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不已的昭和二十三年也终于过去,全新的昭和二十四年到来了。
表面上看来,太阳俱乐部、东都金融的事业蒸蒸日上,但其内部却日渐腐败混乱,组织正在急速奔向悲剧性的崩溃之路。
但只要冷静一想,这是显而易见的。
所有这样的企业,领导者本人的性格就支配了决定了一切的成败。隅田光一的行事越发混乱,新雇佣的女秘书杉浦珠枝还擅自挪用公司资金来满足自己奢侈的消费,公司的前途已无须多说。
木岛和九鬼都动用公司的资金为自己购入了新房。
光一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不免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不过毕竟是自己当初带的头,也不好对这件事进行严厉的处置。
虽然木岛和九鬼都劝七郎也买栋房子,但七郎并没有这么做。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想拥有自己的家,只是他比其他三人更冷静些罢了。他只是预见到通过这种方式入手的房子不会持续太久而已。
虽说这不是主要负责贷款的七郎一人的责任,但毕竟是金融困难的时代,无法回收的贷款实在不少。
当然,他们这样性质的企业,这种危险在一定程度上是经过了考虑的。但这种靠收集别人的钱再快速周转才能成立的企业,当损失的比例越来越大时,马上就会面临崩溃的危机。
即使大家团结一致努力工作、不浪费公司的一分钱,但工作本身就具有危险性,更不用说众人还变本加厉地不正当挪用公司资金了,太阳俱乐部内部的经济形势已越发窘迫,这点众人都心知肚明。
为了回避崩溃的风险,只能不断地寻找新的投资来源。而且这笔钱还不能用于收取利息的贷款上,只能努力维持信用,为了能集到下一笔钱,而将这笔钱用于对以前的出资者支付利息。完全无法考虑后期的事,只顾眼前的恶性循环开始了。
即使头脑没有以前那么敏锐了,但人称天才的隅田光一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种事态的恶化。
在面对出资者时,他的表面态度显得越发真诚、越发周到了,但他的演技越是投入,负面影响就越是明显。他性格上的分裂症状日渐严重起来。
不过作为一个人,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
左手收来的钱马上就右手支付出去,成天撒着明摆的谎言,过一天算一天的这种刀尖上度日的状态,让他们处于无法解脱的紧张状态中。这种时候,无论是谁都想靠酒精和女人来获得一时的缓解。
而过度的酒色则会逐渐麻痹人的感觉,到今天为止都想办法挺过来了,明天也好、后天也好,也总能挺过去的吧——它就这样给人带去虚假的自信。
只有鹤冈七郎冷静地看穿了这种危险。但是他没有退出俱乐部、独自一人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原因果然在于女人。
在女人方面,七郎也没有自信说自己的手是绝对干净的。
从那晚开始,他就陷入对绫香的爱恋中无法自拔。
堂堂的东大生居然会迷上艺伎,成何体统——虽然理性这么呵斥自己,但在这件事上,他完全失去了理性。
如果退出俱乐部,就凭他一介学生的身份,是无法去那种场所的。
只有他还没购房这件事给其他三人造成了莫大的心理负担。于是每当要去外面进行商谈的时候,他们都让七郎选择地点;由于公司苦于资金运转,所以希望他不论采取什么手段,都尽量把能解决燃眉之急的钱弄到手。因此,只是晚上让他在喜欢的酒馆、点中意的艺伎这种事根本连条件都算不上。
就这样,鹤冈七郎在感到前途危险的同时,也和其他三人一道,奔向了那场悲惨的结局……
五月十四日,东京、大阪、名古屋的证券交易所得以重新开放。在此前的一段时间里兴起了设立股份公司的风潮,这加重了太阳俱乐部经营的困境。
金钱这种物质,具备流向利息高的地方的物理属性。
每月百分之十的利息、绝对安全的投资——这句话在昭和二十三年对普通的投资者而言确实具有很大的诱惑力,但在有传言说连兜町的乞丐都有五万块钱的昭和二十四年,现实中的股票暴发户频频出现,他们的招牌也开始丧失吸引力了。
最初,只要能拿到利息的话就还没有人要解约,但解约者却逐渐增加。
问客人“您是否要取回本金”的隅田光一的声音也越发显得疲惫。而当客人表示要取回本金时,他无法掩饰失望的神色。
即使如此他还是会故作镇定地问“您打算怎么用这笔钱呢”,而客人的回答几乎都千篇一律。
“听说现在股票很赚钱,三个月要想翻倍也不是不可能。我认识的一位主妇,瞅准了煤气涨价就买了东京煤气的股票,升值迅速,大赚了一笔……”
当然,客人举的实例各不相同,但从这个俱乐部取出的大部分的钱都直接流向了兜町是毫无疑问的。
隅田光一的脸上也日渐失去血色。将数学上完美无缺的“隅田理论”付诸实践的已经不是他自己,而是他一直蔑视的愚昧大众。
或许是下了决心要以非常方法来应对这种非常事态吧,在交易所重开数日前的太阳俱乐部干部会议上,光一提出要将本金的利息从每月百分之十涨到百分之二十。
七郎在听到他这个提案时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每月百分之十的利息事实上都是在不断地赔钱,而现在居然要将损失扩大到两倍,根本就是自寻死路的行为……七郎强烈反对,但光一仍然试图用独特的诡辩来说服他。
“你要知道,自古以来就有演戏要在前期准备上砸钱的法则。举个简单的例子吧,按现在的钱来算,如果从请演员到大道具、小道具、宣传花费了三百万,但只有二百五十万的收入的话,则是五十万的损失。不过如果前期花上六百万,则可以收入七百万,那就是一百万的盈利。为了度过我们眼下的危机,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若是在一年半之前,七郎肯定会不再反对,听从他的提议了。但已经看透这个天才的真实一面的七郎已经无法继续沉默了。
“如果是戏剧或电影,或许你的提案能成功。但那种风俗行业的法则怎么可能完全应用到我们的工作上呢?”
“不,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如何尽可能多地收集到大众资金。钱会流向利息高的地方——这是相当于水往低处流的经济学法则。只要将现在的本金利息提高一倍,自然就能集资到三倍的钱。”
“进账的钱增长到三倍,意味着我们出账利息的总额要增长到六倍。只不过,如果只是想揽到钱而不顾其他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只要揽到钱就行。”
“你想携款潜逃吗?! ”
光一双眼充血,脸色发紫,好像随时能爆发出狂笑一般骇人。
但吸过几支烟后,光一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好吧,那我就说明一下能支付百分之二十利息的方法吧。股票,用大众资金去炒股。”
“接下来哪支股票能翻倍升值?”
“不是的。一旦兜町炒股成风,涨到顶的股价一定会触底,接下来一定是大量抛售,那么现在的股市迟早会崩盘的。既然出现了一年翻十倍的股票,那么接下来半年里就会有股票缩水十倍。在兜町积累巨富的人,百分之九十的钱都是靠瞄准时机出卖股票赚来的。卖空需要百分之三十的押金,不过若五百的股价暴跌到五十的话,我们的投入资本就会立马翻三倍。半年间投入三千万的话,那么就会收入九千万,包括本金利息我们要支付六千六百万——那就是盈利了两千四百万。”
“理论上来说确实如此。但事情会进展得这么顺利吗?”
“战争已经结束了,战后的异常经济也快进入尾声了,今后的经济会从通货膨胀转为通货紧缩。美国的夏普现在不是来调查日本的税制了吗?不出几个月,这件事就会变成动摇日本经济的旋风,那个时候,兜町就会出现自杀的人了。靠股票暴富的人会一落千丈,那时就是我们胜利的日子。”
隅田光一的天才头脑好似恢复了一般,不同于这段时间的表现,像换了个人似的敏锐地解读着今后的经济形势。
确实,光一这时的预言在半年后完全变成了现实。七郎之后也不得不心悦诚服地承认这一点。而这次隅田光一却无法讴歌自己智慧的胜利。
在经过数小时的激烈争论之后,他们进行了投票。由于木岛投了赞成票,根据最初的规定,三比二通过了提案。
这个非常手段确实对阻止本金外流起到了作用。
“本公司的事业之所以能够蒸蒸日上,还是多亏了相信我们的信念和热情持续存入的投资者。为了回报这份厚爱,我们也想为投资者们尽量提高利息。好在公司的盈利每月都成几何数级增长。因此,我们也想拿出一部分来回报各位。”
光一对每位客人都重复着同样的台词。这个方法也发挥效果,存入的资金也逐渐恢复增长,但还是比最初的预想要少得多。
这年七月一日的东京各大报纸上,登出了有关东都金融的报道。
你推我搡门庭若市 社长是东大学生 欢迎来到太阳俱乐部 引起监察官的注意
看到这个标题,七郎惊跳而起。他所担心的最糟糕的事态就要发生了。
他最近也听说警视厅终于开始紧盯数额增长巨大的外行金融业者,还有比较可靠的情报说,若是全面弹压这种机构恐怕影响过大,可能会从比较嚣张的几家下手,逐个击垮。
七郎确信,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出现这种刺激当局的报道,检察官会出手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他随便应付了顿早饭匆忙赶往公司,发现光一的双眼肿得越发厉害了。
“鹤冈,你看到今天早上的报纸了吗?”
“当然看到了,吓了我一大跳。”
“是啊。这可是不花一分钱的免费宣传,东京的大报那么醒目地报道我们的事,可比花一百万做广告都有效。这下集资金会猛增,我们的计划也终于能走上轨道了。”
七郎哑口无言。他和光一的感觉完全相反。
当然,报道本身并没有恶意。
“……只不过,当局也终于盯上了钻法律空子的做模拟银行生意的人了啊。”
这句话是唯一的危险暗示。但七郎认为这个报道还是会引来警察的行动。
当七郎直白地指出这一点后,光一满脸通红地愤慨了一番。木岛和九鬼来了之后,他马上召开了干部会议,但结果还是如往常一般,各人坚持己见。
几个小时过后,七郎终于做出了最后的提议:“确实,要说我们俩各自的看法只是感觉不同的话,再争下去也毫无结果。不过先做好完全的准备总是不过分的。如果我只是杞人忧天的话当然最好,但至少要做好最低限度的防备措施吧。”
“怎么说?”
“总之先把重要的文件用包袱包起来,放入金库里锁好,就算警察闯进来,也要能立马处理掉。”
“烧掉?”
“怎么可能有烧掉的时间。在社长室里准备好海绵制软棒球,在楼下的接待处备好警铃。只要铃声一响,就把球扔向对面‘美玲’的窗户,同时把包袱也一起扔过去,让他们先帮忙藏起来。”
“美玲”是这条小路上与公司隔街而立的咖啡店。东都是他们的重要客户,应该能做这点事的。
虽然光一固执地认为没有必要这么做,但在表决时由于木岛偏向七郎一方,最后以三比二通过了这个提案。
之后的两天,七郎都片刻不离地待在公司里保持警戒,但并没有警察找上门来。
不仅如此,反而一大早就有不少新客人接踵而至。
各地方上也频频发来“请发合同书 一旦收到 马上寄款”的电报。
光一得意扬扬地说:“怎么样,鹤冈,果然还是我说得不错吧。无论我怎么研究法律,都发现不了这份工作的违法性。硬要说的话最多算违反银行法,但也用不着担心,没有警察会对法律研究得那么透彻的。”
但他的这番高谈阔论也没有持续太久。
七月四日的早上,九点十分——
社长室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此时正在房间里和光一谈话的七郎也浑身一震。
“隅田,来了!”
“怎、怎、怎么可能!肯定是谁弄错了……”
“没时间说这些了。快点打开金库!”
光一像是被刺到般跳了起来,拼命想要打开金库的锁,但手颤抖地厉害,钥匙怎么都插不进锁眼。
七郎则马上从窗边把软式棒球扔到了“美玲”店前的玻璃上,店里冲出来一个女生,他朝她挥手示意,再奔回到金库旁,从光一手中夺过钥匙打开了金库。
就在他刚把紫色的包袱丢到窗外时,数名警察就径直闯了进来。
“哪个是隅田光一?”
“你、你们是?”
“我们是京桥警署的。我在问你们谁是隅田。”
光一在书桌前的沙发上瘫坐下来,可以看出他的全身在不住颤抖。
“是、是我……”
“就是你啊。你这家伙,明明是东大的高才生,却沦落成了放高利贷的大蠢货吗?”
警察的话语简直像对待强盗、杀人犯般粗暴,但光一已经没有了责备他的力气。
“总之,我们有你的逮捕令,马上跟我们到警局来一趟吧。”
“凭、凭什么?”
“诈骗——还有违反物价统制令。”
“违反物价统制令?别说傻话了。利息和物价没关系吧。”
“小子,少瞧不起人了!”警察的拳头狠狠砸在桌上,“遵纪守法的人为了生计千辛万苦地工作,但你们干的这叫什么!学生就应该有学生样,把学习摆在第一位。要是没有学历,就算去干体力活儿打零工也还算好,但你呢?打出骗人的广告,收取他人的钱财,给自己买房子,还玩弄一群女人——就这样你还打算狡辩说自己不是犯罪者?要是有什么不满,在警局的二十天里我会好好让你说个够。”
光一脸色惨白。
就连对他人而言可谓地狱的军队生活,他都因为进入了陆军会计学校而享受到了不错的待遇,像这样被当面训斥得狗血淋头,恐怕还是第一次吧。
“咔嚓”一声响,光一被扣上了手铐。
“站起来,快点!”
像要被拖去刑场一般,光一摇摇晃晃地起身了:“鹤冈君,后面就交给你了……现在只能靠你了。”
听到光一吐血般的声音,七郎也忘记了顾及自己的命运,而是涌起了对这位败将的昔日之情。
虽然直接被下达逮捕令的只是隅田光一和木岛良助两人,但七郎和九鬼作为知情人也被命令第二天到京桥警署报道。
“我们可以说是宽大处理了。要是四人一起逮捕,你们就不得不马上停止营业。如果你们不想把事情闹得更大的话,就该诚实地做事,尽量别给投资者们添麻烦。”
面对拿着搜查令的警察部长愤恨的语气,七郎也只能沉默。
知情人听上去还好,去警署时也不会被戴上手铐,但这也只不过是一时的安心。
根据调查的进度,说不定哪天逮捕令就会下来,他们瞬间就会从知情人变为嫌疑人。即使进入警署时是自由之身,也不能保证能自由地出来。
七郎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拼命思考对策。
他早知会变成这样。
虽然早就知道会出问题,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也想了不少对策,一旦直面如此真切的不可收拾的局面,他还是会迷茫,失去冷静的判断。这恐怕就是人的弱点吧,真是悲哀。
“鹤冈先生,那个人已经不能翻身了吧?”光一的秘书杉浦珠枝悄声问七郎。虽然平时在公司里顾及他人眼光,她总是称呼光一为社长,但这个时候怕是慌得顾不上了吧,言语中不小心暴露了见不得人的关系。
“谁知道呢……”
看见七郎踌躇的样子,珠枝终于忍耐不住般,抬高了嗓门:“我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了。不久前去占卜的时候,占卜师都说那个人半年内不是会死就是会进监狱……我说给那个人听,他还说占卜是迷信,根本不相信。都是那个人不好……都是他不好!”最后她忍不住叫了起来。
“住嘴!”七郎用力抓住她的手腕,“虽然现在这里没别人,但万一被外面的人听到了怎么办!再说,你也没有资格责备隅田吧。”
“哦,我怎么了?”珠枝挑着眉毛,怒目圆睁。
“你除了工资外还挪用了不少钱……”
“真是失礼,那些钱是那个人给我的。他把签好名的支票给我,说可以随我写喜欢的金额。至于那些钱是从哪儿来的,我才不管呢。那些钱还不够当他蹂躏我贞操的赔偿金呢。”
虽说对方是个女人,而且还情绪激动,但七郎还是冒起了火气。他拼命控制住自己想要甩她一巴掌的冲动。
“总之我今天就从这公司辞职。要是一直在这种恶徒开的公司里工作,连我自己都会吃不了兜着走。我才不想被拉下地狱呢。放开,放开我!”
珠枝用力甩掉七郎的手,飞奔到门前,一边开门一边回头狠狠瞪着他说:“你可听好了,如果敢拿我的事做文章,我就把你们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全都说出去。我写写检讨书就了事了,你们可全得进监狱!”
不等七郎做出反应,珠枝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七郎又随手点上了烟,拼命想平复情绪,这时九鬼善司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他昨天就打好招呼说今早有事要来迟一会儿,刚才到公司时肯定听说了隅田和木岛被逮捕的事,全身颤抖不已。“鹤冈,完蛋了。果然如你所说……”
“嗯。”
“那些文件呢?”
“姑且保住了,对面的店应该在帮忙保管。不过因为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一直都待在屋里,还没来得及去确认……”
“哦。”九鬼也崩溃了一般瘫坐在椅子上,说,“听说我们也要去警局?”
“明天早上九点。警察应该是想在今天让两人承认一些不可动摇的事实,好有理由继续拘留他们。然后再把我们叫去,搞清全部的事情吧。”
“原来如此。隅田是社长,木岛是副社长,先对这两人下逮捕令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们也不能就此安心啊。虽然有新的法律出台,警察也不能干得太过,但要想逮捕我们俩还是有很多法子的。”
“确实。不过虽然有的对不起他们,但现阶段还是要尽量让他们俩承担责任。如果连我们俩都搭进去,这个事业就全完了,到时候想救他们就更不可能了。”
“我知道了。虽然不是把罪责全推到他们头上,但我们还是要坚持什么都不知道的态度。”
看来九鬼善司也终于明白了他们现在的微妙处境。
“我刚才在楼梯上看到杉浦了。瞧她一脸慌张的样子,是去看望光一了吗?”
“要真是如此的话倒好了。”
七郎把刚才的事解释给善司听后,善司也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她这女人还算行,但隅田看上的女人还真是没几个好的啊。”
“就凭他那女性观念,总有一天会遭到女人的报复。听说船在遇难前会看到老鼠出逃——她就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吧。”
除杉浦珠枝之外,公司上下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动摇,这点让七郎颇感意外。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经济问题被警察叫去的事也不少,用不着太担心。又不是会逃跑、抵抗,用不着铐上手铐吧,警察也真是的……果然他们还是没有摆脱以前那套思维方式啊。”此时正好有客人来访,目睹了被警察带走的光一的模样,还如此安慰七郎他们。
还有一位信奉日莲宗的客人一边把着念珠一边说:“常言说得好,枪打出头鸟、树大招风嘛。你们的成功太迅速太华丽了,才招来了别人的嫉妒和反感吧。不过(日莲)上人的信念也好、宗派的生命也好,都没有因为这点灾难而消损。现在这个小灾小难正是在考验社长平日里的信念吧。”
七郎一边机械地应付着,一边想着其他事情。
今天,只有今天能这样撑下去。但明天的晨报上一定会报道这件事,这样一来,至少不会再有新的资金存入了吧,而且到期的资金会连本带利全被取走。
靠卖空股票一举获得巨额利润的光一的作战才刚刚开始,还没有取得成果,要是发生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来要求还款的情况,是避免不了无法支付的状态的。而且一旦在某一方面发生这种情况,全面崩溃也只是时间问题。若光一的作战能成功,月百分之二十的高额利息尚且能够应付,但现在这么庞大的利息一下变成了巨大的重负。
而且明天——可以说是决定命运的明天,他和九鬼都要去警署,无法待在公司。四位干部全都被带去警局问话。担心自己存款的投资者们定会争先恐后地杀到公司来,就算员工们现在还算冷静,但明天面对那种场面也会逐渐乱了阵脚吧。那些被隅田光一教导的待客演技,也只不过是在半年内赶鸭子上架,不久也就不管用了吧。
无论他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到起死回生的妙方。没多久,担任公司法律顾问的古里锐辅也赶了过来,开始商讨善后之策,但也一时也拿不出好主意。
“逮捕的理由之一有违反物价统制令这一条,对吧。这一条尚且还有辩解的余地,但要想尽快获释,恐怕很困难。”律师紧锁双眉,拼命思考,“事实上,利息能否称为物价在如今的法律界都是一个尚存争议的话题。当然,物价统制令也是为了度过战争时期作为非常手段制定的,很多方面说不通也属正常。更不用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其中的问题就越发明显了。”
“然后呢?”律师那不紧不慢的语速让七郎烦躁不安。
“你们应该知道被称为金融王的金森光藏吧?在去年的富豪排行榜上还成了全国第一,但他也还是着了违反物价统制令的道。现在正对他进行审判呢,不久就会下达一审判决结果。”
“那么这个审判结果就会成为当下的案例,适用于我们的情况了?”
“对法官来说自然是这样。不过要是一审判决有罪的话,金森氏自然会上诉,这个问题要在法律上有个最终结果,还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那诈骗这点呢?”
“我想你也知道,诈骗在法律上来说是非常难下定论的罪。在我们负责过的一些案件当中,先不说连续重复相同手段的情况,时常有一些论谁看来都是诈骗的犯罪,却很难分清到底哪一方才是犯罪者。加害者和被害者只有一线之隔、导致双方立场颠倒的案例绝不少见。”
“那我们的情况呢?”
“无论你们宣扬会支付多高的利息,只要实际上履行了合同就没关系。这点上有什么问题吗?”
七郎和善司面面相觑。就他们所知,直到昨天,这种合同是勉强履行下来了。当然,他们并不清楚光一和木岛私下是否破坏过合同,也不知道从明天起是否还能继续支付下去。他们向律师说明了真实情况后,律师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这还真是难说呢。检察院肯定会揪住这点不放,虽然我们辩护方有信心能抓住没有警察的干涉就不会产生那种结果这点做无罪声明,只是警方恐怕会采取一些心理上的手段企图达到某种实际效果。恐怕他们已经不在乎你们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了,而是想长期拘留隅田先生和木岛先生,禁止他们与外界接触,以此来拖垮这家公司。我认为这才是警察的真正目的。”
以警察的立场来看这是必然的。在战后的异常社会里自然会产生异常经济,但不能指望警察会理解这个现象。
听到律师的一席话,七郎心情灰暗地闭上双眼。
那天在一阵慌乱中迎来了夜幕的降临。下午有大批新闻记者赶来事务所,七郎坚持用“无可奉告”一句话给挡了下来。与记者对抗自然很危险,但事到如今,只要后退一步,就会马上让自己跌入万丈深渊。
七郎和善司在社长室坚持了一整天。强调当下应急措施的七郎对打来找光一的女人电话数量之多扶额感叹。
当然,他也不会露出马脚,而是回答“社长外出,今天应该不会回公司”就挂了电话,其中自报姓名,而且是他们不认识的女人就有四个。
等到四点,总算到了公司关门的时候,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了。持续七个小时的紧张让他们的神经不堪重负。但他们并没有时间去休息,接下来还要去过目从金库中取出、藏起来的重要文件,考虑明天的对策。
两人来到平日里常去的附近的料理屋后,给“美铃”打了电话,让他们把之前那个包袱送过来。
打开包袱,首先映入七郎眼帘的是几本大学笔记本。
“这是什么?”
善司拿起其中一本,顺手翻了几页后,马上显出惊愕的神色,说:“鹤冈,这是隅田的手记。”
“什么?他把这个作为重要文件藏在公司的金库里了?看来自那以来,他是越发无法相信女人了啊。”
说着,七郎也拿起一本翻阅起来,刚好看到了他被光一带去有乐町那天的记录。
电流般的恶寒顿时袭击了七郎全身。他仿佛忘记了其他的一切,埋头读起光一的手记。
里面有常人无法下笔的赤裸裸的性交描写,连性交、手淫的次数都清楚地表明了。他还将一个女人的肉体与其他女人的做比较,细致地记录了自己对女人肉体的反应。这篇文章中既没有理性主义者的冷静客观,也没有感性主义者的热情主观,只有可怖的恶魔般的自我陶醉。
“以暴力征服女人肉体的感觉真是令人欲罢不能。但是暴力同时也会伤害女人,使她离开自己吧。一旦玩腻的女人只要这样丢弃即可。真是一举两得的强奸……
“年长的女人情欲真是激烈。不知是不是要将所剩不多的时间最大程度活用的本能使其肉体像烈火般燃烧,衣子最近沉迷的姿态连我都哑口无言了。一段时间不见的话会想要她,但一旦见了又觉得烦人。说不定,年轻的女人还是不要太沉迷于性欲会比较好……
“每周里选一天作为休息日,和友人们谈些无聊的事也不错。但做爱的日子一周至少要有五天……
“最麻烦的事,是她好像喜欢上我了。为什么女人这种东西总是无法将性欲与恋爱感情分开呢?
“我是为何而活?因为没有死的必要和能够死的机会才这样活着。无论何时都可以自杀,无论死神何时降临我都可以毫无迷恋地死去——每天我都这么决意,做一些事来消除无聊。我只是这么活着而已。而这件事,就是探求真理。
“真理——绝不是只存在于学问的世界。俘获女性的方法中,获得黄金的方法中,必定都隐藏着绝对真理……”
这本手记几乎全都是这种文章。当七郎忘我地读完这本笔记时,他陷入了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
虽说算不上这个疯狂天才的全貌,但光一将他隐藏的可怖一面多少展示在这些笔记当中了。
想必九鬼善司也是同样的感受吧。他沉重地合上手中的笔记,叹着气说:“鹤冈,他、隅田这个男人,真是世间可怕的怪物啊。”
“嗯……头脑是天才、身体是恶魔,要用一个词概括的话,肯定是怪物了。”
两个人面对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俗语说,沉默是金——这时的沉默,让两人都感到了与对方情绪的相通。
“鹤冈,你打算拿隅田怎么办?”
短暂的沉默之后,善司打探起七郎的想法。
“什么怎么办?”
“我是在问你,是抛弃他,还是救他?”
“救他。不能抛弃他。”
善司大吃一惊,盯着七郎问:“为什么?”
“如果是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让我发现了这手记,我定会跟他绝交。但在他失意的时候我是做不出来的。我虽然很讨厌希特勒,但他居然把被巴多格里奥幽禁在阿尔卑斯山中的墨索里尼用飞机救了出来,也算是奇事一件。虽然这只给墨索里尼带来了半年的自由,但希特勒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制定出那么厉害的作战计划,并成功实施了——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只要我还是自由之身,就一定要将他毫发无损地救出来,无论采取什么手段。只是,在那之后要怎么样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墨索里尼作战吗?”看来这句话给九鬼善司的心中带去了强大的震撼。他架起双腕思考了一番,最后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好,那就做吧。木岛曾经说过,我们可能弄错了领导者,说不定鹤冈才更是个人物。这可不是恭维,我现在才真的觉得他说的是正确的。”
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京桥警署的鹤冈七郎遭到了严厉的讯问。
首先是大和机械公司的贷款问题。
三月十九日到四月二十三日,在借给他们七十六万日元时,作为利息开出了百分之二十一的高利,之后又追加收取了三万零一百九十点二的利息。这件事被警察知道后,成了逮捕光一等人的契机。
“粗略计算一下也能知道这可是一天六十八分的利息。隅田已经承认这个事实了。你是负责贷款的重要干部,你承认这一事实吗?”
经济主任大须贺的高度近视镜后的双眼闪着锐利的光芒。
“是的,这的确是事实。”
“既然你承认那问题就简单了。谁都知道这种高利贷是违反法律的。”
七郎咬着嘴唇低下头。
当然,无法说这个人所言都是错误的,但那是只有在正常的经济状态下、能够从银行获得融资的安定社会中才可能通用的。
日本的经济尚未恢复是常态。即使是大银行都在烦恼经营困难,在背地里贷出高利贷的事已经公开的秘密了。不,即使银行和企业都知道这是有利的交易,但由于战争时期制定的毫不变通的融资准则法令使得交易无法进行,也是常见现象。
按照法律条文来看,相当于一天七十分的利息确实可说是暴利吧,但如今经营事业的人时常会遇上被逼至生死关头、无暇顾及的状况。这种贷款可说是一剂强心针,为了拯救事业,往往是无法兼顾利息的。
而且合同是在双方同意的前提下才签订的,理应不受第三方干涉。
这就是七郎的信念。他多想以这信念和主任论战一场。若这只是他一人的问题,他肯定会毫不顾忌地在这里展开一场论战吧。
但眼下是否要贯彻这一信念呢?
将隅田毫发无损地救出来——既然已经在心里发过誓了,那就必须保持自由身,绝对不可以在这里与对方理论,破坏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
他重新下定决心,抬起了头。
“做事情的时候过于投入了,现在重新想一想,确实有点过分。最开始的时候,我想自己多赚点钱、尽量不让老家的父母操心学费的事,想打点工,才开始做的……再说,我在学徒动员的时候心脏患病,无法去干搬运之类的体力活儿,隅田君的话听上去又非常有道理,让人觉得是正途……没想到最初只是想打工的,却因时运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主任没想到七郎居然会采取如此示弱的态度,他严峻的表情也稍有舒缓。
“那么,你承认你们的所作所为是不对的了?”
“一开始我们觉得大家都在这么做,所以是无所谓的事。而且只要听隅田的发言,更是会这么觉得。我想您也知道,他被称为东大法学部成立以来的天才,老师们都说从成为首相的若槻礼次郎之后,已经几十年没出过成绩如此优秀的学生了。所以我没想过他说的话会是不对的。”
“于是就不知不觉地越陷越深了?”
“是的……”
“不过,你也是专攻法律的大学生,没想过自己参照常识对他的话进行批判吗?”
“现在想来,那么做才是对的。只是现实问题是,我们从中学到高等学校,再到升入大学,恰逢军部的最盛时期,领导者的意志的绝对的。承诏必谨——我们在战争时期被训练成要绝对遵守这个准则,所以在不知不觉之间养成了习惯,总是无法批评领导者说的话。”
“但这算不上借口吧。”
“我并不是想要辩解。在这次战争中,我有一位友人被判了绞刑。他是个认真的好男人,但是在战争时期杀害战俘的事在战犯审判中被揪住了。杀战俘自然是他上司的命令,但是就像军人敕谕中也有的那样,‘下级承上官之命令,实即承朕之命令’。但是外国的法官不懂日本人,特别是日本军队内部的感情,就问出了‘那么天皇出现在当场,直接对被告下达命令了吗’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当然,现在的情况和那件事不一样,不过一旦我把他认作是领导者,那么我就把他当作军队的上司一样来对待。他的意志对我而言是绝对命令。当然,执行命令的是我,所以责任都在我。请让我代替他受罚……”
面对大须贺主任的质问,七郎始终都保持同样的态度。
表面上虽然强调是自己的责任,事实上则将自己是个忠实的命令执行者的印象、不断通过各种表达方式灌输给对方。
如果他的主张能被接受的话,那么在法律常识上来说,七郎的处罚是不可能比光一更重的。更不用说一开始就提出在战争犯罪中常见的这点矛盾,警察也无法完全反驳这种想法。
关于违反物价统制令这一点,七郎认为只要光一能展开他擅长的法律论,迟早是能解决的。那么,剩下的就是诈骗的嫌疑了。这其中确实存在致命的要素。
另外,还有一件非常令人头疼的事情。木岛良助找各种借口没有返还的预存款再加上本利合起来大约有一百八十万左右。
七郎对此也是初次听说,自然不知道这笔钱流到哪儿去了,或许是木岛利用公司的名义给自己筹款,但只要被害者报案的话,警察要行使权利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讯问虽被打断了好几次,但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警方在微妙的经济问题上采取了非常慎重的态度,同时对四人进行讯问,不时暂停,对四份口供进行比较,以此决定今后大致的搜查方针。
傍晚时分,被命令在走廊里等候的七郎不经意间听到了路过的两个男人的对话。
“听说下山国铁总裁今天早上在去官厅的途中,从三越本店失踪了。”
“是共产党?还是国铁员工干的?不管怎样,又要忙起来了啊。”不知是便衣警察还是赶到这个警署来的新闻记者,但七郎几乎忘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而感到非常兴奋。
如果他们所说属实,一国的国铁总裁这般大人物大白天被诱拐了,那么战后日本的混乱会在这时达到顶峰吧。即使自己的计划暂时受挫,只要乘机赶上这场动乱的风云,还有不少囤积巨富的机会。
虽然晚上仍继续进行着讯问,但主任的态度已有不少改变。或许是七郎说想尽快收回之前的贷款、把存钱者的损害压至最小限度并解散公司的话让主任对他产生了好印象吧。在七郎答应可以随时来警署之后,九点左右他就被允许回家了。
在对隅田和木岛做出处分前还要继续拘留他们一段时间,九鬼善司也可能因买了房子的事被揪住不放,姑且要被扣留至明早。
不过,若只是买房的问题,七郎并不太担心。当然,用公司的钱买房子还置在自己的名下是明显的渎职、挪用行为,但其中有不触犯法律的逃脱办法。
比方说,隅田光一表面上是由于岛浦三枝子向他借了钱,而将房子抵押给他的。由于岛浦总是无法偿还借款,于是社长本人就每天在房子里留宿、催促她还钱——只要坚持这么说的话,就可以擦边逃过渎职挪用的罪名。
这种情况下,两人是否有肉体关系并不构成问题。即使调查人员质问这件事情,只要坚持声称是在留宿期间自然发生的关系,根据“不处罚无犯罪意图的行为”的刑法大原则,就可以获得无罪的判决。
这是隅田光一对六法全书和判例集进行细致入微的研究后发现的法律盲点之一。木岛和九鬼自然也遵循了这个办法,因此这方面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七郎走出警署时,外面已是大雨滂沱。
天气预报提醒了这场雷雨,七郎也备好了洋伞,但等他从京桥警署走到地铁京桥站的时候,全身还是被淋湿了。
他不想回宿舍,便又走到神田站,乘上一辆车,再次来到了“醉月”。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导致没什么客人,绫香马上就来了。
七郎换上一身浴衣,喝着啤酒,但或许是白天的极度紧张还在持续着,他完全感觉不到醉意。
“怎么了?脸色很差啊。”
这两人已经完全不是客人和艺伎的关系了。绫香的话语中没有对外人的那种客套。
“你看到今天早上的新闻了吧,隅田和木岛被抓了。因为这件事,我也被叫到京桥警署了。”
“啊,发生了这样的事啊。”
绫香看上去很是吃惊。在花街柳巷,有关客人经济状况的情报应该是传播很快的,不知道这件事的话反倒稀奇了。七郎并未细想,而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
“事到如今,我们的事业已经不行了。今后的关键就在于怎么把他们顺利救出来了。我已经没有能随意来玩的钱了,可能也无法再见到你。所以今天我想来做最后的告别……”
听到他这席话,绫香丝毫没有动摇的样子,反而浮现出些许微笑。
“是啊,你还是赶快和隅田先生分开比较好。只要被那个人的头脑压制着,你就无法发挥真正的实力。”
“但是……”
“每个人都会有那么几次失败,特别是企图干事业的人,七起八落更是平常事。战争不也是吗?麦克阿瑟命悬一线地从科雷吉多尔岛逃出来的时候,日本人不都嘲笑他了?都说如果是日本的司令官的话,早就当场切腹了。但现在呢?确实很多日本的将军都切腹殉国了,但忍耐了一时耻辱的麦克阿瑟现在却统治了整个东京,成为君临陛下之上的主权者。现在还有哪个日本人敢嘲笑麦克阿瑟?”
“嗯。”
七郎一个劲地喝着啤酒。这类常识,用不着绫香说他也知道。但没想到从一介艺伎口中说出来,却像是出自得道高僧的说法般威力倍增,直击他的胸膛。
“战争什么的只要赢了就好。只要最后能赢,途中发生什么事人们都不会多说的。也许这么说你可能会介意,但你、你们要做这种工作的话,应该先脱下学生制服再做的。如果没有脚踏泥潭、粉身碎骨的觉悟,就别想成功。”
“嗯……”
七郎只能一味点头。学生制服确实有光一指出的有利之处,但另一方面也有脆弱之处。因为我们是学生——就是这种心态,才拖了事业的后腿,甚至成了今天的一个败因吧。
“如果因为这次的失败,选择靠学问活下去也好,要脱下制服作为高利贷业者活下去也好,最重要的都在于你自己的决心。”
“那你呢?会怎么做?”七郎以被逼上悬崖般的心情认真地问道。
“我的心意吗?你看这个。”
绫香利索地将浴衣的左袖挽到肩膀。七郎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不知何时,绫香在左上臂刻了“七郎同命”几个青色的刺青。这可说是古典的,甚至野蛮的爱情表现吧。但也正是这时,七郎终于下决心要脱下学生制服,踏入泥潭了……
第二天早晨,下山国铁总裁被碾死的尸体出现在北千住附近的铁道上,死状十分悲惨。七郎不禁咬牙切齿地想,如果这能早发生两天,或逮捕隅田能再迟两天就好了。
当然,并不是说这两个事件当中有直接联系,只是间接关联却无法忽视。
因大量国铁员工的安置问题成为话题中心的下山总裁突然离奇死亡,记者们沸腾了。就因为这个大事件,不知有多少被撤下版面、被总编无视的稿件。
如果没有这两天的时差的话,隅田光一被逮捕的消息可能也会被赶到版面的小角落上,或是被完全抹去,就能在不引世人注目的情况下结束吧。
再也没有人来存款了,资金的回收也无法顺利进行,对到达期限的存款也难以保证支付利息。
如果这算是诈骗的话,那么受害者就在与日俱增。
无须多说,隅田光一和木岛良助的双亲都慌慌张张地赶来东京了。七郎虽无可避免地和他们见了面,但幸好父母们都了解当下的情况,没有责备他一句。
剩下就是将光一他们救出的墨索里尼作战了,但京桥警署好像认为若不能把这两人起诉就丢了脸面,因此采取了禁止会面的严格措施,连父母都不允许探视。
熟知光一的性格敏锐却又脆弱这一点的七郎对这件事最为担心。虽然不认为光一在法律论上出现差错,但万一他的神经先承受不了了,就会有陷入警官们制造的显而易见的陷阱的危险。
为了避免他的自我毁灭,无论如何都得同拘留所内部取得联系。
七郎拼命思考了两天,好不容易想出了一个办法。催生这个计划的关键是从警局中出来的九鬼善司的一句话——“京桥警署的拘留所外有条河。”
这个计划就是乘船驶到拘留所附近,用暗号来给光一他们传递外部的情报。
“隅田他们能懂吗?”九鬼对这个计划心存疑虑。
但这次七郎显得很强硬:“确实,我们没有事先定好暗号,无法保证一定能成功,但隅田是那么厉害的男人,在拘留所里也无法沉迷酒色,必定会全力想办法。如果我们这么努力他们还没发觉的话,那就是他们的不对了。”
“好吧,那就做做看吧。”九鬼点头赞同。
当天晚上,两人从相屋桥乘船通过京桥下方,把船划到了京桥警署的下方。
“可以了,就在这附近吧。”
“好。”
七郎拿出便携唱片机上了发条,开始放歌。那是战后人人都耳熟能详的《苹果之歌》。光一在喝醉时,会不着调地哼唱这首歌,所以七郎才想到用这首歌作为通讯的信号来使用。
“苹果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我明白苹果的心情,苹果多可爱……”
甜美的女声顺着黑暗的水面流淌过去。这附近的夜晚仍如同废墟一般,再没有其他噪音来干扰这歌声。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首歌的词还真是颇具讽刺意味。
想必隅田光一在拘留所的铁窗里听到这歌声,也陷入了无限的思绪当中吧,即使他尚未注意到这是他们的通信手段……
七郎瞅准了时机,在船上高声说道:“听说希特勒还活着呢。”
善司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回应道:“他没有忘记墨索里尼呢。”
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这两人坚信这组悲剧性的人名一定会给隅田光一带去某种暗示。
“Singer还没有那么嘈杂。”
“那边总会有办法的。乌鸦。乌鸦的权兵卫。”
“Singer”是学生之间对艺伎的通称。警察之间对被害者的隐语则是“外国车”。凭隅田光一的头脑,应该能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的吧。
然后最后一句中的“乌鸦”,是借用与诈骗发音近似的鹭鸟、和将欺诈比作乌鸦的谚语,暗示他绝对不要承认诈骗的嫌疑。
他们的墨索里尼作战就这样落幕了。之后他们得知,从结果上来说,他们几乎完美地达成了目的。
拘留所中的两人都拼命地侧耳倾听以《苹果之歌》作为暗号的神秘对话,然后对暗号进行分析判断,让自己坚定决不崩溃的信心,全力对搜查官展开反击。
想必这对警方来说完全是出乎意料的吧。
警方采取了禁止会面这种非常手段,截断他们与外部联系的背后,隐藏着更重要的意图,即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起诉这两人,震慑猖狂的金融业者。但外部情报像这样流入拘留所之中的话,单凭隅田光一的才能,看穿诱导讯问的意图实在易如反掌。
焦躁万分的京桥警署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在换洗衣物和食物中藏有秘密通信,每日三餐的便当都受到了非常严格的检查,甚至连套盒盘子的角落都要用牙签戳一戳,但就凭这种平凡的思维,是无法发现那么大胆的通讯方法的。
但即使如此,墨索里尼作战仍在多灾多难中延续。
对在拘留所中的两人而言,如此炎热的天气下,被关在四叠大小的昏暗房间中迎来一天又一天,也是非常痛苦的。据在拘留所过了一夜的九鬼善司的话说,一个拘留室里拘留的人超过了七个,可以说是人类得以生存的最小空间了。而且同处一室的人包括杀人、强盗、盗窃等各种各样的犯罪者。
不允许佩戴眼镜,衣服上也没有皮带,要持续这种动物般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种精神拷问吧。
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精神不够强大,人会很容易陷入拘禁性的神经衰弱状态。
一旦陷入这种状态,普通人都容易变得懦弱,一般的罪状都会干脆承认,然后提出保释,获得自由之后再想办法在法庭上全力抗争——会这么想完全不奇怪。但隅田和木岛二人却能回避这种风险,坚持了十天。
虽说有肉体上的自由,但外部的七郎他们的苦心和努力却更甚他们两人。
每晚的通讯并非只是用来鼓励拘留所中的两人的。若没有事实支撑,就没有任何效果。七郎和善司每天都去拜访报案人,为了让他们撤销起诉,进行了非常辛苦的工作。
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有至少能按时偿还本金的诚意。但这对社长和副社长二人被捕、对外界完全失去了信用的太阳俱乐部而言并非易事。
作为股票卖空押金,隅田光一预存在证券公司的钱也不得不全数回收。
若能像光一所想那般,股票在此期间崩盘、股价下跌的话,这笔钱应该也十分有利可图,但下半年发生的历史性股票崩盘现在还未显出一丝苗头。
用专业术语来说的话,当下的股票市场处于难涨难跌的饱和状态,而且有的品牌还上涨了不少,所以现在要收回钱,得付出相当的牺牲。
再加上七郎现在还必须研究如何在法律上操作的问题,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
他极度削减睡眠时间,对从古里律师那儿借来的堆叠成山的判例集一一过目。
然后,他面对着一个严峻的事实。
像他们这样从不特定的多数人那儿收集资金投入金融的行为很明显是违反银行法的。这虽然是隅田光一之前也注意到的,但幸运的是至今为止没有一例适用罪状,也没有判高利贷违反物价统制令的先例。
但赊购赖账诈骗的条款却完全符合他们的情况。
“夸大虚构、签订不可能实现的条约,并以此从不特定的多数人手中收集资金,而不履行合约条款……”
判例中的冷酷字句深深印刻在他的眼中,久久无法散去。
如果他们的努力不奏效、报案没有被全部撤回的话,那么警察也好法院也好,将这个判例适用到他们身上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不仅如此,让他们的努力付诸东流的不利消息接踵而至。
东京大学顾忌到这个事件对社会的影响,而对他们四人下达了无限期的停学处分。
自从听了绫香一席话之后,七郎已经下定决心要主动提交退学申请,全身心投入社会生活中。即使接到这样的处分,他也当作让自己的决心转为实践的一个契机,并不太在意,但对九鬼善司而言还是相当大的打击。
但对七郎而言,他不断收到比这更糟糕的情报。
这是古里律师非常私密地从京桥警署上层打听到的情报,据说警方虽没有想到是通过何种办法,但已经意识到拘留所中的两人和外部有秘密联系。为了防止这种事态,他们决定只要再收到一件报案,就借机逮捕鹤冈七郎和九鬼善司,无论如何都以赊购赖账诈骗为由将他们送检。
墨索里尼作战确实取得了一半胜利,但反过来却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这使得七郎不得不下了最后的决心……
自古以来,军事天才比起胜仗,在即将战败之际才会全方位地发挥其真正的才能,鹤冈七郎作为犯罪者的天才也正是在直面这种破裂局面的瞬间才第一次全面觉醒。
以毒攻毒——就像这句谚语所说的一样,他打算通过主动进行诈骗犯罪来逃脱日渐逼近的诈骗嫌疑。
这是异常大胆的想法,但他自己已经有了十成的胜算。他从众多的判例当中看到了一个秘密——在各类型的犯罪当中,几乎没有比诈骗更安全有利的了。
虽说是战前的过时统计,但若以强盗犯罪得来的钱按照刑期来计算的话,其收入只相当于一天七钱。假设物价指数为当时的四百倍、换算成现在的货币时值,也就是一天二十八日元。而与其相比,诈骗则相当于一天五元三十一钱,进行同样的换算后则是两千一百二十四日元。真是颇具讽刺性的结果。
另外再从检举率上进行比较,强盗等犯罪的百分之九十八都无法避免服刑,但诈骗方面,因证据不充分而被释放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以上。
即使是犯罪在常识上很明显成立的情况下,由于律师敏锐地戳到法律的盲点,从而被判无罪的例子,七郎就发现了好几起。
虽然非常讽刺,但毫无疑问是冷酷的事实。
既有像他们这般起初全无恶意,但起家之后因形势而被判为诈骗的案例,也有最初就以诈骗的意识进行犯罪,现在的法律却无法进行制裁的例子。
七郎反而觉得,倘若从一开始就细心地定下缜密的计划并大胆地施行,反而会更容易成功。
当然,这在道德层面是应受谴责的行为,但七郎在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怎么感到良心上的谴责。
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一名典型的战后派青年。
战后派(Après-guerre)在道德观上的丧失让很多人忧心,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们成长时期的社会环境和教育方针,这已是如今的定论。
现在冷静思考的话,自满洲事变发生时起,日本的社会形势就开始产生了某种狂乱。
成王败寇——这不仅限于军阀内部,更是从昭和初期开始支配着大半日本人的根本思想。
不,即使在号称要制裁日本过去的和多年来的过错而举行的远东军事审判上,也可以说是联合国胜者为王的思想在某种程度上的体现。
比如,为马尼拉大屠杀进行辩护的一位美国律师批判了在广岛、长崎投下原子弹的美国的态度,断言道:“自身都进行了这样残忍行径的联合国没有资格审判日本的残虐行为。”与此相对,韦伯庭长则在吐露的一句话中不自觉地暴露了这场审判的本质:“这个军事审判法庭是以审判日方违背道德规范之残忍行为为目的开设的。无论联合国方面在这场战争中做出了何种行为,都不在这个法庭上构成问题……”
作为一名法学部的学生,七郎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对联合国的胜者至上意识产生了极大的反感,而这也是他和同辈的青年们都抱有的共同情感。
至少七郎从那时开始,就对“法即正义”这个法律根本思想产生了巨大疑问。
结果,在他心中产生的思想是“法即力量”。
如果法律不是正义,那么使用力量践踏法律也不会感到良心上的苛责。
鹤冈七郎在面对眼前的危机时,自己能依赖的思想仅此而已。自然,对他来说,能够依赖的力量只有自己的智慧,这也是他在今后的几年当中以不断树立新纪录一般的气势策划并实施一连串诈骗行为的原因之一。
从古里律师那儿听到这个消息后,九鬼善司几乎狼狈到了极点。因为这次的事件,他几乎和父母断绝了关系。他父亲正对年轻的继母着迷,根本无暇顾及孩子的事,而且与光一和七郎相比,他还很缺乏特立独行的精神,所以在律师回去之后,便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
“鹤冈君,眼下该怎么办?以现在的情况,保守估计在十天之内怎么都需要一百万左右的钱。如果弄不到的话我们就彻底完蛋了。不仅不能救出隅田他们,连我们都得从拘留所去监狱了吧?”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之前想要救出隅田他们仅仅是出于友情,但现在我们得为了自保、必须将他们救出来。不管采取什么样的非常手段,如果不能用证据不充分让他们得到释放,那我们也玩完了。”
“真的能想出办法来吗?”
“当然能。只要马上弄来一百万就没话说了吧?”
看到七郎自信满满的态度,善司惊讶不已。他不可思议地圆睁双眼盯着七郎,一言不发,仿佛在问你怎么能做到。
“最近我在法律方面做了很多研究,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四个人一定会被起诉诈骗罪的。那么接下来的方针,就是首先把这一现实牢牢记住、下定决心。”
“然后呢?”
“反正都到这个地步了,那不如破罐子破摔——干脆就真的干一场诈骗。就算失败了也无所谓。如果能够成功、弄到一百万的话,两边的罪都能逃脱,可以说是悬崖边上的赌博了……”
“你说什么!为了逃脱诈骗而去诈骗吗?”
“正是如此。不愿意的话可以就此放弃然后进监狱。”
“鹤冈,你真是太大胆了。”
九鬼善司虽然长叹了一口气,但还没有失去对七郎的信任。他从桌子上探出身来,问道:“那我就听听吧。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只要想通了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这个现实世界,胜利是绝对的。就拿那次东京审判来说吧,辩护团长清濑一郎博士在开庭陈述时,公然宣称这场审判就国际法来说是无效的。从法理方面来说的话,博士的声明确实毫无破绽。但联合国却完全不接受这种主张,大概只被当作是耳旁风了吧。很遗憾,在这个世上,败者没有资格讨论正义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你这个比方我很明白。然后呢?”
“失败者会被冠上所有的罪名和责任。但万一成功了,积累起财富、构建起地位,当中所采取的一切手段都会被合法化——只要将现在的国家问题适用到个人身上,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任何一个财阀在崛起之初都有丑闻。想在自己一代身上就积累巨大财富的人,一定会在中途被人冠上所作所为形同诈骗犯、强盗等恶名,但当他一朝成功、获得巨大财富之后,舆论就不会谈论他中途做过什么。就是说,只要胜利就好。能获得最终的胜利就行了。”
“嗯……”善司抱起双臂闭上双眼。他也是战后派青年,迅速理解了七郎这跳跃的理论中想表达的内容。但七郎不等对方做出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
“再说,这次你为了给公司开脱而走访了那么多投资家,得到了什么印象?所谓的大众,虽然看上去无知,但也颇为可怕。更别说我们聚集到的金钱都是他们挥洒汗水辛辛苦苦挣来的了。从这点上来说,我们的所作所为会遭到道德上的批判也是无可厚非的。”
“关于这点,我完全赞同。如果这笔钱回不来的话,我就不得不上吊了——每次看到这些存钱者们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我自己都想哭。”
“是吧。不过,如果我们以大公司作为目标进行诈骗,而且成功了的话会怎么样?当然,对方因为受到了损害,自然不会对我们抱有好感,但比起烦恼着明天的人损失一万,大公司损失一百万的伤害更轻一些,我们在道德上的烦恼也就更小。”
“还真像是鼠小僧次郎吉、亚森·罗宾的想法呢。”
善司能这样开玩笑,或许是因为找回了几分冷静吧。既然如此就有可能了——这么想着,七郎将自己从判例集中找出的获得无罪判决的诈骗事件一个个讲给他听。
“什么?就凭液化石炭后制作石油的广告在战前赚了几百万,结果还被判无罪了吗?”
仅凭这一个例子,就让善司打心底惊叹不已。
“是啊,只是读了这一个判例,我就发现了法律中的一个盲点。比如,若说从海水中可以提取石油这种学理上不可能的事,则单凭这点诈骗的罪名就成立,但石油这种东西在化学上称作碳氢化合物,是碳和氧气的化合物。而石炭的主要成分又是碳,如果能用适当的办法将其和氧化合在一起,自然能得出石油。当然,所谓的适当办法,口头上说说很是轻松,一旦真要实践起来则存在很大的技术困难,无法轻易成功,而这点正是诈骗者的意图所在。”
“嗯,那判决书中是怎么写的?”
“简单来说,就是所谓的发明和发现在其途中都是伴随着众多不可预测的困难的,说不准会因为什么样的事故无法达到最初的目的,但只要学理上被认定是可能的,就将这种失败断定为诈骗,则有可能让国民丧失发明的意欲。当然,如果这个被告将筹备来的钱全都用在玩女人上、而没花一分在本来的研究上的话,法院也不可能下达这样的判决……”
“原来如此,即使其中的一部分中饱私囊了,只要账簿上像模像样的话,法院就不一定会判决有罪了吧。”
“正如你所说。虽然只是我的大胆猜想,但这个被告肯定有中饱私囊的行为。”
“好的,我明白了,只不过现在无法马上运用这个方法吧。无论是我还是你,虽然多少有些法律上的知识,但在科学技术方面的知识都不太行,就算是临阵磨枪也来不及了。”
“这你倒是说对了。不过我已经想出了好几个现在就能使得出的办法。按照这些方法,不仅能马上弄到钱,还绝对不会被警察抓到。我们在今后的几天里,要用九成以上安全性的方法弄到一百万。”
“那是什么方法?”
七郎开始说起一个手段,善司两眼放光地听入了迷。那是利用股票券的诈骗手法,善司听完的瞬间,不由得长叹一口,说:“鹤冈,你真是可怕的犯罪天才啊。”
七郎不由得苦笑。其实他脑中已经想好了几个比这更好的方法了。刚才说给善司听的,只不过是其中最简单的一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