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岛和九鬼这时也已经打出了金融业者的招牌,但其实是成了金融掮客。
这种生意事实上和黑市物资掮客没有多大区别。他们一方面找出缺钱的人,一方面找出资金富足、在寻找适当的融资手段的人,然后等生意成立时,再收取一些手续费。
所以他们的资本也就是一张嘴,还有就是勉强够打扮得体的钱、获取他人信任的风度和必要的交际手腕——也就足够了。对于七郎来说,拥有能扮演好这种角色的心腹是非常必要的。他每一次犯罪都要在这种角色上投入巨大的资金,也是由于他做出了和隅田光一完全不同的计算。
比如说,在光一的笔记中有这么一段话——
“无关利害的友情、爱情、自我牺牲——世上是不可能存在这些东西的。好比人们虽然称赞特攻队的精神,但那只是在战争的魔力下产生的集体催眠术的作用罢了。世人会轻蔑地说特攻被废,但这是从催眠术中醒过来的人们的自然行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会为了诱饵而动。而在和平年代,黄金是最好的诱饵。”
确实,九鬼和木岛现在无条件地服从七郎的命令。这是在之前的太阳俱乐部时期都未曾见过的忠心表现。
这次能找出想借款一亿日元的新阳汽船公司,也是木岛良助的功劳。
“这次能入手三千万。都下了这么多功夫演戏,连这个数字都收不到的话不划算。不过如果还想要剩下的七千万,则可能会引火上身。”
“我明白了。不过是什么计划呢?”
“三天前,有个叫木下雄次郎的男人住进了帝国宾馆。他是日本造船的董事。”
“这也是和上次一样捏造的人物吧?”
这段时间他们可以说是有了不言而喻的默契,只是听到这里,木岛就露出了微笑。
日本的造船业虽然尚未从战后的不景气恢复过来,但日本造船在神户和长崎拥有巨大的造船厂,它常年的技术传统不仅限于船只,还包括了重型机械的制造。可以说,日本造船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就像之前隅田光一曾预言过的,等到日本的重工业复活之时,这种公司会作为优良公司的最右翼,显示出不落后于战前的迅速发展之貌。
七郎像是要打断良助的话一般说道:“其实,船只公司和造船公司可以算是一个族谱上的,所以并不怎么想让它们凑到一起,但好在由于这次的开除令,战争中的大人物大都退居幕后了。现在就算是大企业,董事里面也掺杂着些颇为微妙的人。他们就像是酒吧里的雇佣酒保,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们的手法。”
“然后呢?”
“这次的事件,我是绝对不能抛头露面的。我必须站在善意第三方的立场上,否则无法收拾局面。”
“那我应该做什么呢?”
“你和新阳汽船的人喝喝酒,不经意地问问有没有人在日本造船的分店有熟人。”
“如果说没有呢?”
“那就迅速下手,在这周六就骗取一亿日元的期票。日本造船的话,在银行应该有一亿的信用额度。你就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有日本造船的人能从银行按照普通的利息借出钱来,然后加上一定的中间利息差,就愿意贴现他们的期票。”
“确实,对日本造船来说,与其只是存钱在银行里,还不如赚点利息差更划算。”
良助虽然不及光一和七郎,但头脑也相当灵活,只凭几句话就明白了自己的角色和应该表演的台词。但即使他对七郎如此心悦诚服,也还是有一丝不安。
他皱着眉头问道:“可是,如果他们对日本造船的内部情况很了解怎么办?”
“那就再另找目标。过度深入容易受伤。”
木岛良助点点头:“我明白了。”
“木下雄次郎是东京的分店长,最近从神户的总公司调职到这边来了,毕竟东京的住宅形势严峻,所以在找到适当的房子前会住在宾馆。”
“是这样。那我怎么认识他比较好呢?”
“就在舞厅里吧。对方喝醉了酒,小声哼起高等学校的宿舍歌曲,于是你以为是某位高等学校的前辈,就搭话了。这个需要有证人看到,今天夜里就这么做吧。我马上给对方打电话。”
“然后呢?”
“如果感觉新阳汽船那边进展顺利的话,你就装作自然地对他们说日本造船的分店最近好像搬地方了,但不能明确说明地址是哪儿,要模模糊糊地说好像是在小纲町那一块。”
“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让他们把期票带过来的时间一定得是周六下午。今天是周二,所以还有四天的时间。如果他们急着要过来就不好了,无论找什么理由都必须拖到周六,比如分店长要回总公司,周六才能回来。”
“按照我现在对新阳汽船那群人的印象,他们一定会上钩的,只是一亿日元的金额太大了,就算那群人再怎么老好人,会相信初次见面的人、交给你那么多期票吗?”
“我会让他们相信我的,还会让他们丝毫不起疑心地主动献上期票。”
七郎自信满满地回答。
一小时后,在帝国宾馆的一个房间里,七郎对自称木下雄次郎的男人进行台词和演技指导。
这个男人也是七郎从某处找出来的一个人偶。
他臃肿的身体看上去颇有董事的范儿,五十多岁的年龄也很符合这个角色的设定。
“听好了,对方可是迫不及待需要融资的,而且新阳汽船还是刚成立不久的二流公司,日本造船则是一流公司中的一流,同为董事,你和对方董事的级别不同。对方是来借钱的,一定会觉得是来求人的,态度必然会放低。你只要表现出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感就好。现在你把我当作新阳汽船的董事,先试一下第一次见面时该做出什么样子吧。”
男人点点头,在桌子对面站了起来。
“你就是新阳汽船的董事吗,来,请坐吧。”
“等等。说新阳汽船就好,不要加董事两个字,你也是个大公司的董事。区区的会计课长不可能一个人带着一亿的期票过来这种事,不用想也知道吧。”
七郎敏锐地指出每一处疏忽,进行指导,对方也点点头,顺从地按照他的指导进行了改正。“你就是新阳汽船的吗,来,这边请。”
“下面会交换名片。”七郎又加了句讲解,“对方当然会从口袋的钱包里掏出名片,但你可不能这么做。在桌子上或是抽屉里准备一个名片盒,不紧不慢地从那里拿出名片。”
“我知道了。”
“光说没有用,实际演练一下吧。”
男人起身走近书桌,拿来名片递给七郎:“我是分店长木下,请多关照,就此见过。”
“话太多了。”七郎又摇头打断了他,“‘就此见过’是多余的。你必须始终保持优势的地位,虽然不需要过度装出高傲的样子,但也没有必要照顾对方的心情。”
“我是分店长木下,请多关照。”
“好的。按常识来考虑,接下来会先来一段闲聊。不能在这个阶段露出破绽,要给对方留下你稳重、少言多行的性格印象。总之一定要注意不能多说,大部分只要说些‘啊’‘是啊’,‘嗯嗯’地点头应和下就行。这样对方就会变得焦虑起来,想尽快进入商谈阶段。这场胜负一定要在短时间内解决。”
“我懂的。”
“但是,对方一定会这么说——贵公司还真是努力勤勉啊,连周六下午都有这么多员工留下来工作吗?你会怎么回答?”
“哈,是啊。”
“你也动动脑子啊。”七郎敲了敲桌子,加重了语气,“如果这样一句话就行的话,我就不会刻意花这么多时间来排练这个了。你听好了——最初因为要大举赔偿,甚至还有谣言说我们的设施可能会被拖到菲律宾去,但现在形势大不一样了。多亏了总司令部的斡旋,批准我们建造两艘三万五千吨位的邮运船舶。为了准备工作,连我也不得不每周在总公司和东京之间往返两次——复述一遍!”
对方不紧不慢地点燃烟,把这段台词说了一遍。
“说得不够熟练。再来一遍。”
因为自己无法抛头露面,作为导演的七郎真是十分辛苦。
这个计划就像精密仪器一样,所有的演员都只知道自己出演的那一部分,如果告诉他们更多的事,就可能会在日后发生纰漏。但是若有一个齿轮或是一个螺丝出了问题,这个可以称之为完全犯罪的全盘计划就有立马崩溃的危险……而且,由于犯罪的性质,也无法让所有的演员全都在实际的舞台上进行彩排。
提高每个演员的个人演技是绝对必需的条件,像这样将部队分成几个部分,在固定的时刻将他们聚集到固定的场所,还必须取得伟大的战果,这也正体现出即是编剧家又是导演的七郎的苦心。
四天后的周六中午,陆续有人聚集到太田洋助的家中。
知道太田身份的邻居们都战战兢兢,以为要准备去打架生事,但聚集来的人们却都是些看上去人还不错,打扮也比较正派的人。
在他家中,太田洋助、定子和九鬼善司担当面试官。
“你不行,脸上有伤痕。”
“但是大哥,这是和片山组起冲突时受的伤……”
“少啰唆。今天不像往常,不需要威胁别人。”
“你也不行,左手的小拇指少了一截。”定子拿开嘴中吊着的烟,对另外一个男人说道。
“但是大姐,这是为了向头儿提意见才砍的。”
“先不管是什么理由,总之今天的活儿只有没受伤的人才能干得了。”
因为聚集的是和黑社会有关的人,会出现很多这样的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九鬼比谁都清楚七郎计划的全貌。那是个异常大胆、也非常精密的计划。如果这个计划能顺利实施,那么他们几乎是胜券在握的。但是,即使是战争也会出现与预期不同的突发事件,从而导致大作战在一瞬间分出胜员。越是精妙的作战计划,越是缺乏适应这种中途变化的能力。
每次看到合格的人走上二楼集合的样子,不知为何,九鬼善司都会感觉自己像是准备袭击中途岛的航空母舰舰长。
“九鬼先生,这下已经有四十五人了。”太田洋助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点上烟,继续说,“还需要更多人吗?”
“为什么这么问?”
“再加上我和你,一共四十七人——这刚好是忠臣藏复仇武士的数目,不觉得是个好彩头吗?”
“好吧,那就到底为止吧。”
定子对还在门前的志愿者们大声说道:“人数够了,到此为止。”
善司给了洋助五万现金,离开他们家,马上给在事务所等待的七郎打去电话:“人数凑齐了。临时演员四十五人,再加上我和他两个人,一共四十七人,他说刚好是忠臣藏复仇武士的数目,是个好彩头。”
“哈哈哈,真像他会说的话。”七郎笑出声来。
听到电话里七郎的声音,善司非常吃惊。明明自己都这样忍不住微微颤抖,但七郎的声音却听起来毫无变化。
“饿着肚子是打不了仗的。你先去吃顿午饭,点些寿司什么的填饱肚子吧。”
“嗯,虽然我现在觉得喉咙堵得慌,什么都吃不下去。”
“害怕了吗?从刚才开始声音就一直在发抖啊。”
“没事……是兴奋得发抖。”善司强颜欢笑,但声音中完全没有笑意。
“那就一点三十分到四十分之间再给我打电话吧。”
挂了电话,善司才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心中意想不到的变化。
对于之前的隅田光一,虽然表面上一直尊称为社长,但心底总有对抗意识和竞争心理,也无法摆脱同为朋友的感觉。
但是他现在对于七郎的这种感情,却与对光一的完全不同。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把七郎的吩咐当作绝对的上级命令了。
恶——正是这种东西。光一的行动中多少残留有一丝善意,但贯穿七郎所有行动之中的,只有异常恐怖的恶念。
而且自己还渐渐屈服于这种魅力,还对他甚是崇拜。至于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连善司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回到洋助家中。在一楼茶水间里长方形火盆旁托腮坐着的定子一看到他的脸就皱起眉头问:“九鬼先生,你的脸色不好,没事吧?”
“我没事。”
“我给你注射一下吧。”说着,定子从火盆的抽屉里取出了注射器和安瓿。
“这是什么?”
“菲洛本。”
若在之前,善司只要一听到这可怕的兴奋剂的名字就会跳起来飞奔而逃,但在不得不面对这场大胆的出击战时,只有借助药物的力量来平复心情了吧。
一点三十分,善司再次给七郎打去电话。
“这边已经全部准备好了。你们马上出发。”七郎的指令简短而精确。
“是,我们马上出发。”
不知是不是菲洛本的作用,善司如今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他曾经听说特攻队的飞行员在出发前都会注射这种药物,现在的他认为这个传闻是真的了。
回到洋助家中,他冷冷地说:“出发吧。”
洋助朝着二楼大声吼道:“喂,小子们,要出阵了。”
“亲爱的,等等。”定子把打火石按在洋助的肩头,鼓励道,“一定要赢啊。”
洋助心情大好,仿佛自己成了大石内藏助。一走出家门,他就小声哼起了调子:“既然出门时,立下誓言,必大胜而归,就一定要把期票都给骗到手……”
“嘘!”善司慌忙制止了他。
一群人分别坐上十辆车,奔向日本桥小纲町。他们早就调查清楚,在周六的这个时刻,常阳精工的公司里只会剩下一个警卫员和两个值夜班的员工。
他们在这座四层建筑的入口处停下车,点完人数,九鬼善司便率领一行人走上楼去。一打开三楼的公司大门,在角落里下将棋的两个男人站了起来。
“请问有什么事?”
善司拿出准备好的假名片和搜查令,严肃地说:“我们是日本桥税务署的,来调查你们公司。”
“那我们和社长联系一下……”
“现在不允许这么做。你们先待在那边。”
他们把警卫员和两位社员赶进小接待室,善司一抬下巴、朝大家示意。
按照之前的命令,四十五个临时演员就各自找个办公桌坐下,开始翻看账簿或是拨弄算盘。
善司则跑到楼下,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把“常阳精工股份公司”的牌子换成了自己准备好的“日本造船股份公司东京分店”。
此时是下午两点零三分。
说到日本造船,那可是天下闻名的大公司。但是,它架空的东京分店就这样在一瞬间登场,持续了数小时的寿命。
这确实是令人惊奇的绝技。花费七郎心血的这场犯罪,只能形容为令世人震惊的大魔术了。
七分钟之后的两点十分,自称为木下雄次郎的男人和一位看上去像是事务员的年轻女性一起乘车来到现场。
男人看到刚换上的“日本造船股份公司东京分店”的招牌,嘴角露出十分狡诈的笑容。
“干得不错啊,你。”
他对站在入口处的九鬼善司说道,口气就像一个大公司的董事般大度、从容。
善司本来就有些焦躁,听到他这句话,内心忽然觉得有些火大。对身为同伙的自己用不着摆这么大的架子吧——他这么想着,忽然注意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就把自己的怒火压了下去。
这个男人是演员,而且刚刚走上花道。
就以中村吉右卫门为例,据说当他扮演一个江户商人的时候,即使在休息室也会亲切地与人打招呼,但当他扮演武士时,却昂首挺胸、一副傲然蔑视旁人的样子。
作为著名演员,这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但能把这个男人调教到这个程度的鹤冈七郎,确实是个有着出众才能的导演啊。
他礼貌地鞠了一躬,说:“分店长,您辛苦了。这边请,我来为您带路。”说着,他先行走上楼梯。
但是,当木下来到三楼时,指着玻璃门皱着眉头说:“这可不行啊。”
“啊!”
善司顿时脸色铁青。玻璃上用金色文字刻着“常阳精工股份公司”几个字。
如果新阳汽船的董事看到了这行字,这场精密的完全犯罪就有在一瞬间瓦解的危险。
“其实鹤冈君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用硬纸板紧急处理一下吧。”
“是……”
虽然这样一来就不好看了,但毕竟不可能把整块玻璃都换掉。
善司看着女子接过硬纸板贴在门上,在心里佩服到七郎细致入微的考虑和细心。
楼下的银行和这家公司毫无关系,但银行这块招牌会给人,特别是给事业家一种绝对的信赖感。即使是和银行处在同一栋楼里,也可以给对方很强的信赖感。
而且,对于值夜班的社员们而言,税务署的现身只会让他们感到害怕,完全没有引起他们的疑心。
即使被关在小接待室里的他们偷看到了办公室当中的样子,也只能看到四十五个临时演员翻查账簿、拨动算盘的样子,会认为他们是在认真履行职务吧。
但是对不久就要到访新阳汽船的董事们而言,他们则是一群在周六下午还加班、忙碌工作的日本造船的社员们。
位于银行上方的事务所,事务所中的这一大群人——谁都无法识破这是为了骗取一亿日元期票而设计的豪华舞台。
九鬼善司在看到硬纸板贴好之后,也好不容易放下心来。
“大家都很卖力嘛。”假分店长走进事务所,环顾了一圈装出繁忙模样的众人,满意地说道,“派一个人去前台接待,她是负责端茶倒水的。”
和他一起来的女子从包中拿出电热水器、一套茶具和红茶,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开始布置起来。
鹤冈七郎这位导演连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没有漏掉。
假分店长走进里面的社长室,在桌子后面的转椅上缓缓坐下,点燃了一支烟。
看来他被七郎好好指导了一番作为董事的演技,就连坐在椅子上的感觉也像是长年坐着的人的模样。相貌也好,服装也好,还有那沉着冷静的样子,无论九鬼善司怎么观察、怎么想挑刺,都找不出一点毛病来。
“客人应该在两点二十分左右到达。都准备好了吧?”
“是的,全部准备妥当。分店长,希望这场交易能进展顺利。”
九鬼善司在这个瞬间,也不禁想向神明——不,想向恶魔祈祷这次计划能够成功。
这场大型犯罪按照精密仪器一般的确切、毫无偏差地进行着。
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战争、什么样的犯罪,都伴随着因突发事件而导致精密细致的计划受到破坏、遭受未曾预想的败北的危险。
比如说,如果有某个日本造船的社员偶然在此时经过这栋建筑,看到了这块招牌的话……
之前,他曾经说出过这样的不安,但七郎却笑着回答道:“怎么可能,没事的。就算有这么个人发现了,恐怕也不会立马想到要去报警吧。只是两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只要在这段时间里能够坚持下来,那就是我们的胜利。”
但善司的神经并不像七郎那么坚韧,就算是只有万万分之一失败的可能性,也会让他非常不安。
当他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珠时,太田洋助走近他,抬起下巴示意了下里面的房间,说:“那演员挺不错的嘛。”
“岂止啊,都算是不错的导演了。”
可能是菲洛本的效果渐渐淡去了吧,九鬼善司的心中又升起了新的恐惧。
两点二十五分——
一辆高级轿车在建筑物前停下,从里面走出四个男人。
四人分别是新阳汽船的稻垣雷造专务、财务部长酒井嘉德、木岛良助,以及把新阳汽船介绍给木岛的金融掮客今泉昌男。
“是这儿吧?”稻垣专务转头问良助。
“听说是这里的三楼和四楼……信浓银行东京支行是在这边……入口好像是在这儿。”
看着仅在二十分钟前换上的招牌,其他三人点了点头。
木岛良助的每一句台词和演技都是经过严密的计算、练习出来的。
当时的东京,这种建筑的工程进展缓慢,四处可见空袭留下的痕迹。而几乎毫发无伤的建筑则被进驻军牢牢霸占着。所以即使说是一流公司的东京分店,会是这点规模也毫不奇怪。
四人相继走上楼梯,来到三楼。
良助最先推开贴着硬纸板的玻璃门,小声问道:“这里是日本造船吗?”
虽说是小声,但其他三人就在他身后,自然听见了他的问话。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木岛良助,能否麻烦您告诉分店长,说我带新阳汽船的干部们过来了么?”
“请稍等。”前台的男人快步走进里面的房间。
在这期间,三个人目睹了这间办公室里的场景。在太田洋助的监督和鼓励下,四十五个临时演员奋力翻看账簿、拨动算盘,表现出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虽然其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到底在计算些什么,但就算把这个真相在这时告诉那三人,想必他们也不会相信吧。
不久,负责接待的男人就回来了。他礼貌地说:“请进,恭候多时了。”
木岛良助一行人被领着横穿过办公室,走进里面的房间。
假分店长正点着Lucky Strike的香烟,手头上翻着看不懂的文件。虽然他可能连文件中的一字一行都看不懂,但小声嘀咕“GHQ态度竟软化至此吗”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懂行。
良助说道:“木下先生,这些是新阳汽船的诸位。”
木下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说:“啊,请那边坐。”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名片盒,手指着旁边的沙发。
今泉昌男和良助今天上午十点去帝国宾馆拜访过他,所以认识木下。其他的两人与他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在一旁敏锐地观察他们表情的良助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三人却完全被这个大魔术迷惑了,没有任何疑惑。
当初次见面的人互相打招呼的时候,红茶就端上来了。
“贵公司真忙啊……周六总是有这么多人加班吗?”
“最初因为要大举赔偿,甚至还有谣言说我们的设施可能会被拖到菲律宾去……”
这也是一字一句被七郎灌输、磨炼出来的台词。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台词,说得十分顺畅得体。
“最近美苏之间的情况也很微妙……恐怕在不久的将来,朝鲜半岛的三十八度线附近会爆发冲突吧。”
假董事向后仰去,背靠在沙发上,看了眼手表。
这种态度明显表现出了这样一种信息:我也很忙,国际问题就差不多谈到这儿,赶快进入正题吧。
稻垣专务也配合地向前探出身去,说:“其实,关于这个期票,能否请贵公司帮忙背书贴现呢?”
“一亿日元,你们同意按照木岛和今泉的条件来办对吧?好的。”
稻垣专务终于卸下重担似的松了口气。他把一直小心翼翼地夹在腋下的包取下,从中拿出十张写着一千万面额的期票,递给木下说“麻烦您了”,还深深鞠了一躬。
“我收下了。今天银行不营业,无法工作,还得请你们等到下周一。我们会在上午进行确认,若没有问题,就马上把银行开出的支票给你们。嗯……那就还是两点左右,请你们再来一次吧。在那之前,你们先收着存条吧……”
“不用了。真是太麻烦您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掉入陷阱的稻垣专务不停地鞠躬敬礼。
接下来他们还就具体细节进行了商谈,在这个部分自然不可能出现漏洞。
新阳汽船方的三人都一副完全放心了的样子和木岛良助一起回去了。除了付谢礼的钱之外,作为董事,理所当然要举办一场慰劳宴。
三点四十二分——等到周围都没有路人时,九鬼善司又悄悄把招牌换了回去。
剩下就是撤退阶段。他们取下贴在玻璃门上的纸板,收拾好茶水的道具,账簿也都合上了,两个社员和警卫员终于从软禁状态中解放了出来。
“我们的工作结束了。转告你们社长,让他周一上午到日本桥税务署去一趟。”
留下郑重其事的最后台词,九鬼善司离开了战场。
两个社员在那之后慌张地到处打电话,但是社长去了川奈的高尔夫球场并在那边住一晚,专务又正在大阪出差。即使这两人在东京,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周一下午两点。稻垣专务和酒井部长按照约定再一次来到这里。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建筑物入口处的招牌已经截然不同了。而且三楼入口处的玻璃门也正巧开着,没有看到常阳精工的金色文字。
“我是新阳汽船的稻垣,想见你们的分店长。”
“唉……”负责接待的女子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你只要和木下先生一说他就会明白的。”稻垣专务态度强硬了一些。
“请稍等。”女子接过名片跑了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
“这边请。”
但是,当稻垣专务走近里面房间的时候,他也不禁愣住了。明明是同一栋楼、同样的房间,但人却不一样了……
“请问,谁是木下先生?”
“我就是木下雄次郎。”
故意使用了这位社长的名字,也是鹤冈七郎恶魔般的恶作剧之一。
“总之先请坐吧。”
说到新阳汽船,在实业界并不是毫无名气的公司。
木下社长虽然不明白对方是为何事造访,但毕竟来的是董事干部,礼节上还是做到位的。
稻垣在前天还坐过的沙发上坐下时,尚未认识到自己遭遇了诈骗这个冷酷且可怕的事实。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虽然非常混乱的头脑中能意识到这一点,但还是想不出问题出在哪儿……
红茶端了上来,但稻垣专务和酒井部长都没有拿起茶杯的气力了。
“请问你们有什么事?”
等了好半天都不见对方开口说话,等不下去的木下社长先开口了。
“是有关一亿日元期票的事情。”
“一亿日元的期票?”
“是的。前天我们交给了贵公司的木下先生,并约定今天两点,确认完毕后交付支票……”
木下社长也呆住了。说来也是,无论是谁,在听到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时都会惊呆住的。
当然,他也听说了在周六下午,公司遭到了日本桥税务署的突击调查。于是今天上午他还慌慌张张地和会计师一起去了日本桥税务署。但对方却说完全没有这回事,令他不禁有一种遇上鬼的感觉。
但无论是多么聪明的人,都不可能把这个事件与稻垣专务所说的事在一瞬间联系起来看穿真相吧。
“不知道啊,我完全听不懂您说的。”木下社长摇着头。
“但是,这里是日本造船的东京分店吧?”
“日本造船?”
“是啊。你真的是木下先生吗?”
稻垣专务是因为极度的混乱和迷惑而不小心说出了这种话,但从一大早就十分烦躁的木下社长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忍不住发脾气了。
他发挥出被社员们成为“核弹爆发社长”的那股脾气,用拳头狠砸了下桌子,吼道:“你们到底干什么!是不是在做梦啊!”
“啊……”
“我们这可是常阳精工。楼下的招牌和入口的门上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吗!刚才递给你们的名片上也印刷得明明白白,你们是看不懂日语吗?”
“这……”
“假设这楼的四层是日本造船的事务所,还可以笑着说你们弄错楼层了,但这怎么可能会把这个都弄错?日本造船的东京分店应该在丸之内的某个红砖瓦建筑中。这点小事,只要查下公司名簿,不、就连查下电话簿也用不了三分钟吧!”
“我们听说他们最近搬到这边来了。”
“我从战争时期起就在这栋建筑里、在这两层楼经营这个公司,已经六年了,根本没听过这回事!”
“专务……”酒井部长满脸煞白地用右手食指戳着左手中的名片。
常阳精工股份公司社长 木下雄次郎
稻垣雷造在看到名片上的这几个字时,也不禁浑身颤抖着跳了起来:“是诈骗!被骗走了一亿日元!”
“你们是想说我从你们那骗走了一亿日元的期票吗?那种蠢话你们随便说吧。如果有什么要说的去找警察!”木下社长站起身,按下桌上的按铃,对过来的女职员冷冷地说,“客人要回去了,好像是准备去东大医院。”
“失、失、失礼了。”
稻垣专务被酒井部长搀扶着走了出去,他们发现办公室里社员们的脸都完全不一样,玻璃门上的金色文字也确实是“常阳精工”……
他们走下台阶,来到入口处,当看到招牌时,稻垣专务摇摇晃晃地蹒跚了几步,跌倒在水泥地上。
他爬过马路滚进车里,用吐血般的声音说:“去日本桥警署……去报警……”
这个时刻,在这栋建筑物对面的咖啡店二楼,坐在窗边桌子旁的鹤冈七郎一边点燃香烟,一边露出胜利的笑容。
在这场大戏当中,他完全没有出场。
但这毕竟是他费尽心血的大型作战计划,他非常想亲眼看到胜利的瞬间。
董事异常悲惨的模样让他得到了无上的满足感。在之后开车回事务所的路上,七郎都抑制不住翻涌而上的笑意。
骗取一亿日元期票的大目标可说是完美达成了。
当新阳汽船的董事明白了自己遭遇到诈骗这一事实之后,局面开始进入新的阶段。
比如在这次世界大战中,虽然德军反复播放了占领斯大林格勒的消息,但在德军控制了大部分街道之后,激烈的巷战依旧在持续。而且在最后,德军反而被包围,由于极寒、饥饿和弹药不足,半数士兵死亡,半数被捕,结果加速了德国全面战败的步伐。
作为经历过这场战争的人,这次大战的教训深刻地印在七郎他们的大脑中。如果把骗取期票比作德军挺入市区的话,那么将期票换成现金、证明自己和犯罪毫无关系则是下一阶段的巷战。而且,如果不能在这个阶段取得胜利的话,那么斯大林格勒的悲剧就会重演,胜者和败者就会逆转,这也是必须从一开始就要做好的思想准备。
所以,在这天,当稻垣专务焦急万分地奔向日本桥警署时,木岛良助正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在银座新阳汽船的接待室里等候着。
如果期票能换成支票的话,那么他和今泉昌男就可以在这里拿到二十万日元的谢礼。对金融掮客来说这是理所应当的报酬,不过如果良助没有出现在这里的话,则会被认为事先知道诈骗计划,而被扣上犯罪同伙的嫌疑。
在接待室里,坐在良助对面的今泉昌男正看着手表,忍不住笑着说:“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拿到支票了吧。大概再过个二十分钟稻垣先生也就回来了。”
“是啊,如果这件事顺利的话,万事都会进展顺利的……我还真没想到这个交易能进行得这么顺利呢。真是多亏你了。”
良助礼貌地向对方低头致意。对方只是为了这二十万的谢礼而努力说服了这家公司的干部们,而自己则能得到这场诈骗收益的十分之一,计算下来,最少也有三百万。对良助而言,无论对这个男人致意多少次都不在话下。
过了大约十分钟,房间外面忽然变得喧闹起来。
“啊,看样子是回来了。比预计的还早呢。”今泉昌男收起脸上的表情,在烟灰缸里熄灭烟头,站起身来。但当他看到踢开房门闯进来的人时,不禁跳了起来。
两名看似刑警的警官瞪着双眼盯着两人,问:“是今泉昌男和木岛良助吧?”
“是……”
“马上跟我们去日本桥警署吧。”
“什、什、什么事?为什么?”良助故意摆出一副惊慌失措的狼狈相。
“你们心里清楚是什么事。具体等到了署里再谈吧。”
冰冷的手铐铐在了手腕上。良助之前也有过这种经历,那绝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
两人被带到走廊上,一个年过五旬的男人紫青着脸、紧握拳头挡在他们面前。
是山中社长。他得知足以置公司于死地的巨额期票被诈骗了,情绪激动到了极点。他浑身颤抖着,一边喃喃着“你们……你们……”一边想要揍良助一拳。
幸好警察制止了他,两人从后门被带了出去,上了警车。
“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今泉昌男满脸毫无血色,贴着良助的耳边低语道。良助也只是摇摇头,回答:“不知道。我完全搞不清楚……”
到了日本桥警署后,良助和今泉昌男被分开,带到了熊谷经济主任的面前。
此时此刻的他正是个重要角色。此时就是他把接受鹤冈七郎指导的、演练数日的绝妙演技展现出来的时刻。
按照惯例,在问完住所姓名经历后,熊谷主任首先出击。
“你是太阳俱乐部的余党吧。明明引起了那么大的事件、给社会造成了那么大的麻烦,还没悔改吗?”
“这不是一码事吧。那个时候,如果隅田君没有自杀的话,债权者们能够再宽恕延期三个月支付本金的话,我们公司做空的那些股票就会因为股市崩盘而获得巨大利益。京桥警署的调查和事后的事实都证明了这点。因为社长没有坚持下去而导致失败是事实,但只要没有事业失败罪这一条罪状的话,我们就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看到熊谷主任露出有点困扰的表情,良助敏锐地继续说道:“我就是因为这件事被戴上手铐、带来这里的吗?”
“那倒不是,而是一亿日元期票的事。这件事你总知道吧?”
“你是说那些期票是伪造的吗?日本造船起诉了吗?”
“胡说什么!不要装糊涂了!”主任怒瞪双眼,拳头砸地桌子咚得一响,大声吼道:“那个分店长是假冒的。日本造船的分店不在那个地方。说,你是从哪儿找来那个假冒分店长的?”
“假冒的?木下先生吗?”良助先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睁大了眼睛,随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主任,别开玩笑了。日本造船可是知名的大公司,它的分店长会住在帝国宾馆不是很正常的吗?木下先生明明就在那个分店长室里,哪里会是假冒的?”
对良助的调查进行了近三个小时,随着时间的流逝,主任的自信在逐渐丧失。
事实上,事件的搜查人员完全被那场世间惊奇的大魔术玩弄于股掌之间。
根据稻垣专务、木岛良助和今泉昌男分别的口供和对常阳精工的夜班员工的调查,直到当天夜里,他们才明白这个事件的性质。
虽说如此,也只是露出了一半真相而已。
金融犯罪本来就具有不起眼、隐蔽的特征。而且作为受害者,由于关系到公司自身稳定的信用问题,也尽量不想公开。
尽管这个事件完全没有出现在报纸上,但其办案规模很大,由东京地方检察厅和警视厅联合搜查。
联合搜查的中心人物是福永博正。他以昭和电工事件为起点、直至日后的陆运事件,在战后东京发生的所有经济案件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人称“魔鬼检察官”。
“这恐怕是日本犯罪史上最巧妙、性质最恶劣的高智商犯罪了。”在搜查会议上,福永检察官语气严厉地说道,“住在帝国宾馆、自称木下雄次郎的主犯在舞厅结识了木岛良助,然后经人介绍又认识了今泉昌男。他带着几十个部下闯入常阳精工的办公室,自称是税务署的调查人员,然后把招牌换成日本造船东京分店,骗取了一亿日元的期票。目前浮出水面的事实就是这些,但我不认为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日本桥警署的熊谷主任探身询问:“哪里还有疑点呢?”
“我也无法确定。当下的问题就在于要尽快逮捕自称木下雄次郎的那个男人,但我认为那个男人可能只是个傀儡。在这个事件背后应该隐藏着可以说是天才的主谋。他写好了全部剧本,给登场人物赋予各自的角色,让他们练习演技,自己则躲在舞台边上笑着观看整个事件……只要能查出这些期票是怎么流出、又是流向何处的话,就能揪出幕后的黑手吧。还真有这么可怕的天才啊。”
福永检察官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不愧是被称为东京地检头号能手的人物,他仅靠浮现在表面的现象,就在某种程度上看穿了事件的真相。
但目前恐怕还无法期待调查能有进一步的进展吧。而且,仅靠他冥想家一般缺乏说服力的这段话,也不可能改变搜查的大方向。
木岛良助和今泉昌男被拘留在日本桥警署十二天,无论问讯多么严厉,当局都没有找到能证明这两人是共犯的证据。
良助在第一次问讯时对熊谷主任展现的演技十分逼真。就连身经百战的熊谷主任,在第一次问讯结束后都不禁认为,这个男人是被异想天开的大戏给欺骗、还失去了二十万谢礼的可怜虫。
而且,和隅田光一一起被拘留在京桥署的经验,给了良助能够应付拘留所生活的自信和底气。即使被限制自由数日,也可以在拘留所尝到探视时带来的美食。即使多次遭到警方的问讯攻势,他也一次没有提到九鬼善司、太田洋助和鹤冈七郎的名字。只要在这个地方不出差错,他就不会陷入比这更糟的境地。
而今泉昌男一开始就对这场犯罪毫不知情。无论警方怎么逼问,都不可能获得有关这场犯罪的情报。
但福永检察官到最后都没有放弃对木岛良助怀疑。当到了无论如何都必须释放这两人的时候,熊谷主任前去向他报告,他挣扎了好几分钟,忽然瞪大双眼问:“隅田光一是真的死了吧?”
“您是说,其实那时在事务所被烧死的是替身,本人还活着,然后计划并实施了这次的犯罪吗?”
“不可能吧。”福永检察官否定了自己的妄想,用力摇着头,苦笑着说,“这种侦探小说般的想法是不可能成立的。只是,我从这次的犯罪里感到了一丝隅田光一的味道。当他还只是个学生的时候,我曾经作为东大刑法研讨会的讲师去授课,被他提过问题。问题是关于他设计出来的一个叫刑罚计量论的体系,那时我感到他真不愧是东大法学部创立以来的天才。说不定木岛在太阳俱乐部与隅田共事两年的时间里,接受了他的那种思想或是想法吧。如果木岛积极将这种思想利用到犯罪当中的话……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隅田光一这个男人还活着。”
“重生七次尚且欲行恶业吗……那我就再去调查一下木岛,但目前在我看来,他应该是清白的。调查估计已经无法展开了。”
福永检察官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他在释放令上签字,并盖下了印章。
木岛良助释放后的第二天,鹤冈七郎独自一人来到了新阳汽船的本社。
“我是来谈有关贵公司开出的总额一亿日元期票的事的。”
总务课长在接待室里听到七郎开门见山的这句话后,立刻颤抖起来。他慌忙冲出房间,把稻垣专务带了过来。
在这十天时间里,稻垣专务已经变得异常憔悴了。
当然,七郎并未直接见过他,只是在道路对面二楼的窗户瞅见他爬上车的样子而已。但只是和当时的印象一对比,就可以看出这位董事由于感到自己的责任而夜夜无法入眠,整个人足足瘦了八公斤。
“听说你要谈有关我们公司期票的事情,请问具体是什么事呢?”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如果是一般人,在看到对方这副模样时都会感到怜悯,或是受到良心的苛责,但七郎却完全没有这种情感。
“贵公司是开出了十张面额一千万、给日本造船贴现的期票吗?因为期票转到了我的手里,所以想跟您谈一谈这件事。”
“你手里?为什么?”稻垣专务的眼里顿时现出了愤怒、不安和放心的情感,目光闪烁不定。
“我做的是贴现期票的生意。十四号、也就是周二那天,有一位住在帝国宾馆的木下雄次郎先生打来电话,说要来谈生意。我也是做生意的,所以马上就过去了。”
“是这样。然后呢?”
“对方说是日本造船的东京分店长,是总公司最近派过来的,但尚未找到合适的住所,所以目前住在宾馆里。他想获得短期内四千万左右的资金融通,好像是第六天时必须贴现那么多期票,而能从银行得到的融资非常有限,无法申请到更多钱,只剩下这一种办法了。”
“那你呢?”
“我在期票金融上每个月可以融通一千万元左右,但说实话,四千万的金额确实超过我的能力了。但毕竟是大生意,有时根据情况需要向客户借钱来做,于是我就拜托他给我日本造船的期票。结果对方提出把金额相当的其他公司期票作为担保,经过一番交涉,最后他拿来了贵公司开出的一亿日元期票。”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八号,周六那天,下午五点左右吧。前一天他就打来电话,约定好了时间,所以我就四处凑钱,好不容易凑齐了现金。幸好现在发行了千元面值的纸币,才不用抱着那么一大堆钱……”
“然后,你们的交易成立了?”
“是的。之前我接过贵公司的期票生意,虽然金额比较少,但对签名和印章等这些特征都进行了检查,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
“但是昨天晚上我和木岛良助君偶然在某舞厅碰面了。我和他直到去年为止都在一起工作……他一见到我,就说这次碰到了不得了的诈骗,吃了不少苦头。我就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结果我也吓得跳起来了。我作为担保收下的期票竟然是经过他的生意被骗取的那笔。”
“呃……”
“我也急忙和宾馆、警察等各处联系,在确认了木岛所说属实之后,就赶快到这儿来了。您看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在这个场合下,七郎必须作为彻头彻尾的善意第三方。
于是他一再放低态度,做出一副胆小者的样子,试探对方的反应,而稻垣专务可能也因为经历了那样的事件,态度非常谨慎。
“我们无法轻易回复。只不过,你希望怎么办呢?”
“我对贵公司的立场很是同情。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无条件地返还期票。只不过我的公司和贵公司不一样,对我而言,四千万是非常大的一笔钱。如果是我个人资金的话还算好,但大部分钱都是从客户那儿借来的,实在是很难融通。”
“所以你希望我们能付四千万买回期票吗?”
“我认为如果能这样的话是最好的……不过,我是真心想来好好商量的。我现在的生意好不容易才走上轨道,很快就能获得社会的信赖了,如果在这时被当作敲诈或是诈骗的共犯的话,实在太冤枉了。所以,如果贵公司有什么好的想法,请务必告诉我。”
“我知道了。但我不好独自下决定,等我们和社长讨论之后,再向您回复。”
虽然专务表面上故作镇静,但七郎十分清楚,对方的心中此时已激动万分。
从他所说的话来判断,即使七郎的行动会被责备不够小心,但无法在法律上被认定为犯罪。
七郎不仅是在语言上,就连每一个动作都十分小心地不去刺激对方。
不过,不知是经过这个事件后所有的人看起来都像是坏人了,还是毫无理由地本能察觉到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稻垣专务看着七郎的眼中充满了面对仇敌般的愤怒和憎恨。
但七郎对此毫不在意。
毕恭毕敬地行礼后,七郎走出他们公司,在心中想象事件之后的进展。
——看他刚才的样子,估计马上就会报警吧。这样反而更好,能更快决出胜负……
他完全不担心自己会在接受警察调查时露出马脚,不仅如此,这样还制造出自己生气的口实——善意的第三者前来商量,你们竟然闹到警察那儿去,算怎么回事!
他想象着警察找上门来的场景,沉浸在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喜悦之中。
和七郎预料的一样,当天下午,日本桥警署的刑事就来到了他的事务所。
“有些事情想向您确认,能麻烦您到警署来一趟吗?”
可能是新宪法的精神终于贯彻到了下面的警官吧,要么就是上层的人还无法确认七郎的嫌疑,对方的态度非常有礼。
“是关于一亿日元期票的事情吗?我明明那么为他们着想、希望能私下解决问题,还特意去新阳汽船商量,他们却误解了,报警了吗?”七郎故作生气地这么一问,对方不禁露出难办的表情。看到这副表情,七郎就坚定了自信,认定之后的事态将按照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
“那您带了逮捕证吗?”
“不,不是那么正式的,而是希望您能自愿配合。负责人应该也是想向您确认一些当时的情况,希望能够有助于逮捕真凶。”
“好吧。那我就跟您去一趟。”
七郎把还没抽完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来。他完全没有一丝害怕和不安的模样。
藤井隆子在听到警察来的时候想起了当年太阳俱乐部时的事,有点害怕,但看到七郎泰然自若的态度,也就渐渐冷静了下来。
在七郎正要下楼的时候,她小声问道:“事情好像挺严重的,不要紧吗?”
“当然不要紧。我们这边在法律上来说没有出任何问题。今天可能会弄到很晚,但明天应该能照常过来。”
这样,七郎反而从隆子的脸色看出,自己在面对警察时在态度和表情上没有什么变化的事实。
在日本桥警署,七郎接受了熊谷主任的问讯,但和木岛良助的时候不同,主任的态度要礼貌得多。
主任在接到新阳汽船的联络后,得知期票在七郎手中,便马上向福永检察官请示该如何行动,但就算是七郎也无法算到这一点。他只想到一开会就遭到大吼和责骂,结果在看到主任这副态度时,着实感到很诡异。
“就是说,你把这些期票作为担保,借给他四千万了对吧?你对他本人和期票都没抱有疑问?”
“因为船只公司和造船公司会有交易关系是很正常的事,如果是某个自称啤酒公司董事的人拿来船只公司的期票的话,我会觉得奇怪。但是按照那个男人的说明,这笔钱是为了建造一艘邮轮的事先付款,我觉得还挺合乎情理的。”
七郎先拿出在新阳汽船时的说明重复了一遍,但是主任抓住时机予以反击:“即使如此,像日本造船这样的一流大公司——这么说可能会让你有点不高兴——会说想向你这样的民间信贷借钱,你不觉得很不自然吗?”
“主任,好像是你不清楚经济界的实际情况。”七郎锐利地反击,“就算是在这日本桥到丸之内银座附近设立总社的公司,也因为这次的通货紧缩政策和税制改革,很多地方都内部经济拮据。就拿这附近的近藤制药来说吧,它在业界也算是屈指可数的大公司了,但他们却高利息借贷了六亿日元,现在是非常艰辛,上气不接下气的状态。无论是哪个公司,负责金融方面的董事、干部都非常辛苦。现在,别说是银行的董事了,就连负责贷款的干部不都每夜每夜地坐在招待席前,叫苦连天吗?但是银行也毕竟资金有限,有些事业公司自然会为了急需的资金而去找民间信贷。如果说这种状况是不自然的话,那应该是政治上的某种原因造成的吧。”
“这你倒说得是。”熊谷主任毕竟也是在这个警署负责经济案件的,所以并没有否定这种残酷的现状。“所以你就正式定下合同,借给了他四千万对吧?合同书呢?”
“我带来了。”
七郎从包中拿出文件递给主任。这当然是在法律上没有丝毫漏洞的合同书。如果合同书上的利息过高的话,则会像金森光藏和隅田光一那样因违反物价统制令而被立刻逮捕,但七郎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一点。
如果说七郎要自己贴现这些期票的话,就可能遭到责问为什么不向新阳汽船方面确认,但这是作为借债人的担保收下的,这一做法无可厚非。只要已经从帝国宾馆消失的假冒董事不被逮捕,无法从他口中得出他和七郎的关系的话,在法律上来说他都算是善意的第三方,他去新阳汽船商量的行为也会被看作是善意的举动。
“那么,期票现在在哪儿呢?”
“我寄存在某个人手里了。因为我手头也没有那么多现金,必须得借钱,借了大概两千四百万。”
“向谁借的呢?”
“这个恕我无法奉告,这是商业机密。”七郎果断回答。
熊谷主任的脸色显得越发难看了。
熊谷主任中止了问讯,马上赶到东京地检向福永检察官报告。年近五十的检察官在听到报告后也不禁因兴奋而涨红了脸。
“主犯就是他吧?他既是隅田光一的好友,又在当初的公司里担任要职,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学到了隅田的技巧。”
“我一开始也觉得他很可疑,所以就按照您所说的,尽量礼貌地抓住重点进行问讯,但他却没有一丝破绽。如果他能高利息借出钱的话,还能用违反统制令逮捕他,再一步步慢慢审问。”
“假设是他策划并完美导演了整个犯罪的话,他是不可能在这里出问题的。怎么样,是很精明的男人吗?”
“这个嘛,看上去倒是挺敦厚的。要提到东大出身的秀才,大都是满脸写着自己是聪明人般的家伙,但仅从外表来看的话,反倒感觉他不那么像是东大的秀才呢。”
福永检察官皱起了眉头。他此时想起了《唐宋狱官令》中的一句名言——“诸察狱之官,先备五听”。
察狱之官是指司法官,五听则是指注意观察受审人的嘴角、眼神、举动等,听从无声的天之启示的意思。这个纯东洋性的法的思想从他通过高等文官考试开始,就成为他终生的处世信条了。
如果自己直接面对鹤冈七郎进行问讯的话,至少能比熊谷主任看出更多的东西,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怎么样?你觉得能用什么嫌疑把这个男人送检吗?”
“没有,找不到任何理由。就算硬是把他送检了,我们也无法起诉。”
“确实无法起诉啊。先不论实际情况如何,只要有这份合同书,从法律上说他就是善意的第三方。如果想判他的话,要么只有全面修改期票法,要么从其他角度证明他和这次犯罪有关,没有其他路可走。”
“也就是说,他手里的期票是有效的吧。要想让期票无效,新阳汽船只有先寄存一亿日元的现金,然后提出审判吧。”
“是啊。公司方面不得不让这一亿日元待上几个月甚至几年,而且也只能在证明鹤冈的刑事责任时才能胜诉。这对原告而言是毫无益处的战争,而且搞不好还得白花诉讼费。”
“他自己倒是说如果能取回自己借出的四千万现金,就可以把期票还给新阳汽船。但是目前这些期票又转到了第三方手上,而且一旦到达期限,要付的钱就不止四千万了。”
“是的。公司要么忍痛付出四千万,要么等到最糟糕的情况时损失一亿,但这也很微妙啊。苦于资金运转的公司,是不可能长时间放着一亿日元不动的。”
福永检察官手扶着宽大的前额,呻吟了一阵。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无法指望新阳汽船采取任何行动。我们这次先故意放鹤冈七郎自由,也算得上良策。”
“您是说,让他自由行动,然后调查他的周边动向?”
“对。他如果真的是主谋的话,早就做好被拘留的心理准备了。如果得知自己的嫌疑洗清了的话,肯定会放心下来。人只要一放松警惕,就必定会露出马脚。假如他又和那个假董事接触的话,那就刚好让新阳汽船的人来认认,把他们一起逮捕。”
“如果他没有露出马脚呢?”
“熊谷君,对你说这种话可能是班门弄斧,但是犯罪者一定有弱点。自傲也好,虚荣心也好,都是弱点的表现。如果他真的是这个案件的主谋,肯定会因这次成功而骄傲自大,不久就会重复这种犯罪。但无论是多么厉害的天才,都不可能想出那么多新的手法,下一次一定会露出破绽的。我们现在只有等他自己失败了。”
“我明白了。”虽然这么说,但熊谷主任显得非常不甘心。“检察官,如此一来新宪法真是不方便。要是在以前,无论采取什么手段拷问都可以让他吐出真话。”
作为一名警察,他由于过度的兴奋和愤怒才口不择言,但听到这句话的福永检察官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检察官说到底都应该按理办事。依靠武力来取得胜利是违反法律的基本精神的。比起九十九个人逃脱了法律制裁,我更害怕一个清白的人被问罪。”
这也是他的处世精神之一,但这一次,福永检察官也不禁对自己的言论产生了一丝怀疑。
这恐怕是源于他对战中派知识分子一直抱有的说不清的不安吧。
如果人们找不到战斗的意义,还必须不断面对死亡的命运,那么当他们把这种破坏性能量对准某处的话,会造成可怕的后果。如果是以暴力行为的形式发泄出来的话尚有对策,但如果是用智慧来挑战的话,以目前还不完善的法律制度很难防御。这是他一直担心的事。
至少这次的犯罪表映出他的担心正在变成现实。从这天开始,鹤冈七郎的名字就深深刻入了他的记忆中。
当天夜里七点左右,鹤冈七郎在做好笔录后被允许回家,但他敏锐的神经让他感觉到了些许不安。
他在走出警察署大门的时候,做好了至少要受到四十八小时监视的思想准备。即使新宪法开始施行,警方也有这么多时间进行调查。
即使只考虑到他和木岛之前的关系,能干的警察都必定会有所怀疑,但关于这一点却几乎没被追问,实在很令人费解。
最初问讯他的熊谷主任也中途离开,换成了比他没用多了的其他警官,这一点也让七郎感到不解。
他为了面对所有的追问和紧逼而准备的回答全都没有用上。原本应该是为完美的胜利感到喜悦的时刻,但此时他反而有了一种微妙的空虚感。
撇开所有的理性,七郎凭意识了解到——自由是警方的陷阱。警方说不定在他出来的这段时间搜查了事务所。想到这里,七郎开车赶回事务所。
电灯还亮着。吓了一跳的七郎走上楼梯,发现只有藤井隆子一人坐在里面。
隆子一看到七郎,马上就露出一副高兴的神色:“您回来了。真早呢。”
她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我不是说了不用担心嘛。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来过吗?”
“没有……”
他再一次有些泄气。事务所和他离开之前一样,没有一丝变化。他环顾了一圈,叹了口气。
“都说了你可以回去的……”
“不过……我打算等到最后一班车的时间就回去的。”隆子的声音十分温柔,她的声音和态度都溢出一种母爱般的情感。
“那作为加班补贴,我得请你吃顿饭了。”
七郎罕见地有些消沉,他不想一个人待着。
邀上隆子,他开车来到大森。他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料理店,店员可能将两人误认作是情侣关系,把他们带到了别院的座席。
“你还在想着隅田?”拿起酒杯,七郎开口问道。这是个残酷的问题,但今晚的他就是有一种要和人进行极限对决的心情。
“不,完全不想。”隆子用力摇头。
“死去的人只会越发远去吗……不过不可思议的是,在他死后,我倒是越发无法忘记他了。我时不时会想,总感觉隅田的灵魂依附到自己身上了,这种感觉完全无法用道理去解释。”
“那人是个奇怪的偏执狂。但你——不,社长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变成偏执狂的人。”
“是吗?不过世间都认为偏执的好人比清醒的恶徒要好吧。”
“您为什么这么说?虽然世人一提到金融借贷者,就认为他们是会把病人的被子都拿走的没有血泪的人,但社长除了法律规定范围内的利息之外,不是什么都没有收取吗?”
“男人自有女人不懂的路。”七郎苦笑着回答。
隆子却瞪大眼睛坚定地说:“女人也有男人不懂的路。”
这真是谜一般的对话,但女人话语里的谜题往往暗含着爱的神秘。
“但你为什么……”
“您是想问我当时为什么会下决心和那个人一起殉死?如果一个女人想和某个男人一起生活却怎么都不能如愿时,就会想随便找个男人殉死。”
隆子的眼里闪烁着解开谜题的绚烂光芒。虽然和七郎的立场不一样,但她今晚也希望能和七郎进行极限的对决。
话说回来,今晚的隆子看上去美艳动人。她具有绫香身上看不到的清纯,还添上了一分妖艳,散发着神话中仙女般的魅力。
七郎忘我地抱住隆子,追寻着她的唇瓣。隆子则终于如愿以偿地以热烈又甜美的吻来回应……
或许是警察当局和检察厅经过深思熟虑采取的放长线钓大鱼的战术并未得到新阳汽船干部们的理解,又或许是七郎第二天投送的内容证明快递激怒了新阳汽船,他被警察叫去问话后的第三天,两位突如其来的访客来到了七郎的事务所。
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脸颊上有伤痕的男人,和一个二十五六岁一脸流氓样的青年,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
七郎马上反应过来,他们是新阳汽船派来的“打捞者”。
“我是高岛一家的加藤,你就是鹤冈七郎么?”
高岛一家是以浅草一带为地盘的黑道,最近有传闻说他们逐渐暴力化。这个男人应该是赞成暴力化的干部吧,他的声音阴气十足,沙哑得像是乌鸦的叫声。
“是的,我就是鹤冈七郎,您有什么事?”七郎直盯着对方的双眼,锐利地瞪了回去。
“事?你肯定明白是什么事,不过还是说一声吧。就是新阳汽船的期票。”
“哦,是那件事啊。那件事我已经正式和公司方面进行交涉,所以不需要中介人。还是说您有正式的委托书?”
“委托书?就是这个。”对方从口袋里掏出闪着黑色冷光的手枪。
这个瞬间七郎也不禁一惊。金钱会招来鲜血——这是英国的古老谚语,“打捞者”的工作时常伴随暴力也是常识,但亲自面对这种场面时,像他这般大胆无畏的男人也被吓到了。
“我们可是很清楚你骗取了那些期票。”对方低沉地威胁道,“我不喜欢啰啰唆唆的,也不想听什么诡辩的废话。说,期票在哪儿?你是要返还期票呢,还是……”
这个瞬间,七郎下定了决心。
以前从金森光藏那儿听到的话语伴随着不可思议的真实感掠过脑海——
死吧,然后重生。
黑洞洞的枪口顶在胸前,七郎忽然想起了孩童时读过的评书中的一段。
故事里的主人公擅长武艺,他在山中遭到狼的袭击,却连刀都没拔,只是狠狠瞪着那头狼,就把狼吓跑了。虽然七郎已经不记得主人公是什么名字了,但他拿出主人公的那种勇气,狠狠地瞪着对方。
他拼命地想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对方是根据情况真的会开枪,还是单单威胁而已。
七郎虽然在柔道上拿了黑带,但还没有经历过真实的打斗,所以他很难看出区别,不过他本能地感觉到此时撇开视线是十分危险的。
这种僵持的场景不知持续了几分钟,对方终于移开了充血的双眼,说:“快说,期票到底在不在这里?”
“你自己打开金库看看,就知道在不在了。”七郎锐利地回答。
“什么!”
“蹩脚的侦探小说中会出现装有消音装置的手枪,但事实上好像没有那种东西啊。不过把枪口贴紧身体开枪的话,可能不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你这家伙!”
“你这把枪应该贯通力很强,轻易就能折断骨头。看来好像也无法消音啊。”
“我可不想听你做什么手枪讲解!”对方这么喊着,但右手已经有些发抖了。他好像在极力克制,不让手指有任何动作。
“总之先打开金库看看吧。”
“嗯……”可能觉得总算能取胜了吧,对方移开了枪口。
七郎走向金库,发现隆子紧握着烟灰缸,满脸煞白地发抖。
——住手。
他用眼示意后,慢慢转动金库的表盘,打开了金库门。
“就算找遍金库也找不到期票的。看来是我赢了。”
“你说什么!”
“如果你刚才直接开枪的话,也就是单纯杀人,最少服役三年。但如果用枪威胁我打开金库后再开枪的话,则会变成强盗杀人,不论金库里面的东西有没有少,判决都只会是无期或死刑中的一个。”
“呃……”
罪状和刑期的问题给对方带去了七郎预料之上的冲击。对方视线有些下垂,全身也丧失力气,微微发颤。
虽说现在有暴力化的倾向,但毕竟原来是地地道道的温和派黑道,对方很在意罪名问题。如果只是单纯杀人,蹲牢房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但如果背上强盗的污名就糟糕了——对方的表情表现出这点。
“要不我们还是来好好谈一谈吧?现在杀我只会造成你的损失。如果杀了我就能取回期票的话还好,但可惜的是期票也不在这里。说实话,我自己没有能够运作几千万资金的能力,所以我用那些期票做担保借来钱,再把钱借给那个骗子。”
“那期票现在在哪儿?”男人的声音中突然失去了力道。虽然说的是和之前一样的台词,但现在听上去却像是鹦鹉学舌。
“这我可不能说。你不也是,堂堂大丈夫,也不能说出这份活儿是谁委托给你的吧?”
“哼……”
“如果你认为我是在说谎,就检查一下这里边吧。如果里面有一张新阳汽船的期票,那我就心甘情愿地双手奉还。”
“你……”
“再说你都特意到这儿来了,不好空手而归吧。不如这样,我给你包一个礼包,事情就此打住吧?”
对于四千万即将到手的七郎而言,在这里扔掉十万二十万都不算什么。不,如果能把这个敌人变成同伙,日后还能加以利用的话,甚至算是便宜的投资了。
对方的眼里也出现了些许动摇的神色。原本就是为了钱而干活儿的“打捞者”,如果给他更多的钱,让他掉转枪头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过让对方在最后一刻都犹豫的果然还是天生的反骨以及黑道人的习性。
他非常不屑地说:“少瞧不起人了,我可不是讨饭的!”说着,眼睛又闪烁出尖锐的光。
七郎此刻也吃了一惊。这种气势与气势的对决,只要一方稍有不慎,立马就会招至另一方的逆袭。只是多说了一句,就意想不到地刺激了对方,甚至可能还重新激起对方的杀意。
“今天算我输了。不过你可给我记住了,这还不算完!”对方丢下一句话,但这话中颇有些奇怪的沉重感。
七郎刚想说什么,两人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亲爱的!”隆子飞奔过来扑进七郎的怀里。自从那夜过后,隆子即使在人前也不忘称呼七郎为社长,但此时她过于激动了。
“太好了……你没事……不过为什么?”她断断续续的语句中充满了喜悦、不安和费解。
“是事故期票。只要做这种生意,就避免不了会碰上……”
他还没有把秘密告诉这个女人。明明有过男人但还保持着圣女般清纯的隆子,好像有某种独特的气质,阻碍了他爆发恶意。
七郎抱着隆子,大脑却飞速运转,拼命思考对方下一次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当天傍晚,这两个黑道分子来到木岛良助的家。
木岛正和一个在银座酒吧里工作的女人同居。女人名叫江波绿。木岛在太阳俱乐部时期买的房子成了公司的债权而被处理掉了,但只要有七郎源源不断地给他分钱,要再买一幢房子并不困难。
他在这段时间里必须表现出反省的样子,七郎也禁止他去舞厅、宴席等场合。
所以他今天早早就回到家中,做出悔改的样子。但不巧的是这时阿绿刚好出门买东西去了,留他一人待在家中。
听到门铃响后,木岛走到门前,问:“是哪位?”
对方声音粗厚,语气狂妄:“日本桥警署的,快开门。”
警察!
木岛顿时浑身颤抖。他早就知道七郎没受到什么追究,至少直到今天中午都没有任何问题,难道是那个假分店长被逮捕,警察从他口中知道了所有的秘密么?想到这里,他越发抑制不住颤抖了。
但事到如今也无处可逃。他打定主意走一步看一步,便打开了前门。当他看到两人的脸时,心底又生出了另一种恐惧。
“我是高岛一家的加藤。刚才假借了警察的名义,不过如果我不这么说的话,恐怕你不会开门。”
“有什么事?”
“你自己清楚。不过这里也不是谈话的地方,还是进去说吧。”
对方的右手一直插在上衣的口袋里,那种不自然的突起,表示里面装的是手枪。
事已至此,木岛也能推测出对方的目的了。他顺从地把他们带到里面八榻榻米大的房间,自己则背靠壁龛的柱子坐下,冷冷问道:
“有什么事?”
“阿政,你去看看家里还有谁。”加藤说着拿出手枪放在桌上,“我来是想听听你们是怎么编出日本造船的假分店的,还有那之后的所有手段。”
“这……”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进过部队,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个距离吃子弹的话,百分之九十九是会没命的。如果你能坦白自己的罪行,虽然得进局子,但诈骗的初犯最多也就判三年。你来选吧,是不要命呢,还是进监狱呢?”
木岛自然不知道这两人今天去过鹤冈七郎那儿的事,但他也有被逼上穷途的人才有的本能直觉,从而看出了一部分秘密。
新阳汽船看出警察的作为有限,就去找暴力“打捞者”求助。其中一部分人去鹤冈七郎那儿企图夺回期票,另有一部分人则找到他头上,想威胁他说出真相。
如果他们能证明七郎是这个事件的共犯,只要期票在七郎手上,就可做无效处理,那么新阳汽船就可以取得和夺回期票一样的成果。
“大哥,家里没有其他人。”
“嗯,这下就可以好好听你细说了。”
这个男人——加藤清吉笑了起来,扯动了脸上的伤痕。
不过,也就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木岛良助也下定了决心。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把七郎卷进来。即使自己成为凶器的靶子、失去性命,都不能透露七郎是这场期票诈骗的主犯。他独自喃喃着。
这绝不是什么计谋的产物。这应该是比友情更加强烈、可以称为信仰的感情驱使他做出的决定。
“我对你们没有什么好说的。关于期票的事,我把该说的都跟警察说了。我也认为给新阳汽船带来了麻烦,很是抱歉。但我和今泉先生都算是受害者,都完全被那个男人骗了,我还失去了二十万的谢礼。”
“浑蛋,少胡说!”加藤用力砸了下桌子,连桌子上的手枪都震得跳了起来。
“警察因为美国强加的新宪法,调查的手段都不中用了,军队也没了,但在我们的世界可没这回事。”
“呃……”
这句话绝不是单纯的威胁。加藤的双眼里充满了嗜血的狂野光芒,痉挛般抽动的嘴角也显示出无尽的恶意。即使木岛受到了七郎的磨炼,但原本是知识分子的他无法长时间承受那毒蛇般凶恶的视线。
“想出诈骗期票的是鹤冈吧。你们原来就是太阳俱乐部的,现在你也成为他的手下了吧。啊,你回答声啊?说。”
“我……”
“大哥……”
看到良助一言不发,阿政流利地亮出了折叠刀,刀刃闪着寒光。
如果用手枪杀了他的话则无法达到目的,但他的表情确实想用刀切下他一两根手指来威胁。
“不说吗?如果在这里不说的话,就只能让你跟我们到某个旅馆去了。”
“啊……”
“用不着担心。你不也进过两次拘留所吗,我们可不会在六榻榻米的房间里塞十个人,也会给你更好的伙食。”
他们认为在这里待久了反而对自己不利,便打算把木岛带到高岛一家控制下的某处,慢慢撬开他的口。
虽然他已经看出他们的目的,但面对手枪和折叠刀两个凶器,他无法抵抗。
但下一瞬间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两人身后的拉门被打开,鹤冈七郎出现了。
他的样子看上去十分可怕,右手一直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大声吼道:“两个人都把武器扔了,举起手来!”
瞬间,良助也缓过神来,扑向桌子上的手枪。此时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七郎犯下杀人罪,也不能让七郎被杀!
“浑蛋!”就在被七郎转移注意力的这一瞬间,可靠的武器被人夺走,加藤清吉十分愤怒。他伸出右手想夺回手枪,但良助则随着他的动作扣下了扳机。
他这时并没有杀意,只是手指自己动了起来。当温热的鲜血喷射到他脸上时,良助才回过神来。这把枪的有效射程达到一百米,在如此近距离被射中是不可能还有救的。虽然良助并未刻意瞄准,但子弹却好像射穿了对方的心脏,仰着倒下的男人左胸泉涌般地冒出鲜血。
“救命啊!救命!”可靠的大哥被枪击中倒下,其他两人还拿枪指着自己,阿政觉得自己没有胜算,他举起握着刀的手悲鸣起来。
“把刀扔到对面的角落里。”七郎纹丝不动地喊道。看到阿政老实地照做后,才把右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他的右手握的是一支钢笔。
良助对他的勇气瞠目结舌。这是在电影中常用的手法,自己虽然有这个知识,但把单纯的知识运用到两个凶狠的对象身上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这两人去过我的事务所了,我担心你就过来看看……刚好在外面遇上你夫人。”七郎踏进房间,对在自己身后抓着柱子颤抖不已的绿说,“夫人,麻烦你叫下医生。看上去伤势挺严重,尽量请最好的医生来。”
这句话听上去没什么,但当中却含着冷酷的恶意。
从他这句话中让人感到这么一种意思:反正怎么抢救都不管用了,最好是尽量拖延医生来的时间,让他由于出血过多而死吧。看到绿慌忙跑了出去,七郎悠然自在地点起一支烟,说:“虽然早料到很快就会再见,没想到这么快呢。”
“你……”
“这个男人就快死了,但我们不会被判任何罪。先不说之前的其他理由,你们是拿着凶器来杀人的现行犯,威胁恐吓及杀人未遂,而我们则是抢了凶器打到了对方,所以正当防卫是成立的。”
“还要加上公职诈骗。他们谎称是日本桥警署的人,骗我开门。”木岛在一旁用干涩的声音补充道。
“这把枪上虽然有木岛君的指纹,但在他的指纹下面还有加藤的指纹,马上就知道枪最开始是谁拿着的。而那把刀上则有你自己的指纹。”
“畜生!”阿政双手抱头悲鸣起来。
而七郎接下来的话也让良助颇感意外。
“怎么样?快死的人是没办法了,但你应该还不想吧。要不要我帮忙,至少让你不用进监狱?”
“我……可以不用进监狱吗?”
“是的。你会不会进监狱全凭我们的证言来决定,也就是说是否要把你的刀作为证据交给警察了。”
“那你要我做什么才肯帮我?”已经自暴自弃的男子因微小的希望而睁大了双眼。
“很简单。我们今后也不想被你们这群粗暴的人纠缠。”七郎露出胜利的微笑,“就算是为了防卫,我们也杀了一个人。我包个一百万现金的红包作为奠仪。不过你得说服你们老大及其他人,这个男人被杀的事不得再计较,有关那个期票的事也不能再提。”
“一百万——你肯给这么多?”
看来新阳汽船给的钱没上百万吧,阿政好像忘记了大哥的死一般两眼放光。
当医生赶到时,加藤已经完全没救了。
警察自然也赶来了,但对方是素行不良的恶徒,还带着凶器闯进他人家中,毫无疑问,正当防卫是成立的。
五天后,高岛一家的组长高岛长藏和七郎举行了和解仪式。加藤清吉的死只是给组织带来了好处。
之后不久,新阳汽船方面终于无条件投降了。
在法律途径上没有任何解决的手段,而且作为最后手段采取的暴力行动也彻底失败了,公司不得不全面答应七郎的要求。
几天后,代表七郎的律师和新阳汽船的顾问律师交换了正式文件,七郎马上就用一亿期票换来了四千万的现金。
这在鹤冈七郎的所有犯罪史中,这是特别值得大书特书的三大胜利中的第一场胜利。
确实,除了引起敏锐的福永检察官的注意这一小失败之外,这起犯罪里不存在任何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