。
七郎虽和木岛良助断绝了关系,但如今面临危险的局面,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七郎马上把木岛和九鬼叫到了“醉月”酒馆,商量紧急对策。
听着七郎的说明,两人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秘密到底是从哪里泄露的呢?那四十五个人都是油屋一家的精兵,不会那么轻易就说出去的啊。”
九鬼善司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他自有他的法子能办到。再说一天内聚齐四十五个人,其中有一两个嘴巴不牢的家伙也不奇怪。”
七郎苦笑道:“那个家伙肯定有所虚张声势,但他在关键的地方却掌握得很到位。他不仅知道四十七义士的比方,还知道我第一次去太田家的事情,那么泄露秘密的应该就是太田的直系小弟吧。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太田的话,肯定会引发大骚动,要是找出了那个人,肯定不会就砍几根指头了事。我不想把事情闹到那个地步。”
“那就把政田给干掉?”木岛良助两眼射出阴森森的寒光,干脆地说道,“反正我的手已经沾上鲜血了,多杀几个人也没什么区别。我发誓绝对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别那么干,我一直就反对杀人,再说这次的对手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如果我们采取的方式不对,很可能会自掘坟墓。”
“那到底该怎么办?”
“我也绞尽脑汁地想了好几个小时,但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了。我觉得只有钓他上钩,把他也一起拖进泥潭里来。”
“那用什么饵呢?”
“所有的权利——包括伪造的期票,把这些权利全部给他,让他也背负这个秘密。”
“什么!”木岛和九鬼都大吃一惊,怎么都没有想到要把每个月能带来三百万以上收入的大财源转手让给别人。
“我很明白你们的心情,但如果他继续进行调查的话,对我们而言就非常危险了。”
“为什么?”
“你们也知道那个女人吧,伊达珠枝。她最近坐着私家车四处炫耀,而且还是有专门司机的别克。自然,如果不是她丈夫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自己也开始大胆地动用公司的钱财,仅靠他一介课长的工资是不可能让老婆坐得起这等高档车的。这种不正常的奢侈是不可能一直不遭人怀疑的。”
“是这样啊,那就是说他那边的经济问题迟早会被发现吧?”
“那是当然。再过半年或是一年,最多不会超过两年。”七郎看了两人一眼,继续说,“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如果把那类工作用扑克牌来比喻的话,伊达就相当于鬼牌。在一定的情况下鬼牌可以说是比其他所有牌都厉害的万能牌,但在抽鬼牌的游戏中,最后还留着鬼牌的人则算输。”
“原来如此,所以这次就是瞒着他,把鬼牌扔到他手上咯?”
“对。这么会下金蛋的母鸡谁都会抢着想要吧。恐怕就连他也看不出这只鸡所藏的毒。”
七郎笑了,这个笑容充满了自信,仿佛在说即使第一次把胜利拱手相让,但最后的胜利还是属于自己的。
“然后呢?”
“问题就在于怎么做。绝对不可以让他认识到我是受到威胁才把鬼牌让给他的,那么就想让木岛君委屈一点了。怎么样,能不能为了大家做出点牺牲?”
“当然可以,小事一桩。”木岛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可以说是被判死刑都无可争辩的人,要蹲上两三年的牢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反正我只要一直和政田雄祐一起行动,最后和他一起蹲监狱就行了吧?”
“这我有点难以启齿,但你最好是有这种决心。他的目的是想在金融犯罪上获得和我们一样的成功。但这并不如他所想的那么简单。从性格上来讲,他不具备能在这个领域成功的资质。”
木岛和九鬼都瞪大了眼睛。
“是嘛……在我听来,感觉他虽然还不如你、但至少像隅田君那么厉害啊。”
“而且感觉还挺有胆量的。要威胁你这等人物,让你吐出好处来给他——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办得到的。”
“这个嘛,今后你们慢慢就会明白,”七郎冷笑道,“如果他继续在侦探的道路上走下去的话,应该能获得不小的成功。把收集到的支离破碎的信息进行分析整理,然后把能够看到的事件的缝隙都分别嵌好,重现出表里合一的事件真相——他的这种能力确实很厉害。但至于他是否具有从空无一物孕育中出万物的独创力,就是另一回事了。”
“原来如此,要想作为犯罪者获得成功,最必要的能力就是独创力。你是说他并不具备这种能力?”
“只见过一两次面就判断他人的能力有些武断,但我认为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木岛君,你最好是能在看到他就要失败的最后一瞬把鬼牌丢给他,自己全身而退。”
“我明白。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和他同归于尽。只要再拿出特攻精神,天下就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木岛良助意志坚定地答道。
三天后,七郎再一次约见了政田雄祐,表达了想把木岛交给他管的意思。雄祐一开始感到很意外,但当木岛将详情讲解了一番后,他就又是惊讶又是欣喜了。不过,木岛提出了要求,作为这个权利的转让代价,政田需要拿出一千万的期票,把这个作为临别赠品交给了七郎他们。
对政田雄祐而言,这笔一千万的投资并不算多。只要能几乎不受限制地使用伪造期票,他就能在短短三个月时间内拿到一千万的期票,同时获得数百万的利益。
只不过七郎对这个鬼牌的利用价值只有半年左右的预测,在期限上并未预测准确。
这一财务问题在两年后才被发觉。在这期间,伊达课长他们挪用的金额加上政田雄祐使用伪造期票套出的金额总共超过了两亿日元。
而且这个事件并不只是一家公司的问题。不久之后,和这场财务不端风波相关的另一个案件也被曝光了,那就是被称为战后最大经济案件的陆运疑案。
那当然是后话,只不过近期连续的苦战也给七郎好好上了一课。他痛感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不能完全信赖,于是下定决心接下来的大犯罪要仅靠自己的力量来完成。
这个新的受害者,就是大和皮革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