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昭和二十三年一月六日。
远东军事审判在位于东京市谷的法院开庭。首席检察官约瑟夫·季南对日本前首相东条英机的盘诘把审判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作为一名首相,你至今仍认为发动战争在道德上和法律上都毫无过错吗?在此我想讯问一下被告的心境。”
号称“法庭的死刑执行人”的季南激动得满脸通红,摇晃着粗壮的脖子,狠狠瞪着被告席上的东条。
“我不认为做错了。我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
东条英机昂然的回答瞬间在法庭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肃静!肃静!”
法官的呼唤还未落下,季南终于开始发挥其“魔鬼检察官”的本领,连珠炮般地说起来。
“站到这个大楼的屋顶环顾四下吧!放眼望去,整个东京现在只是一片废墟、焦土和瓦砾。在只有杂草才得以生存的这片国土上,所有的日本人民都失去气力,不是呆然而立,就是痛苦呻吟。我真没想到,把国民们赶到这场愚蠢的战场上去的人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荒唐的话!”
季南停顿下来,环视了一圈列坐在高座上的陆军海军首脑、政治家和外交官们。
“那么,万一被告被无罪释放,与同僚们谈及此事,是否准备重蹈覆辙,再次发动战争呢?”
东条的脸颊和嘴角边浮现出当时曾被称为“剃刀东条式”的冷笑,那是种仿佛在说别异想天开了的怜悯般的笑容。
律师普鲁艾德立刻站起来提出了异议。
就算是被批评为逃避责任的韦伯法官此时也不得不无条件地采纳了异议。
根据法官的裁定,这场发言的前半段从法庭记录上删除了。季南不得不愤然结束了诘问,径直离开了法庭。
一位外国记者如是描述那个瞬间的印象——“世界没有关注东条的嘴角,而是关注听见东条发言的日本国民的表情……”
“东条还真能说出那么不得了的话。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境说出那番话的啊?”
鹤冈七郎一边关掉收音机,一边询问恰好来访的友人隅田光一。
两人同为东大法学部的二年级学生,七郎是富山县医生家庭的第七个儿子,光一是千叶县鸭川市医生家庭的第三个儿子,他们均不中意家业,从而选择了研读法律。这种一致的出身环境让两人不知不觉间结下了友谊,但他们的性格和容貌都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七郎是柔道三段的运动健将,而光一则是个轻视运动、白面书生式的天才人物。与此相对,七郎自暴自弃地认为在才能方面,自己是完全比不上光一的。
光一在东大取得了可谓是异常优秀的成绩,连教授们都认定他是继前任首相若槻礼次郎以来的天才,可见他的才能非同寻常。
不,不仅仅是才能,就连在努力这一点上也是如此。他把每一天都按分钟来计算、进行安排,比如睡眠三百分钟、做经济笔记七十分钟、冥想六分钟——如此这般,他非常细致地将每天的安排标注在日记上。就这点看,也不得不说他异于常人。
“东条——这个军国主义的幽灵如今再说些什么我们都无须在意。当然了,在他心里可能想着把日本逼上战争之途的是美国,但从我个人立场来说,我可是很感谢东条呢。”
鹤冈七郎大吃一惊,不由得盯着友人的面孔。
那是副头脑过于发达而双颊下巴过于消瘦的脸庞,而且近来越发显得青黑,毫无血色,只剩下唇瓣像是涂了口红般鲜红。
鹤冈七郎不禁想,难道他患上了什么心病,才变成这般病人常有的喜欢讽刺的性格了?
自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八千万日本国民都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但并不是说光一靠这场战争发了一笔横财,正好相反,在光一进入东京大学的昭和十八年,学徒动员已经开始了。
七郎顺应了国家的要求奔赴战场,但不久左胸患病,退伍后在老家一直静养,直到去年四月才终于回到学校。不过光一却厌恶军队生活,特意从东大退学、进入陆军会计学校,作为陆军会计少尉迎来了战争的结束。
光一所属的旭川北部一七八部队远离战火,他本人平日里还常说“我怎么能死在这种无聊的战争里,无论用什么强硬手段都要活下来”。如今,他这目的算是达成了,但也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旭川是日本本土决战的重要作战基地之一,此处囤积的物资及食品也数量庞大,因此在战争结束时发生了倒卖物资事件,并且被曝光了。
虽然光一并非倒卖事件的主谋,且单凭他一己之力也不可能抑制这种动向,但他作为首要责任人,以被告的身份出庭受审,从昭和二十年的十二月至翌年二月都不得不在极度寒冷的札幌拘留所中度日。
法院下达的判决是服刑一年六个月,缓期三年执行,但即使没被判决实际服役,这个打击也应该十分沉重。光一为何还要感谢东条呢?
隅田光一冷笑道:“你觉得很奇怪吗?至少东条英机让大日本帝国崩溃了啊。一旦军队的力量消失,金钱的力量就会成为绝对万能的支配者,而个人能在短时间内积累莫大财富的机会——至少是在资本主义经济下——要么是在国家兴盛之时,要么是在国家灭亡之时,只在这两种情况下才有可能。”
听见这种如同外科医生的手术刀般冷酷尖锐的真理,七郎不禁颤抖着长叹一口气。
确实如此,之前的财阀出现史证明了这一点,只不过之前未曾有人能这样一针见血地指出罢了。
“那么,是怎样的发迹方法呢?”
“过去,高岛嘉右卫门因为走私银子等物品而被关进监狱,在狱中熟读两卷易经,随之幡然醒悟。出狱后,他进入企业界,不仅使横滨港成长为完备的近代贸易港口,还将自己的名字以高岛町、嘉右卫门町两个町名的形式流传至今。我虽然没读过易经,但在狱中也创立了一套营利理论体系,可以称为‘隅田理论’吧。狱中的八万三千五百分钟绝非白费。”
“是什么样的理论?”
“就是如何用二十万的资金来获得两亿日元的理论。当然,这需要一定程度的才能和勇气。虽然也需要一些运气,但从数学的角度来说,可谓是完美无缺的方法。而且我认为,只有现在才是实践这个理论的绝佳时机。”
光一开始着魔般讲解他的理论。七郎执意想找出这个理论的漏洞,时不时抓住要点提出一些刁钻的问题,但全都被光一锐利地推翻了。
光一所说的方法,其实就是根据复利计算来积累钱财。打个极端的比方,若能在一场赌博中使投下的资金翻倍,那么只要进行十次这种赌博,就能让原始资金增长到其一千零二十四倍,也就是说,十万的本钱能变成一亿零二百四十万。
无须说,这需要坚定的决心,能保证在途中绝对不沾手这笔钱;还需要有巨大的勇气,无论本钱变得多么丰厚都能毫不犹豫将它们全都投入在一场赌博中。
即使这两个条件能依靠修养和锻炼来达成,但最后还是需要运气。
不消说,要想将本钱翻倍原本就是非常困难的事,而要能重复十次,岂不是超越常人能力的神技吗?
鹤冈七郎最先提出了这种常识论观点,但“隅田理论”自然早就准备好了如何应对。
“这是当然,若连这点都不考虑进去的话,这个理论是无法实行的。股票也好,土地也好,商品也好,要获得百分之百的差价是十分困难的,不仅耗时多,而且危险性也大。况且只要通胀持续下去的话,其他的物价也会翻倍,结果还是一样的。不过在这种时代,如果一次不能获得百分之三十的利益是做不下去的。如果做不到这点,那就是采取的方法有缺陷,这样的话从一开始就没有资格考虑图利。但反过来想,即使是百分之三十的复利回转,只要持续六次,资本也可以达到最初的五倍左右,二十七次的回转则是一千三百七十五倍——这样就能和百分之百回转十次取得相近的结果。”
这种数字上的计算,七郎也很能理解,但从常识的角度出发,无论怎么想,要取得二十七次连胜是不可能的。
“打个比方吧,就拿在雪地中滚雪球来说——要么雪球越滚越大、要么雪球陷入周围的雪中无法动弹,而这是由雪球周边的环境决定的。这点你是怎么考虑的?”
七郎打了个简单明了的比方,穷追不舍,但光一却丝毫不为所动。
“这点我当然也计算到了。为了使计算简化,现在我们假定需要三十次连胜。百分之百的胜率对人类来说确实不太可能,但百分之六七十的胜率还是可以靠眼力和努力来达到的。只能取得百分之五十胜率的连胜根本没有脱离凡人的水准,是无法成为成功者的。”
这话实乃真理。
“那么下面就要增加赌局次数。若能获得本金的百分之三十的利益算作一胜,若本金减少了百分之二十四则算作一负,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要停止赌局。假设我们获得了一胜一负,这样本金就和开始两次投资前一样了。当然,有些情况下会减少——比如股票的买卖手续费——这种情况就当作平局,不计入胜负。假设按照这种方法进行了一百次赌局,成绩是六十五胜三十五败,那么胜率则是百分之六十五。这么看来,就不是个无法达成的目标了吧。只不过这样的话,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获胜和失败的次数差。六十五减三十五,还剩下三十场胜利,这样的话,这个理论完全可以实行起来。”
光一解说至此,七郎也不得不俯首认输了。
“就拿这场战争来说吧,美国之所以会取胜,就是依靠计算和建立在计算上的联合协作。而日本的领导者们则忘记了计算。如果他们计算了己方和敌方的综合战力,必定会得出必败的结论,无论采取什么方法,他们都有义务避免开战。但话说回来,多亏了他们,我才得到了创立‘隅田理论’的机会。怎么样,我出五万日元,你也设法筹措来五万,加入我这个计划如何?只要再找到两个同伙人,这个理论就能进入实践环节了……”
“本金方面问题不大。我的叔父发了笔不义之财,可以想办法从他那儿捞点钱出来。不过为什么一定要四个人呢?你我二人不就足够了?”
“话不能这么说。当然,如果人太多了,就会变得‘艄公多,撑翻船’,反而误事,但这个计划一定需要四个人,至于理由嘛,今后我会向你说明。”
“不知道木岛和九鬼怎么样?他们俩不仅很尊重你,而且也拿得出钱。”
这两人也是东大法学部的学生,其中木岛良助是栃木县大地主的儿子,九鬼善司的父亲在银座开了家面向驻日外国军人的歌舞厅,生意兴隆。他们俩应该能拿出五万日元来。
“果然你也这么想,我觉得那两人应该可用,那我就去试着说服一下他们吧。无论如何,现在是青年的时代,再过五年——不,二百六十二万分钟之后,我就可以证明给天下看:青年的智慧能征服一切。”
木岛良助和九鬼善司都非常乐意加入这个计划。
于是在那之后的第五日,四人齐聚于鹤冈七郎的公寓,举行了第一次碰头会。
会议主持人自然由隅田光一担任,关于这一点没有人提出异议。
“接下来就要正式进入会议了,在此之前我想先决定一下表决方法。每个人都持有基础的一票,另外我作为主持人想要求另外持有一票。如果我没有这个权利,那么在对任何问题进行表决时都有变成二对二的可能,这样就无法做出决定。关于这点,你们都没有异议吧?”
“没有。”
三人异口同声地答道。光一立刻乘胜追击般地继续说:“基本票数是五票,将来在分配利益的时候,也按照这个单位来划分。这样一来我会获得你们单人利益金额的两倍,但我认为从这个会议性质上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有人对这个比率不满,请在凑齐出资金额前退出。”
无人出声。
“没有反对意见的话就认定为通过了。接下来是关于这个会议的名称,‘太阳俱乐部’如何?我并不是变成了国粹主义者,只不过在这片凄惨的废墟上,从今往后的青年们将要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光芒,这股光芒可称为他们的目标,而这股光芒必须像太阳一样强烈——这是我的理想。”
“会不会有些夸张?”
九鬼善司稍显不解,但光一听不进这种异议。
“克拉克博士说过,青年应怀抱大志!俾斯麦也说过,国家并不会因为战败而灭亡,而是在国民的魂魄被击碎时灭亡。这场战争之所以会失败,是以东条为首的前任领导者们的责任,而我们这些青年怀抱此番志向则是理所当然的。”
“赞成!”鹤冈七郎和木岛良助齐声说道。
“那么,本提案以四对一的结果通过。下面的问题就是如何尽可能迅速地将这些资金回转,将‘隅田理论’付诸实践。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先询问一下大家的意见。”
“还是回转物资最快吧?”木岛良助环顾了下众人,说道,“根据我打听到的消息,好像马上会修改配给制度。肥皂、火柴、胶皮底袜子、鞋子、笔记本、轮胎、洋伞、电灯泡、蜡烛、锅炉等——这些物资的配发都要变成票证制,会尽量公平分配,如果能在此之前先下手的话……”
“这个看起来安全可靠,但实施起来很困难,而且还具有一定的危险性。”光一立刻反驳道,“我们现在的方针是只能依靠智慧。我们只有四个人,而且还都是尚未独当一面的学生,却不得不以天下为对手去抗争。但是物资交易存在一个问题,即需要找到合适的卖家和买家。若要调动大量的物资,还必须考虑会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现在还有不少统管令,万一事情暴露了,还会有现货被全部没收的危险。按照我的理论,在一次投资中必须将损失控制在全部资本的百分之二十四以下,所以绝对不能干这种有一次性损失全部资本风险的赌博。”
“那么,土地怎么样?”九鬼善司小心翼翼地发言说,“这是我从别人那儿听说的——据说关东大地震之后,东京的土地几乎不要钱就可以买到。看着如同一片焦土的废墟时,谁都不觉得这儿能再度复兴。但谁知没过几年,东京就以惊人的速度重振雄风,地价也立马上涨了几十倍。既然有这样的先例,不如趁现在在银座里、日本桥或是涉谷、新宿、池袋等这些靠近车站的地方买下土地,即使什么都不做,也可以达到‘隅田理论’的五六次胜利吧?”
光一撇了撇嘴,笑道:“从理论上来说的确如此。且不论领土面积的变化,单单人口就应该比之前增长得更快,地价必定会一涨再涨吧,而且比通货膨胀的速度快得多。只不过,这里面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种方法无须动用我们的智慧和知识。无论是多么蠢的人,只要买下土地、进行登记,然后坚持等下去的话就能赚钱——这种方法能算得上是智慧的胜利吗?要是今后资金充裕了,倒是可以从中分出一部分另做打算,但二十万资金的话,就算一坪二千日元,最多也就够买一百坪,是成不了大事的。”
“那么,金融业如何?”
听到七郎的发言,光一终于轻点了一下头。“确实,要让资金以复利运转起来,进入金融业是个有利且有效的方法。只不过在现阶段,我还没有将其付诸实践的信心。不如从现在开始,至少花个半年,大家探讨一下这个方法之后再转入实战吧?这样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那这半年的时间要怎么办?”
面对七郎的提问,光一毫不犹豫地答道:“股票——今后的这半年时间,约二十六万分钟的胜负就靠这个了。”
“为什么?”
“因为无须去寻找买家和卖家,也无须担心输送保管方面的问题,还不用害怕触及法律。无论是多少金额都可以一口气投入胜负之中。而且,虽然现在交易所还没开门,不过那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我明白了。不过接下来的问题就在于要买哪支股票了。”
“这也不是个难题。和平时代,日本人的理想之一不就是‘今天是帝剧、明天是三越’吗?理想会随着和平进程而改变。三越的股票现在大约是三百七十日元,但据我的预测,一个月左右定会突破五百日元的大关。三百七的百分之三十是一百一十一,那么如果它能超过四百九,再减去手续费,我们就能取得一胜了。”
这年的一月至三月,在日本全国的废墟上肆虐的暴风丝毫不见颓势。
被称为“磨蹭阿哲”的首相片山哲迫于国内外的紧迫情势,不得不于二月十日率领内阁全体辞职,而被指名为下任首相的民主党总裁芦田均得到社会党和国民协同党的帮助,在一个月后的三月十日完成了组阁。
而这一个月的政治空白正显示出了日本的不安,也预示了这届内阁将前途多难。
配给物资虽渐有增加,但仅凭这些生活——不,维持生存也十分艰难。尊崇法律、不吃一粒黑市米的山口法官终因营养失调而病倒,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也正是在这个时期,正直的人没有好下场、正直的人就会饿死——这种蔑视法律的流言在世间流传开来。
而像是反映这种世相一样,发生了很多可谓是异常的犯罪。违反以物资统制令为首的各种统制令的经济犯罪,猖狂到几乎谁都不去在乎的地步。在战时到战后的一段时期内,强奸并杀害了十多名女性、人称“淫兽”的小平义雄在上诉后再次被判处死刑。
时任新宿柳町寿产院院长的石川夫妇故意杀死受托付的两百名婴儿中的一百多名,侵占配给物资并使之流入黑市,获取了巨大的利益。而当早稻田警署刚刚披露石川夫妇这令人发指的杀人罪行之时,在丰岛区长崎的帝国银行椎名町支行又突发一起怪异事件,在营业时间刚结束的下午三点半,十来名银行职员一齐被下毒,十多万日元现金不翼而飞。
虽然东京地方检察厅的高木检察官面对记者们自信满满地表示“定会在两三日之内逮捕疑犯”,但即使握有松井名片这一重大线索,一个月后,搜查仍然处于迷雾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民众不信任警察能力的声音日渐高涨,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银座警察、新宿警察、上野警察等私设暴力警察机关的说法开始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
这三个月,想必没有人能预见出日本到底将走向灭亡,还是会迅速振兴。
太阳俱乐部三月三十一日举行的会议上,这个问题不出所料地成了重要议题。
当天,隅田光一阴沉着脸,开口就说:“我好像失败了。回顾这两个月以来的情况,我首先要就这件事向大家道歉。”
“为什么这么说?”鹤冈七郎等三人不明就里地面面相觑。
“我们买入三越股票时的价格是三百七十日元,今天的售出价格是五百三十二日元,先不算手续费,那么我们赚到了百分之四十二。按照‘隅田理论’来看算是取得了首次胜利,但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其他的物价,比如火车票都快翻了一倍了,在此期间只取得一两次胜利是不值一提的吗?”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的预料出错了。我原本认为日本定会走向亡国之路,但事实则完全相反。不出几年,日本定会复活成为世界强国。”
三人听闻,不禁再次面面相觑。谁都想不到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被大家敬仰领导者的这位天才居然会做出如此大胆的推测。
“为什么这么说?你有什么根据?”
“我就是以为日本会灭亡,所以才买了可谓是消费机构顶尖的三越股票。当然,它确实上涨了,但与此同时,我本认为复活将会十分困难的重工业公司的股票也大幅上涨了。三菱重工涨幅达百分之二点一,日立为百分之一点七,日本轻金属也涨了百分之二点八,涨势十分强劲。如果我们买了日本轻金属的股票,那么现在的资金能达到近六十万。那样的话,按照我的理论,可算是取得了五次胜利……”
“但是,也用不着因为每次的战况不如意就消沉……”
“我没有消沉。重工业的复活,就意味着国家的复兴。当然,没有现象表明日本会就此振兴起来——从现实状况来看完全看不出这种趋势,不过股价这东西可是能预言未来的晴雨表,否定这一点,就是否定经济学的所有法则。”
其他三人也不愧是头脑灵活的学生,很快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失去了成为财阀的机会。在国家兴隆时期,也有的是积累巨大财富的机会,只不过我们需要改变方法。”
“那是什么方法?”
“自从上次鹤冈提过之后,这些日子以来我就埋头研究了金融构造。在当今这通货膨胀的时代,所有人都在怀疑金钱的价值。自从旧币换为新币、冻结存款以来,银行的信用也一落千丈……现在正是积累巨富的时机。比如靠每月百分之五的利息来筹集资金并获得可靠担保,能以百分之十的利息贷款出去的话,那么盈利就有百分之五。筹集一亿的话那么每月的利息就有五百万——这样每个人都能获得一百万的分红。当然,全部分掉也是不行的,但十万左右的分红肯定是小意思。”
三人不禁长吁一口气。
最近刚有报纸发表报道说,东大校长的纯收入有四千零四百日元,庆应大学校长的月收入则是含税九千日元。当然,无论是什么时代,学者的收入都比企业家要少,但即使如此这也太过分了——出现这样的评价仅仅是一周之前的事。
“有这么好的事?”
三人顿时忘了这两个月来因三越股价变动提心吊胆、时喜时忧的日子,纷纷被隅田的新方法吸引住了。他们如痴如醉地听着隅田光一那逻辑分明、流畅清晰的说明,甚至忘记了时间。
当晚,当这次会议好不容易结束后,光一带着七郎来到了有乐町。
一入夜,这附近就站满了不计其数、令人眼花缭乱的街头娼妓。
“虽然那些女人让人鄙视,但她们的有些方面还是值得学习的。现在她们可是继承了战争当中男人们的肉弹特攻精神。”光一露出恶魔梅菲斯特般的蔑笑,冷酷地说道,“怎么样?鹤冈你的身体可是比我健壮多了,对做爱的需求应该很旺盛吧?要不要好好发泄一下?”
“和这些女人?”
这可不像是天才光一会说的话。七郎吃惊地看着光一,却发现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在说笑。
“女人嘛,不管是什么样的都没什么差别。只要把她们当作是猫一类的动物,或是满足欲望的工具就行了。当然了,要说厕所当然是有水冲式瓷砖的干净厕所最好,不过像在军队——不、监狱那种肮脏的地方,有个便盆也足够用了。”
“你这比方可真是让人吃不消。”
任谁听到这番话,都不会想到是出自东大自若槻礼次郎以来的天才之口。
“你啊,话虽如此,但欲求不满的时候脑子也灵光不起来吧。况且对她们而言,不管我们是谁都会很开心的。再说还用不着花钱,岂不是一举两得?”
“怎么不花钱?”
“最近由于某些原因,我认识了在这一带有点名头的血樱之定子,也就是吉屋定子,她原本是个女流氓,颇为放荡。长相还可以,至于头脑么、还真想让人打开她脑袋看看是不是进水了。她好装大姐头,一只手上文了樱花的刺青,看似威风厉害,其实这种女人最容易上钩了。”
“你还真有两下子。说实话,我早就知道你在学问和法律、经济理论等方面的才能过人,没想到对付女人还这么有一手。”
“想要支配男人的人,怎么可以连女人都支配不了。再说她们现在有九成客人是美国人,也没有什么成了唐人阿吉的深沉烦恼,不过有时还是会特别想要日本人。我们只要找准时机,巧妙地附和这种情绪就行了。我又不是想被她们包养、榨取她们的钱财,不过我们谈好每周一次,一百二十分钟无偿地满足对方的欲望。”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那我该怎么办?为了达到你这般的成果,是不是得花钱把这一带有女人的地方都走个遍?”
“那我就不会叫你来了。之前我去的时候和定子的义妹良子已经说好了。”说着,光一在日比谷电影院后的一幢屋子前停了下来。
“你来吗?”
七郎心中燃起了莫名的好奇心。他还是个处男,不仅刚刚病愈,也对战后的东京生活感到十分疲劳,所以对女人的欲望并不那么强烈。但是想看看这位天才另一面的心情轻易地让他迈出了越界的一步。
打开拉门,里面是昏暗狭窄的泥土房间。一个浓妆刺眼、如梦游病人般的女子站在那儿,双眼像猫一般闪烁明灭。
“You My Papa。我一直等着你呢。”
说着,女人把烟头扔在水泥地上,一把抱住光一的脖子就旁若无人地亲吻起来。
七郎不禁呆住了。先不论好坏,男女间的爱情表现从私下转到公共场合确实是受美国影响产生的战后风潮,但像这样亲眼见到好友的丑态还是让他感到莫名的可怕。
但是光一非但没有想挥开女人手臂的样子,反而像美国电影场景中一般热烈回应起来。
从头发到耳际,从胸部到腰间,光一的手一刻不停地在女人身上游走,而这期间,接吻也一刻未停。
足足过了十分钟,像是用定时秒表计算好了时间一样,光一分毫不差地放开了女人。
“良子在吗?”
“就是这位吧?”女人头一次看向七郎,黏稠的视线在他身上游走。
“她在二楼,上来吧。”
走上陡峭的台阶,可以看到徒具其表的走廊下并排着两个小房间。
“在这边。用不着介绍了吧,反正男女之间的语言是全世界通用的。”
女人梦游般咧嘴笑了笑,拉开纸门,拍着七郎的后背将他推入了其中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正等着他。她的妆容虽然浓艳,但面庞上还隐约残留了一丝纯情的气息。
但只要持续过这种颓废的生活,这丝纯情定会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如此,七郎还是略微自我满足了一番。
“鹤冈先生?别呆站在那儿,过来坐呀。”
七郎慌慌张张地坐下,马上双手伏地鞠躬道:“今晚还是算了……”
“哎呀,您还真纯情哪。”女人吃吃地笑着,拿出一瓶威士忌和玻璃酒杯放在矮脚桌上,说“不管怎么样,做个样子也好,先来喝一杯吧。”
“嗯。”
虽不知光一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但当七郎一边盯着杯子一边试图找些话题的时候,从隔壁传来了无法形容的女人的叫声。
由于战后的修建工程都急于求成,隔开房间的壁板薄得像三合板。若说得不好听,很可能是隔壁房间的人故意发出高昂的闺房行事的声音来刺激他们。
七郎一仰头,一口气把酒尽数吞进腹中,一时间觉得眼前发花。这时,女人忽然双手缠上他的颈项,在他耳边低语道:“你也好好疼爱我吧,可别输给隔壁啊,明明你更有男人味……全力疼爱我,让我变成大和抚子吧,好不好?”
按照计划,光一在一百二十分钟后完事,与七郎告别,回到了位于高元寺的自家公寓。
当他看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透出了电灯的光线后,不由得皱起了眉毛。
这是本来不在自己计划表中的意外访客。但他像个演员般一瞬间就调整好了表情,演技堪称精湛。在归途的电车中,他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虚脱感,但现在的他是个完美无缺的东大秀才。
他走进玄关,稳步上楼,然后抿住嘴唇,一把拉开了隔门。
一位年若十八九、身材高挑似新竹的女孩回过头来,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您回来了。”
“你来了啊。要是知道惠美你要来,我就早点回来了。等久了吧?”
他与之前判若两人。端坐在书桌前,连膝盖都摆得十分端正。
“没有……”惠美子像个恶作剧的孩子般摇了摇头,但表情忽然变得僵硬起来,“你难道去找别的女人了?”
“别说傻话了。你不相信我?”光一面不改色。
“但是……衣领上有口红的痕迹。”
“哦,我还以为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啊。”光一慢悠悠地掏出烟来点上火,说,“电车上太挤了,站在我旁边的女人被人推压着紧贴着我,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嘴唇吧。我都完全没注意到。”
“是真的?”
光一执起叹气的惠美子的手,在手背上印下骑士般的一吻,说道:“没想到你会这么吃醋。我本以为你这个工学博士家的大小姐,应该是很理性的。”
“无论是谁的女儿,都是女人呀。”
惠美子抬起眼来,那已然不是少女的眼神了。
当日深夜,光一独自伏案桌前,奋笔写着手记。
那绝不是这个将一天——不、一生用分钟来计算的男人的时间表般的日记,而是这个扭曲的天才的真实告白。
正午开始的俱乐部会议——故意承认了失败。三人看上去都相信了。
日本军部在太平洋战争中失去国民信赖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夸大宣传战果。这场战争的教训之一,就是要尽量在早期阶段承认战败。
我最初的目的在于获得大众投资后来一场乾坤一掷的大赌局。只不过为了这天的到来,有必要尽量培养心腹部下。若那三人分别结识各自的同志,则可依靠几何级的数量增长获得更多人的投资。
“隅田理论”只是理论罢了——只是为了召集同志的一块招牌。青年们因为这场战败,都已变成了合理主义者,若没有完美的理论是无法吸引他们的。
给鹤冈进行了洗礼。他肯定满足了吧。
体力还很充足。
别人肯定会说该和无聊的女人分手。但若考虑把一个女人弄到手并让她爱上自己是多么困难,就无法这么轻易舍弃女人了。一旦分手,想要重新得到那个女人再去追求她,几乎是不可能复合的。
九月要在二十七科目上取得优。
高等考试,行政、司法都必须以优秀的成绩合格。
企业每月保证百分之二十的盈利——再次调查这是否属实。
再将一个年轻女人弄到手。
简直像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般支离破碎的记录。在他的脑中,同时存在着对学问的兴趣、对金钱的野心和异常的性欲,它们交替地不断跃动着。虽然他建立起了那么清晰明确的发财体系,但当他独自一人时却对其嗤之以鼻。
他在同一天里,面对娼妇和良家少女分别饰演完美的角色。这就是天才的本领。这正是这个天才卸去假面后的真实姿态。
“女人只是道具而已。道具越多越好。”
他在笔记上写下这句,突然强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了,手帕上露出鲜红的血迹。他用科学家般冷酷的眼神盯着那团血迹。
“不知还能活几分钟——必须得加快了。”
这是那天笔记上的最后一句话。
将实践方针从股票转为金融的隅田光一的着眼点看似是正确的。四月以来,股市就进入了低迷期,股价没有什么大变动,有的股票甚至还出现了不小的下跌。
与此相对,俱乐部的四个人越是研究金融业越觉得有利可图。虽然光一因感到危险才避免了直接涉及物资交易,但即使社会形势没有像战争刚结束时那么严峻,实际上众人依然认为倒卖黑市物资是最轻松的发财之道。
比如九鬼善司在四月中旬就得到了这样的情报——
在兜町都算得上是一流名门的某证券公司在召开全国分店长会议时,始终都在讨论哪些物资在哪里有多少库存,有什么办法可以将这些物资弄出来。
最后,一个颇有骨气的分店长实在忍不住了,愤然起身说道:“公司是打算今后改成商事公司?若是如此,就先修改章程,向社会表明态度。我们今天聚在这里,应该是来讨论如何在这个艰难的时代让股票买卖顺利进行、如何能多争取顾客,如果要堕落成黑市商人的话,我就立刻提交辞呈。”
面对他这番凛然的正论,包括社长在内的一干人等都哑口无言了。
如今这个时代,就连四大证券之一的大公司的决策层都在认真考虑这种事,更不用说赤手空拳就想一攫万金的人们会把倒卖物资当作最好的途径了。
确实,只要做得好,将一批物资转卖一次就有可能获得巨大的利益。但是,从黑市交易的性质来考虑,完全赤手空拳去做很可能会错失商机,必须要有短期的能亮出来给对方看、博取信用的钱。在倒手物资的过程中让这笔钱放着不动,就一定会得到巨大的利益。
当然,在这么混乱的时代,是不可能从正常的金融机构借到这种性质的资金的。黑市交易一定伴随着黑市金融和黑市利息。
十一——十天百分之十、十三——十天百分之三十,像这样的利息都是非常普遍的。即使如此也无法凑齐必要的资金。
“绝对童叟无欺,有利生财法,保证一个月赚百分之十。”
这样的三行广告同报纸一起摆上台面也是从这时开始的。就算付给出资者一月百分之十的利息,若能以“十一”的利息贷给掮客们并顺利回收本利的话,每个月也能赚到百分之二十的利息。
若真能进行得这么顺利,确实很难想到比这更迅速有利的发财方法了。三人花了一个月认真考虑、探讨了光一拿来的诸多资料,得出的结论是,按照“隅田理论”,只要两年时间,四个人就可以获得上亿元资金。
他们先租下高元寺的市场并改造成事务所,为了博取信赖,配备了一个和事务所完全不匹配的大金库。
就在同一时期,光一带来一个名叫渡边衣子的女人介绍给他们认识。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驼背胖女人。可能是遭遇了战祸吧,在她右手背和额头的发际线上有小小的烧伤伤痕,但并不显眼。
“为了拿到可靠的担保,必须能识别古董。这样就必须有古董商的许可证,但我们学生不方便做,于是想把这方面的事情交给她,大家没有意见吧?”
三个人面面相觑。通过这半年来的交往,不只是七郎,就连木岛和九鬼也都知道隅田光一在女人方面的癖好有多糟糕,但他们又不能仅因为这个而舍弃他这位指导者,毕竟他的才能太出众了。
虽然没有人当场表示反对,但后来只留下他们三人时,马上就谈论起了那个女人。
“虽然那女人有狐臭,但看起来还挺能干呢。”九鬼善司先忍不住发表了一针见血的评论。
木岛良助摇头道:“真是想不通啊。隅田看上的女人大致能分为两类,而这两类刚好完全相反。一类是莫泊桑《羊脂球》里的娼妇那样肉感的女人,一类是古板知性的大小姐。”
“怎么?你认识那种肉感的女人?”不知为何,九鬼善司突然变了脸色。
“嗯。虽然他让我别说出来,但反正这里就你们俩,干脆告诉你们吧。比如说有乐町的大姐头、血樱之定子。”
“你!”九鬼善司颤抖起来,“难道你,和她的义妹良子?”
“你也是?”木岛良助一时呆住了,但马上就抱着肚子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若是这样,你和我就成了‘兄弟’了啊。哈哈哈哈,还真是没想到啊,毕竟是做那种生意的女人嘛。这可算不上睡了对方的老婆,我们就别互相计较了。”
“不过,隅田这家伙还真是坏心眼啊。”虽然这确实算不上什么值得当场吵起来的事,但九鬼善司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他又向七郎问道:“鹤冈,你呢?”
面对这惊人的事实,虽然七郎也惊讶不已,但现在也不好瞒着不说,只好流着冷汗回答道:“其实……我也是。”
这下九鬼善司终于露出领会了般的笑容:“哈哈哈,这可真就没话说了。他干的事还真是公平。这只不过是分配率从百分之二十五变成了百分之二十而已。他一人享用一个女人,我们三人合起来才一个女人——不知道我们三人有没有权利要求这个女人的五分之一呢。”
木岛和九鬼都笑了起来,七郎也只好跟着他们笑。但也正是这个时刻,七郎对天才隅田光一的做法感到了某种说不清的恐惧。
太阳俱乐部作为金融业者正式发足是在五月二十七日。
虽说是正式,但并未向警察提交报备。根据之后警视厅的说明,当时东京有众多外行金融业者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初步估算有超过八千家,而他们不过是其中的一名新成员罢了。
但是在发足前夜,隅田光一发表的指导方针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首先,我们要决定好各自分担的责任。鹤冈君负责贷款和调查,九鬼君负责筹集存款,木岛君作为会计和副责任人,我不在的场合下承担俱乐部的责任,渡边君负责出纳和保管担保物件。大家对这个部署没有意见吧?”
听到这样的分配,七郎内心不禁一震。虽然他并不是对分工有意见,但就与光一的交际的时间及深度来说,他一直认为副社长的席位应该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如今被木岛良助夺走了这把交椅,他心中必然不快,但面对隅田光一如此坚决的态度,着实说不出半句怨言。
但当他之后从光一的手记中得知这场人事安排的真相之后,却愕然不已。
原来光一通过良子来测试他们三人男性能力的强弱。于是,性欲最强的木岛良助被选为了副社长。
在他将同一个女人介绍给三名同志当恋人这件事情背后,竟隐藏了如此缜密的目的……
“这个事务所的使用权和装修配备花了八万,相当于在三越上挣的金额。但出资金额的二十万还没有动,将一半的十万用作广告费用,这样定能吸引来百万的资金,再将其中的百分之二十花在广告上,一步步增加存款,到明年初就可以进军东京都中心地带。”
这一作战方针很是大胆,虽说要花百分之二十,但只要投入“十一”中,就是二十天的利息。这么一想,就没有必要反对了。
“要想集资,最重要的就是信用。为此,在毕业之前,在事务所里必须得穿学校制服。虽然已经不是老人们喜欢把女儿嫁给学士大人的时代了,但社会上还是对东大的招牌有一种漠然的信赖感。既然如此,就必须利用这种信赖感。如果我们穿西服的话,则与城里的上千金融业者毫无区别,但若是东大学生穿着制服戴着学生帽从事金融业,不用我们自己宣传,就会在众人间形成话题。如此一来首先受人关注的就是我的成绩,正如你们都知道的,这一点是毫无破绽的。”
光一自信满满地环视了一圈众人。
“对来存钱的客人,要说因为是学生所以做得很规矩。这句话要常说,当口头禅一样来说,一点也不能表现出间贯一或夏洛克那样冷酷的样子。即使动用本金也要每月按时地支付利息,还要装作不经意似的常问对方要不要取回本金。一百人中有九十九个人是不会说要取回的。人都是愚蠢的,眼前被物欲蒙蔽的时候完全看不见前方。金库里面放些切成百元钞形状、一百张一捆的纸片,当然每捆的最上面和最下面要放真币才像样。然后时不时地开关下金库,取出或放入纸币,要显得自然。客人会产生怎样的错觉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无论怎么想,这都不会形成通货伪造行使罪的。”
着实是天衣无缝的表演。他之所以被称为天才,不仅仅表现在数字理论体系上,还在于他对人性的敏锐洞察。
“我的唯一信条就是《国际法》中的‘达成协议的契约必须完全履行’。我想将这句话作为俱乐部的标语。这绝对会让人产生信任感。而要在金融上获得成功,信任是最大的资本。在不远的将来,太阳俱乐部的这个信条一定会风靡全日本,而那时就是我们的光辉胜利之日。”
隅田光一的雄辩确实有俘获人心的力量。据说,面对希特勒的人,即使对他不抱好感,也会被他的双眼和翘舌所魅惑,马上就变成他的狂热崇拜者。而光一也有着类似的力量。或许,这股力量是只有疯狂的天才才能发挥的强烈放射能吧。
他给每人一个酒杯,注上供神酒。
“那么,为了我们的前途,干杯!”
众人干杯后,九鬼善司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明天好像是海军纪念日吧?”
“是的。曾经的旗舰三笠现在已经被搁在横须贺,变成了一个舞厅。不过日本海的海战是世界战争史上难得的完全歼灭战。我也是想借东乡平八郎元帅的武威,才把明天定为活动开始的日子的。”
“那就是Z字旗升起了吧。‘皇国兴废,在此一举,望全体将士奋勉努力。’”
木岛只是随口说说,但七郎听到这句话却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确实,象征命运的Z字旗在日本海海战和珍珠港海战时都耀武扬威了一番,但它在中途岛海战和莱特湾海战时也同样被挂出来了。
太阳俱乐部到底是会像东乡舰队一样凯旋呢,还是像栗田舰队一样狼狈败走呢?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
像是要摆脱心中的不安一般,七郎不住地灌着酒。
太阳俱乐部开业后,一切都还算顺利。
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就聚集一百万的资金,但前来存钱的客人和金额在日渐增加。
隅田光一着实是一位优秀的导演,更是天生的优秀演员。与他见面、听他一席话后,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存下宝贵的钱,然后满脸放心地回去。
只是,在开业后的第十天,发生了一件让他们背脊发凉的事件。
一个五十三四岁的男人双目圆睁,怒气冲冲地闯进了事务所。他穿着旧西装,但仍能看出是高档货,容貌看上去也颇有学者风范。
“隅田君在吗?”他环顾狭窄的事务所问道。
“您好。他现在出去吃午饭了,马上就回来。您是来存款的吗?”七郎礼貌地问道,但对方却愤然摇头说“不是”。
“那是来借款的?”
“不是。我在这等他。”
看见男人蛮横的态度,七郎揣测他可能是光一以前的老师。
不久光一就回来了。
男人噌的一下就拦在光一面前,问道:“你就是隅田君吧?”
“是的。请问您是?”
“山川省吾——惠美子的父亲。”
七郎大吃一惊。其实他们已经察觉到,在渡边衣子出现前后的那段时间里,光一和惠美子的关系已经不那么顺利了。
但光一却丝毫不见惊慌的神色。
“您是要在这谈呢,还是在外面谈?”
“就在这儿。”
两人隔着里面的桌子面对面地坐下,男人马上流露出冰冷的敌意:“你到底打算怎么向惠美子交代?”
“您要问怎么交代,这我也没办法啊。男女之间的恋爱是自由的,应该是根据两人各自的自由意志才能成立并进行的,即使是父亲也是第三者……”
“说什么呢。为人父母有责任守护子女的幸福。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多说已经过去的事。你到底有没有和我女儿结婚的意思?”
对方的声音在颤抖,但光一的态度仍像往常一样异常冷静。
“您这问题问得不对。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这两者之间是有着截然不同的界线的。我认为若两人之间没有自信和爱情,至少是不应该结婚的。”
“那你是把惠美子当作消遣了?”
“消遣?还真是古老的词汇啊。在新宪法下,男女都享有同等的权利。享受爱情快乐的并非只是我一人,只是我的爱情先冷却了而已。”
“但是男人和女人不同。现在……”
“幸好在现如今的法律上,人工流产……”
“混账!恶魔!”山川省吾顿时踢开椅子,起身甩了光一一巴掌。光一略一踉跄,捂住脸颊,但仍未失去冷静。
“我无法继续和大白天就在公众面前行使暴力的人继续谈下去。请您回去吧。”
“不用你说我也要回去了。你这家伙,你这家伙是比小平义雄还下贱的色魔!”
山川省吾大发雷霆后,全身不住颤抖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事务所。
“隅田……”
幸好没有其他客人。七郎慌忙跑到光一身边,光一却露出一丝冷笑,不紧不慢地点了根烟。
“没关系。如此一来我的责任就轻易地解除了。拿出赫尔备忘录、挑拨战争的或许是己方,但在珍珠港首先揭开战幕的可是对方。”
他看上去既不像是虚张声势,也不像是逞强不服输。这种态度简直像是站在合理主义的角度,完全感受不到道德的责备一般。
“比起这个,鹤冈君,你一点半不是得去调查藤井的担保物件吗?快去吧。”
说着,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希腊语的单词本开始查单词。
七郎在心里对他那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冷静的态度惊讶不已,但还是默默地离开了事务所。
藤井庄五郎是住在锅屋横丁附近的掮客。据说他存了不少给进驻军当礼物用的日本玩具,之前他来事务所想借三十万的资金。
藤井家看来像是一座小工厂改造的,里面堆着一大堆玩具,简直像是批发商的场子一样。
七郎在附近买烟时打听到他家有个十八九岁的漂亮女儿,名叫隆子,见到本人,感觉确实颇为清纯、健康。
庄五郎在向七郎做商品说明的途中,突然有电话打来,在他离席期间,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父亲曾发自内心地称赞你们社长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人,到底隅田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嘛,简单点说的话,他是个令人畏惧的天才。”
七郎想起刚才的光景,苦笑着回答。
令人畏惧的天才——确实,这用来评价隅田光一再合适不过。但是,这句话在数年后却成了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法官们对七郎的评判。
在各种意义上都凌驾隅田光一的鹤冈七郎的高智商犯罪才能,在这个时候尚未完全觉醒。
昭和二十三年的下半年,世界局势风云变幻,日本的激烈变动也仍未停止。
若是在普通的时代会成为重大话题的新闻,在当时也失去了新闻的意义。几乎所有的日本人都被眼前紧迫的日常生活夺去了心神,根本没有心思去关注海外发生了什么。
原本一人一天只分配四根的硫黄火柴变成了五根才是天下的大新闻。
而且在报纸的社论上还出现了讽刺的言论,说若毛利元就活在当下,一定不会把箭合起来折断,而会把硫黄火柴集起来划亮给儿子们看。
当时在街头上甚至挂出了这样的讽刺广告:“二十世纪的科学进步,只要一根,能点燃的火柴。”
战胜国美国已经制造出了超音速飞机XS—1号,B36型轰炸机也成功进行了中途不着陆的一万五千公里飞行。但日本却在期盼着能多一根可以点燃的火柴——这就是战败国日本的悲惨现实。
五月二十五日,和太阳俱乐部的发足几乎同时开始的对昭和电工的搜查行动,最终瓦解了芦田内阁。
起初,人们只认为这个事件是不正当挪用二十九亿日元贷款和倒卖硬质合金的经济犯罪,但随着栗栖经济安定本部长官和西尾前副总理相继被捕,已经发展成了严重的政治问题。
十月七日,芦田内阁全体辞职,十月十九日,吉田内阁成立,但当时没有人能预料到这届内阁的长命。
十一月十二日,大家都认为逮捕芦田前首相只是时间问题了,而也正是在这天,东京审判下达了最终判决。
原首相广田被判绞刑,重光、东乡两被告则是长期监禁。对这三人的量刑遭到了不少批判,但认为对东条英机及其以下一干被告的判决是理所当然的呼声很高。
对法律、政治和过去的领导者们产生如此强烈的不信任感的时代,恐怕在明治以来的历史中尚属首次。当然,在战争末期,每个国民的心中都充满了对领导者的愤怒,但并没有成为像现在这么明显的论调。
隅田光一彻底利用了这种大众情感。
“我们是复兴日本经济的敢死特工队。现在的政治家就像是只在意自己的明哲保身和享乐的职业军人,而我们则要发挥学徒动员时代的精神,将自己当作肉弹去抵抗敌舰。”
那是个所有人都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为了眼前的每一天而忙碌不已的时代。即使隅田光一在战中到战后的一连串行动完全与这番激昂词句完全相反,也没有人会去真的求证。
“我们学生,每一个人可能只是一根火柴,但就像报纸上举的毛利元就的例子一样,四根一起划的话是一定能燃烧的。”
这是他很喜欢使用的比喻。
“沉下去的太阳会再次升起。虽然太阳现在还躲在地平线下,但拂晓终将来临,日本人必须再一次找回自信。那耀眼的光芒、那炽烈的热量——太阳正如国旗上彰显的那样,曾是日本人的理想。我们的理想,就是尽快让这被遗忘的理想重新在日本人心中觉醒。这也是这个俱乐部命名的由来。”
当隅田光一沉稳地、有力地重复这种言辞时,仿佛能感受到一种年轻哲人的风范。
只要和他说上五分钟,投资者们便都抹去了不安的神情。
“你是值得信赖的人。”
“我就相信你来投资吧。”
投资者们都说着相同的话,留下钱回去了。但等他们回去之后,隅田光一一边将这些钱丢进金库,一边自嘲般地说道:“都是谎话……人是不可能信任他人的。他们说相信我什么的都是赤裸裸的谎话。对过去的领导者信任的幻灭,利息一定会按时支付的这种非常普通的做法,让他们给自己下了心理暗示……”
但是在异常的时代,异常的战术往往会取得成功。
他们每个月动用的金额开始超过一千万,到了十二月,他们甚至开始计划起期待已久的打入都市中心的作战。
在号称八千人的金融业群体当中,仅仅半年就获得如此成功的大概只有他们吧。
金融业者当中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在异常的社会经济旋涡当中不断沉浮、不断消逝的泡沫罢了。
虽然黑市物资的交易一旦成功就可以获得巨大的利益,但同时还伴随着容易遭遇诈骗的危险。例如,即使接受贷款的人没有恶意,但只要交易当事者中的一个人受到了诈骗,其他人就会像多骨米诺牌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问题,导致无法追回贷款,这是很常见的现象。
这种黑市的金融业者,一旦遭遇这样的打击就会无法支付利息,接着会立马失去信用,最后便消失不见。
即使动用本金也要按时、一分不少地支付利息。担保物件都要签署公正证书,若无法偿还就立马拍卖。虽是很平凡的方法,但就是这么平凡的方法,配上隅田光一巧妙的演技,给他们带来了非凡的成功。
打入市中心使用的事务所是在银座的松屋里找到的两层建筑,比预期提前、在新年前就转移到新事务所,也是因为想利用年末的金融困窘尽量多赚一些。
俱乐部本身也改组成了名为东都金融的股份公司。
“从大众那儿收集的资金可以不要求大数目,但借出的钱数目要越大越好。这次我们的目标是公司,也就是说你的工作是最重要的。没让你待在副社长这种只是听上去好的职位上,是想让你能够自由行动。你能理解我的这份苦心吧?”
光一如此这般对七郎又是安慰又是鼓励。即使内心有所不满,但只要见到他,听他当面说上几句,就会让人无法反驳——这就是光一那不可思议的力量。
他们新招募了五名男员工、四名女员工。藤井隆子也是其中的一名。
七郎对光一好说歹说硬把隆子塞进了公司,但在面试结束后光一却满不在乎地对七郎说:“藤井隆子——那个女人就分配给你了,给她盖上你的章吧。”
“为什么?”七郎有些生气,但光一却连眉毛都没动。
“我们今后的事业,特别是需要保密的事会越来越多。但女人却是关不住嘴巴的。即使付给她们月薪、姑且保障了她们的生活,但单凭这个还是不足为信。不过,只要征服了她们的肉体,女人就会对你言听计从。要想自由自在地、像自己的手足一般支配女人,只有这个办法。古今东西的历史都证明了这一点。”
“但……她如果要和我结婚怎么办?”
虽然两人都是战后派的青年,但七郎不像光一那样对女人有如此冷酷的观念,不由得将良心上的抗拒说了出来。
听到七郎这么说,光一像是嘲笑他的胆小一般轻蔑地翘起嘴角笑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在这次战争里死亡的男人至少比女人多九十万。但战争中每年接受征兵检查的壮丁数大约是六十万。就是说,一年中有一半——九十万结婚适龄期的女人事前就丧失了未来的配偶者。”
“这又怎么了?”
“不明白?一夫一妻这种形式只有在男女的数量几乎相同的条件下才可能成立。若这种平衡因某种原因被打破,无论是变成一夫二妻还是二夫一妻都不奇怪。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对性的欲望都优先于形式性的道德律法。所以像我们这样年轻、经济又富足的男性,有权利从不平衡的女性预备军里挑选额外配给。不,说成是有义务满足她们的性欲应该更合适吧。”
着实是令人恐惧的诡辩。虽然理论上貌似没有一分一毫的漏洞,但却让人感觉缺少了重要的支柱。不过考虑到隅田光一的女性观,这可能还是较为委婉的说辞了。
“我可办不到那样的事。要早知如此,我就不会让她进公司了。”
“怎么?你真心喜欢上她了?”光一的冷笑越发明显,“什么啊,我还以为你早就抱过她了呢。不过算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因为有了这么一出,七郎对隆子的事莫名地在意起来。
他曾想趁着还没有正式确定入职之前说服她放弃而去拜访,但看到父亲和女儿手舞足蹈的开心模样,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鹤冈先生,黑市生意也越来越危险、越来越难做了呀。”
庄五郎叫住他,忍不住抱怨道。七郎发现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庄五郎的腰已经弯了,白发也冒了出来。
七郎不忍地闭上眼。虽然庄五郎表面上做的是进驻军的买卖,但实际上是个掮客。之前,他通过详细的调查查清了这件事,但还是没有告诉光一,而借给了他索求的金额。
“但幸好还留下了两百万左右。我计划用一百万建间房子,剩下一百万投资给你们公司,你看怎么样?每月十万的分红,再加上女儿的工资,我这样的老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庄五郎盯着七郎,眼神仿佛在说“就靠你们了”。
七郎一时想躲开那目光,但他不可能说出不知道自己的公司今后会变成什么样的话来。
“我想今后一段时间内,至少在日本的经济步入正途之前,从事金融工作是没问题的。黑市物资的交易恐怕不久之后就无法进行了吧,但奇怪的是,战时的物资调整法和融资准则却还在生效。所以银行还是无法给事业公司出资的。但另一方面,现在的劳工斗争也越来越激烈了。所以,即使知道下个月十五号就会有钱进账,但只要一到发薪日,即使向高利贷借钱也必须发工资,这正是公司的高层们苦不堪言的地方,也是我们瞄准的商机。这在法律上也不存在任何问题。再说,即使警视厅气得干瞪眼,也不好去弄垮事业公司。我们就可以说是私立银行吧。这可是绝对安全、确实有利可图的事业。”
他不紧不慢地重复着这套对很多人都说过的台词。随着不断的重复,这套理论已经成为他自身的东西了。
“原来如此。头脑好又有学问的人想的事还真是不同凡响啊。”
庄五郎的声音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感叹。
新公司发足于十二月一日,从这天起,存款和贷款都飞涨起来。
地点、股份公司的名号和从来没有在利息上出过问题带来的信用,把这群学生捧成了业界中的一流人物。
隅田光一在浅草附近买了一所虽小却漂亮干净的新房。
在主要负责人会议上,光一不得不辩解似的说道:“现在成了社长了,根据场合,会有不得不在家中招呼客人的时候。我打算明年让你们每人都有职工住宅,现在就忍耐一下吧。”
虽然木岛良助和九鬼善司当场什么都没说,但都露出了不善的眼神。
十天后的十二月二十日,深夜才回到宿舍的七郎听说有女性客人在等自己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难不成是隆子来了?他稍带期待地拉开房门,却如见到了幽灵一般打了个冷战。
来客是渡边衣子。
原本就有些驼背的女人看上去比平时腰弯得更低了。平日里看上去肉欲十足的宽厚肩膀,今天从背后看去却显得十分寂寞,活像一只大野猫。
“叨扰了。”衣子回过头,硬挤出一个微笑。
“没关系。这房间很冷吧。”
看到已经熄灭了的火盆,七郎不由得咽了口口水。炭盆明明就在旁边,但衣子却连添炭这点女人的小细心都忘记了。几乎全白的炭灰让人联想到她现在心中的寒冷和寂寞。
“请稍等,我现在收拾一下。”
虽然知道衣子是为何而来,但他还没做好直接面对的心理准备。他慢慢脱下外套,一边把炭夹入火盆,一边思考该如何安慰这个女人。
他之前听说过衣子的身世。
衣子刚从女校毕业就结了婚,孩子现在也该十一二岁了。丈夫原本是个药剂师,经营了一个小药品工厂,但在三月十日的空袭中被炸死,没有留下一件像样的东西。
在丈夫过世之后,衣子在弟弟经营的一家小公司里工作,想靠女人的一双手来养育孩子,但不知何时光一出现在她面前,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七郎总是从光一的口中听到她那年长女人激烈的爱情火焰,光一还说她那一时未尝肉欲的身体实际上十分年轻,他自身都觉得难以满足她。但自从同样类型,又比衣子还年轻十岁的杉浦珠枝作为社长秘书在公司工作之后,衣子的命运就显而易见了。
事实上,在进军银座的事情具体进行的时候,衣子就几乎不在高元寺的事务所出现了。大家都猜到了事态的发展,没有人问渡边女士到底怎么了,反而是光一先下手为强般把事摊开来说道:“我已经把渡边给辞退了。做到现在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古物商的执照了,若她还继续干下去,会打乱公司的秩序。”
听说自那以后,衣子就像小妾似的住在东中野车站附近某楼的二层,今天是七郎自那以来第一次见到她。
“鹤冈先生。”在七郎添炭的时候,衣子直愣愣地盯着他,开口了,“他现在在做些什么?”
“现在是年末,到处都忙着筹款……再说公司也刚刚成立,虽说不上是彻夜,但也每晚都忙着和客户商谈,很是辛苦。就说我吧,今天还算是回来得早呢。”
这绝不是谎话,但衣子果断地打断他,不让他岔开话题。
“但他不是在浅草买了个新房子吗?听说他让一个女人住在那边,在公司还把一个叫杉浦珠枝的女人作为秘书收入囊中了。”
女人的直觉确实十分敏锐。虽不知道她是怎样、从谁那儿打听到这些秘密的,但七郎也无法否认她所说的。
“哦,有这么一回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我们公司开始借贷金额巨大的钱款,现在这种时代,就算是厉害企业的重要干部也会低头哈腰来讨好我们:就连我也经常在会面时被请吃大餐,喝醉了还会就住在酒店。社长每晚更是有很多应酬,说不定是因为这样才误传出那些话的吧?”
不管对方会不会相信,他也只能说些这种话来糊弄过去。
“再说杉浦小姐更是刚入社,没有那种闲工夫吧……”
“不。那个人一旦认定了某件事,就算在忙也会干成的。那个人的脑神经像是和看不见的定时表连在一起的。”
这比方甚妙,但七郎却没心思想这个。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他都在应付衣子的牢骚。
之前他还认为衣子是个颇有男子气概的坚强女子,但现在看来只是个平凡的柔弱女人,不知是不是多心,总觉得以前她的颈项和手腕上残留着胎毛,但现在她的肌肤却十分光滑,已经完全是个女人了。
但正因为是个女人,嫉妒和执念非同寻常。她恳求到再让她见一次光一,只要见面好好听她表达心意,光一还能回到她身边。但七郎却觉得无论她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挽回光一已经离她而去的心了。
不过可不能一直谈这个话题,马上就要到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了,他可不能让衣子留下来过夜。
七郎只好说三四天之内会帮她制造见面的机会,将衣子送往车站。
昭和二十三年,在内外混乱都尚未平稳的情况下飞逝而去。
十二月二十三日凌晨零点开始要执行对东条英机等七名战犯的绞刑,在那之前,有报道称,在战中作为海军报道课长,因辞藻华丽的大演说而被称为国民人气焦点的前少将平出英夫因脑溢血死亡,这不得不说是命运的恶作剧。
作为甲级战犯嫌疑人被监禁在巢鸭监狱的岸信介等十九人被下令释放。暂且不论这件事是否妥当,但也正是这个时候,全体日本人的心里才有了一种战争终于结束的实感。
太阳俱乐部二十四日在光一的新居举行了忘年会,对战犯的处刑果然称为了酒席上的话题。
“在记录电影里看到墨索里尼被倒挂起来的场景时,我都不由得寒毛直竖,东条的下场还真是可悲啊。与此相比,在被烈火包围的柏林总统官邸里和情人一起自杀的希特勒的死法,可算得上最富戏剧性、最有英雄情怀了吧。”
木岛良助只是不经意地这么一说,九鬼善司就立马接着他的话说:“但好像希特勒的末期也很悲惨啊。他把睡眠时间极度分割开,从一个大队的行动到整个战线都要自己来指挥,这果然还是超越了人类能力的极限吧。再加上私人医生给他调制的假药,大脑逐渐被侵蚀,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的了。据说他曾经在总统官邸的地下室像个小孩一样光吃点心,结果面包屑就一直粘在胡子上。这要是普通人都会引人喷饭了吧,但却是曾经意图征服全世界、让欧洲颤抖不已的英雄的末路……如果这副样子出现在电影中的话,我可能会觉得这比墨索里尼的死法还恐怖啊。”
安静地听着他们这番对话的鹤冈七郎不由得一震。虽然不知道九鬼为何说起希特勒的话题,但七郎却觉得他的描述很是符合现在光一的样子。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把光一彻底研究了一番,也发现了这个天才的几个致命缺点。
第一个缺点,就是他对女人,甚至是对人类的蔑视。虽说头脑聪明的人总是容易把其他人看作傻瓜,若是普通的花心倒也罢了,这是青年常有的缺点,无法过多责备,但对于光一只把女性当作道具而不是人类的想法,七郎实在无法苟同。
光一的双重性格在面对客人时也表现得很明显。在面对客人时,他表现出完美无缺的模范秀才模样,但在私下却毫不在乎地说:“多亏了这群不识世面的乡巴佬我们才能如此轻松地赚钱啊。不过,可能也没有比日本大众更无知、更愚蠢也更没义气的人了吧。如果是在意大利,东条这样的家伙肯定会在被进驻军逮捕之前被私刑整死了。”不仅如此,对待七郎等三人时,他偶尔也会表露出弄不清是把三人当作同志还是当作愚蠢大众的代表者的态度。
第二个缺点就是他的随性。虽然他有天才般敏锐的目光,但对目标却缺乏耐性。就拿股票来说吧,今年八月跌至谷底的股价在其后数月的时间内暴涨,日本石油、王子制纸这样涨了十倍的算是特例,但上涨数倍的品牌也绝不罕见。如果光一没有在四月将好不容易定下的作战终止,而是谨慎选择品牌进行些变动的话,那么早就能达成“隅田理论”的十胜,甚至十五胜了。
不过原本金融就是自己提出的方案,而且经济的变动也是普通人难以预测的,所以也不好就此事责怪光一,但七郎总觉得这位领导者缺乏持久性这一点,总有一天会招致巨大的败局。
第三,七郎最近十分担忧光一头脑的紊乱。或许是放纵性欲和过度饮酒的影响吧,七郎感觉光一的头脑逐渐失去了之前的敏锐,甚至出现了非常简单的利率计算错误,还时常出现健忘的症状。每当这时,他就会笑着说“我也犯傻了啊,看来是睡眠不足的影响”来糊弄过去,但最近他的眼神却越发沉重浑浊,失去了气力。他的笑声听起来也显得干涩而空虚。
企图只依靠智慧来征服世界的人,他的大脑不再灵光是最可怕的事情。这正是给将来的太阳俱乐部投下阴影的凶兆。
就在七郎想着这些事情时,光一生气似的继续说道:“虽然我之前说过我很感谢东条,但也可以说我很蔑视他。在战争中与英明的天皇作对、擅自颁发战阵训就不说了,但生生践踏‘绝不活着被捕为俘虏’这句金言的不就是他自己吗?如果想活着堂堂正正向世界声明开战当初日本的立场的话,就别在不合适的地方开枪啊。如果真的想自杀的话,开枪射穿脑袋也好、喝氰化钾也好,总有办法能死掉。哈哈哈哈!我就算是自杀也不会选那么不堪入目的死法。在这点上,近卫公爵远比他好多了。被逼迫到最后时刻、不得不直面死亡的时候,往往是平时认为懦弱的人会表现出巨大的勇气呢。哈哈哈哈!”
七郎顿时感到一股恶寒。光一的笑声听上去简直像是在发狂。他的话语中也有微妙的鬼气,而他当时的表情也异常狰狞,仿佛这个瞬间正在面对死亡。
四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不久,木岛刻意地开始说黄段子,但谁都笑不出来。
不过只要酒劲一上来,场面还是热闹起来。
也不知光一是从哪儿找来的,住在他家的这个女人名叫岛浦三枝子,据说她母亲以前是赤坂的艺伎,她是母亲和以前某位伯爵的私生女。
这么说来,这个女子不仅年轻美貌,还很有气质。因为这场战争,以前的上流阶级也沦落到被称为“斜阳一族”了,但三枝子却很有贵妇人的气质。
再加上可能是母亲的遗传,她很擅长招待客人。七郎伸出杯子看着她给自己添酒,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作为光一的配偶来说是可惜了,不过光一最后能找到这么好的女人,也不能说他之前执拗地频繁更换女朋友全是白费工夫。如果光一能就这样过上安稳的家庭生活,说不定能让他的精神恢复到之前的健全状态,这样也能给事业带来好的影响。
但七郎的这份安心马上就破灭了。
前门的门铃响起,女仆前去接应,马上就看到面色不善的渡边衣子甩开女仆奔进屋中。
光一脸色一变,放下了酒杯。木岛也好九鬼也好,连三枝子也石化般动弹不得。
衣子环顾众人,用嘲笑的口吻说:“今天是忘年会吧。我今年也可是被狠狠指使了一番呢,应该有出席的权利吧。”
“渡边,你到底是怎么了?”或许是想在三枝子面前保持形象吧,光一故作冷静地谴责道。
但衣子却直勾勾地盯着三枝子,完全没理会他那句话般地说:“这就是你的新小妾?”
对女人而言,即使暗地里忍耐着,一旦被当面点破可是非常受刺激的。三枝子像是被电到了一般全身颤抖不停,双手死死撑着桌角两端。
光一指责道:“渡边,你到底在干什么!”
“别装模作样了。反正女人对你而言只是方便的道具吧。”
虽然看上去像是喝了酒,但衣子的话却十分尖锐。
从她的态度看来,这个女人应该已经完全放弃了复合的希望。从她上次造访自己的宿舍只不过四天,想必是心境上产生了很大变化吧。估摸是那之后独自和光一见过面,对他彻底绝望了,才想来破坏他现在的幸福。
七郎顿时感受到了这一点,但衣子并没有给他调停的机会。
“我这儿有一封你写给我的信,要不我念给大家听听吧——十一点,回到老家的我睡不安稳、辗转反侧之时,不停地梦见你。你那可爱的酒窝、丰满的乳房、日晒出健康肤色的肩膀和手腕,不停地在眼前……”
“住口!”光一青筋暴起,怒不可遏,“我根本不记得写过这样的信,笔迹也肯定不是我的。是别人编造的吧。”
“你的手记上清清楚楚地写明这是编造的哪:‘这封信是我编造的。我并没有做这样的梦,更没有感到寂寞,只是不写这些词句的话不能称为情书……’”
“你看了!你看了我的手记吗?!”光一气得满脸通红。平日里看起来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如今已因怒火而变得如同赤鬼一般。
“我看了。要是不想别人看到,干吗要写?”
衣子耀武扬威般地环视了一圈众人,继续说道:“总之,你是这世上最无耻的伪善者、诈骗师。如果大家都看到他在自己的笔记里写了些什么,肯定会大吃一惊,想朝这种人渣吐唾沫的。”
突然,衣子捂着脸倒退了几步,原来是光一扔的酒杯砸到了她的眼上。
“你们都愣着干吗!还不快把这女人轰出去!”
九鬼善司一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站起来,拍了拍衣子的肩,安慰道:“渡边女士,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但在这里谈这个也无济于事嘛。总之先跟我来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听你说。”
他几乎是强硬地将衣子拖了出去。
不速之客虽然退去,但她扔下的炸弹却无法忽视。光一垂下眼,给自己倒了几杯酒。本来咬着嘴唇低头不语的三枝子却正坐在光一面前,一副下定决心的表情。
“刚才那个女人的话是真的吗?”
七郎和良助互相看了一眼。三枝子仿佛已经忘记他们俩在场了。在男女间气氛如此紧张的场合,两人如坐针毡。
“如果是真的那又怎样?”光一赌气般地说。
“如果是真的……如果真是那样,那就恕我要分手。”三枝子吐血似的说道。
好不容易抚慰好三枝子,两人就把剩下的工作都交给光一,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他家。
两人的酒完全醒了,只留下阴冷而漠然的恐惧感。可能是想将这感觉挥去吧,木岛良助邀七郎来到白山下名为“醉月”的一个酒馆。
七郎也无意拒绝。若就这样只身一人回到宿舍,恐怕会受不了。
艺伎还没有来,七郎一边喝着酒一边问:“不知道隅田现在怎么样了?”
良助摇着头,苦着脸回答:“反正他是个老手了,就两个人的话总能顺利应付过去吧。话说回来,他的女人癖好还真是坏过头了啊。虽说只要每次都把麻烦处理好就行,但总是不断出现问题呢。”
“怕是大脑转得太快、行动跟不上了吧。他肯定是要不停地追寻什么,否则就感觉不到活着的意义的人。这虽是常出现在天才身上的缺点,只是不知道杉浦小姐怎么样了。这下她该会闹起来了吧?”
因为负责贷款和调查而经常外出,所以七郎没什么时间来观察杉浦珠枝的行动。良助是副社长,应该经常相处,肯定比自己知道得要多吧。这么想着,七郎提出了上面的疑问。
谁知良助一副就等着你问这个的表情说道:“这就是头痛之处啊。你也知道光一那人,是不会对她袖手旁观的。好像是把她带到某个宾馆,让她成了自己的女人。后来他还批评说那女人是‘装作处女的非处女’。先不管他那文学范儿的话,杉浦在光一之前是否跟过其他男人不是我们能管的事,问题在于有时出现了大白天反锁在社长室里、连我都不让进的情况。不过电话倒是会好好接,看来又是瞬间切换了行为模式吧。”
“唉……”七郎无力地叹气。如果光一的渔色仅限于私生活方面倒还算了,而像现在这般公私都如此混乱的话,就无能为力了。一股绝望感侵袭了七郎的心。
“要只是这样倒还算好。我觉得反倒是杉浦把光一当作便利的道具。她好像时常利用光一的支票本给自己开零花钱用。”
“如果他只把女人当道具的话,那么女人也有权利只把他当道具吧。说不定她代表所有女性在对这个唐-璜进行报复呢。”
此时的七郎已经几乎要放弃光一了。发生这样的事也并非不可能,而且连续出了这么多乱子的话,也可以预见他们的事业不久将要崩盘吧。只不过对现在的七郎来说,这更感觉像是与己无关的事。
酒杯已经无法满足了。七郎把酒壶里的酒倒在汤碗的盖子上,一口气喝了下去。
“但是,这样下去可无法实现‘隅田理论’的胜利啊。幸好目前进账比出账要多,姑且能运转下去,但万一哪儿出了差错,就只能豁出去了。他到底想怎样实现自己的理论啊?”
“这个嘛,”良助也受到七郎的影响,用汤碗盖给自己倒酒,答道,“他想在做金融的同时,再一次投资股票。二十万确实成不了气候,但能像现在这样每个月可以支配一千万,就可以下大赌局了。一旦成功,不仅能补上至今为止的损失,还能富余出很多。”
“确实,如果股票能像现在这样持续上涨的话,每月百分之十的利息是足够付的了。”
这是个颇为危险的计划。“隅田理论”若想在股票的实践上获得成功,有一个绝对的条件,那就是中途不能动用利益、依靠利滚利来积累财富。即使现在不考虑对光一性格上弱点的不安,但如今每月要付给出资者高额的利息,而且还有人沾手集资金造成不明原因的资金外流,这个理论恐怕是很难实现了。
“木岛,我想退出这个俱乐部。”
怕是酒劲上来了吧,七郎不经意地这么一说,良助十分吃惊地看着他:“我懂。你的感受我懂。但能不能再等一下?”
“为什么?”
“我也不至于那么愚蠢,这一年以来,我仔细地将你和隅田研究、比较了一番,然后得出了你才是真正的大人物的结论。我这绝不是在奉承你。”
“哦。”
趁着七郎默默给自己倒第二杯酒的空儿,良助迫不及待地继续说:“隅田确实是个头脑如剃刀般锐利的男人,在这方面谁都比不过他,但他同时还有种随时随地会崩溃的脆弱。与此相比,你就像是把大斧头——与其说锐利,不如说是坚硬——有一种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弃的毅力。我认为这点总有一天会成大事的。”
“你还真会夸人。是你太抬举我了。”嘴上虽这么说,七郎内心却吃了一惊。
他确实有一种自己能在某方面成功的模糊自信。只不过眼前有隅田光一这样过于异常的天才阻挡,没有发挥自身实力的机会。
“事到如今,我觉得只有让隅田放手做到底了。当他彻底失败之时,追究他的责任、强迫他下台,然后让你来做社长。只有这样,才能重建这个俱乐部——不,重建我们的事业。虽说今年已经无法再做什么了,应该得等到明年了。不过今晚就忘了这些,痛痛快快喝一场吧。”
“嗯……”
七郎重重点了点头。并非自己一人对隅田光一失望的事实带给了他些许安慰。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酒劲好像急速泛了上来。
“今晚,可以……”
不知是不是喝醉了,进入房间的两个艺伎中,总觉得其中一人长得如同仙女般美丽。
七郎马上伸出酒杯,咳嗽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绫香。请您多多关照。”
绫香、绫香、绫香——七郎嘴里重复着这个名字。